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好事变坏

过端门,马车越过鸿胪寺后右转,两边官署林立,车马往来,热闹如皇城外的街道,当然没有喧哗之声。

霜荞正容道:“现在妾身说的每一句话,范爷须留心聆听,否则如出岔子闯祸,神仙难救。”

龙鹰装出被皇城官署的肃森气象震慑的神情,深吸一口气道:“这么多宏伟的建筑物挤到一块儿,确是奇观,花了多少时间和人力物力?”

霜荞嗔道:“你在听吗?”

龙鹰收回观赏窗外奇景的目光,别头瞧她,点头道:“不会漏掉半句,这么多羽林军,如犯事势插翼难飞。小弟别的不行,对自己的处境清楚明白。”

霜荞凑近耳语道:“今早妲玛夫人亲来找妾身,说安排好了你去见太子,这是任何人最大的殊荣,没有郡主出力,绝办不到。”

龙鹰失声道:“什么?我还以为是去见郡主,怎会变成见她老爹?见他来干嘛?何不早点儿说?”

霜荞光火道:“你到神都不是想大展拳脚吗?得太子接见,该求之不得,你的胆识到哪里去了。你晓得妲玛夫人是谁?她乃太子妃的义妹,太子妃没点头,谁使得动她?”

龙鹰心忖自己的反应实过火了些儿,然不如此又显不出自己布衣草芥的定位身份。霜荞并不晓得,只从由妲玛来通传,他立即掌握情况,非只是安乐在背后发功般简单,而是韦武集团、大江联两大势力同时在作用着。其中细节,错综复杂。

安乐郡主可私底下与他往来,但因着名义上是武家媳妇,与武延秀关起门来胡天胡地没人理会,不虞传出风声,可是若与一个外来人交往,出师无名,定招闲言风语,于此李显尚未即位的非常时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是如见他的是太子本人,“范轻舟”立即“一登龙门,声价十倍”,再非闲人一个,而是像香霸的“荣士”般,在神都的权贵圈子取得席位。

所以不要看安乐刁蛮,其手段远比以前圆滑成熟,懂得玩政治。

杨清仁为何肯在此事上出力?在飞马牧场,他尚明言不容“范轻舟”与安乐进一步交往。这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耍笼络一个人,首要是对此人的了解,贪名好利的人易被收买,更稳妥的莫如能抓着不可告人的把柄,当这个人在名利场愈陷愈深,至乎没有回头路可走,就能将此人置于绝对的控制下。

“范轻舟”的情况远较复杂特殊,就看杨清仁视他为哪一类人,认为他是个野心漫无止境的人便成了,让他打进神都的权贵圈子,沾上权力的边儿,正是使他泥足深陷的妙略,因为他并非没有把柄在杨清仁手上,且是互相挂钩,杨清仁的秘密曝光,等于“范轻舟”自身难保,大家乘同一条船,共济是唯一生路。

妲玛并非韦妃的普通义妹,地位超然,她不愿做的事,韦妃不敢逼她。故此没有杨清仁点头,妲玛绝不插手此事。她既然为“范轻舟”出力,正显示大江联一方策略上的改变。

表面看来简单不过的事,内里包含着不知情者难以想象的情况,龙鹰亦只能想出个大概。

低声下气道:“都大家勿生气,小弟的问题是见不得大场面,给吓得失去方寸,致语无伦次,请多多包涵。”

霜荞余怒未消的道:“现在没时间和你计较,之所以劳烦妲玛夫人来见我,是有些事不可传入其他人之耳。说服太子见你并不容易,太子妃难管太子这方面的事。想见太子嘛,先经有资格的人推荐,再由东宫官署审核,然后看太子意思。”

韦妃确不宜在这些琐事上管李显,因要摆出不干预的姿态。

龙鹰道:“推荐小弟的该是郡主吧!”

霜荞语带讽刺的道:“除她外,谁对你这个江湖强徒有兴趣,更怕负上责任,被太子妃责怪。在宫廷内,没有事是小事,最微不足道的事,可令你诛家灭族,永不超生。看你还敢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龙鹰透了口大气,展现心内紧张,俯首道:“小弟知罪,请都大家指点活路。”

霜荞破嗔为笑,白他一眼。

马车在应天门前转右东行。

霜荞道:“郡主的事,谁敢怠慢,所以今早给批出来。今次太子肯见你,基于你两方面的本领能耐,可是如不合他的眼缘,恐怕你尚未有机会坐下,已给他撵走。因此开始的几句话,非常重要,应对得好,太子视你为贵客,决定了你能否立足神都。”

龙鹰谦虚问道:“小子有哪些见得人的本领呢?难道因我武功高强?”

霜荞气煞了的道:“在这里,最没用的是武功,好勇斗狠者没有好下场,自诩武技的势成众矢之的。不论你在江湖上如何了得,到这里只看你依附的是谁,站在哪一方。明白吗?”

又道:“郡主一心造就你,你才有眼前人人梦寐以求的机会。”

如此看来,安乐并不像表面般简单,懂培植势力,不由记起胖公公“宫内没一个有权势的女人是正常的”那句话。

霜荞这么着紧自己今趟见李显的成败,另一部分的原因是要对安乐有所交代。从这一点,可见安乐在太子集团内的重要性。比之太平公主于女帝,安乐对李显的影响力大多了。

若实情果然如此,“范轻舟”颇有机会避过安乐的“色劫”。

霜荞续道:“为打动太子,范爷除富甲一方外,还有两项专长,一为精通天竺的观天之学,另一为香料的专家,都是投太子之所好。”

龙鹰失声道:“观天之学?我的老天爷,是否太过分了?”

心内大叹倒霉。

还以为霜荞一方这般为他着想,尽心尽力,事实则不安好心,且策略高明至极,上当仍要表示感激。

大江联心知肚明难以阻遏他在神都展开拳脚的势头,遂来个顺水推舟,藉安乐的“造就”,将他塑造成另一个“妖言惑众”,只懂吃喝玩乐的份子。如此的谄媚之辈,怎会被世家大族和正直的朝臣放在眼内?懂术数者如杨清仁能备受尊崇,因他确有真材实学,且术数自有其文化历史的渊源,朝内亦不乏涉猎之辈,容易被接纳。可是“范轻舟”这个天竺星学家,却是不学无术,全赖胡诌,相去何止千里,有识之士听几句便知他是来胡混的。此招杀人不见血,厉害至极,亏霜荞仍可装出事事为他的款儿。

香料专家更荒谬,亦是霜荞狠报被他强夺“缚神香”的一箭之仇,想想自己因而变成的形象,是多么的令他难堪。如果李显要他调制香料,他可以怎办?

霜荞瞪他好半晌后,忍俊不住的“噗哧”娇笑,洋洋自得地道:“范爷该感激妾身才对。为了让太子见你,煞费思量,郡主不肯动脑筋,只好由妾身去想。你不是擅长胡诌吗?今趟正是你大展所长的机会。”

马车进入通往东宫和东城的宣政门,再次停下,接受羽林卫的检查。

再往前就是东宫的正大门重光门,此时成了虎口,进入后,范轻舟再不是以前的范轻舟,而是来寻找机会,追求名利权力的“江湖骗子”。

今次“阴沟里翻船”,全无防范下被杨清仁算了或许使“范轻舟”永不能翻身的一着。

重光门检查的严格尤过之前皇城、宫城的两大关卡,且由东宫禁卫头子宇文破亲身伺候,他当然不像对“丑神医”般对“范轻舟”毕恭毕敬,仍算客气有礼,但态度冷淡,与“都凤”说话用另一副脸孔。

诸事妥当后,马车续行,多了包括宇文破在内的十多骑前后“押送”,人人精敛气藏,莫不是内家高手,就这批人,来攻门的纵是精说的羽林军,怎都可顶上一阵子,康老怪和方阎皇重临,硬闯他们的一关并不容易,肯定负上不轻的伤势。见微知着,东宫的实力默默茁壮。

他们在广场下车,出乎料外霜荞没随行,另有人接待她到近处休息等待,龙鹰在宇文破的带领下,朝重光殿举步。

宇文破不说话,龙鹰惟有闭口,事实上也没什么话题可供东拉西扯的,此位来自关中最大门阀的年轻高手,神采飞扬,显然事事顺心,得李显重用。

如何可扭转眼前对“范轻舟”绝对不利的形势?

龙鹰暗责自己不够老到,过份天真,还以为安乐郡主超出了对方能控制的范围,岂知杨清仁一边警告他勿要去惹郡主,另一边由霜荞向安乐做工夫,建立起在“范轻舟”一事上的伙伴合作关系。安乐亦乐于有霜荞做中间人,穿针引线,既可问有关“范轻舟”的所有事,也可由霜荞去干不宜由她出手的事。

安乐曾因“范轻舟”决赛首局不下场生他的气,不过像她般年轻的女子最善变,后来见“范轻舟”大展神威,登时回心转意,对他的心比前更炽热。以安乐的性格,想得到某个人,例如“丑神医”,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不惜一切。“范轻舟”比“丑神医”的吸引力大多了,既富有又是马球场上的最佳玩伴,外貌天壤之别,安乐一旦动心,怎肯放过?

杨清仁、无瑕和霜荞就是在此时调整对“范轻舟”的策略,从郡主入手,耍几手便弄得龙鹰人仰马翻,无计可施。

白石长阶在望,由广场边缘停车处,走至重光殿入口,超过五百步。

宇文破坠后少许,与他并肩,面无表情的道:“范兄是首次入宫,不清楚宫廷礼节。郡主吩咐下来,末将陪范兄一起入殿,范兄看末将的进退照办便成,记紧问才可以答,说话时先高呼‘太子殿下’,问好语只可以是‘千安’。”

龙鹰点头答应,怀念着当“丑神医”时的风光,挥洒自如,管他娘的宫廷礼节。

宇文破又耳语道:“今次因由郡主推荐,故属特别安排,还由梁王陪太子一起见客。给范兄一个提点,这几天太子精神欠佳,今早本要推掉接见,全因郡主为范兄说项,太子勉强答应,所以如见太子挥手示意,我们立即请安离开。”

龙鹰心中唤娘,他的苦况并不止此,是在不适合的时间见不情愿的太子。不过这样有这样的好处,根本没时间建立起“天竺妖人”的形象,撒谎的时间一律欠奉,虽无功而回,却是全身而退。

想是这么想,也知大不利“范轻舟”在神都的发展,被杨清仁一击舟覆。政治就是这个样子,他的地位由李显对他的态度决定,如果不到十句话立被李显撵走。武三思如何看他?经宇文破传开去,他还有颜面见人吗?北帮田上渊怎样评定他?凡此种种,他都不可以硬咽即将临身的厄运,更不可以让杨清仁这个死奸鬼得逞。

想出此绝妙奸计的可以是无瑕,又或霜荞,但可能性微乎其微,因她们在熟悉东宫的情况上,远及不上杨清仁,惟此奸鬼想得到在这方面使他栽个灰头土脸的手段。

想到这里,边点头应是,同时气贯双耳,嵌入殿内的波动去。

“知彼知己,百战不殆”。

天从人愿,李显正和武三思对话,中气不足的道:“神医何时回来?其他人差远了,竟没法说出个所以然来,言人人殊,该否找神医的徒儿?他若有神医一半的本领,已强过太医局那群庸手。”

武三思该坐在李显右面台阶下的位置,声音偏往另一方,叹道:“三思早着婉儿去探圣上口风,仍未有神医的消息。”

接着头痛的道:“连真人也为之束手,古怪之极。”

李显惶恐的道:“会否中了邪术?”

龙鹰暗叹一口气,在这样的状态下,李显何来兴趣敷衍“范轻舟”这个闲人?

“望、闻、问、切”,医家四大断症手段,龙鹰剩凭听声,已掌握到李显脉气混乱,上气不接下气,受着活罪。

李显对“丑神医”是期望过高,现在“丑神医”回来了,也像他口中的其他“庸医”般百思不得其解,不明所以。依道理自己离开前,已理顺好他的经络,又加赠魔气,捱个一年半载该没问题,怎会不到半年,变成了这个样儿?难道武三思又在他身上做手脚?如此武三思就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长阶尽,两边门卫肃立敬礼。

跨过门槛,门官唱报道:“大江范轻舟到!”

映入目的情况又与龙鹰首次到重光殿不同,李显高踞殿北高起三阶的石台上。武三思居右下首的太师椅,两边禁卫林立,做足护主的工夫,并不因是郡主推荐的人,有丝毫松懈。

龙鹰学宇文破般不敢直视李显,随他过门槛后,下跪叩首,请安问好。

虽没直视,一瞥之间,看出李显状态不妙,脸泛灰白,比初见他时好不上多少。

“平身!”

龙鹰随宇文破起立,垂头。

武三思呵呵笑道:“终于见到于飞马牧场技惊天下的马球高手,轻舟你走前一点,让太子看清楚。”

武三思不论如何飞扬跋扈,本仍不愿抢李显的锋头,却因晓得李显随时挥手赶客,不得不来个喧宾夺主,特别关照。

龙鹰知机的朝宇文破瞧去,后者神色不变,但肯定心内大骂武三思,微一颔首,示意龙鹰依话而行。

龙鹰朝前迈脚、自有其龙行虎步之姿,同时暗运魔种精神奇功,将心中的震动情绪,送往李显,随距离收窄不住加强。

宇文破落后三尺许,亦步亦趋。

到离李显阶台三丈许的位置,龙鹰在宇文破提醒下,止步下跪,再叩一个头。比起见圣神皇帝的三步九叩,礼节上轻松多了。

宇文破双手抱脚,昂然立在他后方,如龙鹰有任何异动,此子可在众卫抢身护驾前,予龙鹰致命的一击。

出乎武三思和宇文破料外,李显主动扬声,道:“范先生平身。”

龙鹰长身而起,晓得秘法奏效,唤起李显的注意。

果然李显讶道:“范先生因何事震惊?”

武三思和宇文破大为错愕,因他们完全看不见“范轻舟”有震惊的神色。

龙鹰暗忖能否下这口被杨清仁恶整之气,还看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