第十七章 恩清义绝

龙鹰和符太连过提象、观风两门,御卫致敬。在进入上阳宫的一刻,大局已定,就看如何收局。

两人马不停蹄的朝仙居院奔去,路上不见任何御卫,不见内侍宫娥,前者依令返回神都苑内的兵署,后者避往其他殿院,不准踏出殿院范围一步,方便他们办事。

驰入仙居院的殿前广场,法明正和田归道在说话。两人甩镫下马,把守殿门的御卫迎上来,为他们牵引战马。

龙鹰、符太来到法明和田归道之旁,符人问道:“李锋是否滚回兵署去了?”

名义上,李锋仍是飞骑御卫的代统领,不过他的职权,在龙鹰前夜冒雪返上阳宫时架空,实际的操作再不到他话事。

田归道道:“昨天黄昏,他和十多个亲信离开上阳宫,一直没有回来。”

符太笑道:“那就是没有冤枉他。”

田归道告退道:“下属须亲自把守提象门,鹰爷有何指示?”龙鹰道:“我已将见圣上的条件清楚告知对方,该没有问题,如有人想来见我,我在七宝阁见他。”

上阳宫的正殿为观风殿,殿前为观风门,东对提象门,门南墙角有上阳宫内最高的建筑浴日楼,北墙角就是七宝阁。

田归道领命去了。

两人询问的目光落到法明处。

法明合十道:“阿弥陀佛!圣上还需小半个时辰,方准备妥当。”

龙鹰和符太齐松一口气,放下心事。

龙鹰问道:“谁伺候她?”

法明道:“一切交由小荣打点,因牵涉众多问题,不宜有外人插手,辛苦点是必须的。”

符太问道:“天师呢?”

法明道:“天师在处理圣上的遗体。”

龙鹰道:“圣上清楚情况了吗?”

法明道:“圣上比你和我更清楚,本王只须补充过去两天内发生的事。一天不入墓,仍难斩断尘缘。圣上入土为安后,本王返家去,静待你的好消息。”

龙鹰讶道:“好消息?”

法明合十道:“刚才圣上对本王和天师说了番言简意赅的话,指出开启仙门实乃逆天而行之事,也难比登天,纯从‘种魔大法’入手,或只凭‘静斋仙法’,均失于一偏,各走极端,唯一出路就是各处一端的‘魔种’与‘仙胎’的真正合一,过程惊险激烈,超乎想象,只有‘真种真胎’,方有成事的可能。个中妙况,‘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到邪帝练就‘至阴无极’,因本身同具‘至阳无极’的功法,可在本王和天师精元内创出‘径路’。【校者按:原理应类同于“燕飞微笑道:‘如果我真阳发生的地方,恰是玉晴至阴中那点阴中之阳又如何呢?’”《边荒传说》卷四十三·第七章·水中火发】让我们有可循之迹,天然转化,大愿可成。”

龙鹰愕然道:“竟然如此艰难,那师姊岂非……”

法明道:“此为男女之别,由阴入阳易,由阳转阴难。欲达‘至阴无极’之境,必须身如寒石,心似死灰,过程缓慢悠长,于至静至极里萌发那一点生机;‘至阳无极’刚好相反,猛烈如死亡,邪帝对此该有深刻体会。师姊已智珠在握,此珠‘清神珠’是也,万事俱备,只欠一个可令心化寒石的理想环境。”

符太凑到龙鹰身边道:“所以邪帝大哥你千万勿死第三次,没法回来就糟糕透顶。”

法明微笑道:“小符心动了吗?”

符太笑而不语。

龙鹰正要入殿见武曌,手下来报,太平公主求见。

七宝阁,东厢。

龙鹰坐入圆桌另一边的椅子,向太平公主皱眉道:“这个时候来干啥?”

太平平静的道:“我是请缨来探路的,本殿离开后,太子即到。”

接着压低声音道:“可安排人家私下和母皇说几句话吗?”

龙鹰斩钉截铁的道:“不可以,原因公主比我清楚。”

太平公主不悦道:“她是本殿的母皇呵!”

从这些微细的地方,看出太平真的变了,以前她怎会以这个声音语调和龙鹰说话,且未试过以公主的身份压他,权力不单改变人,也使人上瘾。

龙鹰从容道:“眼前是最大的一场赌局,虽不清楚何时开始,却可见揭牌定输赢的一刻,即使是和局,赢的仍是庄家。现在做庄家的是老子而非公主,希望公主明白这一点。”

太平公主白他一眼,道:“鹰爷动气哩!”

龙鹰耸肩潇洒的道:“不是动气,是心死。如非老子福星高照,此刻尸骨早寒。公主!请告诉小弟,你和我之间还有何可以说的?”

太平公主叹道:“人家始终姓李的嘛,很多事身不由己,换过你是我,可以怎么办?你以为人家没为你说过好话吗?只是有人从中作梗,这亦是人家今次来见你的原因。”

龙鹰淡淡道:“武三思?”

太平公主双目奇芒乍闪,盯牢他,缓缓颔首。

龙鹰从未见过太平这样的目光,像两颗深黑的珠子似的闪烁着,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甘休的意味,且不顾一切。

龙鹰醒悟过来,太平公主的改变,比他想象的变得更厉害。宫廷的女人,本就没一个是正常的。权力是令她们改变最强大的催化力,绝对的权力,也使她们绝对地改变。

问题出在李重润的遇害,等于拔开了收妖葫芦的塞子,释放出有资格和有野心者心里的妖魔鬼怪。

于韦妃和太平来说,武曌作出了女性掌皇权的示范。

关键仍在李显的颟顸无能,烂至不能再烂。太平另一兄长李旦,不会比李显好多少。太平遂认为维持大唐李家天下的重任,落到她的肩头上。

际此女帝传位的当儿,太平与韦妃的权争已经开始,太平藉着与龙鹰的特殊关系,先发制人,利用龙鹰对武三思的憎恨,请龙鹰出手杀武三思,去韦妃的爪和牙。

太平公主未说出来的提议,对龙鹰有很大的诱惑,假如武曌真的过身,他定会这样做,然后一走了之。可惜,现时为完成女帝最后一个愿望,而此愿只能在皇朝顺利和平的交接下方能实现,龙鹰没法作出这般的选择。

龙鹰长身而起,淡淡道:“此事没得商量,公主请回。”

太平公主默默注视他片刻,沉声道:“机会就在眼前,错过了永不回头,你不为张相等着想,也该为天下万民的福祉重新考虑本殿的提议。”

龙鹰看着个陌生人般瞧她,一个刚为了名位、权力不惜牺牲“情郎”的女人,转过头来晓之以大义。

轻描淡写的道:“公主这番话不无道理,却选错说话的时辰,如在前天首次见小弟时说出来,我们间将是另一回事。”

说毕不顾去了。

李显到仙居院见武曌的人选,经过了仔细的考虑。由于双方的关系仍处于暧昧不明的情状,安全置于首位。

与龙鹰在校场比武的七大高手,除离去的破立大师外,全体到场。补上破立大师的空缺,是韦妃的义妹妲玛夫人,这七个人,乃目前东宫集团最能拿出来见人的顶尖级高手,实力强横,该足可应付任何突变。

武将尚有李多祚、李湛二人,后者为左羽林将军,论武功,在宫禁内仅次于李多祚,故能入选。

李氏子弟,当然以太子李显为主,此外还有“相王”李旦和太平公主。

武氏子弟为武三思、武攸宜二人。

朝臣则是今次发动政变的骨干人物张柬之、姚崇、敬晖、袁恕己、桓彦范和崔玄暐等六人。

总共二十人,刚好是龙鹰允许的人数。

来前他们想得周详,除龙鹰和符太外,将离宫后一直没现身的“僧王”法明计算在内,颇有万无一失的稳妥感觉,可是当进入仙居院的主殿,见到立在武曌后方的四人里,竟有个形相独特、仙风道骨的“天师”席遥,认出是他或认不出他者,心中均凉了半截,太出乎意料之外了。

论名气,席遥几可与法明看齐,乃现今公认的道门第一人。退隐南方前,更是西都长安举足轻重的人物,宇文朔、宗楚客、武攸宜虽与他没有交情,都曾见过面,亦最不理解为何这位孤傲不群、道门游仙级的人物,竟会出现在这里?

席遥现身的震撼,立即打破了实力的平衡,不认识席遥者,如杨清仁等,亦从其立姿气度,瞧出他功力不在法明之下,再不若先前般有把握。

龙鹰打出席遥这只棋,立时将对方的气焰压下去。不论法明或席遥,非只是拥有绝世艺业那么简单,更使人惊惧的是对佛门、道门和民众的影响力,配上龙鹰,实为揭竿起义的无敌组合。

张柬之等朝臣被暗中通知后,莫不色变。

女帝躺在殿堂北端高起一级台阶上的长卧椅里,拥被闭目,容色苍白憔悴,没半点血色,比之以前的明艳,似衰老了数十年,令人毫不怀疑她正危在旦夕,随时驾崩,荣公公贴身何候。

李显的表现相当不错,虽然发抖,但并不显著,没有牙关打震,领着各人直抵阶下,下跪道:“孩儿向母皇请安!”

众人一起随他下跪,李显右边的李旦领众人颂道:“圣神皇帝万岁万万岁!”

立在武曌卧椅后右侧的龙鹰,瞧着跪满阶前的众人,心中不无感慨,耳鼓内响着对皇帝的例行祝颂之词,比对起女帝“病重”的情景,充满讽刺的意味。每一个人都有追求,皇帝追求的,正是他们永远不会得到的“永生不死”,武曌可以是唯一的例外吗?

女帝的眼皮微动一下。

荣公公单膝着地的凑到她耳边,唤了两声“圣上”。

武曌眼皮轻颤两下,却没张开来,反是两唇微见抖动,似想说话。

荣公公忙将耳朵凑到她唇旁去,接着站起来,唱喏道:“平身!”

李显站起来,其他人随之。

龙鹰和符太分立女帝卧椅后方右左两侧,法明则站在龙鹰右边,席遥于符太左方。符太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像眼前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法明眼观鼻,鼻观心,双手合十,进入了观自在的禅定状态,像尊可永远如此站立的佛像,远多于有血有肉的活人。席遥闭口不语,虽是随便一站,竟能予人既在那里,又不在那里的奇异感觉,仿佛阳神从灵窍逸走了,只是这个修养,尽显其深不可测的道功,登时将同为道门的洞玄子比了下去。

人人屏息静气的等待着,气氛诡异紧张,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殿堂。

龙鹰见状,怕惊扰女帝的轻轻说话,道:“请太子和诸位多待片刻,席天师已为圣上输进生气,催发生机,圣上醒来后,可保持一段时间的清醒。”

他还未说完,蓦地响起呜咽饮泣的声音,惹得人人侧目,痛哭者竟然是姚崇,似因女帝病危,真情流露。

李显和李旦两双眼睛立即红起来,太平公主俏脸现出不悦之色,武三思眉头皱起来,旁边的张柬之探手抓着姚崇手臂,摇晃着,教他自重。其他人绝大部分面无表情,显然并不认同姚崇的举动。

龙鹰却晓得警告生效了,虽只对姚崇起作用。他是全场唯一晓得姚崇在干什么的人,因能掌握到他心里的情绪波动。

姚崇确有感触,可是远未达涕泪齐下的程度,一半是装出来的,此一“表态”,立将他从张柬之等政变大功臣划分出来,且肯定受到排斥。当日姚崇和桓彦范到阳曲来找龙鹰说话,密议里龙鹰苦口婆心地郑重警告两人,只诛二张不除武三思的遗祸,桓彦范充耳不闻,姚崇却听进心底里去,现在“情发于衷,非忍所得”的啼泣姿态,表达对垂危女帝的忠节,正因晓得武三思仍在,深感不妙,为避祸刻意将自己从功臣榜里自我剔除,求的是被拒斥放逐,躲过杀身之祸,此人宫廷经验的老练深到,令龙鹰心生佩服。

饮泣声转微,各人的注意力回到女帝露在云龙纹绣被之上的龙颜处。

就在人人认为女帝一双龙目永不会睁开来时,武曌似被姚崇的哭声惊醒,倏地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