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后,龙鹰偕穆飞抵达扬州。
将穆飞交给令羽安顿后,龙鹰到城内指定地点位置留下约见宽玉的暗记,心情轻松的到城外码头找花间美女。
“南人北徙”的计划牵涉到多方面的利益,各有盘算,但惟只他一人,明白到计划的成败系乎女帝。所以他到扬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在途上趁休息时写成的密函,交给令羽通过秘密渠道火速送到胖公公手上,密函是以胖公公教他的“暗语”写成,落入别人手上也看不懂,而失误可能性微乎其微,想想胖公公的谨慎和精明便明白。
须送返塞外的突厥妇孺数以万计,出漏子是必然的情况,瞒得过这瞒不过那,故必须让两边的最高主事者至少清楚部分的情况,就是掌控洞庭湖区的江南西道节度使杨玄机和负责边疆防务的最高统帅郭元振。
两人均为他曾并肩作战、出生入死的战友,郭元振清楚他支持李隆基做皇帝的心意,负起保护李隆基之责。可是若要他们冒上犯叛国死罪的风险,将一批大有可疑的人送往塞外去,徒令他们陷于两难之局,龙鹰亦不忍心这么做。
想取得两人的衷诚合作,只武曌办得到。两道圣谕,可令两人在没有任何顾忌下,执行任务。
实情是,即使从大周朝的位置看,和平地送走这批突厥人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逼得他们拼死反抗,或四处流窜,见其害不见其利。故此武曌向他们适当地透露,让他们晓得在干什么,又知龙鹰在暗里主持计划,且清楚朝内朝外大部分势力牵涉其内,不得不互相隐瞒,两人均会尽速玉成美事。运百多船私盐是件小事,最重要是女帝晓得。即使不幸地有人在日后翻旧账,武曌的圣谕就是免死金牌。
思索间,到了城外去,大江滚流的熟悉声音在前方传来。
日没西山。
舱厅。
花间美女听足半个时辰,问过几句,大部分时间静听不语,一双妩媚的美眸不住打量他,满有兴致的。
龙鹰给她瞧得心痒难熬,伸个懒腰道:“赶了近十天路,没睡过觉,好该登榻休息。”
梦蝶耸耸香肩,无可无不可的道:“你还未说完。”
龙鹰抓头道:“我漏了哪一方面,现在万事俱备,只欠敌情,一俟探清探楚,立即以雷霆万钧之势,予敌人来个迎头痛击,爽脆利落。至于善后工作,由越孤一手包办。看!计划多么完美!”
梦蝶没好气道:“假设你晓得实情后,不是杀几个人,又或杀几百人可以解决,那又如何?岭南的情况,盘根错节,复杂处远在你的想象之外。越孤也难说是否真的清白,且牵涉到当地的官府土豪,你这么单凭武力,会碰个焦头烂额。”
龙鹰道:“大姐放心,此恰为小弟征用穆飞的原因……”
梦蝶截断他道:“这正是我须质问你的另一件事。不论娄寅真或符君侯,均不是易与之辈,你这么派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来,要我照顾他的小命,开玩笑吗?你道人人像你般有不死之身,稍有差池,立告一命呜呼,我总不能携孩子般整天盯着他。”
龙鹰苦笑道:“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此人天份之高,小弟平生仅见,什么东西一学上手。来此途上,我可以教的,尽传于他,给他一段时间历练,保证可成香家的可怕克星。”
梦蝶皱眉道:“不要因想说服我而夸大。”
龙鹰正容道:“人命关天,岂敢夸大?”
梦蝶沉声道:“是老实话?”
龙鹰举手誓道:“绝无虚言。”
梦蝶问道:“长相如何?”
龙鹰欣然道:“生得高昂伟岸,能文能武。嘿!文方面小弟不太清楚,该差不到哪里去。”
梦蝶白他一眼道:“谅你不敢在这方面骗我,否则明天见到他时,非如你所言般,我把你剥皮拆骨。”
龙鹰讶道:“大姐在打什么主意?”
梦蝶道:“唯一可保住他小命之法,是使人没法杀死他。我一直在为花间派找传人,他是来自与师尊渊源深厚的飞马牧场,魔门邪帝又将他捧了上天,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龙鹰大喜,代穆飞谢恩赐,叹道:“这就叫福缘哩!想不信命也不成。我第一眼看到他,知他不是短命的。”
接着搓手道:“是睡觉的时候哩!”见她全无反应,讶道:“大姐还要聊吗?到榻子聊该较舒服,对吧!”
花间美女不知想到什么,现出促狭的笑容,以带点佻皮的声调道:“陪你睡有何大不了的,又不是未试过,却要先声明两件事,让鹰爷秤清楚,作决定。”
龙鹰乐不可支的道:“大姐知情识趣,未上床先和小弟耍一轮花枪,大添同榻共枕、齐觅好梦的乐趣。哈!不用说了,止于搂搂抱抱,亲嘴儿,摸几下,对吧?”
梦蝶忍着笑道:“大概这样子。要怪就怪你自己办事不力,至今尚未完成任务。”
龙鹰长身而起,急色之情,溢于言表,道:“来!入房再说。搂着大姐香喷喷的娇躯时,大江的浪声格外悦耳。”
梦蝶“噗哧”娇笑,旋又忍住,嗔道:“你忘了还有一个声明吗?”
龙鹰愕然坐回位子里去,看着圆桌对面人比花娇的绝色美女,抓头道:“怎可能呢?小弟想破脑袋,仍想不到有比与大姐入房登榻更有意义的事,须小弟作出衡量。”
梦蝶像有用不尽的时间般,悠然道:“在第二个声明之前,先要讨论你的任务。怎谓之完成,怎谓之未完成。”
龙鹰笑嘻嘻道:“任务自可分为不同的阶段,像查明真相可和大姐相拥共眠。哈!现在定出行动大概。该否有点奖赏?”
梦蝶现出个“叫救命”的可爱表情,半嚷着的道:“我是自作孽,竟在这些你最擅长的事上与你胡缠。不说这方面哩!先宣告我的第二个声明。”
龙鹰好奇心起,竖耳恭听。
“端木菱来了!”
龙鹰失声道:“什么?”
差点从坐处弹起来。
花间女含笑骂道:“你聋了吗?端木菱找过我,刻下仍在扬州,明天就不知道哩!你究竟想睡觉还是去找她?”
龙鹰硬压下心中的狂喜,因不晓得花间大姐会否像一般小女子般有嫉忌的情绪,小心点总是好的。求饶道:“大姐在耍我。怎会未见我便离开?”
花间女掩嘴娇笑道:“看你的样儿!何须战战兢兢。又忘记我花间派的心法了,既有情亦无情。就算人是你的,心却永远不属于你。小子,清楚了?”
龙鹰叹道:“明白!”
梦蝶勉强忍笑,道:“我只问一遍,睡觉?还是不睡?”
龙鹰乏言以对。
梦蝶开怀道:“鹰爷不用左右为难,姊姊在和你玩儿。滚吧!明天带穆飞来见我。”
人生总有种说不出来的诡异,平常浑浑噩噩,不会有这种想法,可是每当因某些事的引发,对所处天地作出思索,会从自身存在的深刻体会,由日常的感觉,游移往另一位置和观察点,生出异常的感觉。
例如似在不断重复同一的调子,又如似曾相识,而最具体是那种像在造梦的感受。现实似如梦境,走不出去,没法脱离,分别在我们晓得不可能醒过来。
龙鹰感应到仙子。
离开花间女的“陌上尘”,来到扬州西面三十里藏在山林里的庵堂,如从一个梦醒来后,投进另一个梦去。
生也如梦,死亦如梦。
对此没人比龙鹰有更深刻的体会。
端木菱是他眼前的梦里梦。
当你在人生这个“清醒的梦”中,感到在造梦,就是“梦里之梦”。
端木菱感觉到他了,从禅定里返回现实的天地。
禅定是超越,还是陷得更深?
龙鹰翻墙入庵。
仙子立在后园的小径上,默默注视他。
龙鹰心中一震,明白到是给仙子“触动”了,当他感应到仙胎的一刻,他的心神抽离现世,提升往某一境界。
仙胎、魔种以有别于以前的形式,紧密嵌合,在他思感的范围外并流合运,致令他想到平时不会深思的东西,带来全新的明悟和感受。而他之所以感震骇,是因隐隐晓得魔种被仙胎镇伏,令他感觉到仙子超然人世的心境,故此心中没丝毫以前见仙子时占有她的魔念。
是好还是坏呢?
照道理,魔种理该比以前壮大。难道问题出在他的“道心”。
在壮丽的星空下,夜深人静的庵堂后园,端木菱比诸以往任何一刻更缥缈优美,仙气氤氲。
他仿佛远远离开了充斥斗争仇杀、乌烟瘴气、纷争永不休止的纷扰人世,来到了只能存在于最深、最甜的梦域里的深邃幽谷,其超凡的意义,令谁强谁弱再无关痛痒。
端木菱脱俗、典雅和神秘的玉容微笑了,若似破开乌幔洒在他身上的阳光,抚平了他的伤痛。
龙鹰移到她前方。
没想过的事发生了。
美丽的仙子纵体入怀,双手缠上他的脖子,主动地献上能将他残余下来的丁点思虑也驱走的香吻。
宇宙和他们一起共舞。
无论人们如何自我欺骗,可是在每一个人的深心里,都晓得除了某些特别的时刻,大多数时间总是切断而孤独地各自活在世上。如果清楚真相,人对自身了解的局限性,可使人大吃一惊,难以相信,幸而我们永远掌握不到确实的情况,故可以继续欺骗自己。尤有甚者是人们并不明白,一般的思考和情绪只存在于最上层,之下还有更多的东西,若隐若现的思想,被压抑的情绪。而在它们底下又有更多的层面,一层一层地如无底深潭,深至可令人永远迷失。
但在这一刻,仙胎和魔种对话了,以独有的方式浑融燃烧,似若在冰天雪地里提供热力的火焰,驱走无尽的黑暗,将他们融合在光明里。
唇分。
端木菱娇喘道:“小女子挂着鹰爷哩!”
龙鹰浅亲她灼热湿润的红唇,大讶道:“仙子说这种多情的话儿,不怕惹得小弟魔性大发?”
端木菱离开他的怀抱,横他风情万种,又若有所思的一眼,轻柔的道:“随我来!”
龙鹰追在仙子后方,来到庵堂旁近山巅的高崖,可看到扬州城外码头处舟船的点点灯火。
两人肩并肩立着。
端木菱道:“有结果哩!”
龙鹰满鼻芳香、神清气和,忘掉人世,忘掉自己,沉浸在莫以名之的喜悦里,心神全系在仙子身上,一时间脑筋没法转返现实。不解道:“什么结果?”
忍不住地探手过去,搂着她柔软的腰肢。
端木菱温柔的道:“一句话立即惹起魔种,小女子仍是未够道行。”
龙鹰一呆道:“仙子在驯魔吗?”
端木菱把螓首枕在他肩上,用可使他忘忧的甜美声音道:“是引领,让邪帝可窥见小女子的天地。这场较量并不公平,我是经多日修行,静待你来踏进去。一边有心而为,另一边毫无防备。”
龙鹰欣然道:“仙子教训得好,小弟一点不介意,还嫌教训得不够。哈!差点忘记告诉仙子。小弟死过第二次哩!与燕飞看齐。”
端木菱枕着他肩膊仰首瞧他,双目熠熠生辉。
龙鹰将情况扼要交代,然后回到先前的话题,问道:“有结果是指仙子今次的师门之行。对吧?”
端木菱道:“我向掌门师姊说出请求后,掌门师姊将一封以火漆封着的密函,着我交给你,由你送予圣神皇帝。”
龙鹰奇道:“谁写的密函?”
端木菱道:“师尊写的呵!她早预见今天的情况,在入关前写成密函,由掌门师姊保管,吩咐如没有人提出有关‘至阴无极’的请求,十年期满,须将密函烧作飞灰。”
龙鹰道:“是否只要有人提出诸如此类的要求,便将密函交出?”
端木菱道:“密函列明是给大周皇朝圣神皇帝的私函呵!”
龙鹰动容道:“此函的意义非同小可,代表着静斋和魔门持续数百年的争竞告终,斗下去再不具任何意义。”
端木菱似很享受依偎着他的亲密滋味,咬着他耳朵,吐气如兰的道:“中土的魔门主流该随此密函云散烟消,可是外传的塞外派系仍是方兴未艾。魔门存活能力惊人,能亡魔门者,惟只魔门,看邪帝的能耐了。”
龙鹰奇道:“听仙子的口吻,一副功成身退的款儿,但小弟正想邀仙子并肩作战。”
端木菱悠然道:“邪帝忍心吗?出家人不问尘世事。不过邪帝放心,你并不属于尘世,从来都不是。”
龙鹰正要将她搂个结实,又或拦腰抱起,可是端木菱移离他,探手入怀掏出一个小竹筒,道:“你的花间师姊没告诉你吗?何时见你,何时离开。”
龙鹰终于明白梦蝶因何有“端木菱刻下仍在扬州,明天就不知道哩”之语,内中实蕴禅机深意。
由慈航静斋上代斋主她老人家写的亲笔函,正是仙子镇慑魔门邪帝的护身符。
龙鹰双膝下跪,双手高举头上,恭敬接着竹筒。
抬头时,仙子一去无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