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主府虽然广阔似上阳宫,却比上阳宫更容易寻路。离开观畴楼后,龙鹰抱着游府的心情,依着宋问的指示,循着能游遍全府的周回游廊,朝场主府著名的后花园举步。
掩着大半边脸孔的一弯新月,现踪星空深处,十四天后月儿将变得又大又圆,应景应节。
游廊并非连绵不断,而是若断若续,连接起府内重要院落和景点,只是其应断则断,融入了场主府的布局去,开拓了景深,尽见设计场主府者的匠心独运,沿廊漫步,不知不觉间便深深投入到美景无穷、景景独特的院落园林里去。
龙鹰似入无人之境,除秋蝉鸣唱的伴随外,路上没遇上一个人,乐得清静自在。
世上竟有这么迷人的地方?
商月令的美丽他尚未见识过,却认识到她肯定是拥有最庞大家业的女子,难怪台勒虚云千方百计,亦希望杨清仁可以娶其为妻,那亦是自问有点资格者的美梦。
商月令隐身不出的一着,耍得非常漂亮,不但避开了成为众人争相竞逐的目标的烦恼,还大大添加了她的神秘感。愈难到手的东西,愈是珍贵,龙鹰可以想象杨清仁和越浪之辈朝思暮想、寝食难安的滋味。
想到商月令,他立即心痒起来,虽然只是隔帘对话,闻声不见人,但他似乎对她的个性为人,已有着超乎一般人交往的深入了解,生出强烈的爱慕,那种使人颠倒迷醉的感觉,直至此刻仍萦回不去。
有何方法可探知她的“隔帘相会”,只用在他一人身上?果然如此,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晓得自己是龙鹰。
只恨这方面是无从打听,宋问绝不会告诉他,更恐怕连他亦不清楚,除非由商月令亲口说出来。听商守忠的语气,似乎他并不是唯一受此“厚待”的人,若是如此,商月令虽对他另眼相看,却不必因清楚他是谁。
想到脑袋差点爆开时,终抵达后花园。
穿过月洞门后,一怔止步。
千思百虑,一扫而空。
首先映入眼帘是一座建于荷花池上的六角小亭,连以小桥,不知如何,亭子他见得多了,可是此亭的位置、空间、衬托的园林背景,总令他感到与以前见到的亭台有分别,至于分别在何处,他却没法道出,知的是心神全被吸引,忘掉一切。
我的娘!眼前肯定是建筑艺术上的神来之笔。小小一个亭子,有如神物般触动心内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像游子返归家乡,寻仙者忽入仙域,难怪会以“退思”为名。
园子另一边隐闻飞流急瀑的响音,记起商月令特别指出的后山飞瀑,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
她不但没有因采薇犯禁责备他,还似暗示他该到后山去。
脚不由主下,龙鹰以游人的心情,朝后山方向,踏着回廊举步,最精彩绝妙处是后园并没有阻挡视线的高墙,而是开放的,将整个后山纳进退思园去,如此布局,只有山城特殊的环境方办得到。
广阔的园林区只得他一人独行,却是毫不寂寞,伴随他的是渐转清晰的水瀑声。
唉!如果可以抛开尘世间的所有斗争仇杀,恩恩怨怨,娶得商月令为妻,再让小魔女、人雅、美修娜芙、丽丽、秀清、青枝和两个乖宝贝到此安居,那时要山得山,要水得水,会是如何动人的滋味。
想得痴了时,抵达游廊尽处。
豁然开阔,入目是一座方亭,前临深渊,对面崖壁陡拔雄起,一道瀑布于上方十多丈处裂石而出,奔泻而下,水气弥漫,珠花激溅,百多丈下水声轰隆,叹为观止至极。
龙鹰着了魔般来到方亭处,赞叹不己。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心现警兆。
他感觉不到任何波动,只是知道有人进入他感应网的范围,触动魔种。
朝左方瞧去,林木里隐见碎石铺成的羊肠小道,小径尽端的建筑物,该像小亭般临崖而筑,景色佳绝,鲁妙子确懂为自己找得终老之地,死无憾矣。
像鲁妙子般天才横溢之辈,始终不肯甘于寂寞,以从采薇处听回来有关他的事,鲁妙子退隐于此后,忽然手痒,竟然为自己建造最后杰作,就是他的坟墓。
名闻天下的“杨公宝库”很易理解,其时杨素权倾一时,只手遮天,不论鲁妙子须多少人力物力,杨素可一一提供。可是在牧场后园僻处,即使有人帮忙,要设置地下坟墓殊不容易,还有机关布置,鲁妙子怎可能办得到?如能想通此中关节,入墓取宝将似如探囊取物。
不由又想起宋问,这个似是对牧场的事无所不知的人,肯乖乖的告诉自己事情的始末吗?希望对这方面,宋问也像对其他事般,不该说的亦说出来。
龙鹰想得哑然失笑,摇摇头,沿碎石径越树穿林的往崖西走过去,踏着满铺地上的厚软落叶,心忖这条小径不但没有人打扫,且有好一段时日没有人走过,看来纵然有“仙迹游”的特殊节目,小楼未被包括在内。这个是否特别的安排?因为在以前牧场举办的“仙迹游”,小楼肯定是节目里的重点。
左弯右拐后,小径已尽,林外临崖的平坦台地上,孤伶伶地有座两层高的小楼房,两边临崖,形势之险,教人担心小楼会随时给突如其来的一阵狂风刮得翻下高崖,跌个粉身碎骨。
小楼虽不见灯火,但窗户洞开,不似没人居住。
他奶奶的,最不想发生的事终于发生了,若住的是那位“宋老哥”,不啻驻扎了千军万马,难怪“仙迹游”不包括眼前的两层小楼,因为已成此君的临时居所。
从他的位置,看不到面崖临渊的正门,鲁妙子也是古怪,不将门设在安全得多的南面,而是向崖的北边,出门后一时糊涂走多几步,将是失足坠崖的结局,将门开在这边本该没有问题,在崖缘筑一道石栏便成,但鲁妙子和牧场都没有这么做。
龙鹰的目光返回近处,于出林的位置竖着一个木牌子,上书“鲁妙子故居,请勿擅进”的警示。
龙鹰仰望夜空,已是残星欲坠,离天明不到两刻钟的时间,肯定干不了什么事。
怪只好怪自己,被牧场美景迷得糊里糊涂的,忘掉正事。
门开,一人悠然举步出门,走三步抵达崖缘,朝崖渊望下去。
对方粗衣麻布,不具丝毫世家望族注重衣着品味的风尚,高度及得上龙鹰,外形英伟魁梧,自然而然予人体魄强壮、快速灵活的印象。头发乌黑,眉毛很隆,长着个丰隆高挺的鼻子,神态满不在乎的。骤看上去,似个混迹市井经常泡妞闹事打架的流氓,远多于来自天下景仰岭南宋家的杰出后人。
看年纪,顶多比龙鹰年长十年许。
龙鹰不理路牌上的警告,朝他走过去,微笑道:“宋兄你好!小弟范轻舟,特来拜会。”
那人仍不望他,自言自语般道:“范兄猜到了!”
龙鹰长笑道:“能将区区一把刀练至收发由心,刀可御气,惊天泣地的刀道至境者,天下除万仞雨外,舍宋家外尚有何人?”
那人淡淡道:“比起天地日月,只属雕虫小技,何来可夸之处,你和万仞雨稔熟吗?”
龙鹰心忖又忘了自己是“范轻舟”而非龙鹰,道:“只是听过。嘿!该怎样称呼宋兄。”
那人转过身来,面对龙鹰,立足处是崖边,往左移三寸,保证立即直掉往崖下去,可是其渊渟岳峙的姿态,却如立足于广阔至远见地平的旷野,从容自在,只是此等修养,没多少人办得到,他目似电芒,却又能内敛收藏,神情无忧无喜,淡淡道:“在下宋魁,假如范兄三个月前遇上我,定不会将我和有‘天下第一刀手’之称的万仞雨相提并论,我是到此小住后方初步悟通敝祖宋缺传下来的‘天刀八诀’。”
龙鹰皱眉道:“兄台谦虚自守,走的似非令祖‘天刀’宋缺的路子。”
宋魁动容道:“范兄眼力之高明,教人吃惊,敝祖那一套,宋魁是永远学不来的,只能顺着自己的心性行事。范兄又怎会清楚敝祖宋缺一贯的作风?”
龙鹰知又说漏了口,难道告诉他是从杜傲和众师兄的对谈听回来的吗?苦笑道:“亦是听回来的。”
宋魁哑然笑道:“范兄是个不擅说谎的人。”
龙鹰尴尬的道:“刚好相反,小弟乃说谎的能者,只是不惯向朋友说谎。请宋兄包涵,万勿将心中的怀疑告诉场主。”
宋魁微笑道:“我是你的朋友吗?”
龙鹰洒然道:“或许不是现在,但终有一天我们是朋友。”
宋魁像没听到的问道:“为何你认为我愿意为你向场主隐瞒呢?”
龙鹰道:“理由简单之极,如小弟被场主驱逐出牧场,宋兄还哪里去找小弟这么一个试刀的对手?”
宋魁仰首观天,叹道:“真可惜!快天亮了,不阻范兄,今夜不见不散。”
龙鹰一声告辞,转身去了。
回到观畴楼,刚好看到山城下东方地平的第一道曙光,艳丽无伦。
采薇仍酣睡未醒,龙鹰注入她经脉内的魔气在天然运作,循环往复,至早也要到黄昏她方可苏醒过来,彻底复元。
此时宋问来了,两人在主厅坐下。
龙鹰大讶道:“怎会来得这么早的呢?难道宋兄昨夜没有睡觉?”
宋问道:“你的话很古怪,早点来有问题吗?”
龙鹰道:“这叫从微细处观人,每逢不大合情的事,背后总有个原因。嘻嘻!小弟因昨晚没阖过眼,推己及人,也感觉到宋兄像小弟般没睡觉。”
宋问有点怕了他的诸般问题似地岔开道:“愚生安排了你去和竹花帮的队友一起吃早膳,顺道商量下午那场赛事应对的策略。”
龙鹰心忖也不用那么早,肯定竹花帮的兄弟昨晚闹了一夜后,到现在仍在倒头睡个天昏地暗。道:“后山那座鲁妙子的故居,是何时建成的?动用了多少人手?”
宋问瞪大眼睛瞧他,生气道:“你是愈来愈放肆,到了不该去的地方竟可若无其事的来告诉我,又胆大至直接问属我们牧场最高机密的事,不怕愚生举报你吗?你!你有遇到人吗?”
龙鹰耸耸肩胛的道:“是给宋兄纵容出来的,因为晓得小弟即使犯禁犯忌,宋兄仍会对小弟不离不弃,包庇到底。对吗?”
宋问一副给气结了的表情,狠狠道:“谁包庇你这个无赖混蛋?是场主着我容忍你,她则是看在桂帮主的份上,因桂帮主亲口请求场主,他愿对你过往的行为负上全责,又希望万事等到他回来后才说。得些颜色开染坊,信否愚生来个先斩后奏,亲手将你一脚踢出牧场外去。”
龙鹰细审他的眼神,看得他以怒目回应,才笑道:“宋兄说这番话时,绝没有足够的感情在背后撑腰支持,可知纯为吓唬小弟。哈哈!宋兄息怒。我只是开宋兄玩笑,不知如何,小弟很爱看宋兄生气的样子,更爱看宋兄的还招,这是生活的情趣。宋兄愈坚持不当小弟是你的朋友,小弟愈要戳穿宋兄的口不对心。你说全因场主的吩咐,才肯容忍我,小弟却认为与实情不符,宋兄是对我好得没话可说。哈哈!对吧!”
宋问狠盯他两眼后道:“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今天恕愚生失陪,即使场主反对,我也坚持换另外一个人来做你这个一人团的团领。”
龙鹰很想问他怎晓得采薇今天哪里都去不了,却不得不忍着不说。赔笑道:“小弟投降哩!宋兄大人有大量,原谅小弟吧!没有了宋兄作伴儿,我只好黯然离……嘿!不!只是黯然痛泣,因不但失去一位谈得来的好朋友,还像……还像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似的。噢!是珍贵的友谊,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人间世,真诚是最难得到的东西。”。
宋问没好气的道:“尔虞我诈?你是在冷讽我还是在嘲弄自己?”
龙鹰嘻皮笑脸的道:“两方面都有一点点。我的娘!不要发怒,只要宋兄肯答小弟一个问题,宋兄又愿老实作答,横亘在我们之间的迷雾会一扫而空,所有无从解答的问题全告水落石出。哈!爽透了哩!”
宋问拂袖而起,断然道:“请恕愚生再没心情和你这个无礼的家伙纠缠不清。”
说毕就这么往大门走去。
龙鹰跳将起来,追在他身旁,道:“饭堂这么早开门吗?”
宋问木无表情的冷冷道:“早膳是在鲁湖平原举行,所以愚生这么早来找你,亏你还自作聪明,以为愚生来早了。好哩,愚生现在有大条道理请场主换人。”
龙鹰道:“可以通过贿赂令宋兄回心转意吗?”
宋问叹了一口气,落石阶后止步立定,脸寒如霜雪的道:“你在玩什么把戏?竟认为宋某是可被疏通贿赂的人。”
龙鹰从容道:“贿赂也好,用刑也好,人人无一幸免地有个崩溃点。例如由老天爷来贿赂宋兄,贿款是大唐朝重展盛世,宋兄会被打动吗?”
宋问凝神打量他好一会儿后,哑然笑道:“生你的气是否很无聊呢?”
龙鹰大喜道:“贿赂成功!”
又道:“哈!不再生小弟的气了吗?”
宋问神采飞扬的含笑道:“范兄是个妙想天开的人,和你说话心里须有个准备,并要约法三章。”
龙鹰道:“第一章是什么鬼东西?”
宋问道:“首先就是不准问刚才你想问的问题。”
龙鹰大奇道:“宋兄是小弟肚子内的蛔虫吗?竟晓得我想问什么。”
宋问道:“当然是范兄最关切的事,离不开我们场主。”
龙鹰抓头道:“宋兄高明至教人吃惊,另两章约的是哪方面的法?”
宋问道:“其次就是不准问有关鲁妙子的任何事。”
龙鹰苦笑道:“宋兄是想赶绝小弟,约束好该有个期限。嘻嘻!三天如何?否则小弟只有卷铺盖返乡下耕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