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朔古伟的面容终现出少许变化,略微颔首,似是藉此动作显示心内某种情绪,并不代表同意或不同意,对内而非对外,又或只在于加强信念,可是眼神确变得没那般锐利凌厉。
宇文朔沉吟片晌后道:“原本我对范兄曾修习天竺武学一事存有疑问,现在至少相信一半,因肯定范兄身具精神正法,且已臻至‘无上意识’的境界,属天竺所有修炼瑜伽大法者梦寐以求‘彼我合一’的至境,上窥生死宇宙之道。在感情上本人接受范兄刚才发自肺腑的一番话,但在对现实的考虑上,我仍有很大的保留。范兄可多透露点消息吗?倩然如本人般愿为范兄守密。”
龙鹰暗抹一把冷汗,此君的难以应付,远超他的想象,竟能凭己身的修炼,察觉到他魔种的存在,纯从此点,可见他的灵异及得上仙子的级数,幸好他有先入为主的想法,误以为他是因修炼天竺精神奇功引致。
此为宇文朔须亲来与他见面的另一原因。刚才宇文朔用神审察他,龙鹰感到他在一超越常人普通意识的高层次探索自己,遂将魔种开放了少许儿,与他进行精神互动,过程玄之又玄。
不过他的辞锋比他的精神术更难挡,防不胜防,无可逃避。
对宇文朔他生出了惺惺相惜之意,不愿与他翻脸,还有是不想对他心怀微妙情意的独孤倩然,成为他龙鹰的敌人。
“范轻舟”比“丑神医”更令他为难,处处进退不得之局,原因在他须将义送突厥妇孺返塞外一事,置于最重要的地位。有所求,有所失。
宇文朔厉害的地方,是巧妙的利用关中美人儿和他微妙的关系,触动他的心。当然,宇文朔肯花这么多精神来应付他龙鹰,乃因宇文朔看出自己可成为他可怕的劲敌,尤其范轻舟是如此地不可测度。
龙鹰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小弟明白宇文兄心中的顾虑,是怕小弟不知就里下,卷进神都的斗争去,令宇文兄难解的,还有是小弟与河间王扑朔迷离的关系。在这方面,可以说的,是在各有牵制,互有顾忌下,勉强达致一种危险、不稳定的平衡,而这个平衡是小弟目前最需要的。唉!小弟尽量坦白哩!”
宇文朔向独孤倩然道:“世妹有话想说吗?”
独孤倩然秀眸亮晶晶的,比对以前,这刻的她更见生机,道:“倩然感到范先生不单能掌握神都现时的形势,且比我们晓得更多。”
龙鹰心内暗懔。
因被宇文朔吸引心神,忽略了在旁默默观察的美人儿,给她掌握到关键性的破绽。在河间王一事上,龙鹰知的显然比他们多出很多。
宇文朔淡淡道:“范兄对倩然的说法有补充吗?”
龙鹰心叹如此问下去,会被逼疯,终明白了宇文朔邀独孤倩然同来,实为妙着。
微笑道:“可以这么说,事情是始于神都之外,但必须到神都才能解决,这也是小弟须尽早到神都去的原因。”
宇文朔闲话家常的道:“范兄对神都的情况,明显下过一番工夫,故知之甚详。但怎可能连我们关中的事亦了如指掌,一口说出宗楚客、北帮和我们的关系。”
龙鹰现在最想的是逃离现场。
在很多方面,自己仍不够狠,有时更是口没遮拦。当对上像宇文朔般“台勒虚云式”的人物,会给对方只动脑筋,不动感情的手段算倒。乾舜来找他时,龙鹰生出错觉,以为说服乾舜就可以与关中世家的瓜葛告一段落,现在却发觉是严重的错误。
他龙鹰向乾舜说过的每一句话,被宇文朔玩味分析,掌握虚实,故此刻招招命中他的漏洞要害,使其防御濒临崩溃的边缘。
表面当然不露丝毫慌惶之态,精神持亘,若无其事的道:“有些事可见微知着,再加些想象力。哈!事情是这样的,小弟留心政局是长期的事,本来模模糊糊的,到牧场后反清晰起来。细节恕小弟不方便说出来,可以告诉宇文兄和独孤小姐的,是北帮想和小弟做生意,须交代清楚一些事情,从他们肯透露的,猜出他们所隐瞒的,举个例子。”
两人像审犯般盯着他,奇怪他因何忽然停下来。
龙鹰自己知自己事,是阵脚已乱。
他不但用上惯常的“金句”,竟然卖起关子来,幸好两人均为初识,如换过太平公主,肯定原形毕露。
事实上他不是在卖关子,而是在胡言乱语,拖延时间,以想出化解之法。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如两军交锋,被对方压着来打,终有败似山倒的一刻。
唯一方法,是扭转这个被动的形势。
龙鹰续道:“例如小弟从宇文兄说话的气魄风采、广阔的视野、关心的事项,从而测知宇文兄已成神都太子一方无名却有实的统帅级人物,举足轻重。还有!任何事情见其果,可溯其因,由是而知宇文兄乃‘房州事件’的主事者,在该次的反刺杀里,立下大功,故得韦妃赏识,是韦妃而非太子本人。哈!小弟还忽发奇想,是宗楚客知韦妃心意后,做个顺水人情,向太子大力推荐宇文兄,所以后来在乐彦一事上,不得不给宗楚客面子。哈!”
独孤倩然轻叱道:“不要说了!”
宇文朔表面仍是神色不变,但龙鹰却首次测得他精神上的波动,显示出心里的震骇。不知龙鹰并非凭空猜估,而是因从杨清仁处得悉宇文朔被安排了军中要职,加上想象力,头头是道的说出来,自问虽不中不远矣。
宇文朔向独孤倩然讶道:“世妹何不让范兄说下去?”
今次轮到他拖延时间,以厘定对“范轻舟”该采的态度策略,间接显示龙鹰的反守为攻奏效。
独孤倩然白龙鹰一眼,微嗔道:“明白哩!但也希望范兄明白愈显锋芒,愈遭疑忌的情况。”
龙鹰摊手苦笑道:“不瞒独孤小姐,不久前小弟才给人严重警告,着小弟勿要到神都去,后果自负。不晓得小弟的人生就是不住的去冒险历奇,有绰号给你唤哩!”
独孤倩然美眸深注的道:“倩然看不到范兄有何非到神都不可的理由。”
龙鹰叹道:“如果可以告诉独孤小姐,早说了出来。”
接着向目光转厉的宇文朔道:“但可向宇文兄保证,与神都的政治形势绝无关系。”
宇文朔现出深思的神情,颔首道:“与范兄有关的事,总是耐人寻味。范兄是我近年留心的人物之一,起家的过程充满传奇说书的色彩,与大江头尾两大军区关系密切,最离奇是竹花帮竟肯为范兄的船队护航,予以诸般方便。”
稍顿续道:“我们分别问过桂帮主和军方的人,桂帮主笑而不答,军方则指事关机密,令人更是诲莫如深。”
又轻描淡写的道:“是与大江联有关吗?”
宇文朔确是能担当起大事的人,注意力不限于一时一地,放眼全局。韦妃肯代没有主见的李显重用宇文朔,是因当时尚未与武三思勾结,恐怕仍未起异日夺权掌政的野心,联结北方世族,是水到渠成的明智之举。一天李显仍非皇帝,世族的支持是必要的。
独孤倩然提醒道:“球赛快开始了,你还在兜兜转转,浪费时间。”
龙鹰心知若要过眼前难关,不诈作泄露点实情是行不通的。举手投降道:“怎瞒得过宇文兄。”
接着往前俯身,压低声音道:“之所以和贵方误会重重,嘿!有谁可令军方和桂帮主噤口不言?有谁可令小弟宁死不敢透露往神都的原因?宇文兄想通此点,思过半矣!”
独孤倩然失声道:“难道竟是……”
龙鹰迎上宇文朔深邃锐利的眼神,道:“大江联离关中太远,所以贵方没有切肤之痛,当年大帅黑齿常之忽然病殁,事实上是亡于大江联刺客之手,此事令圣神皇帝极之震怒,下令不惜一切,誓将大江联赶尽杀绝。”
今次包括宇文朔在内,两人均露出震骇之色。
龙鹰故作神秘的道:“在刺杀发生前,小弟为桂帮主护送道门的两位年轻女尼到慈航静斋去,在此岔开说几句,其中的明心,现已成道门的精神领袖,只要你们向她查问,当知小弟所言非虚,字字属实。”
两人露出无可掩饰的讶异,最令他们惊奇者,是一直言词闪烁的“范轻舟”,变得这般老老实实。
对龙鹰来说,是“你做初一,我做十五”,既给宇文朔直问与大江联的恩怨,与其吞吞吐吐,反不如实话实说,藉两人确立“范轻舟”在神都政坛上的身份地位,方便行事。否则如被宇文朔视之为敌,处处阻挠,日子将很不好过。
惊骇过后,独孤倩然瞄他一眼,然后垂下头去,会说话的眼睛似在说“算你哩”。
龙鹰的心弦给弹动了一下,知她误以为自己是因她的斥责而坦白,心叫糟糕,却没法纠正,亦不想纠正。
宇文朔松一口气道:“其中竟有如此转折,令人难以想象。”
龙鹰大生好感,宇文朔是真的为自己的“吐露真相”欣悦,显示他不想与“范轻舟”为敌之意。唉!自己怎样可以帮他一把?帮他等于帮独孤倩然,对美人儿他特别心软。
沉声道:“事情尚不止此,大江联的胡作妄为,惹出了龙鹰,在西域活捉大江联一个叫池上楼的妖孽,将他秘密送往神都,严刑逼供,得到珍贵的消息,导致后来属大江联分支的金沙帮被连根拔起,大江联自此偃旗息鼓,变为流亡的帮会,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唉!小弟可以说的全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出来,请宇文兄和独孤小姐多多包涵,若要说给一众世叔世兄听,可说大概,不言细节,否则小弟会被斩首示众。”
独孤倩然忍俊不住的道:“又露出那副德性,依倩然看,你是有恃无恐才真。”
龙鹰暗忖女人的直觉不可小觑,明察秋毫。
宇文朔回复那副似不为任何事所动的神态,缓缓道:“然而范兄刚才所说的,与北帮有何关系?”
想骗这个人真不容易。
龙鹰道:“有些事是不可以透露的。大江联到了哪里去?在大江他们已无立锥之地,必须化整为零,避人耳目。有很多不方便官家做的事,落到了小弟的肩膊去。如有选择,我会留在大江,吹吹江风,不知多么风流写意。”
十句真话后,说上两句假的,假话亦可以变真话。
现在宇文朔再没有阻止他上神都的道理,至妙为即使给发觉武曌秘密召见他,还以为因他身负任务。
以前很多想不通的事,在给宇文朔逼得没法子下,反豁然而通,为“范轻舟”成功“定位”,仿如下棋,成为奠基的“定石”。不单能保不失,且是福从祸来。
独孤倩然欲言又止。
龙鹰讶道:“小姐想说什么?”
宇文朔代答道,“倩然如我般,想问北帮是否与大江联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龙鹰沉吟起来,指指脑袋,喃喃道:“小弟正思量遣词用字,看可以如何尽量说多一点,既不会冤枉好人,又让两位有足够的提防,以免变生肘腋之时,方如梦之初醒。”
宇文朔讶然道:“是我的错觉吗?当范兄说这番话之际,我不但感到范兄所知比我们多,更比任何人都要巨细无遗,大有洞悉一切之概。‘变生肘腋’内含玄机。”
危险却关键性的时刻来临了。
对宇文朔他再没有可多说的话,只看能透露多少事实,拿捏上非常困难,稍有失言,惹起杨清仁的疑心,将后患无穷,动辄破局。
他明白宇文朔,绝不讲人情,永远有着他的一套看法。
龙鹰道:“让小弟先作声明,说到底我只是个做生意的江湖人,在没有选择下踩入大江联这个泥淖,没有回头路走,只能坚持下去。在政治上则没有立场,也不想有立场。哈!”
独孤倩然不悦道:“做人怎可以随风摆柳的?”
龙鹰心忖你不欣赏我是好事非坏事,因如此发展下去,后果难料。他还有个计算,就是须与他们保持敌我难分的关系,不可太差亦不宜太好,否则势令杨清仁、霜荞等生出警觉。
以带点轻佻的语气道:“小弟从来不是个高尚的人,只是因缘际会下,‘水鬼升城隍’,发财立品,尽量做好些儿。独孤小姐对小弟的期望太高哩!”
此时来吃午膳者陆续进入食堂,显示决赛的一刻不住逼近。他们的一桌极为引人注目,不单有宇文朔和范轻舟般的“名人”,更因独孤倩然“空谷幽兰”似的美丽。
交谈进行了半个时辰,到了须结束的时候,人多耳杂,不方便密谈。
宇文朔阻止独孤倩然责怪“范轻舟”,仍毫无不耐烦的神色,涵养深如渊海,摊右掌示意范轻舟说出其关键性的话。
龙鹰收束声音,道:“大江联打开始便是神秘兮兮的,且必有才智高绝的人在暗里主持大局,进退有序,败而不乱,且与突厥人暗中勾结,实力若似无底深潭,如果认为他们的影响力限于大江一带,是大错特错。小弟可以用无孔不入、有隙必窥来形容之。宇文兄看到的,他们肯定看得到。哈!小弟够坦白了吗?”
独孤倩然秀眉紧蹙的道:“不可以说得具体一些吗?”
龙鹰道:“如果可以这么容易抓到他们的把柄,小弟就不用到神都去了。”
宇文朔神情木然的道:“即使再问范兄,亦不会问出什么,对吗?”
龙鹰不明白他的态度何故忽然转冷,心中一沉,点头应是。
宇文朔微笑道:“如此不阻范兄,待会马球场上见。”说毕起立。
独孤倩然也不望他半眼的,神色冷漠的随宇文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