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想到,江炼刚下去不久就在震绳了, 孟千姿还以为是出了事, 心中一紧, 待看到震绳的幅度很缓,又暗自松一口气。
江炼上了坑底,想想还是别高声说话,于是拽了垂绳上来,雨已经小很多了, 他推开遮过来的伞,向着孟千姿说了句:“段太婆下去过, 还在墙上留了书, 挺长的, 三两句说不清楚,就在下棺不深的地方, 有一部分还淹在水里, 看不见——是我拍上来给你看,还是你们下去看?”
他这话其实没别的意思, 但是听在有些山户耳中,有点不中听:自家长辈的留书,自己不敢下去看,难道还让外人拍上来吗?
路三明脱口说了句:“那当然是我们自己……”
话没说完, 因为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去看, 派谁去呢?万一下去了,看着看着, 那东西又出现了……
他一阵头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孟千姿问:“留书内容……机密吗?”
江炼想了想:“算是挺机密的吧。”
孟千姿说:“那我去吧。”
为免路三明他们阻止,她把话说在了前头:“于私,我段太婆是大嬢嬢的养母,等于是我祖母辈;于公,既是山鬼前辈留下的机密,也该我去看——你们在这等着,有事马上地面施救,救不上来,就按照之前计划的,调曲俏、冼琼花过来,所有装备配齐了,再下棺口。”
路三明脸色都变了:“孟小姐,这不行吧,你还是等装备都过来了,再下去看吧,这万一……”
孟千姿说:“看留书需要多久?再说了,就在下棺不深的地方,一翻身就上来了——你有这劝说的功夫,我已经看完了。”
路三明没话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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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佬既要下棺,其它人也不好在坑沿上干站着,有一半人便也跟着下了地坑,帮忙再添置一个滑轮。
江炼看到路三明那惶惶样,又是好笑又是理解,对他说:“你不用担心,我会先下,停在孟小姐下头,真有了状况,会提醒她先走,也会帮她挡一挡,不会有事的。”
路三明喜出望外:“那……这样,炼小哥,真谢谢你了啊。”
这特么什么屁话,孟千姿听得心头火起:人家活该帮你去挡吗?
待要训路三明两句,又想起今天刚让他在众人面前丢了脸,不好打脸打二次,而且,他都一把年纪了……
只好忍下来。
不过,借着往身上系缚绳的机会,她还是低声问江炼:“你就不怕吗?”
江炼知道她的意思:“怕啊,但是,我反正是要下去找神棍的,顺手掩护你一把,不是一举两得吗,做事嘛,就得做得性价比高一点。”
说着先缓放轮轴,渐入棺下,孟千姿深吸一口气,旋即跟上,刚没入棺底、还没来得及稳住身子,就听到江炼说:“其实啊……”
循声看去,江炼在她下方不远,虚仰着身子,正抬头看她:“我知道找箱子这事,势必凶险,我只是希望,尽快把这些凶险都给经历完了,把大事给了了,以后,就可以过得轻松了。”
孟千姿问他:“你觉得找箱子这事,对你是个压力?”
江炼点头:“大压力,再心甘情愿,也是大压力。所以总想跑步前进,快点,再快点,受再多苦、冒再大险都不怕,早一天解决,就能早一天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儿,再不用背着石头喘气。”
孟千姿略略动容。
江炼老是笑,有时候,那笑近乎懒散,这经常给人以错觉,认为多大的事到了他跟前都不是事儿——原来,他也有压力的。
孟千姿说:“那,想做什么事儿?”
江炼唇角弯起,回她:“就是去过好日子咯。”
说着,顺绳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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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炼确实停在了她的下方、更靠近水面,孟千姿却没法一起下:她得从头开始,一行行看那墙壁上的字。
第一行字是:段文希于此取凤凰翎。
翎,就是鸟身上的羽毛,直白翻译,就是段文希从这儿拿走了凤凰的羽毛。
孟千姿屏住呼吸,一行行地看下去。
段文希也是老派人物,所以措辞文白夹杂,这墙壁上,记叙的恰是她五百弄乡之行时,发生的奇事。
孟千姿飞快研读,再加上适当推测、以及对段文希性情的了解,差不多能够还原出大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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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那几日,段文希由山户陪着,在桂西北一带巡山,中途下榻五百弄乡。
某日半夜鸡叫,以段文希行走江湖的经验,一听就知道是有人扮鸡,开门看时,见到门下一张字条,邀她孤身前往村外土路右首数第五座粽子山后见面。
此时已是七十年代,各地不是搞运动就是搞生产,江湖道门早已不再流行,所以,虽然事情诡异,但段文希一见之下,还是心生亲切,有种重温昔日江湖生涯的感觉。
她虽然年已古稀,但豪气不减当年,以她的阅历,也不惧什么霄小,再说了,她本就烦那些山户跟屁虫样跟进跟出的。
于是偷偷避开众人,径直赴会。
粽子山后,得见阎罗。
一叙之下,阎罗曾在湘西为匪,虽说正邪两分,但依然可算武林同路,而且风云变迁,现今是新社会了,什么劫匪、侠客,俱成过往,粽子山后,一已古稀,一已花甲。
所以,段文希并没有太反感这人曾经为匪。
阎罗生性狡诈多疑,估计是暗中偷听了山户的对话,开门见山,说是早年劫道,偶得一个大秘密,其内有宗大富贵,想送于段文希。
原话是:得麒麟晶者成神,得长生。
段文希哪会相信这个,哈哈大笑,哪知阎罗不慌不忙,从兜里掏出一个用湿漉漉手帕包着的物事来,手掌托着,送到段文希跟前。
说来也怪,他原是用手掌托着那手帕包的,但是手掌撤去,手帕包仍悬浮于半空,不坠不落。
段文希笑声陡止。
当着段文希的面,阎罗解开手帕包,手帕一散,旋即往下飘落,但里头的东西,仍然悬于半空。
那是一块看似普通,灰白色,小孩手掌大小的薄薄骨片。
阎罗说,这是龙骨残片,真龙的那个龙,真龙腾雨而飞,龙骨濡湿而悬、干燥而坠,而龙性傲,绝不曝尸荒野,龙骨摊放于地,只一炷香的功夫,遇石没(mo,四声)于石,遇土没于土。
这块残片,是他于镇龙山来风口、花费数年时间,断断续续锉磨崖石才找到的,传说当年,有人携龙骨灰烬,于来风口处抛洒,结果大风吹来,灰烬呈龙形而走,是为风起龙出,蜿蜒半空,许久方落,时至今日,站在来风口上,细观其下苍莽林木,还能隐约辨出似有一条苍龙卧伏其中,那是当地的水土树木受龙骨灰烬的影响所致。
而大风吹不走残片,那块残片在风中孤悬片刻,缓缓落下,最终没于崖石之中。
与镇龙山的“风起龙出”相对应的,是凤凰山的“水显凤眼”。
阎罗住在五百弄乡这十几年间,借着卖货郎的身份,频频造访凤凰山,上下凤凰右眼足有上百次,终于在前不久的一个落雨天,找到了线索。
他直言看中山鬼的通天手段,想借力成事,邀段文希同掘凤凰眼:正如来风崖口有龙骨残片一样,凤凰眼内,藏有凤凰翎。
普通的火是点不燃龙骨的,只有凤凰翎燃起的火,才可以焚化龙骨——手握龙骨残片,再寻得凤凰翎,以凤凰翎点燃龙骨,是寻得麒麟晶的关键,而且,据说龙骨焚烧时的光亮,可以照进来生。
段文希没理由拒绝,她半生都在寻访玄奇异事,怕是以这一件最为离奇,而且,人到暮年,会好奇来生:与其在山桂斋里垂垂老矣,做一个等死的老太婆,不如老马再上鞍、宝刀重出鞘,宁可死在路上,也不老朽床榻。
她写道:凤凰眼,掘地不止,凡三重棺,九铃族人于荒野集怨骨六十有六,三三不尽,六六无穷,以无穷尽之隐晦怨气,压凤凰翎之瑞光。第三重棺为帘门,由此而下,莫响青铜罩,响则土龙至……
刻字就到这里,其它的,都淹在水下了。
看到“土龙”两个字字,孟千姿只觉气都喘不过来了,脚下就是水面,极浑浊,上头漂浮了一些被撞碎的棺木,手电光下探,隐约可见白森森的骨头浸沉其中——这应该是落下来的人骨,再干燥的骨头,比重都比水大,是只沉不浮的。
一瞥眼,恰看到江炼正试探着想下水,孟千姿压低声音,急喝了句:“回来。”
江炼闻声回头,知道她已经看完了:“说是有土龙,土龙,是龙的一种吗?”
孟千姿摇头:“不是,是鳄鱼,段太婆的叫法是老式的,我大嬢嬢受她影响,至今还把鳄鱼叫土龙,或者猪婆龙。”
说话间,她频以手电照向水面,也照向各条甬道深处:鳄鱼若枯木般浮于水面时,手电光能探测到它的眼睛,但若沉在水底,那就不好说了……
她周身发寒,觉得此间说话太过危险,一拉江炼:“升得高点,到高处再说。”
江炼转动腰间绑着的轴承,随着她升到近棺底的地方,孟千姿犹在警惕地瞧向水面各处:“你先别下了,等装备吧,真的,你听过山户的描述,那条土龙的身形太大了,而且,这么诡异的地方,这底下的鳄鱼,绝对跟你在动物园看到的是不一样的。”
“现在有两个可能,第一是,神棍刚下水,就被那条土龙给吞了,那现在早死了,救也白搭;第二是,神棍运气好,藏起来了,只要他能藏得久一点,等我们的装备来了,还有救援的可能——你是没法救的,凭你这把小匕首,戳在鳄鱼身上,它根本不痛不痒好吗?”
江炼无从反驳,人也奇怪,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时,还有跃跃欲试的勇气,但一旦知道了……
他这一把小匕首撞上巨鳄,大概只有送死的份了。
那至少,先把段文希的留书给看全吧,他清了清嗓子,正想说些什么,忽然又止了声,半晌,才低声问她:“你听到什么了吗?”
孟千姿“嘘”了一声,凝神听了会。
也不知道哪条甬道深处,传来断断续续、咣当咣当的,微弱的敲打声。
江炼精神为之一震:“是人敲的,千姿,绝对是人敲的!我去看一下,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