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魔种上身

太平公主确有杀他之心,否则该把那白眉和尚和宗楚客说出来,以堵龙鹰之口,令龙鹰知难而退。既然她没说,就是站在她皇兄的一边,不愿放虎归山,留下后患。

宫廷的斗争里,子可弑父,弟可杀兄,牺牲个旧情郎算什么一回事?何况直至今天,他仍未和她有肉体的关系?令龙鹰崭露头角的一役,正是为武曌杀其过气情人薛怀义,牵涉到皇权,有何天理人情可讲的?

龙鹰洗了个冷水浴,到了曾和上官婉儿欢好的榻子躺下来,心神不由转到才女身上去。

她是故意避开自己,还是武三思禁止她和自己接触?看来两方面均有一点点。以她一贯的作风,绝不随他一起沉沦。所以她的避而不见,代表她绝不看好龙鹰。这个想法,令他生出愤懑,如果可以证明她对自己的看法是错误的,会非常痛快,是对她的报复和惩罚。他还是首次有这类的想法,暗觉心惊,同时晓得她在心里占着一个席位。她的背叛,远比公主的背弃打击得他更厉害。

幸好她绝不会出卖他“丑神医”或“范轻舟”两个身份,一来对现时的情况于事无补,不能增添杀他的把握,更令她处于非常尴尬的位置,武三思和李显夫妇晓得被她骗了这么久,以后如何看她?

今次她不说,将来再没有机会。

现在她最希望的,是在即将来临的校场之战他被七大高手分尸,那她和自己的恩怨纠缠可一了百了,真相永远石沉大海。

想起上官婉儿,离现在约四个时辰的一战不但输不得,且要赢得爽脆利落,漂漂亮亮。

有可能吗?

依常理计,绝不可能。

自己想到的,别人也想得到,且是七个不论武功、才智均高绝的人一起想,集思广益。他的接天轰最能发挥威力的场所,是战场,只要敌人应战的布局,非是沙场厮杀的重现,可令他接天轰的威力大打折扣,难以发挥得淋漓尽致。

为求万无一失,对方现在或许正在东宫内操练某种可克制他的阵式,而他则躺在榻子上凭空白想。唉!他奶奶的!不过!这个提议确是来自深心里的一个强烈冲动,肯定出于魔种。证诸现时心中仍无半丝惧意,就晓得于魔种来说,决定正确。

换过是向雨田,又或燕飞,甚或寇仲、徐子陵,他们会怎样做?

符太穿窗而入,落到榻子前,低呼道:“好险!”

龙鹰坐将起来,讶道:“难道陶光园潜伏着千军万马?”

符太道:“差不多是这样子。”

龙鹰失声道:“我的娘!竟挖有地道!”

符太大讶道:“你怎可能猜中?”

龙鹰思索道:“自今早【校者按:按檀霸说的“昨天”应该是昨儿早上了】踏足神都,我颇有魔种上身的机灵,心不由己,冲口说出不知从何而来的东西,你刚才那句话入耳,立即想到地道。”

符太坐往床缘,道:“我抵达陶光园后,除了有恶犬巡逻外,守卫戒备的情况非常一般,我如入无人之境,反常至不合情理,心感异样,索性到与陶光园隔着流杯殿的另一座殿院袭芳院,拣个高处静候太平公主回来。袭芳院东邻东宫,是最接近东宫的四座殿院之一。”

龙鹰道:“那时你该猜到下有地道。”

符太阴恻恻的笑道:“连这个都想不到,还用出来混吗?”

龙鹰恨得牙痒痒的道:“太平呵!你对小弟确是招呼周到。”

符太道:“到太平回来,她的马车先返陶光园,然这边下车,片刻后从陶光园的东面溜出来,进入袭芳院去,我晓得等下去没有意思,回来告诉你。”

龙鹰吁出一口气,道:“确险至极点。”

符太道:“我敢肯定敌人原定今晚发动【校者按:上文檀霸说“昨天”意该指过了子时,符太说“今晚”该指一夜没过完,龙鹰说“今旱”也该指一夜未完!感觉好乱,书友自己理解吧。】,大雪还提供了最佳的突袭环境,且怕夜长梦多,趁我们在宫城坐未暖席之际,来个迎头痛击。他奶奶的!岂知你刚回来,谈几句后立即和我出宫城到上阳宫去,那时偷袭的敌人说不定有部分已进入连贯东宫和袭芳院的地道,至少也准备进地道去,闻讯立即暂停行动,改派人来追我们,若非如此,不可能在我们抵上阳宫前给他们截着。”

龙鹰恍然道:“这就是‘心知止而神欲行’的效应,魔种感觉到危机,遂让我有挑战对方最强横的七个高手的念头,令对方改变计划。不正是魔种上身吗?”

符太道:“现在离天明尚有个多时辰,该否立即行动?”

龙鹰道:“要动手早动手了,不会呆等个多时辰,一切待我去大发魔威时进行。烦你老哥去知会田归道一声,他晓得怎么做。现在老子要狠睡一觉,天塌下来不去管。”

龙鹰从浑沌深沉的睡眠醒过来,坐起,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符太道:“禀告鹰爷,尚有一刻才是巳时,离正午还有个半时辰多一点,当今中土最厉害的两个人刚到。僧王正与小檀和小年两人说话,天师则在中园赏雪。”

龙鹰连忙起身,随口道:“你起来多久哩?”

符太道:“天明时回来阖过一会儿眼,见田归道后,始终放不下心,遂去监察袭芳院的情况,见院内只得几个不通武功的侍臣和宫娥,乘机下去探看秘密地道的入门,出口理所当然在最接近东宫的地方,就是袭芳院的东园,藏于新建成的一个杂物房内。”

龙鹰边穿衣,边问道:“不用说,你这小子定溜了进去。”

符人追在他背后,一起下楼,耸肩满不在乎的道:“被发现又如何?地道简陋之极,须弓身而行,全赖木柱木板支撑,部分地方还滴水,泥味极重,少点道行走不到一半已给闷晕,全长约一百五十步。”

龙鹰朝小楼后进走去,轻松的道:“你这小子,没有从另一端钻出去看吧!”

符太兴奋的道:“如果没人把守,定会这般做。我不知多么想出去痛快一番,然后掉头返地道,只要沿途凭‘血手’以特别手法处理十来根主撑柱,到重返袭芳殿时,可活埋敢追着来的所有人,使他们没法凑足七个人来对付你。”

龙鹰边梳洗,边道:“太残忍了!今次我们不是来杀人,而是为圣上办身后事。还有什么?”

符太讶道:“你怎知尚有下文?”

龙鹰道:“勿要问我,连我自己亦不明白,今天能否死不去,就看魔种护主之能。”

符太压低声音道:“我听到公主和武三思在东宫地道入口外的地面上说话,武三思该是送公主到地道口来。”

龙鹰精神大振,转过身来,手仍拿着刮胡须的剃刀,道:“听到有用的东西吗?”

符太道:“我是福星高照的探子,何时令你失望过?他们谈的当然是最关切的事,就是鹰爷的校场大战。公主表达了如奈何不了你的忧虑,武三思则安慰她说做好了一切应变的准备,只要能令你鹰爷负伤便成,包保你过得一关,过不了第二关。听我劝,对这个女人你可以心死。”

龙鹰转身对铜镜继续修整仪容,好以最佳形相赴校场之战,叹道:“虚心点学习,这种情况下说的话岂可认真,是表态,公主向武三思表态,等于向韦妃表态。哈!很想看到公主晓得地道被封的神情。唔!在此事上须玩点手段,你的‘血手功’确具使被做手脚的支架,延后断折的神效吗?”

符太道:“这个包在我身上,表面一点看不出来,撑柱只是‘内伤’,但何时倒塌,却很难准确掌握,大概是半个到个半时辰。”

龙鹰道:“为了上天的好生之德,只须弄塌中间的一截便成,即使有人在地道内,仍来得及走避。我们午时初出发,你办妥后回来陪老子到校场去。”

符太道:“我会去找老田配合我,着他使人加强巡逻各院殿,装模作样,令我可在没人骚扰下进入地道做工夫。”

龙鹰道:“就这么办,待小弟办过正事后,方去会天师。”

符太讶道:“办什么正事?”看龙鹰的反应后,不迭的点头,笑着去了。

眼前的席遥,几疑是另一个人,他负手立在贞观殿的后园里,观看着冰封霜结的周遭树木,似永远看不厌。

再无昔日的悲情失落,多了几分出尘的仙态,自有一股闲适自如的气度。

龙鹰叹道:“终再见到席天师哩!幸好不用拼个你死我活。”

席遥转过身来,双目填满慑人异芒,微笑道:“是我不好,活了两辈子仍未开窍,当僧王现身眼前,一切豁然而通。”

又道:“看鹰爷的神情,活泼通灵,可知我们的担心,是白担心!”

龙鹰来到他身前,伸手与他相握。坦然道:“直至此刻,我仍想不到可行的战略,奇怪的是我竟毫不忧心,有种‘船到桥头自然直’、时到便知的直觉。”

法明的声音传来道:“说得难听点,此为等运到。来!让我们到亭子坐下,合佛、道、魔之智,研玩出破敌之法。”

在银白色的天地里,坐在武曌专用的亭子内,是另一番难以形容的滋味,龙鹰想起多次与武曌在此讨论中土内外大事,更别有感觉。

龙鹰先问法明,道:“谈出结果吗?”

指的是法明与两徒的对话。

法明道:“待会趁你校场比武的一刻,平生将从上阳宫水道离开。”

龙鹰道:“如何向二张交代?”

法明道:“二张的注意力全集中到校场比武去,在这时期,多个人,少个人,不会在意,他们有多少料子?檀霸将随便找个借口搪塞,例如到城内探听消息。哼!如给人干掉,还如何回来。想控制宫城,首先须控制郭城,否则一切休提。”

席遥悠然道:“如果我站在敌人的立场,可采之法不胜枚举,但仍莫过于车轮战术。三人一组的对你放手强攻,以两人缠得你无暇他顾,另一人觑隙乘危的施辣手。一组后劲不继时,换另一组,轮番施为。七人里留一人在旁观察,指挥全局进退。鹰爷一旦陷局,除苦战至力尽败亡的一刻,本人实看不出别的出路。”

法明笑道:“看看我们周遭的人间世,仍有可离开的出口,就知疑无路处,正是连接另一出路的起点,问题在乎我们是否找得到!”

席遥道:“确是如此,僧王的话,令我灵机一触,不过须先了解鹰爷太阳真火和太阴真水的火候。”

龙鹰道:“我有点不知如何答天师,我有的是至阳里那点至阴,或至阴里的至阳,可是两者并未能并驾齐驱,始终以至阴里的至阳为主,那就是道心里的魔种。”

席遥道:“我在僧王处听到‘种魔大法’,依本人愚见,颇多芜杂处,关键之处,在其破而后立,死里复生,确为发前人之所未发,亦使人患得患失,致无从入手。”

法明叹道:“死掉才成功,教人如何敢试?其藉炉鼎之法,以炉鼎之死,代己身之死,便有炉鼎难觅之困,到发觉看错炉鼎,已白花了至少十多年的工夫,即使最坚强的人,仍禁不起如此打击。”

龙鹰苦笑道:“我的假师杜傲,肯定欠此福命。”

席遥道:“鹰爷在你称之为‘至阳里的至阴’一事上,可能误判了。那并非‘太阴里的真火’,而仍是‘阳中之阴’,否则‘太阳真火’和‘太阴真水’岂有此强彼弱的道理?我的‘黄天大法’,亦止于此,如能突破,将‘阳中之阴’转化为‘阴中之阴’,便是炼成能破碎虚空的大三合,正是这一步之差,令我望洋兴叹。”

法明道:“不过你的‘阳中之阴’,却与我们的‘阳中之阴’有本质上的差异,你的‘至阳无极’,压根儿不属世上任何先天真气的范筹,更非为变异,而是彻头彻尾超乎生死的奇异能量,这令你有把‘阳中之阴’,化为‘阴中之阴’的可能性,变成‘至阴无极’!”

席遥微笑道:“时间无多,现时没法深入讨论我们三人最关切的问题。有件事我是刚刚记起,仍未有机会拿出来和僧王讨论。”

法明道:“该是因鹰爷而引发的,对吗?”

席遥欣然道:“正是如此!我曾领教过燕飞的‘小三合’。”

龙鹰失声道:“什么?”

法明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席遥古拙修长的脸孔泛起神秘的光辉,陷进前世卢循的回忆里去,缓缓道:“当时我奉师命,向燕飞下战书,忍不住逼他出手,被他一剑击飞到三丈开外,他用的该就是‘小三合’。”【校者按:详见《边荒传说》卷三十二·第十一章·缥缈之约】

龙鹰抓头道:“能在剑尖使出‘小三合’,确令人难以想象。”

法明不解道:“当世没人比席天师更明白‘小三合’的秘密,你特别提出来,难道认为鹰爷有施展的资格吗?”

席遥道:“‘小三合’就是至阳无极和至阴无极分流合流的旷世奇技,非人力能抗拒,至于可否一试,惟鹰爷心里有数。即使未能如燕飞般用至随心所欲、出神入化,可是如能试使此招,特别在第一招蓄势时使出来,不但可收先声夺人之效,说不定还可破对方之局,一旦演为混战,重现战场之况,不论对方如何人多势众,谁有资格杀我们练就‘道心种魔’的圣门邪帝。”

龙鹰一震道:“我的魔种有反应。”

两人愕然瞧他。

此时符太来了,打出个幸不辱命的手势,先向席遥和法明请罪,对分为道门和佛门两大宗师级的人物,这小子表现出如对胖公公的敬意,然后向龙鹰道:“是时候哩!”

龙鹰长身而起。

符太道:“接天轰和战马,在门外恭候鹰爷大驾。”

法明高喧佛号。

席遥长笑道:“记着!真正的高手,就是能超越极限的人。”

龙鹰向两人行后辈之礼后,偕符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