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观畴楼后,他到园子的小亭坐下来,生出孤独的感觉并非因偌大的楼园只剩下他一个人,而是一种晓得自己不会被了解,在思想上格格不入的无奈滋味。
飞马牧场是个世家大族重温故梦、如鱼得水的地方,一天他尚为“范轻舟”,不管他如何了得,表现如何出色,仍不会被真的重视,只会被排斥。女的好一点,那是基于男女的天然吸引和打破禁忌的刺激。
从现在的处境,可以想象汉末唐初门阀制盛极一时的情况。
女帝的一大功德,就是在用人制度上不论出身,从而大幅削弱世家大族垄断一切的情况。飞马节的新贵榜,正反映着现实。
可是商月令以“宋问”的身份来和自己这个江湖强徒交往,触动了牧场的保守势力,如果不是商月令硬压下去,早被逐离场。
想起杨清仁刚才在飞马轩所受的尊崇,他在牧场的受欢迎,比对自己在轩外遭白眼的处境,清楚显示出一个寒人在牧场的位置。
杨清仁正是“李阀”最杰出的代表。
杨清仁与余势犹在、且藉着李显回朝来个回光反照的世家大族的结合,几是无法动摇的。直到此刻,他方真正明白若杨清仁娶得商月令为妻的效用和意义。
有可能被杨清仁横刀夺爱吗?
可能性是存在的。
商月令终为世族出身的女子,身旁的人会对她形成庞大的压力,加上如不知杨清仁的底蕴,杨清仁确是有资格的竞逐者。
自己最大的优势,就是“龙鹰”乃商月令的一个梦想。这个美梦在过去的三天成为现实,充满激烈的情绪,令一向至少在表面上保守自持的美丽场主情不自禁。可是因着元老们的横加干涉,她再不能率性而行,变得处处顾忌,让杨清仁有大展爱情功架的机会。
自己则因此患得患失,被一股沮丧的情绪支配。
他首次生出立即离开牧场的想法,永远不再回来,如果商月令对他的爱经得起考验,便由命运去决定他们的缘份。
此一想法竟使他有痛苦的快意,可对商月令没有拒绝杨清仁作出报复。如此的想法令他为自己吃惊,同时晓得正因是爱上了她。
访客来了。
龙鹰瞧着桂有为现身院门,连忙收拢心内的苦涩,起立迎迓。
在亭子坐下后,桂有为道:“来见鹰爷有两件事,首先是辞行,竹花队再无缘问鼎‘少帅冠’,留在这里没什么好干的。”
龙鹰问道:“帮主是否不习惯这里的气氛呢?”
桂有为道:“这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只是不太适合我这个江湖人,他们的玩意是世族的玩意,月令上场后情况好多哩,之前有些地方更教人受不了。”
龙鹰冲口而出道:“我也想离开。”
桂有为大吃一惊道:“谁都可以走,独你不可以,月令猜得很准,正是她着我来的。”
龙鹰一怔道:“她着你来!”
桂有为微笑道:“我是唯一在此事上可帮她忙的人,不请我出山请谁?”
龙鹰精神一振,道:“她有什么话说?”
桂有为压低声音道:“她说……她说在山城内很难避人耳目,只有在田猎场兵荒马乱的情况下,你又有办法摆脱小豫,小豫是谁?”
龙鹰道:“该是奉宋明川之令来贴身监视小弟的人。唉!勿要岔开,快说!”
桂有为道:“接着还有一句话,一个总结。”
龙鹰现出叫救命的趣怪表情。
桂有为笑道:“她会来和你偷情。”
龙鹰半信半疑的道:“商月令竟会说这种话?对着我仍不肯说,何况是通过帮主这个中间人?帮主老实告诉小弟,有否添盐加醋?”
桂有为失笑道:“话入我耳时,我亦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保证是原汁原味奉上,我的记性不是那么差吧!照我看她用的是治重病下重药的手段。”
龙鹰所有疑虑一扫而空,还感到刚才的萌生去意是多么稚嫩不成熟,道:“总结是什么?”
桂有为道:“‘总结’两字是我加上去的,因最后她含羞答答的向我这个师兄说,要我告诉你,她会投你之所好。哈!我很为她高兴,亦比任何人更明白她的决定是最明智的选择。请恕我忍不住向她泄露点秘密,告诉她千万不要被眼前的形势所惑,更千万勿要对杨清仁那奸小子动心。又重申天下间没人斗得过鹰爷,就像当年没有人能奈何‘少帅’寇仲。”
龙鹰关切的道:“她有何反应?”
桂有为道:“当然是来个查根究底,我告诉她,如可以说出来,鹰爷早告诉了你。幸好此时商遥来找她,我方能脱身,现在应付她好奇的责任,落在鹰爷身上了。”
又叹道:“难怪鹰爷能在塞外创出战史上的大奇迹,五大高手来行刺你,其中还有杨清仁虎视一旁,竟落得个损兵折将,说出去包保没人相信。”
龙鹰道:“她真的说过‘投其所好’四字真言?哈!绝不像她的作风。”
桂有为哑然笑道:“你何时变得对我的说话怀疑起来,我以前骗过你吗?月令冰雪聪明,晓得投你之所好,用上了你平时爱用的字眼,亦可见她对你是情根深种,放开矜持。明白吗?”
龙鹰再次充盈生机和活力,道:“明白明白。嘿!儿女私情之外便是我们的鸿图大业,先要明白形势,方能知所进退,否则大变来时会首当其冲。”
接着将北帮的提议、杨清仁的交换条件、越浪的走出岭南一一道出,并说出自己的了解和看法。最后总结道:“从武三思的部署,韦妃想当第二个女帝之心昭然若揭,更从现今圣神皇帝处学得首要之务在诛除朝内朝外的异己,掀起广被中土的腥风血雨,随着李显登位,武三思的势力将会不断膨胀,直至韦妃得偿大愿,那时便轮到我们和杨清仁正面对决的时刻了。”
桂有为感激的道:“我们竹花帮一直得鹰爷关照,故可屡避大祸,否则大祸临身仍得不到一个清楚明白。”
沉吟片刻后,下定决心的道:“尚有一件事我弄不清楚,圣上是否晓得现时的情况?”
龙鹰遇上终避不开的关键问题,桂有为是老江湖,肯待至最后才问,是非常信任他。
龙鹰沉着的道:“打开始我已不敢瞒她,所以圣上对眼前情况清楚分明,并曾想过起兵一举扫平叛党,包括将韦妃处死,全赖我和胖公公大力劝止,方使她打消此意。不过她终有退下来的一天,此事会发生在三年许后,不会迟也不会早,只有有准备的人,方有机会安度时代的大转变。桂帮主的策略,将是‘韬光养晦,保存实力’八个字,其他一切由小弟去处理。唉!我该是天生劳碌命的人。”
两人又商量近半个时辰,桂有为告辞回去收拾行装,龙鹰本要送他离开,怕他会在牧场外遭遇伏击,但原来桂有为老谋深算,早猜到有此可能性,因而安排了高手,随行护驾。
送走桂有为后,龙鹰以散步的心情朝场主府正大门走去,比之适才,心情自不可同日而语。
商月令确为他的知己,知他表面军功盖世、名震内外,但骨子里仍只是个“无赖”,故投他之所好,纡尊降贵的来和自己“偷情”,在田猎场内某一帐幕共度春宵,就算不是真个销魂,想想已教人心迷神醉。
看到商月令当场主时的另一面后,美丽的场主的确是抛开了自尊来迁就他,从隔帘对话的一刻已是“投其所好”,这须比对今早她在飞马轩的表现才能明白。
他从牧场东面的游廊绕过以飞马轩为主的数重院落,朝大广场举步,心忖如这么容易撇掉商豫,宋明川便很不济事。
撇掉她又如何?
自己无马无帐,难道就那么在荒山野岭找块石头坐下,苦待商月令来会吗?诸如此类的想法琐碎可笑,却是避不开的现实问题,而自己竟会陷身如此处境,啼笑皆非。
终踏足广场。
门卫见他到达,忙为两匹健马装鞍,并将营帐等物捆绑到另一匹脚粗体壮的骡马上,像预知他会来的态度。
一身紧身骑马装将她健美体态尽显无遗的牧场姑娘商豫,一脸欢容的迎上来道:“幸好范先生改变主意,否则小豫就要呆在场主府哩!”
龙鹰没好气答她的继续举步,看着门卫将弓矢等田猎的必备利器挂往马侧处,商豫对他不理会的态度不以为忤,追在他旁,并肩来到两骑前,娇喝道:“范先生请!”
龙鹰心内苦笑,宋明川是老狐狸,绝不会拣错人来对付他,目的是断了他和商月令的继续接触,商月令说得轻松容易,但要自己摆脱商豫却是难比登天,除非将她弄昏过去。
事情可以如此简单吗?
商豫一马当先的朝西面地平尽处的山野奔去,龙鹰追在后方,负重的骡马受过训练,不用系着仍紧跟着他们。
长风吹来,使人神清气爽。
商豫放缓马速,让龙鹰赶到马旁,声音清脆的道:“西山猎场位于西山之上,离平地达四百多丈,是森林区,野兽极多,广被数十里,多瀑布危石、悬崖峭壁,还有个山中湖,奇景处处。最著名是飞马峡谷,位于山中湖之北,是一片长达二十多里的大岩壁,陡峭峻伟,如入穷山绝地。下雨时两边岩壁顶端形成大大小小以百计的飞瀑,蔚为奇观,可肯定范先生不虚此行。”
两骑一骡,沿着鲁湖南岸往北走,碧绿的湖水与青葱的牧草,互相辉映,在长风下水泛波纹、草摇花动,生气盎盎,流光溢彩,清丽迷人。左方远处大群牛羊吃草,天上苍鹰在蓝天白云下盘旋飞舞,且听着生于斯、长于斯的牧场姑娘骄傲地向自己介绍目标猎场的风光,龙鹰不由悠然神往。
商豫见他没有说话,白他一眼道:“范先生是一向惜字如金,还是因讨厌商豫?”
龙鹰微笑道:“两者皆非,小弟不知多么爱说话,更不是讨厌姑娘,且是恰好相反,是怕姑娘对小弟的诱感力太大,一时不慎下立即出丑,予贵场大总管逐小弟离境的借口。”
商豫喜孜孜的道:“原来范先生这么懂哄女孩子的欢心,真不明白他们为何针对你,还出到穆飞来对付你,穆飞是牧场年轻一辈里最出类拔萃者。大家学的都是同一样的东西,但他总练得比任何人都好,使他愈是骄狂,范先生对付他的那一招棒极了,教他认识到真正厉害的人物。”
龙鹰苦笑道:“其他人似乎没有你的看法,人人充满敌意,恨不得将小弟卸作几块。”
又道:“穆飞既是年轻一辈的男性第一高手,女的方面就该数小豫你,对吧!”
商豫道:“确有人是这么说的,但我不会自满,特别在见识过范先生的本领后,你将穆飞送上半空时,我刚好赶到那里,看着他重重掉下来,不知多么狼狈。”
龙鹰给她弄得糊涂起来,敌友难分,试探道:“小豫怎晓得大总管他们针对我?”
商豫道:“我一直不知道,直至穆飞和我均被命留在山城,没有随大队出发到西山猎场,方察觉有异。随我们两人留下来的,还有近三十人,全属牧场最出色的战士。很久没试过这么大阵仗,还以为有特别的任务,到晓得只是执行送范先生离境的任务,大家都认为是看高了范先生,那时尚以为是场主的主意,没有怀疑。”
龙鹰不解道:“你现在算否泄露牧场机密?”
商豫娇笑道:“当然是呵!且是不该说的都说出来。范先生如此神通广大,可以猜到小豫为何如此吗?”
龙鹰心中微怔。照道理,她是不可能晓得自己“神通广大”的,即使目睹自己对付穆飞的手段,也只会视为“武技高明”,而不会联想到他有神通。只有和他有过深入接触,又或交过手,本身更是与他同级数的高手,方能有此评语。
牧场之内,谁人有此能看通透他的本领?
商豫见他现出思索的神色,惊奇道:“范先生竟在动脑筋,小豫是随口乱说,因是没可能猜到的。”
龙鹰笑道:“是不是与宋魁兄有关?”
商豫瞪着明亮的大眼睛死盯着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龙鹰耸耸肩胛,表示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伎俩。
商豫嚷道:“难怪师父对你推崇备至!”
龙鹰讶道:“你拜了宋魁为师吗?”
商豫苦恼道:“但他不肯认我这个徒弟呵!你有兴趣听小豫学艺的经过吗?除场主呵!小豫没告诉过任何人。”
龙鹰怎忍心拒绝,此时他对这个热情坦白的牧场姑娘完全改观,与美丽场主的偷情也现出曙光,点头应是。
商豫道:“事情发生在半年前,一天场主召小豫去说话,问我是否想成为真正的剑手。这是小豫毕生的梦想呵!立即表示为此可作出任何牺牲。”
龙鹰可想象商豫当时的激动。
商豫道:“本来宋先生怎都不肯答应,推说虽然和牧场商族渊源深厚,但‘天刀八诀’从不传外人,幸好场主最后凭一句话改变了师父。”
龙鹰讶道:“是怎样的一句话?”
商豫仰望天上浮云,神往的道:“场主问师父,寇仲算否外人呢?”
龙鹰哈哈笑道:“确命中宋魁兄的要害。”
商豫欢喜的道:“就是这样,小豫每晚夜深人静时,就到后山学艺,师父只着小豫和他对打,间中指点几句,可是小豫的获益之大,却是事前从没有想过的,就像在造梦,醒来后总不相信自己的幸运。”
龙鹰道:“因为你得到的,正是梦寐以求的东西。”又不解道:“为何商场主不推介穆飞却推介你?照道理宋魁兄的武技较适合传给男子。”
商豫道:“场主正是要培养小豫来克制穆飞。”
龙鹰为之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