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勾心斗角

就在龙鹰向香霸公开符太的“龙鹰兄弟”身份的一刻,香霸便入了彀。

说出这件事时龙鹰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乃冲口而出的话,唯一想到的是符太已在新潭的反刺杀露了馅,纸包不着火,由对方猜到倒不如由自己揭秘,遂令符太因受辱而勃然震怒变得顺理成章,龙鹰和万仞雨当场向香霸发难是理所当然。现在则轮到胖公公出手,连当时得令的武三思亦手足无措,无力护花。

香霸为何会犯这个错误呢?致陷身进退失据的劣局。

龙鹰倏地醒悟过来,今早杨清仁的刺杀目标是他这个丑神医而非武攸宜,虽然后者肯定要陪他一起踏上黄泉路。

大江联一直有杀丑神医之心,只是因他行踪飘忽,大部分时间均不在神都。在神都时又密藏上阳宫内,活动范围不出宫城皇城,使杨清仁等无从下手。

武攸宜昨天在东宫外截着王庭经,央他出手医治玲莎,其时香霸正在东宫内,未知此事,故以医书为饵,诱王庭经到珍古斋去,肯定是心怀不轨的企图。

到武攸宜请丑神医为玲莎医治怪症的风声泄出,杨清仁和香霸等还以为得到了刺杀丑神医千载难逢的机会,且可利用武攸宜的特殊身份混淆他们要刺杀的真正对象,遂以最强的实力付诸行动,岂知给符太和万仞雨连手破坏,令他们损失惨重。不过正如女帝所指的,不论成败,仍达致了台勒虚云借刀杀人之计。

出动玉女宗的第二号人物柔夫人来对付丑神医并非原定的计划,而是临时的急就章。柔夫人根本不该在珍古斋现身,她到来是要通知香霸有关新潭行动失败了的事,由柔夫人临时订出以美色迷惑丑神医的绝计,怎想得到丑神医不单是“龙鹰”,且是“范轻舟”,看破他们的阴谋,来招顺水推舟,将飞来艳福转让给符太。

这个变化是香霸和柔夫人没想过的,若仍以柔夫人扮作香霸的妹子荣柔出来献书,柔夫人势陷完全被动的下风劣境,又不能随便找个婢女来顶替,于是一走之了,然后再想办法收拾这个烂摊子。

龙鹰当时亦猜到对方使的是李代桃僵之计,故特别指出在门外遇上柔夫人一事,教柔夫人没法脱身。

所有目光集中香霸身上,看他如何响应。

纵然在如此情况下,龙鹰仍感应不到他精神上的波动,可知此人精神修养之高。

柔夫人仰起俏脸,只是个轻微的动作,却惹得人人注意,将目光移到她处。她以略带羞涩的盈盈浅笑回应胖公公严肃的目光,又向符太送去致歉的眼神,再朝龙鹰幽幽地瞄上一眼,神态的转变有种出乎自然,来自深心的意味,绝不会使人生出她在勾三搭四的感觉,且充分发挥她能使人屏住了呼吸的美丽,尽显女性纤柔之美,轻轻地道:“公公息怒,此事实为一场误会。荣柔当时并不晓得须妾身亲自向符公子献上医卷,又因赶着到东大寺上香还神,致与王太医、符公子和万爷缘悭一面,因而闹出事故。”

她说话的语调声音柔柔婉婉,句与句间的呼气与吸气更替交叠,随之而来的内心情感如浪打礁石,令人没法对她说的话有丝毫怀疑,纵然明知她满口谎言,仍偏向愿意相信她字字感诚意真。

这肯定是言语的“媚法心功”,魅力非凡。

龙鹰心呼厉害,换过没有符太的代师出征,他自己肯定会披挂上阵,美其名为与玉女宗的顶尖级高手交锋过招,事实上却是想享柔夫人的温柔滋味,情况一如当年与二姑娘沈香雪的颠龙倒凤。只要想想能在夜半无人之时,听此女仿似含羞答答地在枕边私语,冒多大的风险都是值的。

忽然间,整座观风大殿呈现了某种现实和虚幻难分的错觉,周围大群小群的高官权贵、名士淑女仍在谈笑晏晏,不时爆起欢乐的笑声,他们这群人却因柔夫人开腔说话,被带进了另一个迷人的空间去。

自第一天遇上柔夫人,龙鹰早发觉她有着能诱人于无影无形、不着痕迹的高明手段。她似是端庄自持,还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容神态,但偏是她这种独特的风格,最是勾魂夺魄,龙鹰便曾着过她的道儿,致差点失陷于玲莎,全凭魔种方得到解救。

柔夫人接下去道:“这是大兄第二次的出尔反尔,至于第一次,该交由大兄亲自解释和道歉。”

她每句只字,均是专注从容,情诚意切,心意绵绵,那种因而透泄的坚定情感确能使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动容,不论她曾有任何错失,亦愿意一笔勾销。

胖公公顺势显示他的风度,绽现微笑,向香霸道:“公公在听着。”

符太的心急剧地跳动几下,方回复正常,龙鹰心叫糟糕,晓得柔夫人大展媚威,施展解数下,这个小子一时被压在下风,不该动心的情况下却动心了。不过回心一想,如果柔夫人非是如此难缠,符太亦胜之不武。

香霸干咳一声,清清喉咙,摆明争取时间动脑筋去接着柔夫人用鞠杖打过来的马球,一脸歉意的向“丑神医”龙鹰道:“公公明鉴,不知如何,又或因宿世之缘,寒生一见王太医,心中便非常欢喜,可是有关婚嫁之事,绝不宜在当时的场合提出来,只能留待至王太医造访敝斋说出来,由此而惹起重重误会,寒生深致歉意。”

柔夫人接下去道:“明天午宴时妾身会向太医大人、符公子和万爷敬酒请罪。”

胖公公呵呵笑道:“那就是公公错怪了你们,现在是误会冰释,如此佳缘,圣上和公公都乐观其成。”

别头向符太道:“小符你留下来和荣姑娘闲聊几句,因公公安排了你和荣姑娘一席,太医则随公公来。”

岂知符太立即转身,若无其事地道:“我害羞了!还是跟在公公身后多走一会儿好哩!”

他的话立即惹起哄动大笑,冲走了刚才沉重严肃的气氛,柔夫人禁不住莞尔,今次龙鹰感到她是真心的,亦对符太重新估计,他留下来面对众人确是有力难施,被动尴尬,但以此妙着,则可扭转形势,到再与柔夫人同席时,可掌握主动。

表面看柔夫人化解了胖公公的狂攻猛击,实质上柔夫人已被老谋深算、善于斗争的胖公公逼入死角。

今晚之事必会被广为传播,使人人晓得柔夫人成为符太的禁脔,符太后面则有女帝和胖公公撑他的腰,即使柔夫人比现在动人百倍,也没有人敢对她有染指之心。如此等于将柔夫人的影响力收窄至只能对付符太一人,个中情况巧妙至极。

走不到十多步,来到殿堂中央,胖公公停下来,向龙鹰道:“本来你和仞雨均被列入客席当陪客,分别与两大酋王共席,不过却被太平打乱了阵脚。”

龙鹰暗吃一惊,道:“被她如何打乱阵脚呢?”

由于女帝和奚王随时驾到,部分人陆续入席,聚集席间席后的大小人群散去大半。

三人这般站在殿堂中央的空旷处,胖公公固是体型独特瞩目,龙鹰亦以其丑脸不遑多让,但仍远及不上符太的突出。此子换上了荣公公送来为他特别设计的“医佐”官服,兼之龙鹰为扮丑神医佝偻着身体,又改变走路和站立的姿态,登时将符太特殊的体型气度衬托起来。比之当日初遇龙鹰时邪气逼人的姿态,他因既曾随龙鹰转战千里,又历“入死出生”的非常经验,他现时的气质已迥然大异,邪异里注入了奇诡冷漠的意味,秀美如女子的容颜在磨练下添加了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阳刚气概,糅合而成没法贴切形容慑人至极的气质。

纵然在如此重臣猛将云集的场合,他仍不改其视天下人如无物的态度,傲立胖公公和龙鹰之旁,站得笔直挺俊,虽然不言不笑,但那双宛如电火迸射的锐目却似在寻找猎物般逐一审视朝他望过来者,心志浅薄者无不被他看得遍体生寒,避开他的目光。

胖公公每个行动背后均暗藏深意,现在则是故意让符太建立形象。瞥符太一眼后悠然道:“太平要和你共席。”

龙鹰失声道:“合乎礼节吗?”

胖公公道:“有什么合不合礼节呢?公公点头便成。太平现时正是在宫内最吃得开的女子,上通圣上,下通太子和太子妃,没有特殊的理由公公亦不愿拂逆她。”

龙鹰苦笑道:“难道给她看穿了本神医?”

胖公公道:“这方面你反可放心,她绝不是看破你是她心里的负心人扮的,至于真正原因,便由你去弄清楚,然后向公公报上来。哈哈!”

又压低声音道:“你的徒弟要去撩事斗非了,好自为之。”

符太扫视全场后,目光落往朝他瞧过来的杨清仁,双目诡光遽盛,唇角还挂着一丝难得罕有的笑意,充满敌意。

公公拍拍龙鹰肩头,朝殿门的一方举步。

杨清仁与符太挑衅的目光相触,稍现错愕之色,立转锐利,不过杨清仁修养极高,眼神持亘,故虽然与符太对视,却没有剑拔弩张的味儿。

闵玄清和宁采霜两大美女也被惹得朝符太打量,前者既不认识符太,亦不晓得王庭经这个丑家伙是谁,只在好奇为何殿内忽然多出这么古怪的两个人,而邪气逼人的符太则毫不客气地直视现时神都最当时得令的河间王李清仁。

宁采霜则看看符太,又看看王庭经,秀眸射出思索的神情。

气氛一时之极,在不远处以张柬之为首的那群人亦注意到这边异样的情况,停止说话,往他们望过来。

龙鹰向符太低声道:“想发疯吗?随师父来吧!”

师徒一先一后,朝以杨清仁、闵玄清、宁采霜和洞玄子为主的小圈子昂然举步走过去。

二张集团的杨再思等人亦停止交谈,静观事态的发展。

忽然间,王庭经和符太“师徒”,成了全场注意力的核心,稍懂宫廷形势者,亦感事不寻常。加上绝大部分人不明白为何忽然钻出像符太般妖异之气极重的可怕人物来,更添事情的引人入胜。

从千黛的四册《行医实录》本里,对于与杨清仁曾有过的一次碰头接触,记之甚详,是发生在“两大妖人”刺杀失败后,千黛代龙鹰扮丑神医到东宫为伤患治病时发生。当时杨清仁问及有关伤者内伤的情况,千黛当然不会透露真况,几句话打发了他,所以杨清仁可算是丑神医的旧识,但与洞玄子则是“初次见面”。

杨清仁施礼笑道:“岁月如流,不知不觉又逾年未见,王太医风采胜昔,该是医事顺遂,又再救人无数。”

他如风过庭般,有着与生俱来般的潇洒气魄,一言一语,举手投足,均带着爽脆超脱的丰神,令人心旷神怡,男的向他喝采,女的会为他倾倒。

难怪湘夫人会失陷在他手上。

龙鹰这刻看到是杨清仁的另一面,魅力四射,如此对手,确不可轻视,即使自己能以“龙鹰”的身份去和他争夺商月令,仍未可稳操胜券。

洞玄子全神打量王庭经,对符太反不在意。

龙鹰心中奇怪,照道理洞玄子现在该清楚符太是谁,论分量,他的“丑神医”怎及得上大明尊教硕果仅存的超级高手,且又是龙鹰的兄弟,也是最有可能识穿杨清仁、洞玄子等人身份的人。

唯一的解释是洞玄子正为大江联策划的那个阴谋的主持者,故对丑神医这个障碍格外留神。

龙鹰在闵玄清明亮秀眸的注视下,岂敢掉以轻心,透过魔种全情投入“丑神医”的身份位置,默然应道:“医家法宝,不外望、闻、问、切四字。河间王现时气足神扬,话尽时余音萦回,可知河间王深谙天人之道,得四时之胜,故可与万物沉浮于生机之门。”

包括符太在内,人人听得一头雾水,事实上连龙鹰本人亦不大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因其目的在点醒闵玄清。

龙鹰的魔种何等灵锐,与杨清仁目光相触,立即从他的眼神发现杨清仁多了以前没有的某种东西,换过任何人都不会注意或明白,只龙鹰晓得原因系乎闵玄清。

两人间发生了肉体的关系。

第一次远征塞外前,龙鹰和闵玄清在长安曾二度欢好,精擅道门阴阳调和之术的闵玄清从龙鹰的魔种处获益良多,道功急进,臻至结丹成胎的境界。道行高强的杨清仁与闵玄清结合,等于间接从龙鹰身上提取好处,故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作出于他这个级数高手来说近乎不可能的突破,看到后龙鹰按捺不住下说出这番东凑西拼的医理来。

两人抵达杨清仁等身前,一身道服的洞玄子沉着的以他老皱磨损的声音道:“贫道洞玄子,神医是非凡人说非常话,贫僧虽感神医的话隐含至理,却似明非明,神医可否作进一步的解释,以开贫道茅塞?”

他代表众人说出心里疑惑,其他人都听得点头,静待丑神医的回复。

这个话圈除闵玄清、宁采霜、洞玄子等外,尚有三个派势十足的人是龙鹰不认识的。其中一人,也是三个人里最年轻,年纪不过三十岁者,令龙鹰特别留神。

乍看此人没有独特之处,但细看下自有一股世家子弟的气度,举止大方得体,目光从容,五官匀称端正,但这些都不是他惹龙鹰注目的原因,他真正令龙鹰注意到的是在其温文尔雅的外表下而隐藏着深埋不露的一股巨大力量,显示出此为不可多得的高手。

龙鹰轻描淡写地向洞玄子道:“阴阳四时者,万物之终始,死生之本,逆之则伐,顺之则兴。故像河间王般的明智之士,明白阴阳顺逆之道,故能求真得真,未雨绸缪,不会如一般人那样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然后治之,譬犹渴而穿井,斗而铸锥,不亦晚乎。哈!鄙人是有感而发呵!最好人人像河间王那么明智,鄙人可过些优闲的生活。”

闵玄清看看王庭经,又看看杨清仁,轻柔地道:“太医想说的,是否河间王比我们这里任何一人更懂养生之道呢?”又不好意思的道:“道门闵玄清,见过王太医。”

龙鹰迎接她清澄的眸神,漫不经意地道:“一般养生之道,岂能令鄙人动意,鄙人是比对上一次和今次见河间王的情况,有感而发。”

宁采霜道:“太医愈说愈玄了。”

龙鹰忍不住向她展露笑容,现出上下两排雪白的牙齿,看得这佛门美女怔了一怔,两颊微现红霞。她动人的风韵对龙鹰生出补偿的效应,颇有点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感受。不论龙鹰如何洒脱,被杨清仁这坏家伙乘虚而入,得到闵玄清,对他来说怎都是一个打击,受创颇重,现在见到风格同样独特,又摆明不会涉足男女之私,属半个出家人身份的宁采霜对自己这个丑怪的人有暧昧的反应,当然有移神之效。

龙鹰此时已开始后悔自己忍不住说出这番话来,幸好符太插言道:“师父在,徒儿可否说几句话呢?”

所有目光全落到符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