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炼觉得,问这话的如果是况美盈, 他还能接受:美盈本就是个心如网眼的, 这些日子, 跟他的交集也不多。
但是神棍……
拜托,他跟孟千姿初识在湘西,湘西有神棍;更进一步在广西,广西有神棍;稳中有进是青海,青海还是有神棍……
三人行, 两人成了双,另一人居然毫不知情, 你那心, 是大到能投篮吗?
江炼垂眼看他, 淡定自若:“不是的,我跟千姿一点都不熟。”
骗鬼呢, 神棍愤愤。
不过, 看孟千姿那表情,神棍又觉得那具冰尸应该不是冼琼花了:否则她的七妈新丧, 再怎么绝境逢生,应该也轻松不起来。
他拿手电照向那具冰尸:“孟小姐,这个……是谁啊?”
一句话,把孟千姿拉回到现实中来, 她沉默了一下, 说:“应该是我段太婆。”
顿了顿,又向上指:“上头有一条冰塑的龙,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那冰里,好像冻着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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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来了。
江炼等于是把自己绑着“固定”在山壁上的,原本,该解开绳、把孟千姿给带下去,但上头有段文希的遗体,还有疑似龙骨……
如果最终还是得上去,他这解了还得绑,不是多此一举吗?而且两人身上都有伤,也不适合频繁地窜上爬下。
但如何上去,他目前也想不到什么好主意,一时间,还真僵在这山壁上了。
孟千姿终于盼到了人,提着的那口气过去,全身都松懈了,眼皮真是沉到了千斤重,说了句:“我先睡会,就五分钟,你再叫我。”
江炼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往他颈侧一伏,眼皮阖上,瞬间就入了黑甜。
这是得多累啊,江炼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好在身下的石壁略有倾侧,脚下也有踏点,她这么伏在他身上,睡得也不算不舒适,江炼单臂搂紧她,腾出一只手来,向神棍示意了一下往上的方向。
神棍点了点头,长叹了一口气,在洞沿坐下,呆呆看半空中悬吊的人。
其实这个角度、这个高差,也看不出什么,那具冰尸,只不过是一个视线里看来颇可笑的、人形冰块罢了。
我饮半壶,留君三口,无缘会面,有缘对酒。
他伸手往腰间摸,摸了个空,这才想起那个酒葫芦,遗失在凤凰眼的巨鳄洞里了。
江炼看他那副模样,再看那具冰尸,心下也有点恻然。
在下头仰视,终究看不清楚,而且反正还是得上的,神棍朝江炼招招手,示意自己也准备上。
江炼又抽出一根绳来,单手在一块凸出的山石上结了套,又从自己腰间绕了一圈,这才扔给神棍,权当是一根简单的安全绳了。
山壁凹凸不平,适合攀爬,连神棍这样的,爬得都不是很吃力,只是适合踏脚的点没那么多,他在江炼斜下方半个身位处停下,先喘了会气,才抬头看看睡着的孟千姿:“你们……真的啊?”
江炼笑,神棍这问得,可真滑稽,不是真的,难道是闹着玩的?
神棍嘀咕:“那你可得辛苦了。”
江炼奇怪,压低了声音问他:“为什么?”
神棍说:“孟小姐这种家世么,天生是跟人有距离感的,她家里人多,意见也多,你要上下委屈周全,能不辛苦吗?”
江炼笑笑,说:“还好。”
他从小就在周全四方,于狭缝里给自己的人生拓路,习惯了,现在这种周全,比之从前,简直是和风细雨,算不得什么,更何况,他也不觉得委屈——争取自己喜欢的人,怎么能说是委屈呢。
神棍没再发表意见,一半是因为这种事儿,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一半是因为,他那点经验,也不好做人家的情感导师。
他看向那具冰尸:“段小姐这辈子,活得多洒脱恣意啊,谁知道死得这么……”
他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用“凄惨”、“凄凉”之类的,总觉得辱没了段文希:人家需要你来唏嘘吗?没准她一点都不在乎,生如繁花盛放,死如凉灰荡扬,她的选择而已。
江炼轻声说了句:“人这一生,真像一本书一样,不翻到最后一页,你不知道会以什么形式收场——哎,你想过自己会怎么谢幕吗?”
神棍说:“想过啊。”
这浩荡深洞,幽寂无声,死亡就悬在不远处,谈这个话题,似乎也没什么忌讳。
神棍的声音在黑里飘,然后慢慢往深处沉。
“我喜欢热闹,我希望我死的时候吧,我那些好朋友都来送我,我应该会先死,我年纪大嘛。”
“到时候,我就把我攒下来的遗产,分一点给这个,分一点给那个,每个人我都叮嘱一两句话——虽然像小峰峰那样的,很不耐烦听我说话,但死者为大,那时候,他就得老实了,得对我毕恭毕敬。”
“说完了,我就可以蹬腿了,我要使劲一蹬,了无遗憾。”
语毕,转头看江炼:“你呢?”
江炼说:“我嘛……”
他笑起来,他还年轻,想的多的是如何更好地生活,于死亡之类的,很少涉及:“我希望到时候,千姿会陪着我吧。”
这可不好说,人生的路那么长,好像坐长途车,中途那么多站点,乘客上了又下、来了又走,谁知道最后陪在身侧的,是哪一个呢?
这些话在神棍喉口滚了滚,又咽回去了,别人需要祝福的时候,就别送什么凉薄而又沧桑的人生洞察了。
两人没再说话,悬荡的锁链终于静止了,段文希的尸体如同一个沉滞的钟摆,周遭连一丝风都没有,只有雪鸡在下头的那个洞边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
过了会,江炼忽然冒出一句:“真奇怪。”
神棍随口应了句:“哪奇怪了?”
“你说,阎罗费那么多心思,把段太婆诓来,利用她的本事一路进山肠,利用完之后,为什么一定要把人杀了呢?就算是杀,何必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呢?”
上不挨天,下不着地,就这么吊了接近半个世纪,真是死了都不得安生。
神棍没吭声,只是看段文希的尸体,还有青铜锁链垂下的那个孔洞,看着看着,脊背上爬上凉气,脱口说了句:“钓台!”
江炼一怔:“什么钓台?”
神棍一只手死死抓住山石,另一只手抖抖索索指向高处:“你记不记得,你贴神眼的那张字纸,我看着看着,就把你没写完的部分给顺下去了,‘下九阶,祭凤翎,焚龙骨,见天梯,天梯影尽处,即为钓台’……”
“你看看,上头那个洞,像不像冬天垂钓时,在冰上凿的钓孔?那根青铜锁-->>
链,像不像钓竿上垂下的钓绳?而段小姐……”
江炼身子一阵森寒,如掠阴风:“钓饵?”
可能是两人的声音大了点,孟千姿身子一动,也醒了:其实,真的任由她睡,怕是睡上个一天一夜都不够,但人在危险的境地里,再累也很难睡死,总绷着一根易醒的弦,更何况她阖眼前,还提醒过自己“只睡五分钟”。
她听到了江炼最后的那句话:“什么钓饵?”
没人回答,但她从两人的表情和目光里捕捉到了些许端倪,也转头去看冰尸,有“钓饵”这两个字先入为主,再看那情景,越看越像,细思极恐。
她喉头发干,起初只以为,阎罗是利用段文希开路,现在才发现,远远不止,段文希是他捏在手里的金豆子,碾碎了还要榨油。
“阎罗拿我段太婆当饵吗?钓什么?”
有个答案在她心中渐渐成形,但没敢说,江炼帮她说出来了:“阎罗是冲着麒麟晶来的,这是个钓台,我想阎罗的最后一步,就是在钓台下饵。”
神棍也叹了口气:“孟小姐,这两天发生了一些事,你在里头不知道——我跟你说了,你就明白了。”
他长话短说,把外头发生的事、尤其是江炼昏睡时的经历讲了一遍:“我们怀疑,漂移地窟已经回来了,而且就在附近。现在看来,也许就在这山肠里,我再大胆地说一句,可能就在……”
他往下方幽深而又漆黑的无底洞努了努嘴。
孟千姿的一颗心猛跳:漂移地窟是有水精的,而水精可以用来长久存放人的意识,那些葡萄串一样的东西,她们一直怀疑是麒麟晶,根据水鬼进入漂移地窟时的所见,水精和麒麟晶,正在进行着诡异的融合。
如果那些葡萄串就是麒麟晶,而阎罗又在此处下饵垂钓,那漂移地窟的隐匿处,确实很可能就在她们的脚底下。
她压低声音,仿佛怕自己的话被地底深处的无数上古幽魂给听了去:“阎罗在这里钓麒麟晶?”
神棍点头:“阎罗根本不知道什么漂移地窟,他拿到的指引,只是告诉他在这里、用这个法子,可以钓到麒麟晶,而得麒麟晶者,得长生。”
江炼补了一句:“他以为自己钓上来的,是纯正的宝贝,谁知道下头那些都是复制的,用来当‘种子’的,还是从死麒麟身上剖出的残次品,更糟糕的是,先有人在‘里头’了。”
多荒诞的事啊,阎罗不惜杀人越货、铤而走险,满怀欣喜地钓上麒麟晶,自以为从此将拥有无穷无尽的寿命,谁知道那颗麒麟晶里,已经栖息了一个贪婪的、垂涎他身体的恶魔。
恶人自有恶人磨,同走一条道,难免相遇,贪婪的人,总会遇上更贪的。
孟千姿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实在没忍住:“那为什么,一定要用我段太婆呢?我仔细看过,段太婆应该是先死后吊的,如果一定要用死人,他哪怕……花钱买具尸体呢。”
江炼安慰她:“四十多年前的事了,段太婆死了,阎罗也没得善终,都过去了。”
神棍想了想,摇了摇头:“孟小姐,你这话不对,随随便便的死人,应该是不行的,我这么说可能不合适,但段小姐,是性价比最高的那个。”
“麒麟晶只有和人体相结合,才能发挥复生的功能,但这不意味它会主动往人身边跑。钓鱼你还得用鱼饵呢,得放鱼喜欢吃的蚯蚓、红虫。”
“你还记不记得,水鬼三姓在一些金汤穴里,建了尸巢?但截至目前,那些尸体,它们有启用吗?没有,祖师爷留下话,把水鬼引去了漂移地窟,它们最优先用的,还是水鬼,也就是说,麒麟晶是亲近水鬼的。”
“宗杭是个例外,但仔细一想,也没有太例外:他被杀死之后,是和易飒的姐姐易萧绑在一起沉湖的,而易萧,是天生水鬼,很可能,当时水里的麒麟晶是奔着易萧去的,一并便宜了他。”
孟千姿有点沉不住气:“但我段太婆,是山鬼啊。”
江炼轻握了一下她的腰,示意她先听神棍说下去。
“我们曾经讨论过,说水鬼的血脉特殊,是最适合的转换载体,换言之,水鬼是第一等的。但水鬼之外,是不是就直接跳到普通人了?我认为不是。”
“至少,截止目前,我们已经知道,当年追随蚩尤的人里,有几大支系还存在着,这些人的血脉同样特殊。比如山鬼,可以和山同脉同息;比如盛家的女儿,可以听懂铃语;再比如况小姐,她的血也不太一样,这些人,是次于水鬼,但优于一般人的存在。下钓饵,没最优的,当然要退而求其次。”
“我们再来看当时的实际情况,阎罗能找到水鬼吗?不能,水鬼太隐秘了;能找到盛家吗?也不能,盛家太封闭了,一直东躲西藏;能找到况家吗?更不能了,况家几乎被杀绝了,唯一的血脉,还被况同胜带去了南洋。”
孟千姿苦笑:“所以,只剩下山鬼了?也没错,段太婆是山髻,能给他提供便利、帮他开路,死了都能帮他钓麒麟晶,确实是……性价比最高的。”
她看向段文希的尸体,眼眶突然发烫:“还好,总算是被我们找着了。出去之后,段太婆可以收骨她的本命山,不用在这儿……吊着了。”
神棍指了指青铜锁链垂下的那个洞:“阎罗当时,应该一直在上头,拿到了麒麟晶之后,他也顺利出去了,所以我觉得,山肠的出口,应该还得到上头找……”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了什么:“孟小姐,你是怎么到钓台上的?不是应该先下九阶,然后祭凤翎,焚龙骨吗?”
孟千姿一头雾水,她把自己的经历择要说了:“我没看到什么九阶,但是在绳梯上坠了九次,可能就是‘下九阶’了?”
神棍半张了嘴,忽然反应过来:“啊,我知道了……”
他心跳加速,指向那条青铜吊索:“那个钓台,开始可能是个机关,隐藏着的,要靠找。阎罗来的时候,用凤凰翎烧着了龙骨,然后现出了天梯……”
江炼也反应过来:“天梯影尽处,即为钓台,阎罗是根据天梯的投影找到了钓台,但是段太婆……”
孟千姿紧张得手心冒汗:“然而我段太婆唯一关心的,是点燃龙骨,看到来生——焚龙骨之后,见天梯,会不会是……”
她一直很奇怪,段太婆的功夫,不敢说已臻化境,但绝对也是上乘中的上乘,阎罗这种三流货色,是怎么杀了段太婆的呢?
想来想去,唯有偷袭了。
但得什么样的情形,会让段文希这样见过大世面的人如此疏于防备,以至于失察到连命都送了?
难道就是“见天梯”?
她仰起头,头顶上除了那个垂下青铜锁链的洞,就是厚重的石盖——站在石盖上,以凤凰翎焚烧龙骨,就能看见天梯吗?伏兽金铃的最后一用是“启天梯”,然而,她从小到大,就没听说过该怎么去启。
孟千姿的脑子里,忽然掠过在三江源的那个深夜,幽寂的山洞里,螳螂人写的那句话。
天梯,你在那里,你要小心,你会死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