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兄弟碰头

往昔的好日子又似回来了。

龙鹰和万仞雨并排坐在洛水南岸的斜坡,看着大小船只在前方穿梭往来。他们第一次的深谈便是在同一位置发生,那时仍未晓得梦蝶夫人就是花间女,还相约到棋圣的棋园参加盛会。眨眼间,两人各自成家立室,心境也与其时大有分别。

他们再不用头痛李显回朝的问题,却在为李显回朝后的情况苦恼。

对征战塞外的军事行动龙鹰大概地描述,但对现时宫内的情况,龙鹰是力求详尽,将大江联的“入侵”说个一清二楚,花了他整个时辰来向万仞雨交代。

万仞雨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情况比我想象的恶劣百倍。”

龙鹰大喜道:“那你是站在我的一方了。”

万仞雨不悦道:“这是什么鬼话?我不站在你的一方,该站在哪一方?”

龙鹰叹道:“因为你一直是李显的一派,师门又为太子党的骨干,做人更立场鲜明,不会因任何人而违背自己的原则,很难怪我担心呢。”

万仞雨道:“只要你不再去刺杀李显便成,我会和你共进退。现在我们最大的敌人非是大江联而是武氏子弟,只要能将他们清洗,韦妃将孤掌难鸣,不可能有作为,比之圣上的手段她是差远了。”

龙鹰不同意道:“你低估了韦妃,是因你高估了李显,我的感觉是不论李显在哪个位置,他仍沉溺在自己狄窄的天地里,最重要是安逸地享乐,希望眼前的情况可永远持续下去,别人为他焦急,他却是毫不在意。这样的一个人,会任从围绕身边的人摆布,只有打进他的小圈子去方能影响他。”

万仞雨微笑道:“你这般悲观,皆因不明白我们这边的情况,武氏子弟虽多人掌握兵权,却是似强实弱,皆因下面的将领均对他们不心服。时机来临,我们会将他们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又道:“韦妃和武曌的情况大不相同,当时没人想过武曌敢冒天下的大不韪坐上九五至尊之位,故被她长期掌权,不住杀戮和排除妨碍她执政的皇族和重臣,成立她的执政班子。今次我们是早有预防,韦妃只要有任何异动,我们会杀进宫内。明白吗?”

龙鹰叹了一口气,默然无语,万仞雨讶道:“仍不同意我的看法吗?”

龙鹰苦笑道:“因为我忽然发觉你像小弟般对宫廷斗争完全是门外汉,一切只是想当然。”

万仞雨承认道:“不要说皇宫,对朝廷我也是一知半解。大家兄弟,有什么话放心说出来,不用介意我的颜面。”

龙鹰道:“凭我对宫廷并不透彻的理解,确很难说服你,唯一可以想到的,就是在皇宫内起事绝不容易,上头怎么想是一回事,下面的人只会恪守规矩,天子对他们具有无限的威权。只要韦妃懂得巧妙运用李显做挡箭牌,她将稳如泰山,任何敢冒犯她者会被打为叛贼。你要清剿武氏子弟吗?她会借机清除所有反对她的人,通过李显这个傀儡,韦妃可以为所欲为。”

万仞雨沉吟思索。

龙鹰道:“如果事情这么容易解决,胖公公不会力劝圣上不要轻举妄动,对未来也不会如此悲观,在这方面胖公公走过的桥要比我们走的路还多。从军事的角度看,皇宫等于由无数坚垒组成的军事重地,重重岗哨,处处关防,各有职责,违者是叛国欺君、诛家灭族的大罪。宫内更有左右羽林军和飞骑御卫的卫所,韦妃只要将自己的人安插在关键位置,何惧你起兵造反?当李显从东宫迁往宫城,成为名正言顺的大唐皇帝,任何叛乱均不会得到下面的支持,整个军事系统与他们夫妇结合为一,此正为韦妃与武三思搭上的主因,各取所需也。你道我想杀李显吗?作出这个决定前我痛苦得想自尽。”

万仞雨道:“杀武三思又如何呢?”

龙鹰道:“这家伙比任何人更怕死,且清楚自己的处境,出入都有大批高手护驾,要杀他只会比杀李显易上一点点,韦妃则更是休提,光要过妲玛和宁采霜两关。”

万仞雨终于同意,道:“我是太天真了,现时只好将矛头先指向大江联。”

龙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绝不可以暴露身份,否则会失去‘王庭经’巧妙制衡韦妃和大江联的妙用。这个斗争的游戏必须透过‘王庭经’和‘范轻舟’去进行。”

又问道:“现时你在太子集团里占着的是怎么样的一个位置?”

万仞雨苦笑道:“你比我更清楚李显的脾性,我又不会投其所好,韦妃则因我和你的密切关系而顾忌我,所以见过两次面后,我再没兴趣到东宫去。”

压低声音道:“我见过隆基,还和他畅谈了整个晚上。”

龙鹰问道:“他有什么话说呢?”

万仞雨道:“大部分时间在谈你,亦因你而论及塞外的形势,隆基确是个有抱负的人。武曌肯接受你的选择,我对她完全改观,明白她确有为天下着想的诚意。”

接着皱眉道:“我们这样偷偷摸摸的见面始终不是办法,我会变得投闲置散,终日无所事事。”

龙鹰头痛的道:“可以有什么办法呢了!”万仞雨道:“我们需要的是一个事件,将我们拉扯在一起,这方面由我去想办法。你这几天有何特别的事呢?”

龙鹰道:“较特别的是明晚欢迎李智机的国宴,你和他是旧识,便通过他来介绍我们认识如何?”

万仞雨道:“这种礼貌性质的引见不足以构成我们伙伴的关系,我们因此忽然密切往来会惹起疑心。在国宴前你会否到宫外去呢?”

龙鹰道:“明天我要到宫外办两件事。”遂将武攸宜和香霸的事说出来。

万仞雨沉吟道:“我和你都清楚武攸宜是怎样的一个人,怎会忽然胆敢违抗圣上的命令?”

龙鹰哂道:“当然是令他疯狂的美人儿的性命危在旦夕,令他不得不来请我出手,如非情况不容许,他今天早押我去治病了。”

万仞雨沉声道:“我嗅到阴谋的味道,的确低估了大江联,他们第一个要杀的人正是你,因为你已成了他们秘密进行的某项阴谋的障碍,故先下手为强。”

龙鹰一呆道:“我倒没想过,因为目前并不是杀我的最佳时机,杀我最好待老子去云游的时刻,难道静候十天的耐性亦欠缺吗?”

万仞雨道:“如果明天真有人伏击我们的丑神医,等于间接证实大江联的阴谋会在几天内发动。”

龙鹰道:“杀不死我又如何呢?”

万仞雨道:“只好把发动延后。你表现得愈高明,他们对你愈有顾忌。唉!他们可想出什么阴谋诡计呢?真教人想不通。”

龙鹰道:“肯定与用毒有关系,否则何用惧我?”

万仞雨道:“理该如此,如果我猜个正着,这就是我们最需要的‘事件’。”

龙鹰唇角逸出笑意,道:“且是天衣无缝,但武攸宜难免要给圣上骂个狗血淋头。”

两手探出手掌,坚握在一起。

龙鹰偷进上官婉儿的府第,驾轻就熟寻到大才女的香闺,穿窗入内,美人儿正对镜卸妆,穿的是轻柔单薄的丝质睡袍,该是因等得不耐烦,正要上榻就寝。闻声头也不回的道:“坐!”

龙鹰坐在窗旁的椅子里,看着她铜镜里的反映,叹道:“我真不知该从何说起。”

事实上他早有腹稿,这么说是要令上官婉儿错觉以为他没有预先想好说辞。想起以前与她郎情妾意,怎猜到今天会发展至此等尔虞我诈的关系。他们间非是没有情意,只是被更大的利害关系完全覆盖了。

上官婉儿透过铜镜的反映看他,两手轻柔地梳理垂瀑般的乌黑秀发,淡淡道:“那就由你和法明扮鬼扮马到房州去刺杀太子说起。”

龙鹰没想过这么远,猝不及防下差点哑口无言,幸好灵机一触,思路立即转活。

道:“此正为圣上肯答应胖公公和我让太子回朝的唯一条件,就是没有了韦妃的太子。”

上官婉儿慢条斯理的道:“法明又因何肯与你去合作做一件对他没半分好处的事。谁都知道,太子登位,首当其冲的正是他。”

这是个他不可能提供合理答案的问题,除非抖出魔门的秘密,苦笑道:“恐怕要直接问圣上了,这方面是由她安排的。”

上官婉儿冷笑道:“鹰爷推得一干二净,听说你们到东宫进行刺杀一副生死与共的模样。法明因何对你态度大改呢?”

龙鹰听得心中有气,道:“这不关态度的事,而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和法明必须同舟共济。你问够了吗?揭穿老子又如何?谁奈何得了我?顶多我立即回高原去,以后再不理中土的事,更不理李显的死活。”

上官婉儿转过身来,面向着他,道:“鹰爷生气了。脱下面具好吗?”

龙鹰负气的道:“不脱!”

上官婉儿放下梳子,长身而起,婀娜多姿来到他身前,俯首看着他道:“是婉儿不好,错怪了你,圣上看得很准,韦妃确会变成祸患的根源,可是大局已定,鹰爷可有回天之法?”

龙鹰探手环抱她的腰臀,搂得她坐到腿上去,拥个结实,在她耳边呢喃道:“明天的事不要想那么多,只须选择站在那一边。婉儿该比任何人更清楚,韦妃和武三思已勾结在一起,李显则是砧板上的肥肉。如果婉儿认为须效忠梁王,即管这么做吧!不过我龙鹰答应过圣上,绝不容许韦妃成为另一个她,当韦妃坐上帝座的一刻,便是我龙鹰拨乱反正之时。”

上官婉儿一双玉手缠上他的脖子,昵声道:“你会杀婉儿吗?”

龙鹰断然道:“我龙鹰就此立誓,永远不会伤害婉儿。”

上官婉儿献上香吻,喘息着道:“黄昏前梁王召婉儿去见他。”

龙鹰道:“是否在你面前臭骂我呢?”

上官婉儿道:“刚好相反,他大大夸赞你一番,还说幸好得你回来,才知太子虚不受补。”

龙鹰叹道:“这家伙愈来愈高明了,他这番话正是要透过你让我晓得,使我对他没有戒心。”

上官婉儿讶道:“他为何这般做呢?”

龙鹰不屑地道:“坏脑袋可想出什么好东西来。”

上官婉儿嗔道:“不要说得梁王这么不堪好吗?”

龙鹰不悦道:“婉儿。”

大才女伏入他怀里,幽幽的道:“鹰爷给婉儿一点时间呵!”

龙鹰将她拦腰抱起,朝榻子举步,道:“我必须于午夜前赶回宫去,上官大家该晓得老子现在要干什么?”

上官婉儿“咿唔”一声,将俏脸埋入他的肩颈去。

忽然间,他和大才女昔日的美好时光又似重现眼前。

回到上阳宫的太医府,隔远已嗅到烧东西的气味,进入厅子仍见不到符太,最后在连接内外进的天井找到他。

符太逐页撕下医卷,投进燃着的火炉里去,好像很享受将四册医卷付诸一炬的过程。

龙鹰搬来矮凳在他身旁坐下,问道:“全记牢在脑袋了吗?”

符太道:“是融会贯通,只一天的时间便将我的‘毒学’提升转化,更上层楼,写此四册东西的人非常了不起。”

龙鹰道:“想不到你这么好学。”

符太朝他瞥一眼后,目光回到不住冒窜的火焰,道:“对任何可以启发我的东西,我都不会错过,问题在大多数东西,接触不久立感索然无味,提不起劲。”

又道:“我到过东宫去!”

龙鹰道:“见到李显和韦妃吗?”

符太道:“只见到宁夫人。”

龙鹰道:“见到你她有何反应?”

符太没好气道:“你当我是洪水猛兽吗?你懂扮丑神医,我不懂扮你的医佐徒儿吗?她对我不知多么客气,还考我医术上的功夫,看能得你多少真传。哼!竟敢探我符太的底子。”

龙鹰笑道:“勿要多心,我只是想弄清楚情况,尚药局又如何呢?”

符太傲然道:“给我眼神一扫,谁敢不乖乖听话。”

龙鹰有点不敢问下去,只能暗自心惊,岔开道:“你未来情人的事有点眉目了。”

符太稍神一振道:“快说来听!”

说时就那么将烧得只剩半册的最后一卷投入火里去,再没有逐页撕的兴致。

龙鹰大奇道:“你竟是认真的。”

符太道:“我何时说过对此不认真呢?刚才一边烧东西,耳边像一直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我恐怕已被她的‘媚音’迷倒了。”

龙鹰说出香霸约他到店子见面的事后,伸个懒腰道:“血战之后才去赴约,最重要是能生擒几个活口,便可教大江联头痛。”

符太愕然道:“神都内何来血战的机会。”

龙鹰扯着他站起来,到内堂睡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