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楼船夜膳

符太睁开眼睛,道:“好戏开锣哩!两个蠢材的声音都容易辨认,特别是香霸,有点似口吃,断断续续的,但偏是铿锵有力。”

龙鹰仍闭目养神,回应道:“你的耳听非常了得,两人在和我们隔足五层楼的大舱厅进晚膳仍被你听个一清二楚。唉,碰杯哩!我似嗅到肥鸡的气味,可怜我……哈!”

伸手接着符太抛过来的一袋子干粮,用油布包裹,鼻子一嗅,道:“竟是黄精,我的肚子有救哩!”

符太道:“勿要以为只有师父你才懂得在山里采药,过去的三个月我藏身山岭,这从地里掘出来的东西是我的主粮,水来了。”

龙鹰另一手接着他抛过来的水袋。

符太伸个懒腰道:“不过菜肉包子和甜豆浆确美味多了,到中土后我才有机会吃点好东西。咦!终于由香霸打开话匣子哩!还以为他们没有说话的心情。”

龙鹰放下水袋,送一小块黄精入口里,施展“凝听”。

香霸的声音犹如在耳边响起,叹道:“我们的计划本是天衣无缝,理该万无一失,岂知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确始料不及。”

洞玄子的声音道:“岔子出在什么地方呢?真教人想不通,香雪与他说不到十句话,应不会在说话上露出端倪。”

香霸道:“只能说这小子福大命大,又或仍命不该绝。唉!他的情况有点像龙鹰,可能人之所不能,出人意表。”

龙鹰听得心中叫妙,从香霸提起自己时的语气,知他再不怀疑龙鹰和范轻舟是同一人。

洞玄子哂道:“比之龙鹰,他还有一段距离,换过龙鹰,怎会畏战?还求之不得。”

香霸道:“香雪仍不肯出来吃东西吗?”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亦不是对洞玄子说的,因语调转柔,龙鹰睁开眼睛,与符太四目交投,道:“是玉女宗的高手柔夫人。”同时心叫厉害,因直至此刻方感应到她在船上,肯定她乃刺客之一。

柔夫人没有说话,浅叹一口气。

香霸冷哼道:“这丫头是否对范轻舟动心了?”

柔夫人轻轻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小可汗指出正是香雪和范轻舟间的微妙关系,最能令范轻舟中计上当,香雪已将私情抛到一边去,你怎可怪她。”

龙鹰心中一震,自己猜得没错,整个刺杀行动是由台勒虚云一手策划,其对人性的精辟看法,令人惊叹,刚遇上沈香雪时,他一点没想过是针对他的阴谋,心中还填满爱怜之意。

香霸颓然道:“真头痛!”

洞玄子沉声道:“我们尚有一个杀范轻舟的机会。”

香霸没好气的道:“现在他晓得古梦会到牧场寻他,怎还会去?”

柔夫人不愠不火地道:“他会去的。”

连洞玄子亦讶道:“我只是希望他去,夫人怎能说得如此肯定。”

柔夫人轻描淡写的道:“因为我比你们更明白他一旦决定去做一件事,不会因任何困难而动摇,这是所有成就不朽大业者的特质,非是常人能测度。”

香霸沉吟道:“龙鹰亦是这样的一个人。”

柔夫人道:“直至范轻舟离开总坛,我仍深信他是由龙鹰乔装的,只恨没法拿着他的辫子,可是现在我不得不承认龙鹰是龙鹰,范轻舟还范轻舟,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因须随范轻舟销声匿迹,曼曼只能送来两次密报,但已足以证实范轻舟一直留在中土。当然!这个范轻舟也可以由别人假扮,不过范轻舟的现身扬州,推翻了我以前的想法。宽公晓得古梦之事后,到今天与范轻舟在曲江会面,前后不到二十天的时间,范轻舟收到宽公发给他传讯的时间将更短,如果范轻舟是龙鹰,绝无可能及时赴会。且‘小魔女’狄藕仙为龙鹰产子一事是由武曌公布天下,君无戏言,乃千真万确,以龙鹰的重情重义,怎肯离开高原?”

龙鹰心呼好险,全赖老天爷的眷顾,连最不相信的人也因今天的事改而相信范轻舟是确有其人,回想只要他在高原多盘桓几天,现时势是另一回事。

洞玄子道:“如果夫人猜测正确,范轻舟始终在劫难逃。唉!范轻舟真是如此愚顽之辈吗?明知去参加飞马节是自取其辱。”

又问柔夫人道:“我尚未与范轻舟正面接触过,可是连清仁亦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具有奇异魅力的人,夫人可坦白告诉我对他的看法吗?”

龙鹰偷听得入神,闻之大感刺激有趣,因即将听到玉女宗的第二号人物对自己的评价,且是由女儿家的角度出发。

柔夫人轻叹一口气道:“可以不答这个问题吗?”

香霸愕然道:“难道夫人也对范轻舟生出感觉?”

符太的声音在耳鼓响起,道:“这个女人只闻其声,已感到她很有味道。”

龙鹰睁眼瞧着他。

符太有点尴尬的道:“是给你能起死回生的魔气所累。”

龙鹰无暇深究,因柔夫人的答话传入耳内。

柔夫人不徐不疾,以在说着与她无关的事情、与任何人均保持某段距离的声音道:“可以告诉你,范轻舟对我们任何一个修炼‘玉女心功’的女子,都有着天然的吸引力,那是没法说出来的感觉。这是个非常离奇的人,似乎可一眼看穿他,但很快晓得只是看到些许皮毛,表面下还有很多很多的东西,牵涉到异乎寻常的隐奥,你永远摸不到他的底子。在恩师传下来的‘观心法’里,范轻舟该是罕有的‘通人’,是天生灵异者,这种人是不可以常理测度的。”

稍顿续道:“湘姊事后告诉我,当她奉小可汗之命告诉宽公有关古梦的事,当时她感到心里很痛苦,此为我们玉女宗的大忌,亦因此而令宽公深信不疑。”

香霸道:“湘夫人这种发自真心的情绪,该是在小可汗预计之内,论心计,天下间除玉姑娘外,恐怕再难有胜过小可汗的人。”

洞玄子道:“有玉姑娘在塞外主持大局,怎还会让龙鹰得逞?五百人去,五百人回,是不可能的。”

龙鹰心中一动,猜到他们口中的玉姑娘,只可能是无瑕。

柔夫人漫不经意地道:“我收到玉姊的密函哩!”

只从一句说话,龙鹰推测到柔夫人不但非是香霸的女人,玉女宗和香家且是不相统属,所以收到无瑕的密函后,是否说出来,自主权在柔夫人手上。

香霸和洞玄子该在瞪着柔夫人等待她说下去,龙鹰脑海内不由泛起她慑人的神采。

柔夫人道:“玉姊与龙鹰正面交锋决战,结果是谁都奈何不了谁,令人难以相信。”

无瑕显然在她心里占着至高无上的位置,没想过会奈何不了龙鹰。

洞玄子苦恼地道:“龙鹰究竟是何物?不但能抗衡玉姑娘练至登峰造极的‘玉女心功’,还可抵得住玉姑娘旷古绝今的‘拈花十三指’。”

柔夫人平静地道:“‘无上师’拓跋斛罗亦告无功而回,其中过程虽然没有人知道,但玉姊肯定拓跋斛罗多少吃了点暗亏。唉!连不可一世的金狼军大统领莫哥也在拿达斯外的山区惨吃败仗,玉姊亦想不通。”

香霸沉声道:“她对龙鹰还有其他的说话吗?”

柔夫人道:“玉姊着我警告你们,对龙鹰绝不可存侥幸之心,更千万避免在战场上与他作战交锋,龙鹰乃战场上的天纵奇才,有鬼神莫测的手段,即使以小可汗的雄才大略,在失去地利下,对上他仍是败多胜少之局。”

洞玄子额手称庆的道:“幸好在未来几年我们再不用担心他,到他返回来时一切已成定局。”

柔夫人道:“他真的会长留吐蕃吗?”

香霸道:“他或会返回中土,却不会到神都来,返中土是要让狄仁杰见到外孙,他又不清楚神都真正的情况,李显重得太子之位,了结了他复辟大唐的心愿,还有什么好回来的呢?至少待儿子学懂走路,经得起舟车劳顿,方会回来。”

柔夫人没有说话。

洞玄子叹道:“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李显。”

柔夫人该是没有听下去的兴趣,告退离开。

舱厅一阵沉默。

龙鹰睁眼笑道:“开始对女人有兴趣了。”

符太坦然道:“我开始爱看漂亮的妞儿,喜欢听她们的声音,自给你从阎王爷处硬拉回来后,我的‘御尽万法,直指根源’便出了岔子,不时生出以前没有的奇怪念头。”

龙鹰笑道:“天下间只我一个人可解开你的疑惑,因为老子是过来人,那是在经历死气后对生机的追求,我在床上躺了十多天后,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想女人,女人正是生机之最,没有她们,男人如何传宗接代。”

洞玄子和香霸又开始对话,两人连忙收摄心神窃听。

香霸狠狠道:“真不知武曌怎么弄的,既然肯让李显回朝当太子,好该让出皇位,可是快一年了,连个日子也定不出来,难道她想一直当下去,直至一命呜呼吗?”

洞玄子道:“这个可能性很大,幸好小可汗已传我锦囊妙计,时机成熟下使将出来,包保可扭转整个形势,现在则交由其他人去逼她,我们只负起在旁煽风点火之责。”

又闷哼道:“武曌大势已去,看她能负隅顽抗至何时?张氏兄弟只是跳梁小丑,全赖武曌在后面撑腰,如果李显不是如此般的一个人,见到他母皇像耗子见到猫,武曌亦没法坐得稳她的皇座。”

香霸大喜道:“小可汗想出什么妙计来呢?”

龙鹰竖起耳朵,领教过台勒虚云的厉害后,任何由他脑袋想出来的东西,龙鹰绝不会掉以轻心,听语气,台勒虚云此计是冲着李显与武曌的关系而来,可是任他想破脑子,仍猜测不到台勒虚云的手段。

接着是听不到任何声音。

龙鹰和符太同时张开眼睛,看对方的神情,均知对方正在心里大骂,因洞玄子用的是束音成线的保密方式,可知即使在这种安全的环境里,洞玄子仍怕传入第三个人的耳朵里去。

洞玄子的声音再次响起道:“我唯一的担心是那个王庭经,我曾研究过他的配方,不愧神医的盛誉,最使人顾忌是他得到所有人的信任和尊敬,李显夫妇视之为神人,对他不可不防上一手,以免被他坏了大事。幸好他一年里只有两、三个月留在神都,其余时间奉命出使到国外治病去,听说奚人还为他建起了一座神庙。”

香霸显是首次听到王庭经之名,大奇道:“中土竟有如此人物。”

龙鹰却是百思不得其解,洞玄子忽然提起“王庭经”,该是与他们听不到的一段话有关,小可汗的锦囊妙计与一个太医该是风马牛不相关的事,除非牵涉到用毒,怕在事后被“王庭经”看破。

符太欣然道:“看来当王庭经的药童,比当鹰爷的随从更风光。”

龙鹰渴望两人多谈几句王庭经,可是洞玄子再没说王庭经的兴趣,转话题道:“宽玉对范轻舟在扬州差点横死的事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香霸头痛的道:“能干掉范轻舟反没有问题,因为宽玉只能硬咽下去,现在则充满难测变量。”

龙鹰暗骂自己大意,若他真的是范轻舟,又是忠于宽玉,自该让宽玉晓得此事,现在则只能抵神都后请胖公公出手补救,知会刘南光。

洞玄子道:“对着范轻舟,没有一趟我们不是落在下风,总给他走快我们一步。”

香霸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香雪,连续两次败在范轻舟手上,会对她造成很大的影响,女人就是这么样,会向强过她的人投降屈服,何况他们还有合体之缘。”

洞玄子道:“此事不可不防,幸好范轻舟不会到神都去,大姑娘比她坚强多了。”

香霸拍腿道:“给你提醒,就交由霜荞开解她。夜哩!大家早点休息,我今次推掉五个宴会才能抽身南来,回去后有得忙了。”

传来两人站起来时椅子和衣衫摩擦的声音,龙鹰的“凝听”比以前更厉害了。

两人相偕离开舱厅,洞玄子边走边道:“自金沙江分坛被武曌连根拔起后,近年来官家搜得极紧,特别是海南一带和洞庭湖,怕是格伦方已落入官方手上,那我们会处于极大的危机中。”

又道:“我们已尽量撤走海南的人,着他们迁移到岭南去,免重蹈金沙分坛的覆辙。”

香霸冷冷的道:“小可汗心软了吗?现在总坛实可有可无,若用武力夺天下,只会惹出龙鹰来,何不借机来个借刀杀人之计,一举除去所有突厥人。”

洞玄子道:“我向小可汗作出同样的提议,却被他以一句‘时机未到’回绝,小可汗是不会心软的,看他如何对付花简宁儿便清楚。”

龙鹰心中叫妙,为何自己从未朝这个方向想过,只要当皇帝的肯点头,大批留落在中土的突厥人形成的死结可迎刃而解,但当然不是指由李显点头。

符太吁出一口气道:“我听出趣味来了。”

龙鹰道:“肯和我继续并肩作战吗?”

符太道:“和鹰爷一起胡混,愈混愈感其乐无穷,不嫌弃我这个药童了吗?”

龙鹰欣然道:“谁嫌弃过你?真的夜了!该轮到我们好好睡一觉。”

在杂物房的暗黑里,符太道:“我尚有一个问题想向鹰爷请教。”

龙鹰道:“不用这么客气,说吧!”

符太有点难以启齿的道:“如果想得到一个女人,该如何入手?”

龙鹰兴致盎然的道:“你可视男女之间是一个战场,大家有攻有守,亦像战场般千变万化,充满不测的因素。所以不可一概而论,最重要是能将自己的缺点转化为优点,又或你本来于某女子来说是缺点,但对另一女子却有着无比的吸引力。”

符太默默咀嚼他说的话。

听着运河的水打上船体的熟悉声音,龙鹰沉沉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