椹谷在御岳山的五合目附近往下流去。
源藏来到靠近椹谷的山粱上。
从臼巢山上下来,已是第六天了。
去了奥三界岳山以后,这是第十三天,源藏不清楚具体时日,但他估摸着已到了十二月中旬。
椹谷周围的山上已经下了雪。雪不太厚。大雪封山,还需要一段时间。其间,雪融化了再积起来。这样反复几次,进山的时候,不穿踏雪套鞋便寸步难行了。
源藏在等下雪。当雪把整座山都覆盖起来的时候,狼也就无处可逃了。因为在它后面的雪地上,必然要留下一条足迹。这条足迹是最致命的东西。它给自己留下一条难以逃脱的死亡之线,到处流浪。
在王泷川上游,没有发现狼的任何痕迹。源藏估计,在和烧炭人遭遇之后,狼沿王泷川上溯出了县境。他的直觉使他得出了这样的判断。
烧炭人!源藏想起猎人讲的话,气得脸都扭歪了。据说烧炭人曾用金属丝做的套子捉住了狼。当他挥起六尺棒要打死它的时候,遭到了抵抗。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源藏脸色大变。如果狼被这个烧炭的用兔套子杀死,那源藏的苦苦追踪便失去了赖以存在的目标。何去何从,源藏将感到迷惘、困惑。源藏还有何面目回去见家乡父老?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他仿佛看到了自己满怀惆怅,毫无目的地四处漂流的身影。
狼甩脱套子,反击了烧炭人。这使源藏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快慰。如果狼靠近饵肉,被套子擒往打死的话,源藏便失去了立足之地。他不敢想象泷号和赤姬号居然会被这样没用的家伙咬死!他风餐露宿,一路追踪的狼不该是这个熊样。
一度中了圈套的狼以后再也不会上当了,源藏对此感到放心。狼向烧炭人发起反击,这也使源藏感到很痛快。狼并不想整死烧炭人。如果他想要他的命,那只消它纵身一跃,把烧炭人扑倒在地,然后撕碎他就行了。狼在树下守了一天一夜,然后飘然而去的举动,颇有戏谑的意昧。如果它没有自信,它决不会这样逗趣。狼心里充满了自信,这使源藏心情为之一爽。
狼命该如此,它不得不如此。
在紧靠椹谷的山粱上,大地在夕阳的映照下,变成了火红色。
源藏拨开白雪覆盏的茂密的山白竹丛向前走着。突然他的身体僵住了。前方传来了野兽的怒吼声。与此同时,源藏从肩上摘下枪,从子弹带里掏出子弹,弹壳是黄铜做的。一颗装入枪膛,另三颗夹在左手指缝中间。其动作十分麻利,神速已极。
是狼在吼叫。
骇人的怒号声来自前方的丛林中。这样可怖的叫声,源藏可说是闻所未闻。大气在颤抖,除非是狼,别的野兽是决难有这样的啸叫的。握在源藏右手里的枪已经化成了他手臂的一部分。枪在他手里是那样的灵活自如,就象被赋予了生命一样,黑色的枪身直指发出吼声的地方。
源藏从动静上判断,狼可能正在追一头鹿或野猪。
当他明白是狼的那一瞬间,他一下子愣住了,但很快他又恢复了常态。只要狼一出现他肯定弹无虚发。实际上。他做梦也没想过会击不中。
前边山脊左侧的树丛晃动了一下,从里面奔出一只金色斑斓的庞然大物。原来是一头公鹿。在赤红色阳光的辉映下,鹿身上象是涂上了一层金色。它向前小跳几步,直冲源藏隐身的地方而来。源藏把握在手里的猎枪的枪口掉转了一下,指向鹿的后边。但这么轻微的一动,居然也被这头金色巨鹿捕捉到了,它突然改变了方向。与此同时,它用力跳跃了起来。
在一团金色当中,雪花纷纷腾飞起来。溅落的雪花也染上了一片金色。周围一带全被光包围了。在这片金光的洪水当中,鹿不停地跳跃着。划出一个个美丽的弧线。二、三十米远的距离只几下就被它跳了过去。它身后溅起的雪花受到金光的反射,弄得源藏一阵目眩,在眩目的金光中,山脊上跑出一头野兽,它象一道黑色的闪电,紧迫不舍。
源藏也紧赶上去。
巨鹿在北侧的断崖上消失了。一瞬间,那头黑兽也消失了。源藏跑着,扭歪的脸好象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十分难看。他往前跑着,身后雪花乱飞。北侧是绝壁,源藏早就知道,他此刻也并没有忘。在他的脑海中,一团金色火焰在疯狂地燃烧,头脑象要炸裂了似的。来到绝壁边上时,连眼睛也燃烧了起来。在他燃烧的双眼中,几近垂直的冰封雪冻的断崖的斜坡上,飞奔而下的牡鹿和紧随其后的狼只是两个小小的黑点。
源藏再也控制不住自已。他瞄准狼扣动了扳机。而在他击发的当口,一个前冲,他的身体滑下了绝壁。
源藏躺在小屋里。
小屋位于什么地方,源藏自己也模糊不清。看样子象是烧炭人废弃不用的小屋。实际上能不能称它为小屋还真是个问题。小屋是用几块木板随便钉起来的,寒风顺着木板缝直往里灌,连外面风雪迷漫的景象都能看得见。
他身上正在发烧,而且热度挺高。忽而神志清醒,忽而又懵懵懂懂的直犯迷糊。
他从北壁滚下了约有百来米远。当时的情景他记得很清楚。他拼命地用手乱抓一通。开始他抓到了一块岩角,他就势一滚倒在了一丛灌木上。下滑的势头总算止住了,但他的胸部却被重重地撞了一下。他感到呼吸困难,身上受了好几处伤。擦伤的地方就更多了。四肢瘫软无力,他已无力爬上悬崖。这时,夕阳西沉,残照渐消。在暗夜当中是绝不可能爬上去的。
他干脆死了这份心,把自己绑缚在灌木上度过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早上,他才开始往上爬。他浑身直发冷。爬到悬崖顶上整整费了两个小时。等到他找到旅行包和枪的时候,身上已发起了高烧。
再往后,他就朦朦胧胧地有点儿记不得了。
连怎么找到的小屋,他也没有一点儿印象。
他恍惚觉得,他在小屋里已躺了将近一个昼夜。
透过木板缝源藏木然地看着外面悠悠飘落的雪花。
是老了吗?他不禁自问。他知道鹿能够从近乎垂直的悬崖上跑下去。如果是青羊,不止是垂直的绝壁,即使是凹进去峭壁,它也下得去。但他绝没想到狼也会如此轻捷。狗是绝对做不到的。不过还好,他不相信自己老了。正因为这个念头过于强烈的缘故,才导致他从绝壁上滑落了下来。他当时的精神状态竟至达到了如此迷狂的地步。
他在想,他耗费半生精力苦练绝技究竟是为了什么?杀死狼——对。就是为这个。如果当时他把狼杀死了,那么这艰苦的,没有结局的旅行便可宣告终结。他渴望杀死狼。但是,应当在什么情况下开枪,对他来说该是十分清楚的。在明白即使开枪也无益于事的时候。他是不会开枪的,这是他的准则。撇开准则,差点儿丧命,他觉得自己当时真是有点儿忘乎所以了。
他的脑海里重又浮现出当时头脑中疯狂燃烧的金色火焰。
他在想,难到自己真的对狼怀有如此深的仇恨,竟至达到忘却一切,奋不顾身冲下绝璧的地步?
他把目光从外面飘落的雪片上收回来,闭上眼。
耳边唯有风在呼呼作响。他侧耳听着外面的风声。猛然,他听到风声里夹杂有某种声音,似乎是动物的脚爪踏在雪地上的声音。源藏伸手抓过挂地墙上的枪。枪里面子弹早已上了膛。
——狼?
源藏想这也许是幻觉,大概是因为发高烧引起的。狼是绝不可能反扑过来的。他可不是那个下套子的猎人。狼对火药味应当有一种本能的恐惧。而且,源藏身上因为杀过难以数计的动物,透出一股血腥气。在源藏的肉体当中,凄怆的风狂吹不止,狼不可能感觉不出这一点。
——肯定是幻觉。
源藏放开枪。
恰在这时,只听“呼哧”一声,传来了动物翕动鼻翼的呼气声。
——狼来啦?
源藏心中想着,却没伸手去抓枪。
来吧,狼!来把我撕碎了吧!要撕要咬,悉听尊便!有多大能耐你就用多大的能耐!
源藏躺在那里,安然地等待着最后时刻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