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之后,Grill Isozaki的中田领班脸色苍白地要求见老板。老板和中田年龄相仿,全身上下因打高尔夫球晒得黝黑,经常喜滋滋地露出牙齿,这时才能看清楚他的长相。
老板白、黑与金属色统一格调的办公室,以及他不时露出的雪白牙齿,总给人一种共通的印象。大概两个都是人造的东西吧。
即使看到身穿西装的中田不安而胆怯地走过来,老板招牌式的笑容丝毫没有改变。直到听了中田的话之后,老板的脸色才变了。
“威胁信?”
“是的。我把信带来了。”
在一叠大的办公桌上,中田递出文字处理机打成的信。
邮戳是前天的,信封上没署名。开头是这样写的:
“给中田义昭先生。我们认识你看上的陪浴女郎。”
老板大笑。
“也难怪,你太太过世应该超过十年了吧。去桑拿浴不可能没发生什么吧?”
“请您继续看下去。”中田擦了擦冷汗说。
“那名陪浴女郎前一阵子觉得身体不适,做了非常仔细的健康检查。结果查出她是乙肝患者。”
老板的目光离开信纸往上瞧。中田眉宇低垂。
“经过仔细的调查,她感染的时期确定是去年秋初。根据她的记忆,你是同一个月,在她染病之后,成为她的恩客。”
“因此……”老板声音颤抖地继续念下去,“尽管你还没有出现明显的症状,但非常有可能是病毒携带者,所以我们在此发出警告。”
沉默。
“所以,你去做检查了?”
中田点头。
“结果怎样?”
“……是阳性。”
中田拿出诊断书—周平在那名认真替中田实施微量金属疗法的医生的协助下捏造出来的东西。
周平遵照中田的主治医生的指示,以极似大医院忙碌的值班医生的潦草字迹(周平的字迹一向很潦草,这点他不必费心思)在空白诊断书上填入内容,并到市郊的印章店花两百五十元刻了个医师章完成这份替代品。
“检查没有错吧?”
老板假装看着诊断书说。
对大部分门外汉来说,医生写的诊断书根本看不懂,如HB抗体是怎样的蛋白质、有什么用处等,看不懂的地方就像经书一样。
“照医生所说,这种如同视力检测般的简单检查是不会出错的。”
中田若无其事地从老板手中取回诊断书。周平再三叮嘱他要做到这一点。
“你没不舒服的感觉,不是吗?”
老板说完,流露出不太自信的表情。中田其实看起来颇为憔悴。
“是的。可是,这种病有潜伏期。听说,有的人不会出现明显的症状,慢慢恶化后变成病毒携带者。”
“真是麻烦的桑拿浴啊!”老板说完,把信揉成一团,“店里的健康检查,你没顺利过关吗?”
“健康检查是每年四月。今年的还没做。”
老板哑口无言。
“可是,乙肝不是多么恐怖的病,不是吗?可以好好地控制,不像甲肝那么容易传染别人。我的朋友也是因为乙肝住院,他曾经这么说过。”
“您说得没错。详情稍后我再跟您解释,其实我还收到了一封信。”
第二封信是这样开头的:
“从一开始联络,我们已经监视你好几天了。”
老板看着中田。
“在我们的观察下,已经能确定您是病毒携带者。我要提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您因为那名陪浴女郎成为乙肝的病毒携带者之后,依然以Grill Isozaki员工的身份,为前来用餐的客人服务。我们该如何解释这件事呢?如果把这件事曝光的话……”
老板扔掉了信纸。
“根本是恐吓!”
“没错。”
“他们想怎样?”
“这些人一定是要钱。”中田垂着头说,“其实我只要照他们的要求付钱,就没事了。可是,如今我没办法再佯装下去,继续在这里工作。”
“说得也是。你得辞职。”
“可是……”中田压抑哽咽的声音说,“老板,他们勒索的对象不只是我个人,还包括Grill Isozaki。不,他们根本是以老板经营的所有餐厅为对象,想敲诈您。”
“什么意思?”老板龇牙咧嘴。
“即使辞去店里的工作,仍然抹不掉我曾待在这里的事实。”
“那又怎样?”
“老板若不遵照他们的要求,我的主治医生说,如果他们把我的事泄露出去,到时您一定会很麻烦。这件事会对各家店造成不好的影响,而且无法估量。”
“可是……”
老板露出牙齿,但这次不是在笑。
“我刚才就说过了,乙肝不是那么容易传染的病!”
“您说得没错。这也是医学上确认的事实。可是,老板……”中田悲怆地提高音量,“我相信真正会造成问题的不是疾病本身,而是世人对这种疾病的误解。您不妨想想,即使政府与医学界人士有心且热心疾呼,如今还是有人相信电车的拉手吊环也能传染艾滋病。这是因为大家在意的不是传言的真假,而是有这种传言的存在,不是吗?”
老板大吼一声:“偏偏这种倒霉事发生在这么不妙的时期。”
中田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份剪报,摊开给老板看上面的标题“从患者感染”。
“请看这篇报道,这是发生在两周前的真实事件。市内一家私立医院负责照顾乙肝患者的医生和护士,因急性重症肝炎死了。”
老板目不转睛看着剪报。
“那医生和护士好像是打针不小心,所以殉职,真是悲哀。真可怜。不过,老板……”中田双手紧握,“我私下问了朋友和邻居对这事的看法。大家都说‘乙肝很恐怖’。即使他们听说日常生活中不会轻易感染乙肝,即使感染了,也很少转变为急性重症肝炎等,但这些事实早已淹没在谣言中。大家只留下了觉得真可怕、真可怕的偏见。”
老板声音沙哑地说:“这里写了医院将因肝炎住院的患者与其他患者的餐具分开清洗。”
“是的。读者通常只会清楚地记得这样的事。”
中田叹了口气。
“而且我去查《家庭医学》百科全书时,里面写了乙肝‘也会经口感染’。那是……”
“够了!”老板挥手制止,但中田努力说下去。
“还不只是这样。您想想,如果这件事被RAFAEET的老板知道……”
不必提其他,只要说到RAFAEET,老板的脸色就变了。
中田闭口等待。
老板沉默思考,然后露出雪白的牙齿说:“用钱打发他们,你觉得怎样?”
“那会没完没了的!”
“总比日后解决麻烦的钱少吧。”
“就算这样,我也不可能闷声不响地继续工作下去,一定得辞职。如果我辞职,有件事很难向您开口。以前我有好几次跳槽的机会,其他餐厅的老板想请我。”
“那有什么关系?你就去呗。写这封信的人也会很高兴吧,又多了勒索的对象。”
老板如此事不关己地幸灾乐祸。中田真是服了。
“我不能这样做。”
“没办法,那你只好找其他工作了。我会持续付钱给写信的人,让他们闭嘴,就没事了。”
老板一派轻松地说完,转动椅子背对中田。中田对着老板圆滚滚的后脑勺说:
“如果我忽然辞去Grill Isozaki的工作,然后又拒绝其他餐厅挖角,转而从事不同行业,业界的人一定会觉得很奇怪。”
老板摇摇头。
“如果被人盘问理由,我这么不中用的人,早晚会露出马脚。”
老板转身回过头来,不知脑海里是否浮现出所有想得到的可能,面无表情地说:
“你的意思是,你随随便便辞了职,情况会更加恶化?”
“好像会这样,老板的确英明。”
“从头整理一下吧。你不能辞职,也不能继续担任现在的职位。你的良心不允许。”
中田以沉默表示赞同。
老板足足考虑了五秒,然后笑得露出了牙龈。
“那让你当现在这家店的经理吧。”
“这样我还是没能离开这一行。身为餐厅经理,还是得站在餐点旁为客人服务。”
老板又想了五秒。
“那到我旗下其他饭店工作,你觉得怎样?当然是经理的职位。一般世俗的眼光,也不会以为你被不当降职。”
中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非常感谢老板,可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更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我对饭店经营根本是门外汉。如果自行开业也就罢了,身为职员被拔擢的话就……”
终于导入正题。周平事先教他,无论如何最后一定要扯到“如果自行开业也就罢了”。在餐饮界工作的人,多少都会怀抱独立的梦想,提出这样的意愿绝不会太唐突。
中田遵照指示,完美演出。
又经过十秒的思索后,老板说:“如果我出一笔退休金……”他口中的白牙更显闪闪发亮,“你有决心自行创业吗?”
“有!”中田谨慎又笃定地回答。
“那快去找地点。”
“什么?”
“一定要找很棒的地点。就说这机会是你来请求我,而我允许你这样做,如何?”
这时,中田并没在演戏,喜极而泣道:“好像在做梦。”
“考虑到你长年以来的贡献,拿点退休金不至于让人觉得不对劲。也可以让大家见识见识我的度量。还可以鼓励其他员工。”
中田拍手。
“原来如此。真是一石二鸟。”
但他立刻又不安地低垂眉宇。
“话虽如此,老板。既然你提起了,我觉得还是要考虑其他员工的想法。老实说,如果我拿到的退休金和他们想象的行情差距太大,也会引起怀疑。如果我拿到足以创业的大笔资金……”
老板简短地说了句什么。如果中田没听错,应该是“哼”的一声。
“你就别担心了。总有办法的。”
中田离开之际,老板还喃喃道:
“说起来,这封威胁信写得还真好。不太像是靠女人养的小混混写的。”
“最近的小混混中也经常是卧虎藏龙的吧。”中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