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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此时委屈地看着自己的翅膀,也终于忍不住开始嚎了。

普通的小崽子可以随便嚎,水坑嚎起来却是要震塌房子的!

程潜焦头烂额,一边艰难地保持平衡,一边艰难地试图跟她讲道理:“翅膀大不代表你胖……真的,唉,好了好了,别哭了,你把翅膀收一收,别这样扎着,收——回——来,懂吗?”

水坑抽抽噎噎地看着他,随着他的话音,渐渐止住了哭泣。

程潜松了口气,抱着渺茫的希望,希望她这次是真听懂了。

结果下一刻,他这只会听反话的小师妹就给他来了个白鹤亮翅,巨大的翅膀全然展开了,颤颤巍巍地试着扇了一下,随即,她好像开启了某种隐藏的本能,竟然缓缓地飞了起来。

她那巨大的翅膀几乎带起一阵旋风,刮得清安居一阵飞沙走石,院中几株娇娇弱弱的兰花全都遭了殃,一个个被蹂躏过似的东倒西歪,程潜还没来得及睁开眼,就感觉衣服被一双手抓住了。

水坑原本胖乎乎、一排小坑的手变成了一对爪,那双爪牢牢地抓在了程潜身上,程潜顿时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下一刻,他的预感成了真。

他整个人被力大无穷的水坑带得腾空而起,胸口那颗心忽悠一下直接沉到了小腹里,程潜一开始本能地想挣扎,但随着她越飞越高,他连挣扎都不敢了,只好在猎猎的风中吼着水坑的大名:“韩潭!你给我下去!”

水坑充耳不闻……对,她闻了也不见得听得懂。

程潜没想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腾云驾雾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简直是哭笑不得,心说自己没死在群妖谷中,难不成却要死在小师妹的爪下?

水坑带着他飞过了清安居那小小的院门,飞过后面碧如绿玉的竹林,渐渐的,整个扶摇山都在他们脚下了。

自高处下望,那山脊苍翠如染,绵延往远方,一边是在夕照下越发温柔的前山坦坡,一边是山影横斜处越发幽暗深邃的后山深谷。

山间影影绰绰的洞府与空置的院落无数,有些门口立着铭文,有些立着石像,有些干脆无名无姓,几千年的岁月中,无数人来而又往,承前启后,唯有笔迹各异的功法化做传承的骨血,深埋在九层经楼之下,其中,或有大能,或怀大才,或为大贤,或成大奸……

而今,皆是踪迹难觅。

扶摇派只剩下一个黄鼠狼师父,带着几个只会调皮捣蛋的徒弟,隐没于滚滚红尘之下。

唯有不周之风扶摇直上,腾天潜渊。

高处的风刮得程潜脸颊生疼,而他渐渐抛却了开始的畏惧。

程潜吐出一口气,好像吐出了一口久远的郁结。

再一次的,他想起临仙高台上不可一世的北冥君,想起穷乡僻壤处,他那一双点着散碎银子的爹娘,在这云泥之别下,他清楚明白地看到了自己心里隐秘的愿望。

为什么渴望成为北冥君那样的人呢?

如果有一天,他成大能,三界无处不可来去,百兽见他瑟瑟发抖,凡人们全都匍匐在地……他是不是就能回到程家,看他们抓心挠肝地后悔不迭呢?

可是此时,当程潜悬在高空,当扶摇山上的洞府与院落全都离他远去,他那从来都塞得满满当当的心忽然就空了。

凡人一生,也不过就剩下三五十年,他这厢处心积虑,夙夜以继地等着回去打他们的脸,然后呢?

或许等他修成的时候,他们早已经不在人世了。

或许还在,可是半生已往,早年送出去的一个孩子,晚年想起来心里或许会有遗憾,遗憾之后,又还有多深的情分呢?

倘若他真的是他们的心肝宝贝,又怎么会被轻易地送走呢。

而倘若没有情分,又怎么谈得上刻骨铭心的愧疚与追悔呢?

程潜忽然放松了紧绷的肩膀,任凭那总把他的话往相反方向理解的半妖师妹将他带往更高的地方。

他发现自己一直以来自以为深邃的仇恨,其实都只是在自作多情而已。

程潜心中忽然之间有如破壁,一刹那,他再次听见了扶摇山上窃窃私语的回响,像大师兄入定的时候他在一旁感受到的那样,只是这一次,千万条山谷之风并没有和他擦肩而过,而是穿流入海般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没有停留,也没有依恋,如诸多欢欣、诸多烦扰,它们来了又走,周而复始,仿佛他成了这个世界的一部分。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突然传来一声鹤唳,扶摇山上一只白鹤飞上天空,围着他们盘旋了几圈,在空中迷路的水坑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本能地跟着白鹤往下飞去,被白鹤引着,落在了木椿真人的不知堂前。

直到双脚着地,程潜依然是没有回过神来。

木椿真人解救了再次被不知堂的院门卡住的水坑,双手拂过她身后的巨翅,女孩那不协调的翅膀终于被不知名的力量包裹,缓缓缩回,最后消失了,只剩下后背那对胎记似的红痕。

师父却并没有催促程潜,他抱着累得睡死过去的水坑静静地等在一边,直到日头沉到了山下,程潜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的腿已经站麻了。

木椿真人将门口的一盏昏黄的风灯摘下来让他回去路上照明,对程潜道:“今天太晚了,你先自己回去,明天练完剑后,就可以留下和你大师兄一起学符咒了。”

程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师父是什么意思,他吃了一惊,有点傻气地问道:“师父,方才那……那难道就是气感吗?”

木椿真人点了点头,笑道:“为师没看错,同门之中,你确实资质上佳。”

非要加一个“同门之中”么?

程潜不知道该对此作何反应,反正他听了不怎么得意得起来——如果“资质上佳”是跟严争鸣与韩渊李筠之流对比产生的话,他觉得此事也没什么好吹嘘的。

木椿真人看着他稳稳当当走在山间小路上的背影,心境有些沧桑,这么多年了,总算有个徒弟肯上进了,他摸了摸一边白鹤优美的颈子,自语道:“你说那几位见了,心里能受点刺激吗?”

白鹤蹭了他一下,起身飞走了,仿佛在决绝地告诉掌门真人——痴心妄想什么呢!

☆、第22章

第二天,程潜留下与严争鸣一起学符咒的事震惊了扶摇派上下。

一干师兄弟围着他,不约而同的都是一个问题:“什么?你已经能引气入体了吗?”

程潜揉着耳朵,刚开始不由得有点沾沾自喜,但还没等七情上脸,他自己已经先一步惊觉,想起漫长无边的修行路,连忙给自己泼了一大盆凉水,收敛了心神。

他一派宠辱不惊,虚怀若谷地点了个头,淡淡地道:“嗯,算入门了。”

众弟子听了这话,反响不一。

其中,最正常的就是李筠了。

李筠不能说不聪明,而他也一直自负聪明,耽于旁门左道还会自创玩法的必然不会是笨人,就是他在正事上不走心,剑学得也还算游刃有余,李筠最近好不容易不玩蛤蟆了,又迷上了玩虫子。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一个晚他一年入门的师弟竟然先自己一步入门,脸上和心里一时间都不是滋味起来。李筠默默地收起了自己的蛐蛐笼子、蝈蝈笼子……以及功用不详的一瓶虫子酒,当天练完剑就回去用功了,都没顾上跟韩渊鬼混。

木椿真人看了很是欣慰,知道李筠会难受一会,换了谁都会难过,但难过只是一时,程潜对他的鞭策作用才是长久的。

可惜,师父还没欣慰完,他就发现,门派上下只有李筠这么一位长了心。

比如正被那事无巨细的门规折磨得半死不活的韩渊就没什么感觉。

韩渊自从听了李筠的鬼话,从妖谷一日游回来以后,就淡了追求气感的心,一心只追求吃喝玩乐去了。

他想,气感着什么急呢?人生苦短,先玩几年再说呗。

而此时,见同他一起入门的程潜竟然已经能引气入体,韩渊非但没有羡慕嫉妒,反而十分的幸灾乐祸,临走拍着程潜的肩膀道:“哎哟,得加课,你的苦日子就要来了!”

于是韩渊被师父用木剑挑着后脖领,扔出了传道堂。

还有他那镇派之宝的首徒,严争鸣看着自己旁边被加了一张桌子,又放上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沙漏,先是有些感慨地说道:“我练剑快四年才第一次产生气感,小铜钱入门有一年了吗?”

木椿真人以为少爷受到了刺激,准备奋发图强了。

谁知严争鸣只是随便感慨一下,立刻就眉开眼笑起来,装模作样地说道:“三师弟,以后在符咒方面,我们也可以像学经书一样‘互相讨教’了。”

程潜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多加两块奶糕就想让我连你的符咒练习一起做了么?师兄,你别做梦了。”

严争鸣:“……”

对了,这小王八蛋一直都将他当成了一把经楼的人形钥匙!现在他可以自行前往了,自己连钥匙的价值都没有了!

大师兄的尊严何在?

第一次符咒课上,师父给了程潜一把刀和一块木牌,木牌上下有两条线,中间相距一寸宽,他这一段时间要做的,就是在画着刻度的木牌上刻出一道一寸长的竖痕。

“刚开始会有点阻力,”师父道,“不用怕,慢慢来,你大师兄刻出一寸长的痕迹,磨蹭了有小半年呢。”

严争鸣尴尬地干咳了一声,自己也感觉自己不足以作为榜样。

直到落下第一刀,程潜才明白,原来符咒不是那么轻松容易就刻得上的。

他很早就注意到,师兄学符咒时用的刻刀不是普通的刻木头刀,小刀上本身就有明符,是初学者专用的。

程潜在经楼的《符咒入门》上看过,初学符咒的人不会把自己的力量和符咒勾连,所以需要这么一个辅助工具带入门。

而这个入门工具俨然不是好相与的,就在刀尖落在木头上的一瞬间,程潜感觉手中的刻刀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它抽了出去。

他吓了一跳,拿刀的手本能地一顿,只这一下的停顿,刀在木头上再无法前进半分。

程潜定睛一看,木头上只留下了一条猫抓一样的清浅刻痕。

木椿事先没有告诉程潜符咒的笔锋不能断、不能停,必须一气呵成,否则就会前功尽弃,此时见他已经吃到了刻刀的苦头,才挪动着脚步,慢吞吞地走了过去,打算指出他先前的错处。

他教严争鸣的时候也喜欢用这种“事后诸葛”的方式,因为认为这样能让他们记得清楚一点。

可真人他实在是个慢性子,大概是因为他的脚步实在太不着急,木椿真人还没有溜达到程潜近前,那男孩已经握紧了手中的小刀,坚定笔直地下了第二刀。

刻刀再一次疯狂地消耗起他全身的力量,程潜心里默念着《符咒入门》,调动着他初成的气感,努力地使得周遭灵气沉入气海,再沿手臂而上。

可惜程潜虽然抓到了窍门,毕竟刚入门,即便可以引气入体,能引的也十分有限,完全赶不上刻刀从他身上抽的。

最开始感觉不对劲的是腿脚,程潜仿佛马不停蹄地徒步走了十万八千里一样,一双脚刚开始是麻木,随后筋骨间渐渐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酸痛,那酸痛到了极致,又恢复成更加深重的麻木,到最后,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

紧随其后的是腰,如果不是程潜早就腾出一只手按住桌子,他腰部几乎没有了支撑,后背上开始针扎一样的疼起来,心在狂跳,他的后脊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压弯了。

最后是头。

人在极度困倦中的时候是会产生错乱和幻觉的,程潜中途几次险些握不住手中的刻刀——而即使这样,他低头去看的时候,发现自己距离师父要求的一寸长还是有一小半的距离。

程潜有点眼花,那种感觉是十分难以言喻的,好像他在这一时片刻的时间绕着扶摇山山脚下跑了二十圈,从头到脚都被筋疲力尽充斥着。

怪不得他那拈轻怕重的大师兄每每坐在符咒前就要可着劲地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可程潜天生不知道什么叫做“循序渐进”,什么叫做“适可而止”。

越是艰难,越能将他骨子里那一点偏激和强硬全都激出来,小刀在木头上刮出了凄厉的“吱呀”声,每前进一毫,程潜都觉得自己已经力竭,但紧接着,他又总能在山穷水尽的边缘上再咬牙将那刀刃往下推一分。

就在他恍惚间,产生了自己的刀刃马上要到达终点的刻度线的错觉时,一只成年人的手不由分说地捏住了他的手腕。

小刀“呛”一声掉在了桌面上,程潜手一软,绷紧的肌肉一时难以放松,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木椿真人一手抱过他,一手抵在了他的后心上,程潜眼前一黑,好容易扒着师父的衣袖站住了,这才感觉到后背处一阵温和的暖流融入了他的四肢,暖流过处,他浑身麻木僵硬之处好像再次被无数根牛毛针密密麻麻地扎了一遍。

程潜冷汗出了一身,好生受了一番百蚁焚心,一口气卡在胸口,良久方才喘上来,喘得太急,呛出了他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木椿真人怪心疼地拍着他的后背,嘴里不住地说:“你这孩子,你这孩子啊……”

一边拿着刀修了半天指甲、还没开始进入正题的严争鸣看得目瞪口呆。

严争鸣愣愣地道:“铜钱,你……”

他“你”了半晌,愣是没找到合适的词,最后憋出一句:“你……这么凶猛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