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敌我形势

太平公主的确变了,她已非昔日那多情的女子,心神转往权力和政治,不再轻易感情用事,惟对龙鹰,仍是余情未了。这般漏夜来责难他,实属不智,可被韦妃在李显处大造她的文章。

又或许她仍是来“探听敌情”,龙鹰没法从她的情绪波动,掌握她芳心的奥秘。宫廷斗争的波谲云诡,正在于你不知何人可以信任,谁出卖你?

龙鹰忿然道:“太子一方的人里,认识龙鹰者大有人在,竟没一人敢告诉太子,老子对名位权力,不但没有觊觎之心,有的只是烦厌之意。”

他这几句怨懑之言,将太平公主骂了进去。

太平公主毫不退让与他对望一阵子后,眼神转柔,苦笑道:“在战场上,你无可置疑是最精明的统帅;可是在宫廷政治上,却如童蒙。你就是这时代的‘少帅’寇仲,可是三皇兄却非另一个太宗皇帝。这样说,对让你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有帮助吗?”

龙鹰叹道:“这叫功高镇主。可是如果我真的想夺位争权,竟会长留高原,直至国老辞世,方赶回来?”

太平公主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你怎么做并不重要,在乎别人如何看你。有些话本殿真的不愿说出口,你是在最不该回来的时候回来,谁都晓得放虎归山,后患无穷。人家明白你,张柬之明白你,可是能起什么作用?你道我们没为你说过好话?在今日这谣言满天飞的神都,谁敢保证你魔门受害者的身份千真万确,何况你还惹上浑身邪气的符太,他正是大明尊教的人。太子继位的事不容有失,人家来劝你走,你却冥顽不灵,一意孤行,人家生错你的气吗?你来说句公道话吧!”

龙鹰听得呆了起来,心忖自己确须换脑袋,太平公主说的是人尽皆知的事,自己偏没想过。

将与东宫势成水火的责任,归咎于武三思的诋毁诬捏,至乎台勒虚云在背后操纵舆论,是隔靴搔痒,未能深入思考死结的根源。

政治就是立场,是利益,没有天理人情可讲。

龙鹰恰恰犯了千黛所指“自以为是”的毛病,他当然清楚自己乃“受害者”的事实,可是怎样演绎,却是因立场而异,最恶劣是他被认为比之“方阎皇”和“康老怪”更可怕的魔门余孽,已成功打进皇朝的权力核心,蛊惑女帝,赢得广大的军民之心,成为未来新朝的心腹大患。彪炳的功业,正是杀他最充份的理由。

英明神武如李世民,因太白星不止一次在白昼出现,太史局的官员释之为“女主昌”,惹起“当有女武王者”的谣言,李世民立即进行“猎巫”行动,因左武卫将军李君羡小名为“五娘子”,其官职又有“武”字,来个捕风捉影,认为谣言应在他身上,先免去他军权,再借口李君羡与妖人往来,图谋不轨而杀之。此冤案武曌还拿出来和龙鹰讨论,最后为之平反。此事龙鹰印象深刻,只是从没想过,自己陷于李君羡同样的处境。

对唐室的威胁,李君羡远远比不上龙鹰,不但自身可被列为“妖人”,还与符太这“妖人”为兄弟。正如胖公公说过的,只要有一点点作乱的蛛丝马迹,足构成处决的理由,试问在这样的情况下,谁敢为自己说好话,还他清白?

宇文朔、乾舜,至乎汤公公,不论对他如何改观,仍无改杀他之心,这就是政治现实,龙鹰只是个赢得他们尊敬的死敌。

太平公主的声音在耳鼓内响起,道:“走吧!趁仍可以自进自出,离开这里,神都再非你可留之地。”

龙鹰冷哼道:“我会走,但绝不是在这个情况下,送你母皇入陵墓后,才是老子离开的时刻。”

太平公主光火道:“这方面有我们当子女的责任,何用劳烦你鹰爷,唯一的解释,是他们没有误会你。”

龙鹰双目魔芒大盛,道:“不明白的是你,圣上对我龙鹰恩重如山,老子怎可以在圣上病危之际,袖手而去,任人对圣上不敬?一切将在老子的控制和监视下进行,你三皇兄可登上皇座,不过却须依圣上的意旨来办。说到底,这是个谁强谁弱的问题。唯一可保证的,是圣上没看错我,国老没看错我。而终有一天,公主和张相将晓得看错我,并为此付出代价,因为我心里想的,在现时的情况下再不可行。”

太平公主不满道:“本殿在哪方面看错你呢?”

龙鹰淡淡道:“若公主不是看错我,现在就该是向我献身,而非是劝我走。”

太平公主避开他的目光。

龙鹰心生明悟,直觉感到太平移情别恋,将心神转到高戬身上。在她心中,自己成了危险人物。

力劝他离开是太子党一方的共识,因一天有龙鹰守护的宫城,一天没可能攻破,除非能先一步杀死龙鹰。

龙鹰言外之意,就是不论太平如何好言相劝,只为执行敌对集团的任务,其行为适证她站到与龙鹰对立的一方,故旧情不再。

太平垂首轻轻道:“鹰爷心中想做何事?”

龙鹰毫不卖账的道:“事既作罢,提来干嘛?”

太平公主抬头往他瞧来,凄然道:“我们的关系怎会发展至这个田地?”

龙鹰回复从容,一贯游戏人间的挥洒自如,微笑道:“造化弄人嘛!”

太平公主再垂下螓首,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明天,人家不去观战。”

闻弦歌知雅意,知她不忍见自己给人分尸。

龙鹰悠然自若道:“老子夷然无损又如何?”

太平公主抬头望来,双目满载怜意,终因龙鹰“死到临头仍不自知”生出惋惜,真情流露。

龙鹰坦然道:“整个布局,就是假如老子成功过关,将种下我龙鹰是个不可能凭武力杀死的人的种子,那时谁想杀二张,只有来和老子好好商量,还要低声下气,明白吗?因为突袭长生殿之计再不可行,没一个陷身宫城内者可活着离开,更何况你们现时眼所见的,非是老子实力的全部,老子则对你们了如指掌,硬撼起来,我龙鹰保证吃大亏的是你们。哼!勿要惹毛我,后果是没人负担得起的。”

太平公主脸泛怒容,沉声道:“鹰爷是否下逐客令?”

龙鹰暗叹这就是各走极端,愈闹愈僵。一旦出现分歧,只扩大,不收窄。

龙鹰轻描淡写道:“公主仍有坐小朴的椅子吗?”

太平公主娇躯轻颤,垂首道:“刚才鹰爷问,明天杀不死你又如何?人家可以告诉你事实,就是没有人想过这个可能性,因此并不存在杀不死你时应变的手段。”

说毕绕过他,朝大门举步。

太平公主花容转白,轻轻道:“你要我为今天说过的话付出代价吗?”

龙鹰叹道:“我曾对你许下的承诺,我的护花之心永不改变。不过,宫廷是个浮沙地,愈陷愈深,唯一希望是不遭最后的灭顶之祸。言至此而尽,公主请回吧!”

公主甫离,下人来报,檀霸在外面等了他小半个时辰,怎都要见他一面。

法明三大弟子里,最缺他好感的正是此人,一来因他过去恶名昭著,更为他对龙鹰一向口服心不服。

他当然是奉二张之命来摸清楚自己的意向,宫城实际上落入龙鹰手里,二张和他的高手团成了人质。龙鹰一句说话,包保无人敢离集仙殿一步。

龙鹰被太平公主弄得心情转劣,最好可来个倒头大睡,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代表二张的人,更非“笑里藏刀”檀霸。只恨现在非为依好恶处事的时候,只言利害。

着下人去请檀霸来会之际,心中暗自咀嚼太平指没人认为他可以赢,故没有应变计划两句话。

太平该不会在这方面诓他,诓他有何意义,他该视之为太平因自己提起“小朴”,提起那张“太师椅”,被勾起旧情,向他提出最后的忠告。

问题来了!

敌方阵营不乏才智之士,不怕一万,也怕万一,很难想象如宇文朔、杨清仁、洞玄子等,没一个人想及此可能性,全不朝这方向拟定未来之计。

忽又记起当他“大言不惭”,着公主举出一个不在宇文朔、杨清仁或洞玄子之下的人来,公主欲言又止的情况。

他奶奶的!

如此看,肯定有这般的一个高手,至或不止一个,是两个,公主苦于此乃不能向他泄露的秘密,忍气吞声,任他耀武扬威,他当时是在说气话,未经深思熟虑,回想起来,暗抹冷汗。

照龙鹰估计,围攻自己的七大高手,宇文朔、杨清仁和洞玄子乃必然之选,妲玛则不宜参与。剩下的四个空缺,夜来深和沈入梦均为一时之选。本认为该入选的乾舜,现因想法改变,极可能没有份儿,那就糟糕至极。

龙鹰致胜的考虑,是瞧准对方实力分布不均,可被他加以利用,假如人人像宇文朔、洞玄子和杨清仁般厉害,攻向任何其一如遇铜墙铁壁,这场仗还用打?

这一个或两个人,可以是谁?

第一个想到的,是当日与法明化身为方阎皇和康老怪,入东宫行刺李显遇上须眉俱白的老和尚,使的是齐眉杖,武功确差不了杨清仁多少,肯定在与他一起拦截龙鹰的佛门美女宁采霜之上,正是此玄门高人的禅杖,令龙鹰的“康老怪”受重创。

我的娘!

如果是他,其禅杖可与接天轰以硬碰硬,凭一人之力接去他大部分攻势,来个招招硬拼,消耗他的体能,难怪即使对他估计最高者,仍不看好他。

太平公主明言明天不来观战,是不忍也。

另一个人是谁?

就在此刻,宗楚客的面容浮现心湖。

檀霸和龙鹰在偏厅坐下前,失去了一贯挂在胖脸上的笑容,叹道:“此时此地,在这样的情况下来见鹰爷,情何以堪?”

龙鹰道:“檀老师失去斗志了。”

檀霸苦笑道:“当凌岸毙于鹰爷的接天轰下,我仿似从一个大梦里醒过来,回首前尘,不知干过什么,更不明白为何走上这条路。”

龙鹰没想过他这么坦白,问道:“檀老师是否有离意?”

檀霸仰天吁一口气,平静的道:“与其被普天下通缉,又要再过以前东逃西躲、流离浪荡的日子,我檀霸宁愿轰烈战死,一了百了。我今年六十二岁,可以活这么久,再无怨恨!”

龙鹰看到的,是檀霸的另一面。如果他一意求生,龙鹰会瞧不起他。

试探道:“如我有办法助你离京,只要溜到塞外去,凭檀老师的身手经验,至少可多享几年福。”

檀霸双目重现精芒,脸挂淡淡笑意,登时像变成另一个人,微笑道:“鹰爷好意,心领了!我过惯了刀头舐血的生活,难再走回头路,也过不了淡而无味的生活。不论两公声誉如何差劲,一直视我为上宾,令我享尽钱财美女之乐,以死报之,非常公平。唯一放心不下的是平生,不是我拉拢,他不会效力两公。”

龙鹰顺口一句,问道:“为何不见羊舌冷老师?”

檀霸道:“他在集仙殿耽不到三天,便藉词离开,临走前还对我说,邺国公和恒国公非可事之主,我不是认为他说的话没有道理,且心中认同,偏是我仍以酒色为重,是个选择的问题。”

龙鹰道:“年兄又如何?”

檀霸颓然道:“在仍有机会前,我劝过他多次,他都不肯掉下我,现在死局已成。我们的希望,系在鹰爷身上,此为我来见鹰爷的原因,只是邺国公和恒国公没想过我这么坦白,将他们想好所有冠冕堂皇之辞,置之不用。”

龙鹰道:“我想听檀老师的看法,邺国公和恒国公仍有反扑之力吗?”

檀霸道:“非是一点无存,朝上仍有一批支持他俩的人,且个个位居要职,可是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致命的是主动掌握在张柬之等人手上。二公怎想到圣神皇帝忽然病重?”

龙鹰又问道:“二公是否通过凌岸,私下与武三思眉来眼去?”

檀霸道:“这是只有二公和凌岸方清楚的事。”

龙鹰道:“理该如此!”

接着问道:“他们有何提议?不是蠢得去攻打东宫吧!”

檀霸叹道:“听鹰爷这句话,便知鹰爷不会和我们联手结盟。我绝不怪鹰爷,邺国公和恒国公近半年来行为乖张,屡劝不听,到昨天方知因有凌岸从中使奸弄鬼。二公败局已成,谁都没有办法。”

又道:“鹰爷想我如何向他们交代?”

龙鹰道:“就说我还要考虑一些问题,天明后或可予他们一个答复,设法将年兄带来。”

檀霸一怔道:“鹰爷何不给他们一个爽脆的回复,绝了他们的痴心妄想。他们着我最紧要告诉你,根据最新的消息,以张柬之、桓彦范、袁恕己、崔玄暐和敬晖为首的朝臣集团,已决定不容鹰爷活着离京,二公因此才认为大家有合作的可能。”

纵然早知如此,仍闻之心伤。

龙鹰岔开道:“你们竟不晓得校场比武的事?”

檀霸茫然摇头。

龙鹰道:“那你们是真的入彀,举目无亲。我就将比武的事说出来,令檀老师不用两手空空的回去。”

檀霸现出感激神色,聚精会神的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