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桥后,马车右转东行,没猜错,目的地该是郡主的华宅。
上一次到郡主府,是丑神医的身份,伴他者妲玛夫人,差些儿惹来一身烦恼,先给李裹儿色诱,后被韦妃以绝色宫娥贿赂,应付得非常辛苦。
今次妲玛换上霜荞,纯以外相论,霜荞不在妲玛之下,但总感到她至少逊妲玛一筹,或许是妲玛眸神里那点攫人心神的火热,使她的美丽异乎寻常,可与柔夫人平分秋色。不过对他诱惑力最大的仍首推无瑕,至于是因她令人难以抗拒的清丽,还是她的媚法心功,龙鹰再分不开来。
因郡主府又想起宁采霜。伊人现在身处何地?仍在念着他吗?或早将他忘怀?
左思右想下,马车驶进郡主府。
府卫头子夏青亲自拉开车门,迎两人下车,领路往主堂去,态度客气有礼,不用说收到风声,知他成了李显重视的贵客,岂敢怠慢?
龙鹰见都凤随行,非是像上次见李显般安排到另处等待,心中大定,不论安乐如何淫荡,仍不致在“都凤”眼前公然投怀送抱,所以今次是礼节性的会晤。
今早见李显和韦妃时,安乐并不在场,李显见他如见丑神医,不视他为外人,韦妃亲切却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她冷狠的性格而言,算是对他另眼相看。此为必然的事,人无财不行,贵为皇帝,亦须恪守祖宗定下来的制度,想花国库内的一子儿,要经过一定的程序。胡乱挥霍吗?先要应付正直大臣雪花般飞来的谏言,所以即使九五之尊,须将忠臣撤换,改而安插谄媚之辈,方可顺风顺水当其败国的昏君。
房州时期的韦妃无权无势,只能靠馈赠。今时不同往日,挟未来皇后的身份,可以凭自己的力量去赚钱,点头便成,自有武三思这个奸鬼做牛做马,“范轻舟”正是令她财源广进的马前卒。韦武集团、北帮,与此有关的大臣如宗楚客等,岭南越家,最后加上“范轻舟”,大家互相勾结成一庞大的利益集团,同流合污。
就此方向看,韦妃和武三思首肯了“范轻舟”的加入,北帮的田上渊负责实施合作的细节。
想不到抵神都不到三天,几个令他头痛的问题全告迎刃而解,过得李显一关,等于打开神都的大门,其他的是小障碍。
是否过分乐观呢?
龙鹰总感到想漏了些东西,却没法具体说出来。
“大江范轻舟范先生、都凤都小姐到!”
出乎料外,迎接他的是一向对“范轻舟”妒火如焚的武延秀,这个因老爹过世倒霉落难的家伙,换上一脸友善笑容,客气有礼的迎接他们朝内堂方向走去。
不知就里者,不以为意,知情者则晓得由武延秀代替郡主名义上的夫婿武祟训是如何荒谬,反映出武崇训的老爹武三思,表面风光,事实上全赖依附李显存活,不得不教儿子忍气吞声。
诸武中,说得上有实权者剩只建安王武攸宜和武懿宗,分掌左羽林军和城卫的兵权。弄清楚武三思和两人的关系,可进一步了解武三思的影响力。
龙鹰比张柬之等朝臣更明白李显、韦妃和武三思的关系。能否在李显登帝位前杀武三思,关系到未来政局的发展,张柬之肯定清楚此点,但有一方面是连张柬之亦想不及的,乃最想杀武三思者,是二张而非任何其他人。
当日由上官婉儿提议,他龙鹰点头首肯,通过太平公主去向二张许以李显的保证,打动两人去向女帝说项,两人确为李显的回朝立下汗马功劳。岂知两昆仲如龙鹰般遭武三思诬陷,白变成黑,反成为大力反对李显重登太子之位的奸徒,两张怎不恨武三思入骨。
自己因何忽然想起张易之和张昌宗?
武延秀压低声音道:“郡主昨天遇上很不开心的事,使她大发雷霆,到今天仍未平复过来,范兄和都大家心中须有个准备。”
霜荞讶道:“有谁敢令她生气,难道太子妃责怪她?”
龙鹰心忖若然如此,该与自己有关系。
武延秀苦笑道:“除二张兄弟外,谁敢触怒她?”
龙鹰涌起奇异感觉,原来是魔种深层的意识,接收到武延秀的某种波动讯息,因而被引发对二张的思量。
霜荞一怔道:“发生了什么事?今早郡主召见妾身时,不觉得她有何异样之处。”
武延秀此时领他们到了安乐色诱丑神医的幽静园林,不像上次般朝前直走,而是改往左转,过小桥,穿园过林,前方出现大小规模与韦妃见他的赏花厅类近的轩堂。
武延秀苦恼的道:“让郡主亲口告诉两位比较妥当,这口气郡主很难硬咽下去,没法善罢,又或不了了之。问题是二张现时气焰触天,太子不愿与他们起冲突。”
霜荞失声道:“这么严重。”
龙鹰差些抓头,想不到二张在宫廷内有如此威势。不论是“龙鹰”或是“丑神医”,因他不惧女帝,又没有参与日常政事,故没将权势全来自武曌的张氏昆仲放在心上,只知他们不住扩张势力,将法明的三个徒儿招揽。现在听武延秀的语气,连他们武氏子弟亦对二张非常避忌,因而没法为安乐出头,争回这口气。
武延秀不愿多言地道:“两位很快清楚。”
情况比龙鹰想象的更严重,美丽的荡女郡主不单心情欠佳,且两眼红肿,曾哭过一场,证诸霜荞今早见她时不觉异样的话,该是在见霜荞后发生。
分宾主坐下后,安乐见到“范轻舟”,如见亲人般两眼又红起来,以沙哑的声音道:“范轻舟,今趟你定要为本郡主出这口恶气,个个都是没胆鬼。”
霜荞道:“郡主放心,郡主的事,范先生必全力以赴。”
龙鹰心中大骂,霜荞明捧暗害,安乐一句“个个都是没胆鬼”,骂尽包括李显、韦妃、武三思在内的所有人,显示在目下的形势,没人敢开罪二张,她却推“范轻舟”去当先锋卒,是要“范轻舟”去送死。
不过整个神都,确只“范轻舟”有恃无恐,敢和二张正面硬撼。别人怕他们背后的女帝,“范轻舟”怕他的娘。
忙道:“郡主赐示!”
安乐朝坐在左下首,与龙鹰和霜荞对坐的武延秀看去。
武延秀忙道:“我只提及与二张有关,未说详情。”
郡主急促的喘两口气,该因想起当时的情况,接着朝龙鹰瞧来,道:“昨天黄昏,本郡主离开东宫,给张昌宗那不男不女的家伙截着,不但目光大胆无礼,出言调戏,还向本郡发下挑战书,要在马球场上与东宫决胜负。气死本郡主哩!”
武延秀解释道:“张昌宗对未被邀请参加飞马节,含恨在心,他本身是神都数一数二的马球高手,但现今在这方面的声势,已被河间王和宇文朔抢过了头,范兄更不用说,张昌宗自然心生怨愤,故藉范兄抵神都的时机,向郡主发难。”
龙鹰如梦初醒,明白过来。
事情仍是冲着“范轻舟”而来,武延秀说的是表面上的理由,他却感到非是如此直接简单,牵涉到深层的原因。
区区一个“范轻舟”,仍不被目中无人的张易之、张昌宗放在眼内。特别是张昌宗,比乃兄张易之嚣张多了。向郡主下马球赛的战书,是看中郡主的娇纵任性,虽未能亲睹其时的情况,安乐亦不会老实说出来,仍可想象双方言语上各不让步,敌意极浓。安乐当然不肯罢休,立即发散人手,知会杨清仁、宇文朔之辈,务求组成最强阵容,令口出狂言的张昌宗在马球场上丢脸出丑。“范轻舟”是她心中的主将,比重尤过杨清仁和宇文朔,但因“范轻舟”远旅梦乡,未可即时号召,遂一早起来,立即找霜荞代办此事。
这解释了武延秀因何对“范轻舟”前倨后恭,足知“范轻舟”在目前情况于安乐的重要性。
依他猜想,安乐着霜荞找“范轻舟”后,被召往东宫,由韦妃劝她忍下这口气,且明言与东宫有关系的所有人,都不准加入安乐的复仇马球队,气得美丽郡主当场哭成泪人儿,气苦至极。
杨清仁和宇文朔不愿与二张对着干,当然不是怕二张,而是怕惹女帝的注视,不惧二张等于不怕她,谁敢冒这个险?
龙鹰几肯定“范轻舟”与北帮勾结合作的风声传入了二张耳内,所以劳师动众的对付“范轻舟”。离开神都赴飞马节之会前,二张找“丑神医”,指武三思通过北帮刺杀他,真假且不论,但二张誓扳倒武三思之心,昭然若揭。
武三思此奸鬼深谙宫廷生存之道,躲在李显的羽翼下,使二张投鼠忌器,无从入手对付他。
机会终于来了,“范轻舟”正是武三思的一个缺口,马球赛是凌厉的一招,至于还有何后着,超出了龙鹰猜估的能力,须放远双眼去瞧。
谁向二张泄露风声?
会这样害“范轻舟”的杨清仁反嫌疑最小,因如“范轻舟”出事,势影响“南人北徒”的大计,最后受害的,正是杨清仁,大江联突厥人的事在这样的情况下传扬出来,“范轻舟”死不去,反咬他们一口,杨清仁跳落黄河仍洗不清。
宇文朔有这般做的动机,却不会做这种卑鄙的事,因他不是这种人,更不屑藉二张之力去对付“范轻舟”。
剩下来的一个可能性,龙鹰不愿想下去。
霜荞提醒道:“郡主在等着范先生呢!”
龙鹰从沉思惊醒过来,问道:“张昌宗凭什么挑战郡主,他不怕输个一塌胡涂,丢脸至极吗?”
武延秀代答道:“难怪张昌宗,最近有个在北疆武林动动脚也可撼动江湖的人物,重聘下向他们投效,此人叫凌岸,外号‘没影子’,武功高绝,向在漠北一带活动,大做塞内外的买卖,曾与北帮因争利发生冲突,以田上渊的实力,仍没法奈何他。中土认识他的人不多,见过他者更绝无仅有,一向行踪诡秘,只知其精于骑术,还有人说他才是中土首屈一指的马球高手,今次的事,有可能是他煽动的。”
龙鹰心叫惭愧,还言之凿凿向易天南指控黄河帮,事实则为首晚的刺客,该是这个叫“没影子”的家伙,下次遇上他,绝不客气。
安乐气苦的道:“本郡主第一个找的是河间王,被他断言拒绝,还着我须忍一时之气,现在人人畏二张如蛇蝎,怕给他们在圣上前诬告,奏上一本。”
武延秀接下去道:“郡主去找独孤倩然说话,独孤小姐不置可否,只说此事须得太子点头,他们方可考虑。岂知今早郡主给召去见太子妃,被她痛责一顿,明言不许任何与东宫有关系的人在此事上逞强出头。”
龙鹰看武延秀的神情,知他是不敢逞强者之一,皆因韦妃的决定,就是武三思的心意,武延秀已因私通安乐,与武三思弄僵了关系,怎敢在这种动辄可大可小的事情上,背逆武三思。
霜荞朝龙鹰瞧来,双目略含嘲弄之意,摆明在看他临阵退缩的狼狈,以报刚才被戏弄之仇。
龙鹰心中好笑,自己肯定不会如她之愿,更思忖与霜荞猫和耗子难分的暧昧关系,美人儿的情绪愈来愈被“范轻舟”牵动,再难像起始不择手段地算计他时的不动情绪。
换过是真的“范轻舟”,势陷进退维谷、前后皆绝的穷巷死地。
安乐和武延秀亦瞪着他。
龙鹰冷哼一声,道:“这口气,我范轻舟定要为郡主争回来。他奶奶的……噢!请郡主恕小弟口出粗言,是为郡主致意气难平。”
安乐既高兴又担心,无奈的道:“可是现在只得本郡主和你两个人,还差两个呵!”
霜荞和武延秀均现出不知好气、还是好笑的表情,虽没说出来,心内认定“范轻舟”明知如此,故可将话说满,由安乐去否定在马球场上争回一口气的可能性。
龙鹰好整以暇的道:“是差四个。”
安乐、武延秀和霜荞同时愕然,开始感到“范轻舟”的另一种“口出狂言”,非是白说不做,用来敷衍搪塞。
没人说得出话来。
龙鹰喝一口热茶,悠然自若地徐徐道:“小弟要重现飞马牧场赛事的规模,如此才更有看头,引人入胜。城外有没有象样点的草地马球场?”
武延秀道:“最具规模是在白马寺附近的药圃,因邻近太医局的药园,故被戏称为药圃,正式名字叫都东马球场,大规模的球赛,都选择在药圃举行。”
龙鹰拍腿道:“即选药圃,郡主就在那里讨回这口气,小弟可保证郡主可拔对方至少六枝筹旗。”
安乐颓然道:“到哪里找得到四个不怕二张的家伙呵?还要是球场上的高手。就算不计那个凌岸,二张能拿出来见人的,起码十多个。”
龙鹰从容道:“郡主这边向张昌宗下战书,小弟那边去打锣敲鼓,以郡主的名义号召天下有志的马球高手,组成史无先例。嘿!吹牛皮吹过了头,该是自寇仲和徐子陵以来阵容最强大的郡主队,狂风扫落叶的杀张昌宗一个七零八落。”
安乐嗔怨难分,哭笑不得的道:“在这个时候你仍不肯正经,如果发下战书,最后仍只得我们两个,那就宁愿忍气吞声,免致沦为笑柄。”
龙鹰笑道:“原来郡主的胆子比小弟小。嘻嘻!郡主未听过破釜沉舟吗?先要让自己没有退路,方有一往无前之概。试问小弟敢诓郡主吗?没有十足把握,岂敢教郡主投以战书,就约定三天后在药圃决战,不够胆应战是兔崽子,事情搞得愈大愈好。”
今次霜荞也为他担心,道:“唉!你出事事小,郡主出事事大,范先生若不说得实在点,郡主绝不宜轻启战衅。”
龙鹰摊手道:“我像都大家此刻方知此事,怎可能说得实在,必须钻营活动才成。”
安乐郡主哪忍责他,整个神都剩他肯不畏二张,支持自己,幽幽地白他一眼,道:“说多些儿呵!”
龙鹰屈服道:“好吧!说……嘿!嘿!说什么好呢?我心中确有个谱儿,但怕说出来后,令郡主更担心。”
霜荞气结道:“你确是一往无前,却是有勇无谋,脱离现实。”
龙鹰淡然道:“如我范轻舟有勇无谋,不知已死了多少次。”
霜荞愕然,现出深思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