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完结

宋茉在哈尔滨没有多少认识的人。

她的很多同学都离开了东北。

宋茉至今记得,高考前,语文老师给他们上的最后一课,她感慨万千,告诉讲台下的孩子们。

“我们在这里接受教育,读书,明理,并不只是希望你们能够摆脱我们日渐衰落的故乡,而是为了振兴——为了复兴,为了让它重新活过来。”

“我们走出去,我们学习,我们努力……我当然希望你们都能过上好的生活,有着幸福的家,”老师哽咽,“我私心里也希望你们能回来,我们这里缺年轻人……”

宋茉记得听人感慨,说生在黑土地上的孩子,好像注定就是要离开的;她听自己同学叹气,不要说振兴衰老的家乡了,她现在连在家乡买房的钱都没有……怎么振兴呢?

大家都爱它,爱土地爱这里的人,爱这里的雪爱这里的空气。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

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金黄少灾殃。

宋茉还是回来了。

前几年在外过年,的确没有什么年味儿,饺子也常常吃速冻的,晚上打开电视看看春晚,和平时没什么区别,万家灯火,阖家团圆与她无关,那些热闹的昂贵的年夜饭也和她没有关系。

其实应该早就习惯了。

只是梦里还经常记起小时候过年,工厂里发年货,家家户户热热闹闹,大街上都是年轻人,大包小包的礼品。家里面在过年前几天就开始打扫卫生、贴对联,年画也有好多种,爸爸喜欢那种有故事感的人物,秦琼尉迟恭,而妈妈喜欢那些色彩漂亮的植物,要年画杨柳青。两个都买了,还有对联,对联会请爷爷来写,有时候是厂里出名的技术顾问老教授,红纸裁成长条,绒绒的毛边,老教授静心屏气,提起沾了墨水的毛笔,写着传统对联——

“丹凤呈祥龙献瑞;红桃贺岁杏迎春。”

妈妈啧啧称奇:“以后咱们家茉莉得考好大学,有出息!”

……妈妈最疼你了,你得帮帮妈妈,啊,茉莉……

爸爸将面粉、昨晚剩的粥放在一起,打成浆糊,用干高粱缨子绑成的炊帚在门上刷薄薄一层,意气风发回头:“茉莉啊,看爸爸这对联贴的正不正!”

……昏暗灯光下,爸爸扭过头,他好像没有听到妈妈提出的那个要求,他只是沉默着转过头,转过头,伛偻着身体慢慢走。就像之前每个晚上,妈妈喷上香水离开后,他也是这样沉默地走入夜色……

安静房间,宋茉睡得也不安稳,她梦到小学语文老师给她布置了作业,要求抄下来十副不重样的对联。她就拿着铅笔和练习本出门,探头探脑,看每家每户的对联,然后抄。

“欢天喜地度佳节,张灯结彩迎新春”

“前程似锦创大业,春风得意展宏图”

“和顺门第增百福,合家欢乐纳千祥”

……

写啊写啊,手指冻得发冷,宋茉将小本本和铅笔都塞进口袋中,捂着手呵气取暖,忽然听到杨嘉北叫她名字,她抬头,看见杨嘉北拿了两串糖葫芦,一串上面是红彤彤的山楂,另一串上串着山药豆子。

“小茉莉。”

宋茉睁开眼,看到杨嘉北坐着轮椅,他伸手,摸了摸她手:“咋睡这儿了?瞧这手冷的……卧室暖气坏了?”

“没啊,”宋茉懵懵懂懂起来,她还困,“你怎么来了?”

“没啥事,提前出院了,”杨嘉北笑,“别在这儿睡了,容易感冒。”

他倒是想抱宋茉回床上,但现在条件不允许,他的腿上还打着石膏呢。

宋茉爬起来,问他饿不饿,想不想吃点什么,杨嘉北哭笑不得:“医院里还能少了我东西吃?你赶紧上床睡觉。”

宋茉推着他一块儿到了卧室,杨嘉北还担心自己身上脏,他打石膏前可就勉强洗了一次澡,宋茉不介意,就是来回地摸他那条伤腿上的石膏,边摸边心疼地问他痛不痛。

在家里也比在医院自在,她多说了些。

“这有啥心疼的,”杨嘉北说,“又不是大事。”

宋茉重新躺下:“就是心疼。”

就是心疼,喜欢一个人就会觉得他可怜。

就像杨嘉北觉得她一人在家过年可怜,宋茉也觉得杨嘉北受伤可怜。

她现在没法子一下子睡着,杨嘉北给她哼摇篮曲,唱“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

露水儿,洒花儿,窗前的花儿红。

花儿开,花儿红,宝宝你就要长成。

月儿明,风儿静,蛐蛐儿叫两声。

娘的宝宝,闭上眼睛,睡在美梦中。

宋茉搂着他的胳膊,头贴贴,渐渐入睡。

杨嘉北也睡熟了。

澄澄浮云,淡白月影。

长路雪重重。

次日清晨,杨嘉北比宋茉醒得早,他现在不能动那条伤腿,暂时需要轮椅行动。家里人知道他这次意外回不了家过年,也豁达,用顺丰给他寄来了家里蒸好的画卷豆包糖三角,还有菜包子,馅儿多皮厚,早晨热了几个,俩人配合默契,杨嘉北煮粥,宋茉切小咸菜、炒了个西红柿鸡蛋。

对联是宋茉和杨嘉北合力贴的,杨嘉北现在光荣负伤,负责指挥,往上一点点,再往右一点点……很好!

贴得又平又直。

现在不用浆糊,用胶水,有点不太好闻的味道,杨嘉北点评:“下年还是得用浆糊,安全。”

宋茉说:“谁熬?”

杨嘉北指指自己,笑:“我啊,我熬。”

俩人一个暂时出不了门,另一个不想出门,上午贴完对联贴完福,中午研究着做了小鸡炖蘑菇,里面加的榛菇也是爸妈寄来的,杨嘉北一人吃了四碗米饭,和宋茉商量着做什么馅儿的饺子。

最后还是一锤定音,就包童年时最传统的大白菜猪肉馅儿饺子,还有个猪肉大葱馅儿,前者多放菜少放肉,后者多放肉少放葱。

肉馅儿不用自己费劲儿剁,杨嘉北心疼宋茉那手,打电话给熟悉的肉铺老板,他那儿有绞肉馅儿的机器,挑了肉绞成馅儿送过来,剁白菜这事还是杨嘉北来,咚咚咚地响,和肉馅儿掺在一起,剁得稀巴碎。

下午俩人合力包饺子,一个擀皮一个包,杨嘉北拿擀面杖,把皮擀得薄,宋茉看到了,夸他:“你这手艺和杨阿姨一样好。”

杨嘉北说:“小时候没少跟着学,那时候还觉得学了没啥意思,现在看起来挺好,不然今天也得不到你这顿夸。”

宋茉抿抿嘴,笑了:“小时候妈妈就不舍得让我做这些。”

说到这里,她神色怔忡,低下头,继续包,筷子挑了肉馅儿填进圆圆的面皮里,双手一捏,捏成个圆滚滚的元宝,褶皱像一朵朵开的花。

杨嘉北说:“她以前的确很疼你。”

宋茉低头,往垫板上撒了一层均匀的面粉,把饺子摆在上面:“以前。”

“还有件事,其实我想说……”杨嘉北说,“小茉莉,阿姨那时候说的话,是不是没后悔早点找你,要是能早点找到你,你是不是不会吃这些苦?”

宋茉看他:“什么?”

“我的意思是,阿姨那时候说的话,她后悔的找你,可能不是要你去做代孕,”杨嘉北说,“她后悔的是不该离开你这么久,她想早点找到你,和你继续做母女,正常的母女。”

宋茉眨了眨眼睛:“会是吗?”

杨嘉北笑:“我觉得是。”

宋茉也笑了笑,她低头,又捏了一个圆滚滚饺子:“要是那样的话,多好呀。”

包完饺子就准备年夜饭,俩人其实吃得不太多,准备一大桌子菜也是浪费,但又想按照规矩的数准备饭——年夜饭必须是双数,6、8、10,都行,2和4不可。

于是宋茉一小份一小份地做着菜,杨嘉北在旁边打下手,开玩笑说自己这辈子都没做过这么小份的菜。

“嗯……”宋茉想了想,告诉他,“那你听说过,拿一颗糖蒜来当年夜饭菜的事吗?”

杨嘉北擦着土豆丝:“什么时候的事?”

宋茉慢慢地将宋青屏的那些日记讲给他听。

除了日记,还有很多很多的信,一封又一封,只是宋茉不懂俄语。

杨嘉北便拆了信,读给她听。

“亲爱的帕维尔老师,

你好。

这是我到达哈尔滨的第二个月,我成功将白雪安送到她父亲那里,也去了我们曾经跳过舞、您生活过的地方。

这里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

春天的哈尔滨风沙大,我现在住在松花江侧,每天步行三十分钟,坐在江堤上看日落,大部分时间,还是能想起您。

我的弟弟已经在绥化定居,他在那里做工人,有一份很好的收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还是孤身一人。

经常会有人疑惑我为何至今未嫁,流言蜚语也不在少数。我不愿将这些肮脏的话语写给您听,我只想说——

因为我爱您。

十年,二十年,我还在爱着您。

无望而隐晦地爱着您。

我确认您将永远都无法收到这封信,因而我才会这般直白而大胆地写下这些,因为我知道您绝不会看到,所以才能把这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大胆写下。

我始终爱着您。

在您不知道的时候,有个受过您帮助的学生,热切不二地一直爱您。

或许您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我可以用俄语和其他人流利地交谈,在面对您时却总会吞吞吐吐;您不知道,和您主动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话题,都要耗光这个胆怯女孩的所有精力;您不知道我练习着每一次和您的打招呼,练习着步伐,只为了能够再度与您起舞。我会在见您时穿上她最干净的衣服,会将头发反复梳理无数次。

我悄悄留意着您提到的每一个书籍,在晚上偷偷阅读;我努力学习您所提到的一切知识,因为我想要得到您的赞美和夸奖。

我怀揣着对您的爱意,好像怀揣着一块儿随时可能被发现的、正在融化的冰。

可我始终没有胆量说出这一切。

我们之间从没有开始,我们从未在一起,我们连’分离’这两个字都不配使用。

得到您将要随父亲回到苏联的那天,我哭了一整个晚上,以至于第二日见您时的眼睛仍旧是红肿的。您那时大概以为我是为了分离而难过,因而只宽慰地告诉我,我们中间的情谊不会因为国家关系的恶化而就此断绝。

您告诉我,我们终有重逢的一天。

在你们确定回国日期后,您和令尊熬夜来将那些技术、那些使用方法来教给我的父亲,您不眠不休,熬夜写所有的故障可能性,写如何处理那些应急状况,写那些所有的、您能想到的、我们可能用得到的知识,您想办法将自己的笔记、书本、工作日志全都留下来,留给我的父亲。您将那些东西送到我家的那个晚上,我看到您难过地对父亲说,您很遗憾,不能继续帮助我们。

我又哭了一夜。

我看着月亮,月亮告诉我,你们不会再见面了。

我不相信。

你看,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

我信了。

离别当日,我和父亲一起送您去车站,我看着您上了火车,我止不住地落泪,我想说我爱您,但我却不能说——我明知这是不可能的,您不可能爱我,您也不能爱我——我也不能爱您。

我们离得太远了。

我看到您蓝色的眼睛中也有泪水,我看到您在向我挥手,我能看到您在对我大声说什么……列车开动,我跟着列车跑啊跑……我追不上,我跪在地上哭泣,直到被父亲拉起。

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大概不会再爱上其他人了。

您将我的灵魂带走了。

帕维尔老师。

这时候的哈尔滨已经不再是我记忆中的哈尔滨了,唯独令我留恋的,还是那株古老的梨树,它还是那么茁壮,开着白色的梨花,我每天都会花半小时走过去看它。我失望地发现,除了这棵树,其他的东西都已经和我记忆中不一样了。

我打算明天就回漠河,至少那里还有父亲的坟墓陪伴我。

隔江相望,祝您生活愉快。

您的学生;

宋青屏。”

读完信,杨嘉北沉思半晌,他问:“等我腿好了,你要不要去看看姑奶奶住过的地方?”

宋茉已经开始准备下饺子了:“啊?”

“到松花江步行半小时,到古老的梨树——这是说古梨园吧?张作霖种的那个梨树,”杨嘉北缜密推算,“划一下范围,就道外那片,不算远,改天我们过去看看。”

顿了顿,他又说:“那边都是老房子,拍照挺好看的。”

宋茉说:“不要,你每次都会把我拍成犯罪嫌疑人。”

杨嘉北说:“别,你等我好好练练呗。”

说说笑笑,往开水里倒了热滚滚的饺子——

过年啦!

……

杨嘉北的腿,刚敲了石膏,就和宋茉一块儿去找以前姑奶奶住过的地方。

时间太久太久了,久到完全没有线索,就连姑奶奶的下落——宋青屏,也是从杨嘉北妈妈口中得知的。

她们这一代的人,对上一代的交情也浑然不知,只是隐约记得一星半点,渐渐也忘掉了。

宋青屏后来去了漠河,杨嘉北的姥姥还会坚持写信,那个年代,一封信要很久才能送到。

后来,信被退回了。

因为宋青屏死在了大兴安岭的那一场山火中。

1987年5月6日。

她葬身于漠河。

再没有人能寄出她写的这些信。

1991年12月25日,苏联解体。

1991年12月27日,中俄建交。

宋青屏死在能寄出信的四年前。

无人知晓她的爱意。

他再也不能知晓。

这些横跨二十多年的信件,这些永久尘封在樟木箱中的日记,直到六十二年后的冬天,才终于被一个身患抑郁、做好自杀准备的少女捡到。

她读了她的日记,去追寻她所生活过的足迹。

同样如她,爱着一个经久不忘的人。

古梨树还没开花,杨嘉北拄了一个拐杖——他不愿意拄这玩意,但宋茉沉默而执拗,他是犟不过宋茉的,还是拿着这个,陪宋茉一块儿去道外,这边是老城区,拆得拆,搬得搬,红砖墙木窗棱,一些老房子已经被围栏围住,禁止人进入,但还是有一部分区域开放着,卖炸江米条,卖冰蓼花,卖老式的五香豆腐肚。

杨嘉北买了份松仁小肚,切开,和切碎的干肠、干炸丸子混在一起,包在黄纸里,拎着慢悠悠地走。

他们俩经过一个老房子时,被老奶奶拦住,老奶奶眯着眼睛看宋茉,笑着露出没牙的嘴巴:“屏姐,你回来了呀。”

杨嘉北笑着说:“奶奶,您认错人了。”

老奶奶疑惑地看他,她眼睛浑浊了,看不清,仔细看了杨嘉北好久,嘀咕:“你的头发咋变这色了?”

旁边有年轻人,急急忙忙跳出来,赔礼道歉:“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我奶奶年纪大了,她啊,老糊涂了,对不起啊,认错人了……”

“没认错啊没认错,就是这个黄头发蓝眼睛的老毛子,苏联来的,哎呦,没苏联了,得说俄罗斯来的,”老奶奶对杨嘉北说,她笑得舒心,“你终于找到屏姐啦?我说过,你肯定能找到的呀……”

年轻人赔礼道歉,将老奶奶扶走了。老奶奶还在念叨:“屏姐说要去漠河呀,你去漠河找,一定能找到的……”

宋茉怔了一下,杨嘉北握住她的手:“走了。”

回家的车上,宋茉做了一个梦,她又梦到妈妈过世的那天,梦到自己扶着妈妈,旁边是妈妈给她买的早餐肉包子。

妈妈说:“小茉莉,妈妈后悔啊。”

“妈妈后悔,当初没有早点找到你。”

“早点的话,我们早点做母女,我们租一个小房子住,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块儿住……没其他人……”

“小茉莉,妈妈爱你。”

宋茉抱住她,脸贴在妈妈冰凉的脖子上。

天上下起白色的雪,一切好像就在东北。妈妈叫醒她,笑着让她试衣服,锅里面煮着香喷喷的粥,红彤彤的对联等着她们一块儿去贴。

……

杨嘉北看着陷入熟睡的宋茉,笑了笑,将车载空调的温度稍稍调高。

春风消残雪,再过几日,矮柳树红了嫩枝条,高青杨绿了壮身躯。

这是两人重逢后的第一个春天。

宋茉仍旧裹着厚厚羽绒服,在超市里低头选菜,她要选嫩生生的胡萝卜和新鲜的肉,回家和杨嘉北一块儿做春饼吃。

杨嘉北推着装有面粉的购物车,跟在宋茉身后,路过水果区,顺手拿起宋茉爱吃的大樱桃,往车里放了三大盒。

他们结账,并肩离开超市。

一轮明日照雪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