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有口难言

就在此刻,龙鹰想起法明,心叫糟糕。他奶奶的,见到檀霸才记起与他之约。

那晚和法明说,请他再等一天,因自己见仙子后或会有关乎“至阴无极”的消息,法明还答他“不见不散”。

接着事情失控了,一件接一件,浪潮般盖头而至,令龙鹰没有喘息的空间,忙于应付接踵而来的事,将与法明之约抛诸九霄云外去。与仙子告别后,甫返皇城便给武曌召去,度过惊涛骇浪的半个时辰,回到太医府如可安定下来,当能记起约会,又被符太讲述的“拳法”吸引了心神,悟通“神炁分离”的妙法。跟着是妲玛来迎,使他应接不暇,先后应付李裹儿的色诱和韦妃收买他的手段,脱身后已疲不能兴,且要趁新鲜热辣之际,修炼新领悟回来的功法,然后匆匆赴李智机于丽绮阁的宫城夜宴,左拥右抱,连仙子也差点忘记了,遑论法明,直至此刻。

张易之着其他人留在马上,偕龙鹰到一旁道:“请恕易之交浅言深,有些话是不吐不快。”

龙鹰讶道:“请恒国公直说无忌。”

张易之压低声音道:“太医是否开罪了梁王呢?”

龙鹰是真的呆了一呆。

他当然曾开罪过武三思,但以武三思的为人,绝不会让别人晓得,还会装作不知多么欣赏他丑神医,而最不该知道的,则非他们张氏兄弟莫属。

张易之鉴貌辨色,知他听得一头雾水,不以为异的道:“太医胸怀广阔,性情爽直,是很难明白这类出尔反尔的卑鄙小人之心,只有我们旁观者才会替太医不值。”

龙鹰不由好奇心起,沙哑着声音道:“发生了什么事呢?”

张易之沉声道:“梁王想杀你。”

龙鹰失声道:“什么?”

张易之道:“勿要以为易之在造谣生事,昌宗已将此事禀上圣上,她却似不相信,只说纵有此事,太医也有足够能力应付。照易之看,圣上仍在维护这个卑鄙之徒。”

每次说到武三思,他都是咬牙切齿,“俏脸”现出青筋,可知他没有怪太平公主,因清楚谁在从中作梗,令太子集团与他们处于对立的另一面,因而对武三思深痛恶绝。

龙鹰最清楚他们没有错怪他。

张昌宗既敢惊动武曌,手上该有证据,只是女帝因投鼠忌器,遂故作冷漠,大事化小。

为了听多些,龙鹰皱起眉头道:“没这般严重吧!”

张易之道:“想先向太医请教一个问题。”

龙鹰开始不耐烦,点头同意。

张易之讶道:“太医究竟是不将梁王的事放在心上,还是认为自己有能力应付呢?”

龙鹰回过神来,认直瞧他两眼,心想他得女帝宠幸非只因年轻俊秀,还因懂看眉头眼额,深谙逢迎之道,自己稍露心中所想,立被他察觉。笑道:“恒国公不用多心,鄙人因有事赶着上路。”

张易之道:“不如约个时间坐下细谈如何?”

龙鹰知无法拒绝,道:“恒国公今天会在哪里呢?”

张易之断言道:“易之今天在仙居殿候驾。”

说毕上马去了。

檀霸一众骑士纷纷挥手致意,态度友善。

龙鹰继续上路。

龙鹰沿洛水北岸东行,心忖法明不会于光天化日之下在对岸候他,否则难逃巡卫盘查,只好今晚来试试看。

回神都后他是有时间死没时间病,忙得脑壳出烟,昨晚算是睡得很不错了。

北市在他和小魔女的恋情史上是个转折点,给岳丈大人误会自己痴情至暗中保护小魔女,因而态度大改。如果给狄仁杰晓得自己此刻正往北市赴另一女子的约会,不知有何感想。

今次可算是一个约会吗?

或许有一半是为公,但也至少有一半是为私,否则有多少话可以说的?想到这里不由心中一热。对宁采霜他是没有妄念,不过却不得不承认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刻钟,都是值得回味的。她有点儿似端木菱,没有仙子那般超脱尘凡,有着入世的味儿,出世得来欲断还连,如她真的看上他丑神医,实属异数。

找到她说的那间专卖胭脂水粉的店铺后,被带往后进去,抵天井便感应到内厅除宁采霜外尚有另外三个人,心中嘀咕。

尚未跨过门坎,张柬之的笑声传来道:“太医终于到哩!”

龙鹰暗叹一口气,暗道胡思乱想是无益有害,枉自己自作多情,事实上宁采霜只是代人约会他。

的确是个约会,却不是他想象中那一回事。

跨坎入堂,等待他的四个人有一半站起来迎迓,是他熟悉的桓彦范和崔玄晔,乃狄仁杰集团里的骨干分子。

张柬之德高望重,等于以前的国老狄仁杰,如起身欢迎,是于礼不合。

宁采霜俏俏坐在一角,摆出旁观者的态度,表明是穿针引线的中间人身份,神色平静,不忧不喜。

在崔、桓两人的招呼下,龙鹰坐入小厅堂中央的圆桌去。

说不生气就是骗人的,宁采霜怎都该有点提示,到这里来会见到其他人,故意不瞥她半眼,大讶道:“什么事这般大阵仗,竟劳烦张相和两位大人约鄙人来见面?”

张柬之悠然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若处理不善,怕会掀起轩然风波。”

龙鹰差些抓头,幸好忍住,因这是他一向的小动作之一。然搜索枯肠,仍猜不到张柬之所指何事。

崔玄晔微笑道:“此事源于太医向宁夫人透露令徒认为河间王是新潭事件的刺客之一,不知是否确有此事呢?太医可否说得详细点。”

龙鹰早把向宁采霜说过的这番话忘掉,因脑内要装载的东西实在太多,颇负荷不起。恍然道:“原来是此事。”

张柬之说的不错,此事可大可小,直接反映现今的整个形势。

在“正常”的情况下,太子早登位迟登位,并非朝臣关心的事,可是武曌的情况却与任何一个朝代有异,在拥李的朝臣眼中,她的皇座是从李家处抢夺回来,并不合法。她代表的是武氏的家族,太子能否登上皇座,变成两个家族间的角力,明争暗斗遂无可避免。

桓彦范问道:“太医有否将此事禀上圣上呢?”

龙鹰再暗里叹息,自己确低估了杨清仁所代表的意义,如果武曌藉此拿杨清仁来开刀祭旗,会酿成大冲突。

武曌因人心归向李显,不得不硬撑着张氏昆仲以作抗衡的力量,制造出新的矛盾,逼得她的武氏子弟亦不得不靠拢太子集团,武三思固不用说,早晚武攸宜等亦会因此与她疏离。最使他心中不舒服的,他龙鹰正是“罪魁祸首”,否则女帝哪来兴趣去管凡尘的事。正如她说过的,没兴趣与蠢儿蠢女纠缠。

虽说自己看的是大局的发展,中土的未来,用尽办法不让默啜和台勒虚云得偿大愿,也在面对张柬之等人,沉重的压力仍令他有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龙鹰道:“敝徒是止于怀疑,鄙人怎敢乱说?”

张柬之等明显松了一口气。

宁采霜秀眉浅蹙,不知在想什么。

张柬之道:“河间王虽与太子和太子妃一向有往来,关系密切,可是对我们大多数人只是个陌生人,或许正因如此,河间王才能免祸。”

崔玄晔插言道:“我们对河间王非是没有疑忌,一来因他武功之高,足可与鹰爷之辈看齐。又精通易数,如此一个人理该在江湖上大大有名,偏在过去十多年能隐而不露,他的武功究竟是如何练成的呢?我们曾派人试过他,走的是正宗路子,集佛道二家之长,不过对师门河间王是讳莫如深,不肯透露片言只字,但这也是江湖常见的事。”

龙鹰心忖若自己如实相告,肯定崔玄晔连人带椅仰翻地上去。

唉!但怎可以说呢?他首次明白有口难言的痛苦。

杨清仁的出身无懈可击,谁也不会怀疑他不是李渊所出,除非当年的知情者仍活在人世,但亦只能止于怀疑。

张柬之徐徐道:“为了安心,我们对他下过一番调查功夫,自河间王父亲的一代迁徙往广东后,一直在那里定居,河间王在地方上有良好的声誉,除三次到房州见太子外,罕有离开广东,在任何一方面也没有问题,照老夫看令徒该是认错人了。”

龙鹰还有什么好说的,幸好还有狄仁杰这一着,至劣的情况是以“范轻舟”的身份揭破他,来个“同归于尽”,因为若容形势依现时的情况发展下去,杨清仁夺位成功的可能性高于一切。

不由想起“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两句话。杨清仁施尽浑身解数,不单得李显夫妇宠信,还赢得众臣的好感,难怪有牵头再组“屠魔团”的资格。

在龙鹰不知不觉里,杨清仁彗星般崛起,隐然成为白道武林的中流砥柱,大有盖过龙鹰之势。

龙鹰头皮发麻。

恒彦范道:“另一个向太医请教的问题是如果太子继续服用梁王的大补药,会有何后果呢?”

这个问题非常难答,本身带有严重的后果,且没人晓得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如果不利于武三思,最后会烧到韦妃身上去。

在“正常”的情况下,军方和白道武林支持的当然是以张柬之为首的朝臣集团,这集团亦囊括了部分在神都握兵权的将领,骤起发难可把武三思等武氏子弟连根拔起。

只是现在的形势难以常理推测,因杨清仁有力左右大局的走向。

台勒虚云的“造皇计划”已是有迹可寻,就是将杨清仁捧上如现时李显的位置,成为李家子弟里最得拥戴的人,一旦成为无可逆转之势,等同现今的情况,只是李显换上了杨清仁。

杨清仁却绝不像李显般昏庸糊涂,不分是非黑白,且有台勒虚云为他筹谋用计,可像武曌般把皇位坐得稳似铁塔,在法理上更比武曌优胜。当这情况出现,龙鹰将是一败涂地,不可能有反胜的机会。

于台勒虚云来说情况是愈乱愈好,一边制造武氏子弟和朝臣间的矛盾,另一边暗撑韦妃和武三思,营造最有利于他们篡朝夺位的气氛和势头。

看眼前三个朝廷重臣对杨清仁的维护和尊敬,便晓得杨清仁有多成功。

龙鹰避重就轻的道:“从鄙人医者的眼去看,当然对太子的健康有因加得减、过犹不及的坏影响,不过诸位大人请放心,只是一件小事,未致成灾,谅太子以后也不敢随便服用不是由鄙人处方的药物。”

张柬之三人听得你眼望我眼,不知他是假糊涂还是真糊涂。

张柬之道:“老夫有一件事拜托太医,为的不是老夫的荣辱,而是天下苍生,与太医悬壶济世的志向相同。”

崔玄晔诚恳的道:“据宁夫人所言,太医对现时宫城内的事也看不过眼,对吗?”

龙鹰仍不肯朝宁采霜投以半眼,道:“各位大人不用有任何避忌,有什么话即管吩咐,鄙人办不到是一回事,但绝不会说出去。”

大家始终有过一定的交情,也要看狄仁杰的情面。张柬之的朝臣集团似强实弱,皆因未能知己知彼,犹如一群在黑暗里徘徊于险崖边缘的人,不知踏错一步立坠往能令他们粉身碎骨的渊底。

心里充满痛苦和矛盾。

桓彦范道:“朝廷现时有个非常畸形的发展,就是圣上的宠臣权力日重,太子则变得无所事事。唉!”

崔玄晔坦然道:“太医既然是明白人,玄晔亦不隐瞒,关键处在于二张兄弟,太子登位后,两人的权势有增无减,依附者日众,同族兄弟张同休、张昌期、张昌仪等倚仗其势,卖官鬻爵、强占民田、草菅人命,飞扬跋扈,引起朝野极大愤慨。看情况,二张已不把太子放在眼内。”

龙鹰记起他们曾多次弹劾二张,显然所有努力均以失败收场,暗呼罪过。他的“五年大计”竟造就出两个祸国殃民的恶贼,实始料所不及。不过比起杨清仁,张易之和张昌宗只是小奸之恶,为祸不大。

道:“这方面鄙人略有所闻。”

转向张柬之道:“张相欲托鄙人何事呢?”

张柬之道:“若以前有国老在,可由他直接禀上圣上,现在我们再没有这个门路。国老回乡前,曾提点老夫太医乃正直可靠的人,所以老夫方有此不情之请,由太医看着办吧!”

龙鹰心忖姜是老的辣,这样一顶帽子戴下来,不到自己不尽点心力。不过如是透过自己去问女帝有关太子何时登位的事,张柬之会是多此一托。

际此一刻,龙鹰比之以前任何时候,更明白政治是怎么一回事。

龙鹰留心聆听。

崔玄晔助攻道:“太医是目前朝臣里唯一可和圣上说话的人,有很多事是不方便在朝会时当众说的。”

龙鹰道:“这个鄙人明白,可是若要私下禀上圣上,太平公主该是比鄙人适合百倍的人选。”

张柬之欣然道:“听太医这几句话,老夫放心哩!本还以为太医因长年在外,不清楚宫内的情况。”

忽然问道:“太医和胖公公究竟是何关系呢?因何他肯这般维护太医,对胖公公来说是罕有的事。”

龙鹰早惯了他这种突袭式的说话方法,一时不备下会立刻着了他的道儿,哑口无言等若图穷匕现,死得冤枉。

漫不经意地答道:“或许是因鄙人助他减轻体重有关系吧!”

又压低声音道:“公公说现在吃东西时,全无顾忌,不知多么畅美。”

这是身为神医最易找到的理由,无懈可击。

张柬之对他的答案不知该满意还是气结,沉吟起来。

龙鹰仍想不通他们因何不请太平出马,却要来劳烦他小小一个太医官。

当然更猜不到托付他的是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