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蹙着眉头,目送孟劲松开门出去,门没关严,有隐约的语声传进来,好像是那个柳冠国。
辛辞也向门口瞥了一眼,小声说:“下午你就随口提了句路边店里好多卖剁椒的,柳冠国就急吼吼说自家酸剁辣椒手艺好,在楼下笃笃笃剁一晚上了,前头端来的保靖黄金茶还没喝呢,现在不知道又来送什么——这上赶着讨好的吃相,也不知道含蓄点。”
孟千姿其实也这么猜想的,但辛辞把话说得太直白刻薄,她又觉得该给人留点面子:“我第一次过来,人家不一定想着讨好,可能也就是热情朴素。”
辛辞耸了耸肩:“这年头,只有朴素的人设,哪还有朴素的人啊。”
过了会,孟劲松带上门进来,脸色有些凝重:“千姿,刚柳冠国说,对面山里,好像起阴寮了。”
阴寮?那是什么东西?辛辞一脸莫名。
孟千姿坐起身子,疑惑多过讶异:“柳冠国的眼,能看得出山蜃楼?”
“他是看不出,说是有个朋友今晚进山,好像撞见了虫蛇跑阴,而且他对这一带的山头很熟,很肯定地说平时是十八个山头,现在多了一个。”
山头还能多一个?辛辞更糊涂了。
孟千姿嗯了一声,顿了顿,朝落地窗示意了一下:“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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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劲松等的就是这话,他几大步跨到窗前,唰一声把厚重的绒布帘子往两边拽开,又把上半扇大窗推开——视野里,恰有一道闪电自天顶拖下,尾梢裂成银亮而曲折的几道,瞬间探入黑漆漆山野,煞是好看。
风大,尽管檐上有挡雨罩,被吹斜的雨线还是有部分打了进来,孟劲松侧身退开两步,孟千姿却迎上去,伸手接了点雨水在眼睛上抹了抹,然后凝神细看。
到底是看什么啊?辛辞也瞪大了眼睛朝外看,只觉满目风雨交加,想开口问,又怕打扰孟千姿“干正事”,只得先憋着。
过了会,孟千姿抬手指向其中一座:“那儿,颜色不对,边缘也发糊。”
转头时,恰看到辛辞的脖子伸成了觅食老鹅,孟千姿没好气:“你又看不见。”
辛辞悻悻跟着她回到榻边:“那你不早说,害得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哎,千姿,这什么楼啊?”
身后,孟劲松大力关窗,砰一声闭响之后,室内倒像是比之前还安静:“千姿,按照规矩,你该去收蜃珠。”
孟千姿叹了口气,一脸惘然地看窗外:“这雨可真大啊。”
雨大雨小,你都得去的,孟劲松假装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我问过柳冠国,山里的雨下不长,一般后半夜就停了——从这里进山,还得走一段路,千姿,雨一停,蜃珠就撑不了多久了,再磨蹭,可就收不到了。”
很好,楼还没搞懂,又来了个珠子,辛辞右手高抬,跟上课举手提问似的:“谁能给我解惑一下,什么叫山蜃楼?”
孟劲松看了他一眼:“你手机上又不是没山典,自己不会查吗?”
又转向孟千姿:“那我过去拿山鬼箩筐?”
孟千姿应该是同意了,因为孟劲松很快开门出去了,不过辛辞顾不上看他俩了,他的指头在手机屏上点滑个不停,飞快地打开一个文件夹,又一个。
这手机是入职考核期过后领的,上头确实自带了几个APP,但做brief的人说跟他关系不大,他也就没细看,都收拢到不常用的文件夹里去了。
现在想想,山典,应该是跟词典差不多的意思。
找到了,图标还真的是一本词典,辛辞赶紧点开,主页就是搜索框,利落直白。
他输入“山蜃楼”三个字。
不得不说,这APP做得挺精良,除了大段引经据典的文字解释外,居然还有动画演示,不过辛辞没耐心细细研读,一目十行地直溜下去。
山蜃楼类似于海市蜃楼,都是虚景幻影,但更稀罕少见,因为山蜃楼的出现得具备四个基本条件:半夜、大雨、深山、灯光。
没错,还得有灯光,毕竟是半夜,再兼风雨交加,没灯光的话,你也看不真切。
山鬼中,位次高的几个只用肉眼就可以看得出山蜃楼,但问题又来了——山蜃楼伴雨而生,雨停了就开始消失,快的几分钟内、最长也撑不过半个小时。
所以世人知道海市蜃楼的多,知道山蜃楼的几乎没有,词条里列出山鬼上一次见到山蜃楼的时间,居然是在清朝嘉庆年间,当时的山眉祁百铃在云南西陲探山,远远看出了山蜃楼,急匆匆带着人往山里赶,哪知半路雨就停了,无功而返。
那蜃珠又是什么玩意儿?辛辞急急退出这一条,正待再次输入,孟劲松拖了口大的硬壳行李箱进来,在榻前直接放倒,又吩咐辛辞:“把千姿的伏兽金铃找出来。”
金铃?
辛辞有点激动,也顾不上搜蜃珠了,几步绕过罗汉榻,牵了口小行李箱过来,挨着孟劲松放平开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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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子是特制的,一打开全是首饰盒一样的分层透明玻璃格,里头流光溢彩、璀璨生辉。
山鬼最不缺的就是昂贵矿石,而最稀罕、材质最佳的,必然要留给坐王座的那个,这一箱说是价值连城绝不过分,而这仅仅是孟千姿众多饰品里最常用的一箱——不过按规矩,代代相传,孟千姿有使用权,拿走几件送人也无伤大雅,但绝大部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百年之后,还是要传到继任新人手上。
首饰太多,即便天天换样,没个一年半载也戴不完一轮,好在孟千姿乐意戴,用她的话说,气色不足、气场不够、颜值受损、皮肤暗沉,都能用首饰来凑。
辛辞打开最中央的那一格,几乎是屏着呼吸,取出孟劲松说的伏兽金铃。
说是金铃,其实材质非金,倒有点像黄铜,颜色暗沉,挂下的铃片上布满诡异痕纹,听说能否坐王座,就看能不能驾驭伏兽金铃——足缠金铃,再狂暴的山中凶兽都得低首慑服、不敢近身。
那场面,想想都觉得震撼,辛辞一直期待着能亲眼目睹,可惜入职以来,孟千姿或是去庐山避暑,或是去黄山看佛光,从来没进过深山老林,这让他对今晚生出了点小期待,不过转念一想,午陵山既然都已经被开发成景区了,那豺狼虎豹什么的,似乎也指望不上。
正嘀咕着,眼角余光瞥到孟劲松从大行李箱里拿了个玻璃罐放到地上。
这行李箱是孟千姿所有行李中最大只的一个,又叫“山鬼箩筐”,从来没见开过,辛辞只知道装的是山鬼进山时要用的各种装备——古时候进山,都是背箩筐的,所以现在哪怕不时兴用箩筐,这名字还是沿用了下来。
辛辞凑近去看,心头蓦地一唬。
那玻璃罐里,居然装了只蜘蛛,节肢和躯干加起来,足有小孩手掌那么大,黄褐相间,身上还披着蛰毛,看着有点恶心,不过奇怪的是,它其中一只步足上,拖了个带链子的小铁环,在里头爬动时,铁环和玻璃相叩,发出让人颇不舒服的轻响。
这又是干什么用的?
辛辞想问,又怕自己问个不停会招人反感,正犹豫着,孟劲松拈了根拇指粗细的节竿站起身来,信手几甩,甩出两三节长,倒像是根伸缩鱼竿。
竿头尽处,恰对着刚从洗手间换好山鬼服出来的孟千姿,这套在山鬼服中属于简易便装,跟全黑的紧身瑜伽服很像,防水且不易反光,肩、肘、膝以及胸腹处加了耐磨的皮质拼接,腰肩连缀武装带,方便挂扣插取武器。
孟千姿手掌抵住竿头,就势回推,把长长的一截鱼竿推回到不足一米,孟劲松收好节竿,征询她的意见:“闲杂人等就不带了吧?我只让柳冠国送我们到山口……这种事,底下人用不着知道。”
辛辞赶紧声明:“我不是闲杂人等啊,带我看看热闹。”
孟千姿嗯了一声,从他手里接过金铃,硬底雨靴是防水的,靴口和裤子有压胶的拉链衔接,她嫌费事,懒得再脱鞋,索性把金铃悬扣在腰带上。
孟劲松迟疑了一下:“那……山桂斋那头呢,需不需要跟几位姑婆说一声?毕竟不是小事。”
那几位,是山鬼的真正核心权力层,也是一手把孟千姿栽培带大的长者前辈。
孟千姿头也不抬:“说什么说?万一失败了呢,让她们空欢喜一场也就算了,还要嘀咕我不行。你俩听好了,这事成了,该怎么吹怎么吹,要是没成……”
说到这儿,顿了几秒,嫣然一笑:“今晚这事,就当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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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深山,再加上急一阵缓一阵的雨,这经历,还真是生平头一遭。
辛辞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斜眼看向身边的孟劲松:他和自己一样,都穿了兜头的大雨衣,不同的是腰间怪异地鼓起一块,那是带了枪。
铃压百兽,山鬼带枪,枪不指兽,从来都是为了防人——身边既有山鬼的大佬,又有这么硬核的武器,辛辞觉得安全感爆棚。
孟千姿在前头领路,走一段停一会,凭眼睛辨向,而她辨向的时候,手电光都得关灭,以免影响效果——前半程走的是景区通道,倒不怎么费劲,辛辞还忙里偷闲,在山典里查了什么叫“蜃珠”。
说到蜃珠,又得提一嘴海市蜃楼,现代人都知道,那其实是一种光学幻境、大气折射现象,但古人把它解释为“蛟蜃之气所为”,认为海市蜃楼是蛟龙吞云吐雾之后,形成的怪异景观。
山鬼沿用了古人的引申,认为山蜃楼是由蜃珠幻化出的,而蜃珠是“龙的涎水”。
有了蜃珠,山里才能形成山蜃楼,这珠子平时渗在地底下,夜半大雨时,极偶尔的,会随着水汽蒸腾到半空,引发蜃景——但普通人看不到蜃珠,因为它就是一小包水,雨停了之后,又会重新渗入地下,山蜃楼也就随之消失……
这不胡说八道吗,写小说的都不敢这么编,辛辞看不下去了。
后半程进了未开发地段,那真是一走一脚泥,一步一趔趄,有时还得手脚并用,辛辞叫苦不迭,却还得加快速度——雨似乎越下越小了,万一跟祁百铃那回一样,忙到头来一场空,那这夜半冒雨跋涉进山的艰辛,可就白费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孟千姿忽然停步,低声说了句:“到了。”
到了?这就到了?
辛辞咽了口唾沫,顷刻间头皮发麻,他打着手电粗略扫了一圈,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居然是失望:还以为阴寮是如何如何的鬼气森森,这还不就是普通的山和树吗?
孟劲松却有点紧张,他让辛辞帮他拿着节竿,在竿头处穿了根鱼线,然后打开玻璃罐,倒出那只蜘蛛,小心地把蜘蛛步足上的铁环绑扣在了鱼线末梢。
这还真跟一根装了鱼饵的钓鱼竿似的,辛辞脱口问了句:“怎么,蜃珠还吃蜘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