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终于明白夜游会的奥妙,从中得益。
像霜荞和沈香雪般既美丽又有才华的著名美女,成为了权贵雅士的众矢之的,如群蜂遇花蜜,缠得她们没暇分身来“伺候”他。
而若他般的外来人,即使声名鹊起,被冠以“第一马球手”之名,但这里并非马球场,而是文人骚客另一个形式的大雅集,并没有他这个江湖老粗的位置,在与会者眼中,他不过是个俗不可耐的豪强和暴发户。
在神都,不论聚会的规模,均有高度的政治性,凭他以前女帝国宾的身份,当然备受欢迎,换过“丑神医”,亦是众人乐于结交的对象,可是“范轻舟”在政治上毫无影响力,谁有兴趣把时间浪费在他身上?
龙鹰乐得清闲,回到湖台另一边的主厅,取来待客的美食糕点,坐到一角大吃大喝,说不出的轻松自在,立下决心吃饱开溜,霜荞亦难怪责他。
一举解决了太平公主的难题,是今夜最意想不到的大收获。
可是当沈香雪脱身而至,款摆多姿的步入厅堂,他晓得如意算盘再打不响。美女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眯着双眸轻柔的道:“原来你溜到这儿来。”嗅着她熟悉的幽香,龙鹰不得不承认喜欢见到她,与她亲近,欣悦她回复健康。笑道:“美人儿怎可能脱身?”
沈香雪发出银铃般的娇笑声,心情畅美,白他一眼道:“本姑娘又不是人质俘虏,爱到哪里去到哪里去。爱来陪你闲聊嘛!唉!你很多天没吃过东西吗?”
龙鹰刚将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去,边咀嚼边含糊不清的道:“小弟在为二姑娘着想,给人瞧见你纡尊降贵的来和我这个老粗促膝谈心,不怕风言风语。”
厅堂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均对处于一角的两人投以目光。
如是园夜游会的一大特点,是没有成群结队的婢仆,因天女毕竟与神都的权贵有别,不用对客人招呼周到。厅内得两个婢子,打点一切。
沈香雪傲然道:“我从不理会别人怎么看我,如何如何的。京城的人从来都是这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似从别处来的官员比他们矮上一截,何况是江湖人。江湖的一套,在神都派不上用场,聪明的学晓依附这里有影响力的人,否则不论你如何英雄了得,仍用武无地。”
她的话令他记起当年桂有为,以他竹花帮大龙头的身份,在大江一带力能呼风唤雨,可是到神都后,只能凭着与唐室李氏的关系,找太平帮忙,可见沈香雪说的为实情。
他比之桂有为远远不如,现在是从另一身份位置,体会神都的人情冷暖。
沈香雪狠盯他一眼,道:“你是死性不改,以那种口气语调和公主说话,口没遮拦,色迷迷的看公主,教香雪为你担心。幸好公主不愿开罪李裹儿,否刻天方晓得如何收科。”
龙鹰暗忖美人儿你有所不知了,他应对太平的手段态度,是特为你们而设的,可令你着紧,是多么成功。
装出怵然有余悸的神色,道:“惯了这样说话嘛!出口后知不妥当,人人瞧妖怪般看小弟。”
沈香雪意有所指的道:“你如想在神都混得有声有色,很多事要从头学起,否则会招来奇祸,连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事业,全赔出去。”
龙鹰苦笑道:“你们容许我混下去吗?”
沈香雪没好气道:“你仍认为是以前水火不兼容的形势,你的族人撤离中土后,我们间的障碍还在吗?”
龙鹰的脑袋燃亮了。
自踏足湖台见到沈美人,一直没法想通的立告豁然而悟,明白到沈香雪此一着棋的妙用。她就像两方敌对阵营间跨越洪流的桥梁,让双方有交往的机会,大幅舒缓剑拔弩张的紧张情况。
现时大江联最重要是稳住他,减轻“范轻舟”的危机感。于杨清仁和香霸来说,是“小不忍,乱大谋”,杀不了他惟有妥协,暂时好,长远也好,总之安他的心。在目前的情况下,眼前美女乃不二之选,比湘夫人更适合。
沈香雪对他暗含爱念无庸置疑,亦只有这个目标为妥协的任务,可令她全心全意的负起重责。
美人儿奉旨来和他接触亲热,当然不怕和他携手登榻、共赴巫山,从此点,可看出沈香雪此招如何势不可挡。
就“范轻舟”的位置,敌方两大对手分别为杨清仁和香霸,有何信任基础可言?
但沈香雪完全是另一回事。男人就是这个样子,女人够漂亮,不论做过什么对不起自己的事,容容易易的忘个一干二净。剩是其情深款款,温柔体贴,事事为他着想的样儿,不用做任何实质的事,足可令他只记得她诸般好处。
沈香雪可非寻常美女,其建筑和园林学上的才华,使她得享盛名,能得她的青睐,弥足珍贵。
龙鹰没法抛出狠话,叹道:“没有障碍又如何?你生我死,你死我生的情况没改变过。”
沈香雪柔声道:“知道吗?爹一直反对河间王对付你,只因你立在宽公的一方,因而拗不过他吧!”
龙鹰抓头道:“二姑娘像忘掉亲自出马来收拾小弟。”
沈香雪“噗哧”娇笑,满面春风的轻轻道:“收拾不了你便给你收拾哩!竟敢来算旧账!”
龙鹰目瞪口呆,本清楚的,立变糊涂账,再难就此事找她的碴儿,一个不好,姑娘家要他负责任,将糟糕之至。
沈香雪动人的声音在耳鼓震荡着,道:“爹想见你!”
龙鹰的脑袋一时弯不过来,第一个念头是与香霸还有什么好谈的,到想清楚点,始知道混淆了几个不同的身份。
于“范轻舟”来说,双方从未翻脸决裂,没动过手,未说过半句重话,且曾共商合作的计划,后来因情况的发展,不了了之。
沈香雪嗔道:“还要装蒜?人家不信你猜不到。”
龙鹰投降似的拍拍脑袋,不迭点头,道:“对!对!如此盛况,你爹怎肯缺席,他可以出现在扬州,也可以在这里出现。”
沈香雪不依道:“仍不肯放过人家。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这般简单的道理却不明白。”
龙鹰能对付她的有限招数,被她逐一化解,立陷无力反击的下风守势。
或许尚余一着,就是耍无赖这门看家绝活儿。
笑嘻嘻道:“二姑娘出落得愈来愈动人呢!看得小弟心痒手痒,找个地方好好亲热如何?”
沈香雪若无其事的白他一眼,温文尔雅的道:“你在神都须学懂的第二件事,就是在未摸清楚形势前,必须规行矩步,目不斜视。大忌锋芒毕露,招人嫉忌。人家陪你没有问题,可是神都是蜚短流长之地,没事可变成有事,何况确有其事,一旦传开去,包保招忌,范爷休想在这里混下去。”
龙鹰心中大定。
他最害怕是在男女关系上,与二姑娘愈陷愈深,纠缠不清。即使二姑娘先后两次要害死他,可是他仍没法视她为敌人,正因双方有肉体关系,体会到她的无奈和痛苦。现在并非认为她不再害自己,且刚好相反,以她对香霸的认识,而香霸又清楚“范轻舟”永远不会变成他忠心的走狗爪牙,当知让她出面笼络,是香霸一时之计,但沈香雪仍肯出力,便清楚她始终以大局为重,将儿女之情置于次要。
这样的想法非常有效,警告自已不可感情用事。
不过自家知自家事,二姑娘在各方面都对他有强烈的诱惑力,像蜜蜂对着娇艳盛放的鲜花,他的克制力非常有限,能捱多久?可是只要她明言不宜亲热,尽管是口上说说,自己仍可藉此不与她再一次欢好。
沈香雪该是认真的,一方面因她本身的高傲,另一方面她也像他般害怕难以自拔。
龙鹰现出失望神色,欲语无言。
沈香雪轻轻道:“爹会在适当的时候,与你相见。”
龙鹰顺口问道:“他在神都,用的是何身份?”
沈香雪微笑道:“你很快知道,记着扮作互不相识。”
龙鹰淡淡道:“那他肯定是有头有脸的人,让我在某些场合遇上,否则何用诸多顾忌。”
沈香雪嗔道:“你装蠢一点不成吗?”
龙鹰哈哈一笑,道:“劳烦二姑娘帮小弟一个忙,代我知会都凤小姐,就说小弟饮醉食饱,坐得不耐烦,私下溜了。”
龙鹰循原路离开,走不到五十步,一人沿游廊而至,赫然是河间王。
龙鹰觑准附近无人,止步笑道:“这么巧,看来河间王该为如是园常客。”
杨清仁一脸和气的趋近,欣然道:“本王是一心来见范兄,好报上可令范兄惊喜的消息。到一边说话如何?”
他的开门见山,直说直话,赢得龙鹰些微的好感,因怎都比说大番废话好,随他转入通往一边园林的小径,左弯右曲后,在一座高逾地平丈许小丘顶上的六角小亭,对桌坐下,仍可看到部分湖面的风光。
一艘小船出现在视野内,凭过人的眼力,认出是由高戬划船的载美香舟,心想这才是巧合。
杨清仁的话声中断他的思路,悠然道:“转瞬又与范兄碰头,马球场换作如是园,时光的流逝,从不饶人。”
龙鹰朝他瞧去,欣然道:“我们首次见面,立即刀来剑往,现在却在此神都内别有洞天之所,促膝相谈,人事的变迁,比之光阴转移,尤令人心生感触。”
杨清仁精芒闪烁的打量着他,感慨的道:“与范兄交谈,撇开人世间的恩怨,是赏心之乐。范兄一向玩命江湖,可是深交之后,竟发现范兄是个爱思索人生者,否则不能随口道出内心的感触,清仁大有同感。”
龙鹰谨记“欲益弥彰”之弊,不作解释,道:“河间王研修占卜之学,是出于兴趣,还是在苦思不得下,进军天人之道?”
杨清仁叹道:“范兄说得出这番话来,异乎一般学究,是对人生有深刻的见地。其他好奇者问及本王这方面的事,总是纠缠于什么大道小道,视之为旁门之学。他们修易,修的是义理,故穷一生之力,了无所得。如能似范兄般一眼瞧破,易的真义实为天人之道,当不用徒耗精神。”
龙鹰从他的话看出他的自负,趁机道:“我倒没机会和学者、学究比较过,只是自小爱思索,亦未有碰过易学术数。哈!河间王的占卜之法,该非龟筮拈箸,而是合指一算。对吗?”
大家本抱着闲聊两句之意,作开场白,岂知一发不可收拾,竟讨论人生道理。
杨清仁道:“易经是源头,开出大小河溪,本王最拿手的是大六壬,触机起卦。”
稍顿续道:“当日球赛结束,范兄刚离开之际,心中一动,起了课六壬,关乎的是我们‘南人北徙’的事。”
龙鹰精神大振,别人或许对杨清仁半信半疑,他却清楚此君触机下占的卦应验如神。撇开占得李显短期内遇刺的灵卦,当年在洞庭湖总坛,他占得“三传皆空”的六壬课,所谓“三传无形,事不出名,纵然出也,亦是虚声”,正正是对他“范轻舟”乃子虚乌有的事实贴切的形容,幸好杨清仁知而不明,否则自己早舟覆人亡。对方可轻易布局,如被小可汗、杨清仁、洞玄子和香霸在绝地连手围攻,肯定邪帝亦难幸免。
忙道:“该是好消息,否则河间王刚才不会那么说。”
杨清仁似谈兴颇隆,或因秉承他在飞马牧场许下于神都碰头时“识英雄重英雄”的诺言,此际的交谈是一个新关系的开始。
从沈香雪到杨清仁,一波接一波的行动,代表着对方态度上的改变,全面调整处理“范轻舟”的策略,以稳住他这个“变数”。
凭杨清仁的识见才学,蓄意笼络一个人,像他的“影子剑法”般难挡难格。
杨清仁好整以暇的道:“在说出来前,让清仁先回答范兄早前的问题,就是我为何修研术数之道。”
知己知彼,愈清楚杨清仁胸中之学,对他愈有利,按下心里的渴想,龙鹰点头道:“愿闻其详。”
杨清仁道:“于我来说,是个找寻、发现、得到和启窍的过程。若要形容,就如一个没有特定目的地的旅人,位处起点时不知何去何从,起行后不住找寻,朝风景最美处走。范兄之所以问我为何选中术数这门学问,皆因认为此非‘显学’,事实上大谬不然,术数就像其他类目般,后来方被划分出去。”
龙鹰给惹起好奇心,讶道:“西汉时难道人人修习术数?”
杨清仁变了另一个人似的,非常健谈,笑道:“不全然这样子,但其作为一门学问,殆无疑问。汉史载有‘汉兴,改秦之败,大收篇籍,广开献书之路’之语,将所收之书,分门别类,由太史令尹咸校术数,为‘七略’之一,与辑略、六艺略、诸子略、诗赋略、兵书略、方技略等并驾齐驱,排名在方技略之上,可见术数在当时的地位。”
龙鹰道:“术数之所以被后人忽略,该因这类东西难学难精,不是用功可学懂,且与功名富贵没有关系。”
杨清仁赞道:“范兄很懂人心。”
龙鹰笑道:“在这方面,小弟比小可汗差远了。”
杨清仁语带欷歔的缅怀道:“汉成帝时,收辑的术书分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六类,记载着一百九十家之言,共二千五百二十八卷,可惜大部分均已散佚。别人根本不明白失去了什么,剩是这个想法,令清仁感到孤独。”
龙鹰暗呼厉害,如此一个人,谁不为之倾倒?
问道:“河间王今占得的六壬课,有何名堂?”
杨清仁道:“很奇怪的一课,大致上向好。”
龙鹰立告提心吊胆,若给他以这种离奇的手段拆穿他的大计,就真的“死不瞑目”。
面对他,如面对不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