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湿漉漉地爬上洛水南岸,此为最佳避人耳目的方法,因现时所有连接两岸的桥梁均设有检查关卡,他大摇大摆的走过去,过关当然不成问题,却肯定泄露行踪,是他不愿意的事,至少在这个晚上。
法明作行商打扮,与岸坡的树丛花草浑成一体,似自混沌初开以来一直坐在那里,从没有移动过。这并非一种错觉,而是一种心法,不动如山,显示僧王在武道上再有突破。
龙鹰来到他身旁坐下,道:“他奶奶的夜泳真凉快!”
法明笑道:“不论以你鹰爷或毒公子的身份,又或是王太医,都不用这么鬼鬼祟祟的从水底潜过来,怎会忽然堕落至如此田地?像个偷鸡摸狗的小贼,或当刺客当上瘾?”龙鹰没好气道:“方阎皇不也是在装神扮鬼吗?今时不同往日,我们两个落难兄弟都是见不得光的沦落人。”
法明哂道:“兄弟?本阎皇已等了你两晚,到现在才懂出来见本阎皇,算你奶奶的什么兄弟?”
龙鹰忍着笑道:“甫抵神都立即去见阎皇,意头不大好吧!”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笑得后仰前倾,非常痛快。
法明叹道:“我们两大妖人又聚在一起了,该轮到谁遭殃呢?”
龙鹰道:“僧王这么快收手,会否启人疑窦?”
法明道:“世易时移,那些所谓正道的混蛋一朝得志立即发疯,秘密组成一个‘屠魔团’,其三大目标分别为康老怪,我方阎皇和本僧王。哈!这群不知死活的蠢材,以本阎皇和你康老怪的性情,怎忍得下这口恶气?”
龙鹰道:“看方阎皇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本公子担心得要命。这个混蛋团是由谁牵头呢?找几个带头来闹事者狠狠出手教训,可收杀鸡儆猴的神效。”
法明道:“康老怪见地高明,本阎皇听得老怀大慰,更晓得老怪之意是要让我们震动江湖的两大妖人,不是只活在蠢材们的心里,而是活现在他们的眼前。从这点看,便知康老怪现时的处境非常不妙,更猜到是谁牵头来对付我们,对吗?”
龙鹰叹道:“不用说也知是杨清仁那个混蛋,只他方有这个声誉地位和影响力,又使人晓得有李显,噢!不!该是有韦妃在后面撑腰。如换过是别的白道混蛋,见僧王不但让出僧王寺,且金盘洗手,谁蠢得敢来惹你呢?不怕交手后回家不足一年忽然倒毙吗?”
法明哑然笑道:“猜得好!不愧是我圣门最后的两个老妖之一。醉翁之意不在酒,要找我们两大妖人难似大海捞针,所以真正要对付的正是师姊和本僧王,这口恶气怎咽得下去呢?”
龙鹰道:“杨清仁凭什么煽动其他人来对付僧王呢?不看僧面看佛面,来惹僧王等于不给师姊面子,动辄是诛家灭族的大祸。”
法明从容道:“凭的就是‘仇恨’,白道武林和大唐宗室,因本王向师姊献上《大云经》,结果促成师姊登上帝位一事记忆犹新,对本王自是恨之入骨,加上与佛门的恩恩怨怨,如有干掉本王的机会,他们没人会客气礼让。只因顾忌师姊,不得不忍气吞声。不过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忽然间李显复辟之事成无可抗逆之势,又有大唐宗室的厉害人物牵头,且可明修对付我们两大妖人的栈道,暗渡诛除本王的陈仓,何乐而不为?”
稍顿后,沉重地道:“此消彼长,亦为天地自然之理。”
龙鹰道:“有得有失,人生从来如此,不过只要我们两大妖人有一口气在,天下还不是任我们纵横?”
伟大的城市沉静下来,再没有舟来船往,只新潭、北市和皇城仍见灯火。
河风悠悠吹拂。
法明狠狠道:“这小子非常狡猾,且确有点神通。”
龙鹰知他口中小子指的是杨清仁,讶道:“何有此言呢?”
法明道:“告诉本阎皇,康老怪如何看杨小子此一着?”
龙鹰沉吟道:“仍是阎皇刚才明修暗渡的两句话,但意思上却大有出入,杨清仁牵头组成这个‘屠魔团’只是骗人的幌子,事实上他是另有居心。”
法明兴致盎然的道:“愿闻其详。”
龙鹰感到与法明说话是一种享受,不但可代入“毒公子”康道升的角色,过点魔种的瘾儿,且因法明胸襟广阔,丝毫不因自己没认同他的想法而不悦,让大家可痛快地交换意见。
道:“首先我们要清楚真正的对手是台勒虚云而非杨清仁,不论杨清仁和香霸如何高明厉害,仍是台勒虚云手上的棋子。我康老怪明白台勒虚云,就像在战场上掌握敌方的主帅,他的所有作为全是针对一个目标,就是如何窃夺天下,绝不会横生枝节。”
法明点头道:“本阎皇确忽略了他。”
龙鹰分析道:“台勒虚云此人雄才大略,智比天高,任何表面看来简单不过的事,均暗含妙着。让杨清仁牵头组成这个‘屠魔团’,确如阎皇所言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要将杨清仁捧上白道群雄之首的领袖位置,与整个支持李显的白道势力结合为一,当时机来临时,杨清仁因之而来的声誉和影响力,可发挥神奇妙用。明则打出拨乱反正的旗号,暗则篡朝夺位,只要他再做到一件事,杨清仁可一跃而为李显之外最有当皇帝资格的人,盖过李旦。”
法明讶道:“什么事如此关系重大?”
龙鹰道:“就是娶得飞马牧场之主商月令为妻。”
法明点头同意。
要知江湖上的天之骄女,首推徐子陵和石青璇所生的女儿,不过她已下嫁寇仲和徐子陵义子陵仲,且属上一代的人。
新一代的天之骄女正是商月令,既是“天刀”宋缺的后人,祖母商秀珣不但与寇仲和徐子陵交情深厚,本身在江湖上的身份地位超然祟高,论家世则为高门大族里的高门贵族,且艳冠群芳,任何人娶得她可“一登龙门,身价百倍”,随之而来的声誉,可把杨清仁捧上云端。
龙鹰道:“要凭此‘屠魔团’对付我们两大妖人是个笑话,用来修理僧王更是奇谈,一天师姊坐在皇座,惹僧王等于惹我们的师姊,台勒虚云怎会这般愚蠢?他每走一着棋,都是为杨清仁铺路好夺权登位。好哩!现在轮到阎皇来解释一下,杨清仁如何显示出他的神通?”
法明道:“这小子应李显夫妇和诸人的请求,对我们两大妖人占得一卦。”
龙鹰大讶道:“阎皇怎可能如此神通广大,竟晓得在东宫内发生的事?”
法明道:“不是我消息灵通,而是张昌宗和张易之两兄弟耳目众多,东宫内发生的事没多少件能瞒过他们。”
龙鹰不解道:“阎皇不是说过不再理会他们吗?”
法明道:“也不是本阎皇对他们仍有兴趣,只因我解散僧王寺后,两个家伙觑准时机,大力招揽檀霸、羊舌冷、年平生和妙子四人,他们间一向有交情,故甘词厚币下,加上权势美女,兼且他们因着我的关系,在江湖上是寸步难行,要他们就此退隐又不甘心,故除妙子外,均被两个家伙打动投向他们两兄弟的阵营。”
龙鹰心里一阵感慨,曾盛极一时、威慑天下的僧王寺已成为过去,树倒猢狲散,各寻出路是自然而然的事,只不过从龙鹰的角度,投靠张氏昆仲绝不是好的选择。
法明语带欷歔地续道:“他们名虽为我的弟子,我也有指点他们的武功,事实上只是利益的结合,檀霸和羊舌冷可以不理,因皆为利欲熏心之辈,没有情义可言,但年平生此人本质不错,可以的话,请康老怪照顾他,妙子则仍是对我忠心耿耿,而她虽然没有直接加入张氏兄弟的集团,却与檀霸等三人保持联系,本阎皇对宫廷内发生的事,正是从她处来的。”
龙鹰道:“阎皇有令,我康老怪怎敢不从?”
法明轻描淡写地道:“早知道你是这种人,是你的优点,也是敌人可乘的破绽。”
龙鹰心忖不论女帝、胖公公又或法明都没有这方面的破绽。魔门之所以如此难缠,正因其能绝情绝义,不择手段。能灭魔门者,正是女帝和法明两个同门师姊弟。现在自己的对手等于另一个魔门,必须将自己的“缺点”亦计算在内。
法明续道:“十多天前在徇众要求下,杨清仁占得一卦,为‘山水蒙’。”
龙鹰皱眉道:“他不是爱用‘大六壬’吗?怎会改为占易卦?”
法明道:“这个就不得而知,或许是因通易卦者多,知六壬者少,这小子为显示易占上的才华,故改以易卦占算。”
龙鹰问道:“他如何解卦?”
法明道:“因任杨小子千猜万想,仍没想过两大妖人实子虚乌有,故解为本阎皇和康老怪你正潜藏不露,如山下暗露,在一段时间内潜踪隐迹。只有老怪你和我方清楚他此卦灵验如神,‘蒙’正有蒙蔽之意,只是他囿于所见,因而捉错卦神。哈哈!”
龙鹰道:“亏阎皇仍可笑出来,终有一天给他来个未卜先知,我们两大老妖便有难了。”
法明冷哼道:“早试过一次,还布下天罗地网,我们两大老妖不是仍活得好好的吗?这年来本阎皇边疗伤边练功,且因你的启发再有突破,说起来尚须向他说多谢。”
接着冷哼道:“有可能先拿他来开刀祭旗吗?”
龙鹰道:“机会微乎其微,这小子自己知自己事,绝不予我们机会,即能掌握机会,如他一意开溜,兼之我们两大老怪见光即死,杀他怕只比登天易上一点儿。”
稍歇续道:“一切留待飞马节和我康老怪从岭南回来后再说,如被他夺得商月令的芳心,那唯一解决之法就是不择手段地干掉他。”
又问道:“阎皇清楚我要到飞马牧场的来龙去脉吗?”
法明点头道:“我和师姊私下见过一次面,大致上晓得你的情况,师姊弄清楚本阎皇和你康老怪从东宫脱身的经过后,对本阎皇大为改观,放心地告诉了本阎皇很多以前她不肯透露的事。”
又压低声音道:“她让本阎皇关在上阳宫的化城院整整三个月,将《天魔策》十卷翻了又翻,师姊的确变了很多。还有一件事是本阎皇作梦也未想过的,就是她没有死。”
龙鹰一头雾水的道:“她没有死?”
法明道:“是的!师姊没有杀她,只是将她软禁,生活得很不错,且为本阎皇诞下麟儿,现居于杭州西湖湖畔。我去探过她们母子,回来后立即解散僧王寺。”
龙鹰醒悟过来,知法明指的是曾与他有一夜情缘的神都名妓,如此看来武曌对这个师弟并非那么绝情,又可解作是留有对付法明的厉害后着,于关键时刻向法明打出这张牌,哪到法明不屈膝投降。
如此手段,龙鹰自问永远学不来。
法明浸沉在奇异的情绪里,喃喃道:“她仍是那么年轻漂亮,伺候她的四个所谓婢子全是师姊的人,不但注重她的饮食健康,还教她练气养颜之术,所以她保养得这么好,又骗她一切由我安排,早晚会去和她相会,唉!你该清楚师姊这么做的原因哩!我真的斗不过她。”
龙鹰呆瞪着他。
天下间恐怕只龙鹰和武曌,知道天下无人不惧、震慑白道武林的僧王,竟有如此温柔多情的一面。
法明迎上他的目光,道:“我和她抵死缠绵了十多天,补偿了分离十多年之苦,然后我在当事情变得平凡前,硬着心肠离开。本阎皇或许会再回到她们母子身边,但不会发生在未来数年内。唉!晓得仙门之秘者,怕都再难像正常人般去生活。”
接着笑道:“本阎皇原没有打算向老怪你透露此事,现在肯说出来,是想提醒你,与我们圣门的其他人交手,绝不可有破绽落入他们手上,否则死了仍不清楚是如何死的。明白吗?”
龙鹰道:“给你以身作则来个当头棒喝,还不大彻大悟吗?”
法明道:“我看你仍是一知半解。你扮的丑神医太正常了,很易落于有迹。尽情发挥你的魔种吧!只有魔种方令人无从掌握。”
龙鹰动容道:“果然是金石良言,多谢僧王提点。”
法明道:“你到岭南去干什么?”
龙鹰扼要解释了,道:“对付杨清仁的事,待我从岭南回来后再想办法。”
法明道:“明知在争夺商月令上斗不过杨小子,去来干哈?”
龙鹰道:“不是我死心不息,而是想到搞破坏比求事之成易上千百倍,不弄垮这小子的如意算盘如何可下这一口气。”
法明没再就此说话,以为龙鹰说的“那一口气”是指杨清仁在东宫布局对付他们两大老妖之事,而不知龙鹰心想的却是杨清仁横刀夺爱,占据闵玄清之恨。
法明道:“横竖闲着,本阎皇会去找席遥。”
龙鹰失声道:“找他干什么?”
法明悠然道:“当然是去看看他的‘黄天大法’有多厉害。”
看看龙鹰的表情,续道:“不用担心,我和他绝不会打生打死的。唉!还有什么好打呢?不过这家伙现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第一个目标是孙恩和燕飞最后决战的那座孤岛,找不到只有逐个岛去找。”
接着正容道:“鹰爷对仙门有新的领悟吗?”
龙鹰欣然道:“明天我们设法再一次碰头,或许小弟可给僧王一个答案。”
法明一怔道:“现在和明天有何分别?”
龙鹰双目魔芒大盛,道:“分别于在见仙子前和见仙子后。据师姊的看法,开启仙门之法,就是‘至阳无极’和‘至阴无极’两股宇宙最猛烈又截然相异的力量互击下产生的。席遥的‘黄天大法’是‘至阳无极’,静斋的‘剑心通明’是‘至阴无极’,燕飞则是一身而兼两法。”
法明一双眼睛亮起来,道:“明晚我在这里等你,两大老妖不见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