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到公司,就在电梯里碰见了秋叶。电梯里还有其他人,我们不能像独处时那样说话,连互相注视都不行。即使如此,我还是从人缝里偷偷瞥了秋叶一眼。就那么一眼,我和秋叶目光相遇了。她连着眨了好几下眼,就像在确认之前的宣言。
“这周六就到日子了啊,糟了,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呢。”旁边的男职员说道。他正在和同事交谈。
“买点发光的玩意儿好了。”同事说道。
“发光的玩意儿……你是说贵金属?可这个月有点囊中羞涩啊。”
我明白了,他们在说白色情人节。那一瞬间,我又和秋叶四目相视。她的目光透过镜片露出一丝笑意。看起来她也听到了。
“你有什么想法吗?”秋叶的眼神似乎在这么问。
来到座位上后,我仍无法安下心来。我感到秋叶的态度和以往相比有了微妙的差别。看样子她也想通了不少事。
快到午休时,有个外线电话打了进来。我拿起话筒。
“是渡部先生吧?好久不见了。”对方说道。听起来是个年长的男人。
“呃,您是……”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我是仲西。”
花了几秒,这个姓氏才浮现在我脑海里。我不禁“啊”了一声。
“我是仲西秋叶的父亲。我们在我家门前见过面。”
我大气都不敢出,转过头看了一眼秋叶。她正对着电脑工作,并没注意到我。
“喂?”
“啊,是的。那个,我当然记得了。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失礼了。”我紧张得语无伦次。
“很抱歉忽然打电话给你。你现在方便说话吗?要是不方便,我换个时间打过来。”
“不用,没关系。”我掩住嘴,两肘撑在桌上,“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嗯,我有点事想跟你面谈。不,应该说是有点事想问你。总之,你能和我见个面吗?”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对于恋爱中的男人来说,和女朋友的父亲见面是避之唯恐不及的状况之一,更何况我还是婚外情。
也许秋叶的父亲会提出让我和他女儿分手。
“我知道了,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都可以。”
“哦。我现在在东京站。要是有可能,想趁午休时间和你见个面。我会到你们公司附近。当然,要是你不方便,我们就改日再约。”
敌人看样子想潜入我的阵地。他可能是故意让我措手不及,以便问出真话。但我不能逃。“明白了。”我答道,“在箱崎有家宾馆,我们在那家宾馆的大厅见面可以吗?”
“箱崎?好的。”
确认了时间和地点后,我挂了电话。心跳总算放缓了一些,可体温又有些升高。秋叶还是一如既往地埋头工作。该不该告诉她呢?我考虑片刻,决定暂时不告诉她,先去听听她父亲到底要说什么。
到了午休时间,我离开公司,乘出租车赶往箱崎的宾馆。一路上,我想象仲西先生会用什么话来骂我,在头脑中一遍遍地模拟被骂的场景,让自己不要退缩。但从通话内容来看,他似乎不是专程赶来向我发泄怒气的。
约定的地点是宾馆一楼的咖啡厅。我一进去,一个坐在窗边的男人就站起来点头示意。那人前额宽广,白发梳得整整齐齐,鼻梁挺拔。
“很抱歉,百忙之中打扰了。”他语气平和。
“没关系。”我说完坐下,点了咖啡。
“听说你从事照明工程方面的工作?”仲西先生问道。
“是的。”
他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和光打交道的工作是寄托了梦想的。利用光能做很多东西,而且光本身没有体积,比任何东西都干净。”
他说得很有趣,我不由得放松了紧绷的表情。不愧是大学的客座教授,能说会道。
“听说你因为工作经常去横滨?”
应该是从秋叶那里听来的。我没有否认。
“还听说你在工作之余,有时会到我妻子的妹妹开的店里喝两杯。”
妻子的妹妹——听他这么一说,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着他平静的表情,我忽然明白他说的是滨崎妙子。
“您是说蝶之巢吗?我也不是经常去。”
“以后有空时就去坐坐吧。那里生意不太好,妹妹正着急呢。本来她就不太擅长做服务业。”
“哦……”
他应该不是为了说这种话而专程把我叫出来。不知他想何时切入正题,我做好了准备。
“钉宫真纪子。”仲西先生说,“你和钉宫真纪子见过面吗?”
我没想到他会忽然说出这个名字,有点惊慌失措,感觉像是被人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打了一拳。
“您怎么会知道……”
他脸上浮现出略带羞涩的苦笑。“我和蝶之巢的调酒师有多年的交情。他把那天你去蝶之巢的事告诉我了。跟其他人说客人的事情本不合规矩,但请你原谅他。他只是担心我们,绝不是偷听或跟踪。”
我想起和钉宫真纪子在蝶之巢见面的场景。的确,当时调酒师似乎很在意我们。
“你和她谈过吗?”仲西先生问道,苦笑已经消失,眼神严肃认真。
我犹豫了。要想和他深入交谈只能趁现在,于是我答道:“谈过了。”
“我大致能猜到她跟你说了些什么。”见我没有说话,他继续说道,“渡部先生,你也是理科出身,应该明白事情必须从多方面立体去看。只从一个方面看是弄不清真相的。钉宫真纪子的话对你来说是宝贵的信息,但那只是一个方面,其他方面的信息也不可忽视。”
“您的意思是……”
“我愿意给你提供其他方面的信息。”
我喝了一口咖啡,比预想的要烫,我差点龇牙咧嘴。不能让他看到我的狼狈,我只好拼命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看着他说道:“您说其他方面的信息,是指连钉宫真纪子都不知道的真相吗?”
他微微歪了歪头。“也可以这么说,但更准确地说,钉宫真纪子对一个重要问题有误会。”
“误会……”
“没错。也可以说她有种固执的偏见。”
“是什么问题?”
“钉宫真纪子对那起案子做了很有逻辑的分析吧?”
我不太明白问题的用意,但还是点了点头。“是啊……虽然我无法全盘接受。”
“关于杀人动机,她是怎么说的?”
我吃惊地半张着嘴。“动机?”
“我刚才说过,我大致能猜到她跟你说了什么。那起案子不是盗窃杀人而是内部作案,而且凶手还是和本条相当亲近的人。她是这么说的吧?”
我没有点头,只是又喝了一口咖啡。
“就算她说的那个人是真正的凶手好了,她是怎么解释动机问题的?”
“这个……这个她没有详细说明。”
“你没问吗?”
“没有特意问。”
“你对这一点不怀疑吗?”
“那倒不是……”
“那为什么没问呢?我认为动机是非常重要的问题。”
“为什么没问……”我喃喃自语。
仲西先生双手放在桌上,十指交握。“你想当然地认为动机就是对那个逼走母亲、夺走父亲的女人的恨吧?”
他简直就像看透了我一般。我急忙说:“不,我没这么想……”
他笑着摇了摇头。“你不用糊弄我。警察……至少芦原认为动机就是我刚才说的。你知道芦原吧?”
“嗯。”我答道。看样子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芦原还抓着我妻子自杀一事不放。他认为那是导火索,点燃了女儿受伤心灵的怒火,于是女儿就刺死了父亲的情人。他编了这么一个故事。你可能也听过类似的话吧?”
“倒没这么详细……”
“哦。但那个刑警并没有仅凭想象胡编乱造。渡部先生,事到如今遮掩也没用了,老实跟你说,我和本条之间的确不只是单纯的工作关系。秋叶应该无法完全接受我和妻子离婚,因此她对我和本条的关系不可能无动于衷。但是,渡部先生,秋叶并不是轻率的孩子。就算再无法释怀,她也不会去恨一个错误的对象。”
“错误的对象?”
仲西先生深吸一口气,宽厚的胸膛起伏明显。“恐怕你也误解了。我在这里明说,我和秋叶母亲离婚与本条丽子毫无关系。我和她之间的特殊关系是在和妻子分居之后才有的。”
这番话让我震惊得连连眨眼。他说得没错,我想当然地认为他们离婚的原因是本条丽子。“您说的是真的吗?”我知道这么问很无礼,但还是想确认一下。
他坚定地点了点头。“我可以发誓,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们离婚另有原因,而且双方都同意,可以说是和平分手。证据就是我妻子的妹妹。如果我们夫妻俩是大吵一架分手的,妹妹就不可能到我家帮忙。”
“哦……”的确如此。
“你明白了吧?我和本条的关系更近一步时,我虽然还没有正式离婚,可已经和妻子关系破裂。秋叶根本不可能恨本条恨到想杀她的地步。所以我说她是错误的对象。”
“如果是这样,那的确是错误的对象。”
“据我所知,秋叶那时总算习惯了新的人际关系,也努力想和本条好好相处。作为她的父亲,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但秋叶的母亲为什么会自杀呢?要是和平分手,正式离婚应该不会成为自杀的导火索啊。”
听我这么说,仲西先生不由得缩回了身子,把脸转向一旁。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狼狈的表情。
“不错。离婚和自杀没有本质关系。呃,你知道我妻子有抑郁症吧……”
“听秋叶说过。”
他点点头。“婚姻生活对我和妻子都是负担。对她来说,可能是抑郁症的影响太大了。其实是她先提出离婚的,这一点我一直没跟任何人说过。她想离婚的原因是她觉得要履行妻子和母亲的义务实在痛苦。要是我对于抑郁症有些了解,也许能想出其他解决办法,可那时我一无所知。我觉得分开对我们俩都好。但分居后,她的症状似乎恶化了,结果便是自杀。我不敢说正式提出离婚申请对她完全没有影响,但本质上并无关系。”
“但芦原和钉宫真纪子都认为您太太的自杀导致了这起案件。”
仲西先生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道:“所以我说他们只是想当然。母亲的死的确给秋叶带来了很大的打击。她很爱母亲,在我们分居后还经常一个人去见母亲。但你要我说几次都可以,秋叶绝对不可能恨本条。”
“你跟警察说过这些吗?”
“当然说过,我跟警察说过我和本条开始交往的时间,但他们不信。他们想当然地认为是我的婚外情导致了离婚。只有这样,他们那个内部作案的剧本才能顺利写下去。案子很快就要过诉讼时效了,警方仍认定是内部作案。我认为他们的固执是凶手至今尚未归案的最大原因。”
我沉默了。的确,仲西先生提供的信息大大改变了我迄今为止对案件的看法。不,与其说是改变,不如说是把我弄得莫名其妙了。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他盯着我问道。
“现在暂时没有什么了。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想一想。”
他点了点头,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名片夹,取出一张放到桌上。“有事请跟我联络,我会尽可能赶来。”
我拿起名片,上面的头衔是经营顾问。我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无关紧要的疑问:他可能还有好几种名片吧。
“最后我能再问你一个问题吗?”仲西先生说道。
“您请说。”
他略一犹豫,开口问道:“你今后打算怎么处理和秋叶的关系?”
就像被人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我全身的神经都清醒过来,随即头脑发热,思维开始混乱。
“你果然只是想和她玩玩吧?”
“不是,那个……不是的。”我摇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正在很认真地考虑我们的将来。”
“将来?”
“我想我们将来是不是可以在一起。我想了很多,也告诉过她。”
仲西先生面露困惑地问道:“那秋叶说了什么?”
“她说她相信我,会等我。”
“那孩子这么说了?”
“是的。”
“哦。”他看上去有些意外,随即强颜欢笑,“那孩子也三十多岁了,我这个当爸爸的还在这里嚼舌根,也太奇怪了。我们就谈到这里吧,很感谢你能抽出时间见我。”
他拿过账单站起身来。我赶忙掏出钱包,可他已走到收款台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