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明白了吧,我真是走投无路了。”
面对扫光今日主厨推荐特餐的周平,中田说道。
靠窗的圆桌座位,摆着刚冒出芽的麝香豌豆。头顶上感觉不错的熏黑梁柱垂吊着灯饰。整家餐厅流露出轻松用餐的高雅氛围。
此外,餐点也非常美味。酥脆的烤肉,配上清脆爽口的蔬菜色拉,炖肉清汤像宝石般通透清澈。
“虽然我不是很清楚餐厅的事,但服务员领班是很了不起的职位吗?”
中田以“很重要的客人”介绍周平,所以他能坐在绝佳的位置。如果他独自前来,绝不会有这样的待遇。
中田毫不迟疑地点点头。
“没错。厨房里的独裁者是主厨,但在这里我握有最高的权力。就像黑道的老大!只不过……”他低声说,“还是比不上老板。老实说,他也是我烦恼的根源。”
“怎么说?”
“老板原本想把这里规划成独特的高级餐厅,菜单上全是英文和法文,看不懂的客人自然知难而退,不会上门。他其实不想经营成像现在这样工薪族或全家人手头比较宽裕时,可以很轻松进来的店。”
“对我们这种平民来说,那种店的确令人望而却步。”
中田轻轻拍手表示赞同。
“你也这么认为吧?可是,我们老板根本不清楚状况。应该说他是故意装作不知道。老师。”他用力撅嘴,“大约半年前,我们餐厅出现了强有力的竞争对手!隔条马路外新开了一家名叫‘RAFAEET’的餐厅,是那种标榜高格调,以吸引年轻人为主的店。老板对那家餐厅恨得牙直痒痒。”
“客人都被拉过去了吗?”
周平也知道,最近非常流行奇特的“贵族趣味”。虽然不是高贵的才叫好,但也显出大家的生活变得很优渥。
“还不至于那样。我很清楚今后也不必担心这点。老板只是在自寻烦恼,其实没什么好焦虑的。把这里搞成高级店,有什么好呢?”
他哼了一声,紧握拳头。
“老板是那种不服输的人,忍受不了被后来者瞧不起。RAFAEET被刊登在美食杂志上,我们却没被报道。因此,老板火冒三丈。他虽然很会赚钱,却有这样的弱点。有次还绷紧臂上的肌肉说‘一定要做出让RAFAEET望尘莫及的高级餐厅’。”
中田不禁摇头。
“这样是不行的。我和主厨都极力反对。老板和我们经常为此争吵不休,有时激烈的程度不亚于中东战争。”
中田似乎已忘了带周平来这里的目的。餐厅也会有内部斗争。悲哀的中间管理层。周平不禁想起自己工作的时候,上司也曾在喝醉之后这样发牢骚。
“老师,其实……”中田静静看着自己的指甲说,“我有个梦想。虽然不算远大,但我想当一家品味十足的书店的老板。”
“书店?那不是和你的本行相去甚远吗?”
“没错。我说过了,我很喜欢看书。如果只是当兴趣,大概也只能这样,可是如果经营书店,便能自成一格。特别是有关烹饪方面的书。将来,老师如果需要这方面的信息,不论是什么内容,我都能帮您收集齐全。”
说完,他十指交握,陷入沉思。周平凝望着这张脸,忆起某种感动。
人本质上是自私的,从不细心观察他人的内心世界,总会遗忘每个人都怀有梦想。在这里用餐的成千上百位客人,来去匆匆,大概很难想象站在一旁服务、献上煎鲽鱼和牛里脊炖肉、品位超群的服务员领班,如数家珍地回答十九世纪法国宫廷美食精髓的同时,内心竟然想着如果能更加活用这些知识来丰富生活,该有多好!
“不过,算了,管他怎样都好。反正是无法实现的梦想。”
中田终于清醒。这时,正好飘来今日主厨推荐套餐的另一道加了印度香料的炖羊肉香味,他的脸色有点泛青。这股香味诱得已经吃撑了的周平食欲大增。
“您能明白吧。整天在香味的围绕下替客人推荐美食并服务就是我的工作。摆脱不了这个病,我觉得好累、好辛苦,已经到了忍耐极限。”
“何不辞掉呢?你也上了年纪,不想退休吗?”
“我才五十三岁。”中田愤然说道。
“不好意思。我只不过举例而已。”周平心里直吐舌头,“不妨找个借口,总有办法吧。要是有了更好的待遇,被挖走呢?”
中田不由自主地挺起胸膛。
“这样的话,我听多了。我很忠于自己的工作,托您的福,在业界获得了不错的评价。就算我接受了您这番建议,也无济于事。我到其他的店还是得做同样的工作。”
“倒也不必真这样做,你不过是找借口辞职。辞了职之后,做什么都不要紧了,不是吗?”
中田撅嘴。
“老师,您不知道这世界很小吗?一旦无中生有,立刻会被拆穿。那样这里的人便会开始怀疑,我为何要撒那种谎而辞职。”
“被人怀疑,很不好吗?”
“当然不好。非常不好。也许连我的病都会曝光。”
嗯,就是这点。周平往前倾身。
“中田先生,我有个疑问。为何要隐瞒自己的病情?你得的又不是传染病,真说起来,不过是莫名奇妙怪病的受害者罢了。你根本不必感到羞耻,也无须隐瞒!”
“不!我一定得隐瞒。让人知道了绝对不行!”
“为什么?”
“我的病并不清楚原因。即使知道是缺乏某种金属元素,但目前还不明白为何会欠缺。虽然医生坚称绝对不会是遗传原因,但说不定就是。有时,连我自己也不免怀疑,因为没有罹患感冒的人会像我这样吧。”
“如果真是体质方面的遗传,会给你带来麻烦吗?”
“我有个儿子是厨师。”
周平再次闭上了眼。
“他正在法国学艺,完全不知道我的病情。若要我这做父亲的形容儿子,他可说是一个很有天分的厨师,前途光明。我不希望他的前途蒙上阴影。”
中田愤慨地撑大鼻翼。
“我想这是日本人的恶习吧,一旦某人得了无法治愈的疾病,立刻会有人翻出病人的血统、家世!”
“嗯,这是常有的事。”
“如果因为我的关系,使儿子周围冒出莫名奇妙的传言,我会没脸见人。即便不是这样,厨师这一行竞争也相当激烈。”
周平有点烦躁。毕竟大啖美食后,不太想用脑。
“如果是起了什么纠纷被开除呢?这样其他的店也不会想雇你吧。不就可以找其他能配合病情的工作吗?”
“不行。老师,我已经五十三岁了。”
周平心想,跟刚才的语气完全不同。
“如今找什么样的工作,薪水才能支付生活费,以及儿子高昂的留学费用呢?当领班我在行,但我不会记账,也没有驾照。”
“先不谈这些,辞了职,总可以拿到退休金吧?拿这笔钱当资金,总可以做点什么吧?”
“我们老板是众所皆知的吝啬鬼。”
中田特别强调“吝啬鬼”三个字。
“只顾自己的老板,怎么可能付给因纠纷而辞职的人退休金呢?老师一直一派轻松地说辞职、辞职,我把工作辞了以后,靠什么为生呢?”中田充满悲叹和绝望地继续说,“我还是死了最好。从世上消失,最干脆痛快。就算是疑云重重的意外、被人袭击等死法都可以。只要不被人看穿我是自愿的,任何死法都可称完美。这样,就不必担心有人查出什么。关于我的病,医生一定会替我保守秘密。这样既不会伤害什么人,我也可以从垃圾的臭味中解脱,儿子也可以依靠保险公司的赔偿金生活,因为我投了很高额的寿险。”
周平在品尝甜点覆盆子冰激凌(这也非常美味)时沉思了半晌,然后说:
“我想了一会儿。”
“想到好方法了吗?”
“嗯。但不是让你从世上消失,而是不伤害任何人,也没任何麻烦,让你在社会上安稳生活的方法。”
中田睁大了眼睛。
“真有这种事吗?那我们说定了!”
周平对着空盘子,宣誓似的举起手。
“说到这菜,真的非常好吃。”
考虑了一会儿,中田回答:
“我只能仰仗您了。如果今后我请其他人杀了我,老师您一定会向警察说出真相吧。”
他再一次低垂眉宇。
“不过,见您这么有自信地打包票,真的很像我的主治医生。他这周也是信心十足要帮我试打铜锭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