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踏上征途

大周圣历元年九月,武曌第三子李显重登太子之位,二度成为皇储。

八年前,僧王法明以《大云经》为武曌造势,直指太后武曌为弥勒佛降世,应代唐为阎浮提主。同样在九月,百官、宗戚、百姓、各族君长、僧道等六万多人上书劝进,武曌遂登上则天门楼,代唐为周,称圣神皇帝,并大封武氏诸王,改元天授。

龙鹰就是在天授三年,被押返神都,途遇刺杀,水中火发,从死里复生,练就古往今来,除向雨田外,从来没有人练成过的“道心种魔大法”。抵神都后的第二天,龙鹰于万人围睹下,在皇城内搏杀恶僧薛怀义,从一个无名小卒,一跃而为名慑天下的风云人物。且代驾出征,挽回大周自硖石谷之战惨败后的颓势。

然而,大周皇朝打开始已存在一个宿命的弱点,就是后继无人。不论李唐宗室,又或武氏子弟,尽为无能之辈,形成国力虽日趋雄厚富强,却内部不稳之象。

至李显重为太子之前过去的九年间,大周的权位斗争,正是环绕着继承权而进行,最后虽以武氏子弟的失败告终,可是武氏子弟并没有在政治的舞台黯然败走,反由武三思取代因气病而殁的武承嗣,通过联姻,与李显集团结合,取得新的动力,形成全新的形势。

尤可虑者,是大周心腹之患的大江联,连施巧计,成功渗透李显的集团,利用李显之妻韦氏的野心,进行颠覆天下的阴谋。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龙鹰不得已下走出刺杀李显的一步,却被曾叱咤初唐的“影子刺客杨虚彦”之孙、杨清仁一手破坏,无功而还。

杨清仁精通天文术数,为大江联九坛级高手,领导联内最可怕的刺客集团,手下有二十八宿的人物,人人武技强横。但在名义上,他却是大唐高祖李渊之孙,名载唐宗室的族谱内,虽比李显年轻几年,却高李显一个辈分。

正是凭着这个身分,他一直与李显有连系,还凭占算之学,取得沉迷此道的李显的信任和好感,加上大家同宗同族,自然联成一气。杨清仁便凭着宗族的关系,到神都来参加李显的大典。

在龙鹰和法明扮做魔门两大漏网妖人,“毒公子”康道升和“阎皇”方渐离,到东宫刺杀李显的前两天,应李显的请求,刚抵神都的杨清仁为他起了一课。此卦三传亥卯未,书占亥乘蛇,为凶将,幸亥乃长生,凶将化吉,断定三日内必有凶危,但最后仍能履险如夷。此卦令人人想到,能威胁李显性命者,舍曾到襄阳试图行刺李显者,尚有何人?遂布下天罗地网,来个守株待兔。不少人是半信半疑,岂知杨清仁的六壬课竟应验如神,唯一想不到的是“两大妖人”仍能突围逃去。

就在龙鹰于东宫内与杨清仁正面交锋的一刻,刀剑相击,他不单晓得大周女帝的皇权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也知自己过去七年的“好日子”,已一去不复返。

逃离东宫后,龙鹰登上载着众娇妻往高原去的楼船,由胖公公尽告他有关“两大妖人”行刺李显失败后的情况。

惊魂甫定,李显到上阳宫仙居院向母皇禀告行刺之事,武曌直到那一刻,方晓得龙鹰偕法明去行刺自己的儿子,并猜到“李清仁”实为杨清仁,表面当然不动声息,安慰李显一番,并答应全力缉凶。

李显离开后,立即召来胖公公,武曌出奇地没有因被瞒着而大发雷霆,只是要听胖公公的意见,该如何对付杨清仁,应付大江联进一步的渗透。女帝本色,当然是立杀无赦,还手痒起来,想诓他来送死,由她亲自出手,看他集《御尽万法根源智经》、《不死印法》和白清儿魔功三家之长的能耐。

幸好胖公公动之以利害和大局,一来会打草惊蛇,二来绝不利于当前气氛,而最关键处,会使人联想到她是“两大妖人”背后的指使者,只要大江联藉此造谣生事,后果不堪设想。

在胖公公的力劝下,又为巩固龙鹰乃“范轻舟”,安李显之心,女帝会以杨清仁立下大功,策封他为河间王。至此大江联已与李显集团紧密结合,加上武氏子弟、支持李显的政要大臣,形成一股无可抗御的政治势力,与女帝愈行愈远。

每过一天,女帝被孤立的情况愈趋严重,在宫廷内,仅余下的张氏兄弟,为了自身利益,不得不靠拢着她。

女帝非是没有反击之力,但她的龙心已再非在朝内,而是在物外。何况她还有龙鹰这着奇兵,为她争取开出另一盛世的“最后胜利”。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李显在天下期盼里第二次荣登太子的宝座。

整个刺杀余波最巧妙的一着,是营造出“王庭经”无可怀疑的身分。东宫激战中,龙鹰和法明固受重创,但被他们击伤者亦超过百人,法明已非常留手,但他的“不碎金刚”阴寒伤损,被创者不单永不能复元,还会愈趋恶化,直至耗尽而亡。由千黛扮的“王庭经”偏是最清楚法明的人,曾与婠婠负起轮流培育他之责,而且以她比龙鹰更超卓的医术,针灸加上对症下药,伤重者立即伤势大减,轻者则霍然而愈。

她戴上丑神医的面具,又在衣服和靴子上做手脚,配上模仿的天赋,将“王庭经”扮至无懈可击,更妙是她根本不用说话,一个眼神、几下手势,谁都不敢来影响她救人的大任。

神算、神医,“李清仁”和“王庭经”成为了东宫刺杀事件的最大得益者,名字不胫而走,声名大噪,千黛扮的“王庭经”还故意不随船离开,在神都多留七天才由女帝亲自安排她的“离去”。

就在李显成为太子后的第九天,龙鹰偕风过庭,觅难天,以及由林壮率军的五百精兵,匆匆离开高原,趁风雪封路前,下高原,穿过库姆塔格大沙漠,朝回纥的方向进发。

抖尽尘埃,龙鹰心怀娇妻爱儿,踏上艰苦的征途。

抵平地后,龙鹰等昼伏夜行,朝东北走,秋尽冬来,天气严寒,塔克拉玛干和阿尔金山间的河西古道商旅绝迹。他们经蒲昌海而不入,再走五天,于孔雀河东面约五十里处,位于库鲁克塔格山山脚的秘密营地,与郭元振遣来的五百大周精兵会师。

此营地是座有悠久历史的古堡,建于汉朝,后被荒弃,到唐代李世民时国力鼎盛,重新修葺加建,作为长城外的前哨站,有坚强的防御力,可驻千兵,是理想的会合地点。

领军的将领叫丁伏民,曾祖父辈是回纥人,后因避战祸迁徙汉土,数代安居后已自视为汉人,家族世代参军,屡出名将,丁伏民更是年轻有为,与郭元振关系密切,是他信任和倚重的左右手之一,当年龙鹰远征尽忠和孙万荣,丁伏民立下大功,升为正将,与龙鹰等稔熟,合作方面全无问题。

此五百人是精锐里的精锐,年纪没有一个超过三十岁,但作战经验丰富,又经郭元振、方钧和丁伏民操练,全员均处于巅峰状态。他们直至龙鹰等抵达,方晓得似是平常的行军演练,竟变成是随名震塞外的鹰爷,深入敌境进行秘密的危险任务,个个不惊反喜,摩拳擦掌,兴奋昂扬。

丁伏民领龙鹰、风过庭、觅难天和林壮,到战堡的哨楼顶,观察形势。

西面远处隐见孔雀河东岸绿色的植物带,南面则是起伏不平的半荒漠区域,库鲁克塔格山横亘延绵,隔断南北,山势雄起,令人叹为观止。山脉后大致上是回纥人的地盘,也是以“贼王”边遨为首的薛延陀马贼活跃之地,由于地形复杂,沙漠与草原混杂,边遨似如得水的鱼儿,不利时可避入沙漠和山区,故以回纥的强大,独解支的决心,仍一直拿他没法。

风过庭极目孔雀河的方向,道:“就眼前的形势看,似乎唯一的走法,是沿孔雀河北行。还记得吗?这是安天说过到龟兹城去的路径。”

龙鹰想起在冬天穿过塔克拉玛干的绿色捷道便犹有余悸,笑道:“傍着大河来走,心里踏实多了。”

觅难天舒展筋骨,欣然道:“继风城之后,再与鹰爷、公子并肩作战,还有林兄、丁兄两个兄弟,再无憾矣!”

风过庭向龙鹰道:“觅老兄是天生的战士,新婚燕尔不到三天,便硬逼小弟与他对打,名为试试小弟的天剑,实则手痒难熬。唉!自此以后,每天清早起来,先要伺候他。”

觅难天笑道:“公子该多谢我才对,没有我在旁督促,包保太阳到了中天仍不肯出帐,现在连马儿都上不了。”

雪儿的嘶鸣声传来,接着是群马回应,雪儿对战争的兴奋度不在觅难天之下。

林壮和丁伏民闻言失笑,风过庭只是摇头。

丁伏民道:“骤看似是被崇山峻岭阻隔交通,但从这里到瀚海军,除沿孔雀河北上外,还有两条可供行军的山道。一条离此只五里远,被称为木陵隘,另一条远在东面,其隘口叫古通便道。”

林壮问道:“可以骑马吗?”

丁伏民道:“只有木陵隘可牵马而行,古通便道名虽为便道,却比木陵隘更难走。”

觅难天道:“边遨晓得我们会来吗?”

龙鹰道:“我们的行藏,只要边遨收到从神都送去给他的风声,不难推算出来。特别是觅老兄和公子返神都不到两天,便随船离开,摆明是往高原与小弟会合,更从时间上推知我们必趁风雪封路前,离开高原。”

风过庭毫不在意地道:“这是一场硬仗!”

丁伏民道:“默啜已公开支持边遨复国,立令边遨声威大振,聚众至二万余人,可上战场的战士达五千之众,构成独解支南面最大的威胁。遮弩在突厥人的支持下,攻打弓月城时,边遨便开始抢掠回纥的部落和村庄,手段残忍,独解支屡派兵征讨,互有胜负,却被牵制至动弹不得,对娑葛的苦况,只能袖手旁观。”

林壮皱眉道:“边遨再不是一般马贼,而是一个在各方面都得突厥支持,有强大实力的军事集团。”

他虽然没说出来,但人人知他言下之意,在指出边遨不但在人数方面占绝对优势,且是在自己的地盘以逸代劳,当奇兵再不是奇兵,他们将变成扑火的灯蛾,自取灭亡。如果不是由龙鹰主事,他此刻会立即打退堂鼓,免得手下儿郎去送死。

风过庭洒然道:“边遨以前号称有二千之众,照我看该在一千五百至一千八百人间,不过在龟兹城外之役,至少被宰掉二、三百人,鹰爷一手包办了近百个,所以其核心能征惯战者,纵有所增加,该不逾一千五百人,后添的四千多人,全属新丁,只会拖低他们的作战能力。”

众人点头同意,风过庭见解精微,有根有据。

觅难天道:“如有像风城般的坚强阵地,任薛延陀马贼如何强大,亦只有送死的份儿,不过我们今次是到他的地头去,需要一个熟悉当地形势的带路人。”

龙鹰咀嚼着觅难天的说话,答道:“荒原舞该于数天内抵达,希望带来喜讯。”

他的喜讯,指的是来自天山猎族的情报,龟兹城外一役后,边遨的马贼群一直置于这群熟悉远近环境的出色猎手的密切监视下。

风过庭道:“我们尚有一个优势,剑的两边都是刀锋,边遨拖着独解支后腿的当儿,自己亦被卷入其中,只要我们能越过隘道,直捣他的老巢,若他不及回师来救,我们便有可乘之机了。”

龙鹰讶道:“公子宛如脱胎换骨,做起事来主动和积极多了。”

林壮道:“既然晓得我们会来,边遨绝不会毫无防范。”

转向丁伏民道:“最接近的木陵隘,隘道有多长呢?”

丁伏民道:“侦察隘道,是每天的例行操练。隘道长达三里,山势复杂,但只要派出先头部队,廓清前路,再于高处布防,便可保安全。”

林壮松一口气道:“只要鹰爷祭出折叠弓,保证来埋伏者一个个全成了活靶。”

觅难天道:“边遨如果确如鹰爷所看般有勇有谋,绝不会蠢得在隘道埋伏,因为既有三条可通往瀚海之路,他怎知我们采哪一条路线?分兵三处,乃智者所不为,所以会待我们深入敌境,变成孤军,方会决定对我们采取何种战术。”

龙鹰沉吟道:“边遨怕我吗?”

风过庭没好气地道:“不怕你的是蠢蛋,即使狂妄如遮弩,还有那视塞内外如无人的默啜,也闻鹰爷之名而心寒胆战。”

龙鹰改向丁伏民问道:“突骑施方面的战况如何?”

丁伏民道:“据三个月前收到的消息,娑葛组织了一场集突骑施各部的大反击,将遮弩和突厥人逼返弓月城,可是突厥人援军杀至,娑葛连吃几场败仗,不得不撤返碎叶城。此次行动令他损折严重,城破是早晚间的事。”

龙鹰心忖在前线收得的消息,远比在神都听到的确切。他本已不抱任何希望,想不到娑葛仍在做垂死挣扎,这情报予他尚未错失时机的喜悦。

觅难天淡淡道:“那我们至少有三个月时间,只有在冬去春来之时,遮弩方可再次攻打碎叶城。”

接着兴致盎然地问龙鹰,道:“鹰爷因何忽然问起边遨是否怕你,最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我,因我曾是鹰爷的敌人,四个字可概括,就是‘无从捉摸’,与你老哥交手者,没人可预料下一刻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此正为兵家大忌,彼知我而我不知彼是也。”

龙鹰道:“知敌的极致,就是能置身处地,用敌人的脑袋去想,边遨既明知我必来找他算旧账,又没法分身,唯一的方法就是向默啜求援。哈!默啜是我的老朋友了,趁此良机,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大排筵席地为小弟洗尘,干掉我,比干掉娑葛更合他心意。所以在这列山脉后等待我们的绝不止边遨,还有默啜实力最强横的精兵猛将。走过隘道绝无问题,但若给截断退路,任我们力能以一挡百,在对方夜以继日地穷追猛打下,肯定没多少人能活着回来。”

林壮双目射出崇慕神色,道:“跟鹰爷做事,苦难顿时变为乐趣。”

风过庭道:“这小子又在卖关子了。”

龙鹰道:“我是指出此路不通,但一时仍未想到什么奇谋妙策,只知既然一场来到,仅干掉马贼已难满足我的野心,必须扩大来做,将有利默啜的形势彻底扭转过来。”

又向丁伏民道:“娑葛那条战线还有什么最新的情报?”

丁伏民面露难色地道:“有关那方面的事,我们是从商旅打听回来的,所知有限。只知代军上魁信成为突厥军大统帅者,是个叫丹罗度的大将,骠悍而善用兵,没有他的支援,遮弩肯定给扫出弓月城……”

风过庭忽截断他道:“有人来了!”

众人目光往孔雀河的方向投去,数十骑踢着尘土,在落日的余晖里,正朝古堡疾驰而至。

龙鹰眼利,大喜道:“老荒来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