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湿润的风从海上袭来,吹散了沙上的热气,给人以微微的凉意。
在海滩上尽情游玩了一天的人们,开始陆续离去。渐渐地,渐渐地,那片刻前还热闹非凡的海滩,便变得十分空旷和寂静了。
最后,那辽阔的海滩上只剩下了一位20多岁的女子,孤立无援地兀立在海岸上,仍在焦急地眺望着大海的远处,搜寻着自己的亲人。她的丈夫下海游泳尚未归来。
夜幕开始降临。海面上升起一层淡淡的雾,似轻纱一般弥漫上岸,笼罩住了整个海滩。
女子忽然害怕起来,转身拼命向大路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呼救:“快来人哪!救命……”
那凄厉而绝望的呼喊声,打破了海滩的安谧和宁静。
闻声最先赶到的,是滨海市公安局的郝军警官。他正开着警车巡视到这一带,听到呼救声立即赶来。
“小姐,请问发生了什么事?”
女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急切地说:“快!我丈夫……他下水游泳,还没有回来……”
郝军向茫茫的海面看了一眼,水上杳无人影。他顿时意识到事态的严重,立即用手机与最近的一个水上救护队联系,要他们迅速派快艇来搜索救助失踪人员。
几分钟后,一艘救护艇就快如闪电地赶到现场。艇上的救护人员了解到具体情况后,立即打开艇上的探照灯,开足马力,在海面上往返搜索起来。
直到此时,郝军才逐渐了解清楚事情的原委:这女子名叫伍秀云,一周前与丈夫一起来此度假,今天是他们在此逗留的最后一天。整整一个下午,他们都逗留在这美丽的海滩上,下海游泳,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欣赏四周旑旎的自然风光。大约是在下午5点多钟的时候,她丈夫说明天就要离开了,想再下海去痛痛快快地游一回泳。因为已经下去游过两次了,感到有点疲劳,这一次她没有随同丈夫一起下水。她站在海岸上,看着丈夫一步一步地向深水走去,随后就挥动双臂一直往前游呀游呀,直到与粼粼的水波混在一起、分辨不清为止。谁知他这一消失就再也没有出现。她在海岸上等呀等呀,一直等到夜色降临,也没见他回来……
然而,海上的搜寻工作却极不顺利。救护艇由近而远,往来穿梭地在海面上搜寻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搜寻到天亮,也未能在海面上见到一个人影。
看来,她丈夫凶多吉少,生还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了。
天明以后,又组织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搜寻打捞尸体的工作。人们沿着海岸,向南北两个方向搜寻了几里路,十几名潜水员一次又一次地潜下水去,搜遍了这一带的海底,都未能找到尸体。
这一带没有鲨鱼,看来尸体是被水下的暗流冲到深海里去了。
伍秀云伤心欲绝。她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仍然每天来到海滩,从早到晚一刻也不停地凝望着大海,希望能出现奇迹,看到丈夫突然归来。
直到一个星期以后,她的母亲闻讯从江州赶来,才带她离开滨海,返回家乡。
两周以后,江州市保险公司的黄萍前往市公安局拜访他的老同学——江州刑侦科科长何钊,请求他协助调查一起人寿保险索赔案。
原来伍秀云返回家里以后,忽然想起丈夫生前曾经购买过两份人寿保险,每份的赔偿金额是100万元,于是便寻找出那两份保单去保险公司索赔。而保险公司受理此项业务的,正是黄萍这个人寿保险科的科长。
何钊将黄萍带来的材料翻阅了一下,问:“你怀疑这个郑桐的死有问题?”
“是的。”黄萍回答说,“我怀疑这很有可能是一起诈骗保险赔偿金的案件。”
“证据呢?”
黄萍笑了,说:“要是有证据,我还用来求你吗?”
“那么,你凭什么怀疑?”
“第一,本公司的人寿保险赔偿,必须见到投保人的尸体,有死亡证明书。而此案却一直未能找到尸体,只有当地警方开具的一张下海游泳未归、疑已淹死的证明。这个郑桐是生是死,我总感觉仍有问题。”
“嗯。”何钊表示同意。
“第二,我对他们的经济情况做了一些调查。郑桐生前与妻子伍秀云共同经营一家零售店,这几年经营状况很不好,几乎到了破产的边缘,最后不得不以最低价盘了出去。这次夫妻俩正是在卖了店铺之后去滨海度假的。他们目前的经济状况非常拮据,急需这一笔钱,有作案动机。”
“不错,你的怀疑有道理。但这毕竟不是我们刑侦科的事呀。”何钊笑着说。
“帮个忙吧!我了解了,江州最近并没有发生什么大案要案,你这个刑侦科长正闲得无聊呢。”
“那也不能白帮忙呀!你知道,我们科的经费挺紧。”
“你这个猎神,最近破了许多大案要案,抓捕了一大批豺狼虎豹、狮熊狐狸,大赚了一笔,怎么还会没钱用呢?”黄萍笑着调侃说。
“破案抓凶犯,是我们的职责,哪有什么利益可图?”何钊也笑着回答说。
“当然不会要你们白干,侦破了此案,公司会有一笔丰厚的酬谢。”黄萍改口说。
“酬谢就免了,只要如实报销办案所用的差旅费、加班费,以及伙食补贴就行了。”
何钊说罢招呼他的搭档赵忆兰过来,把案情向她介绍了一番,问:“你说呢,这个忙我们帮不帮?”
赵忆兰是一位性格开朗、办事热情的姑娘。她听后笑了,说:“你这不是已经答应人家了吗?”
何钊也笑了,他拍一拍黄萍的肩说:“好吧!我们就再帮你一次忙。不过你们也要做好赔偿的准备,投保人也完全有可能是意外死亡。”
“那是当然。如果确系意外死亡,本公司理当赔偿。”黄萍说。
送走黄萍以后,何钊又与赵忆兰一起将他留下的材料研究了一番,决定先去拜访一下死者的妻子伍秀云这位不幸的女子。
伍秀云住在江北区一套三居室的普通住宅里。
他们去拜访的时候,她正独自一人在家里做清洁工作,她开门看见两位警察,愣怔了一下,待他们说明来意之后,才请他们进屋去。她手忙脚乱地收拾起乱扔在沙发上的一些东西,请他们坐下,说:“因为心情不好,这房里许久都没有打扫了,你看乱七八糟的!”
何钊同情地点点头,委婉地说:“保险公司委托我们调查确证一下你丈夫的死因。当然,这纯粹是例行公事,请你予以配合,把当日的情况叙述一遍。”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对方。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位姿容俏丽、性格内向的绝色佳人。她那丰腴的脸、端正的鼻、小巧的嘴,以及春意荡漾的一双眼睛,都给人以美的享受,只可惜脸色过于苍白了一点,并且带有明显的倦容。
“你丈夫游泳好吗?”听完伍秀云的叙述后,何钊问。
“他很会游,曾经横渡过长江。照理是不会出事的。”
“请你再仔细回忆一下,那几天你丈夫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比如说厌世情绪什么的?”何钊又问。
“你怀疑他是自杀?”她疲倦地往沙发椅背上一靠,摇头说,“是的,我们的经济状况是很糟,这次去滨海前还卖掉了我们的店铺,但也还没有到绝望的程度。就在那天上午,我们还制订了一个重新创业的计划。他又怎么会去自杀呢?唉!千不该万不该,我不该让他再下海去游那一次泳……”
她说到这里,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悲伤,流出了两行眼泪,眼泪顺着脸颊悄悄地往下流淌,使得她那本来就愁云密布的脸,显得更加憔悴。
何钊默默地注视着她,一股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她拿出手帕揩了一下眼睛,待情绪稍稍平静了一点之后,又问:“天哪!我宁可不要那笔赔偿,而要他活着。”
“嘟嘟嘟嘟”,何钊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他拿起手机刚讲两句话,信号就断了。
“糟糕!没电了。”他对伍秀云说,“能借你的电话用一下吗?”
“当然可以。你请用吧!”
何钊走到电话机旁,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背对着他们与对方通了一会儿话。然后挂了电话,走回来说:“好吧,今天就谈到这里。关于保险赔偿的事,可能还要等几天,我们还需要与滨海那边联系一下。”
从伍秀云家出来上车后,何钊问:“你有什么发现没有?”
“有两个疑点。”赵忆兰说,“第一,她的客厅里挂了几张像,有一张他们的结婚照,一张她的半身照,还有一张她丈夫的半身照。她丈夫的照片依然如旧,没有加上黑边。”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何钊点头说,“但这也说明不了什么,也许在她的心目中,丈夫并没有死。也许事发之后,她一直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无暇去顾及这些琐事。”
“第二,她叙述丈夫出事的过程,与材料上记载的竟然一字不差,好像在背书。你知道,没有人能在不同的时间与场合,说出完全相同的一席话,即使是叙述同一件事,也不可能一模一样,一字不差。”
赵忆兰是局里出了名的好记性,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不错,这是有一点儿可疑,但也不能作为证据。事发之后,她曾多次被警方和保险公司询问,也许叙述的次数多了,她也就记住了。”
“那我们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我已经在她的电话机里安装了一个微型窃听器,先监听几天她的电话再说吧。”何钊回答。
“好你个何科!我说你的手机怎么忽然之间就没电了呢?”赵忆兰笑着说。
其实,在这样做之前,何钊也确曾犹豫过。出于同情,出于善良的本性,他很想相信对方的叙述;但作为一名刑警,他又不能偏听偏信,必须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
几天以后,他们将自动录下的伍秀云通话拿来放了一遍。伍秀云的电话不多,都是一些亲友的问候与安慰。通话最多的是她的母亲,还有一个被她称之为“大姐”的女人。伍秀云没有姐妹,这个“大姐”又是谁呢?
“你去电信局查一查,这个‘大姐’的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何钊说。
赵忆兰去了不久就回来了,说:“查到了,是从滨海市的一部尾号是1437的手机打来的。”
“是吗?看来我得亲自去一趟滨海了。”何钊说。
他当天就登上了开往滨海的列车。
到达滨海以后,何钊先去滨海市公安局拜访了当日处理这一案件的郝军警官。郝军非常热情,详细地向他介绍了事发当日的情况,又一直陪伴他去几个相关的地方做了一天的调查。
他首先开车送何钊去当日出事的海滩,指着岸上的一处沙滩说:“当日,伍秀云的丈夫就是在这里下海游泳,被淹死的。”
何钊四下观望,发现那是一处极为理想的海水浴场:海岸是由一片细嫩的白沙构成的沙滩,海里是洁净得连一点漂浮物都没有的湛蓝的海水。海上岸上,到处是游泳和晒日光浴的游人。
“听说,一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何钊问。
“是的。我们打捞了整整一天,十几名潜水员轮流下去,把这一带的海底都搜遍了,怎么也找不到他的尸体。这一带没有鲨鱼,一定是被水下的暗流冲到深海里去了。”郝军回答说。
“你发现她的时候,她的表情,或者说她的表现怎么样?”何钊又问。
“伤心极了。她一把抓住我的手,发疯般地喊:‘他完了!快救救他……他完了!’那样子实在可怜。”郝军说。
接着他又送何钊去电信局,查询那一部尾号是1437的手机。电信局的女工作员业务非常熟练,只一会儿就在计算机里查到了该手机的有关数据,说那是一部半个月前才开户的新手机,户主名叫沈娟,住在宝鸡路石板巷34号。
郝军又开车到宝鸡路,几经周折找到了石板巷34号。那是一栋旧式的二层楼民居,屋门紧闭。他们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来开门。
“别敲了!这屋里没人。”邻居的一位老太太闻声出来说。
“那么,这家的主人呢?”何钊问。
“没有主人。这里原先是一家公司的仓库,后来公司倒闭了,这房子就一直空着。”
“请问,您知道这附近有一个叫沈娟的人吗?”何钊又问。
“沈娟?没有听说过。”老太太摇头说。
何钊不死心,又去左邻右舍访问了几个人,结果仍然一样,谁也没有听说过沈娟这个名字。
这么一折腾,一个下午就过去了。从石板巷出来,何钊一看手表,已经5点多钟了。他忽然想起,伍秀云的丈夫正是在这个时候下海去游泳的。此时的海滩,会有什么变化呢?于是他又请郝军把车开回海滩。
何钊刚一下车,立即发现海滩的景致发生了变化:原先高挂在头顶的太阳,此时已落在海平面的上方,正好与海滩相对。在阳光的映照下,波光闪烁,海上是一片耀眼的光芒,十分壮观。
第二天,何钊就返回了江州。
“有收获吗?”赵忆兰一见何钊就迫不及待地问。
何钊点点头,说:“那部手机是半个月前才开的户,登记时使用的是一个假名。”
“这么说,线索又中断了?”
“也不尽然。这部手机开户的时间,正好是郑桐失踪的那几天,而且又一直与伍秀云有联系……”
“你是说郑桐还活着?”赵忆兰说。
“不错。”何钊点头说,“而且很可能就是那个‘大姐’。”
“不会吧?那个‘大姐’毕竟是个女人。”
“你忘了,只要在话筒里装上一片薄薄的簧片,就能将男人的声音变成女声。”
“但那是电话呀,而她使用的却是手机。”赵忆兰坚持说。迄今为止,还未听说能在手机里做这种手脚的,因此,她仍然不敢苟同何钊的这一推理。
“好了好了,我们不必在这一点上再行争论了。我建议将录音送到省厅技术科去,请他们将‘大姐’的声音做一个声谱分析,一切不就都清楚了吗?”何钊说。
由于每个人发出的声音都有它不同的特点,通过仪器将声音的振动变为电磁波,再将电磁波图解显示出来,就能得到每个人特有的声谱。而男人的声谱与女人的声谱,是有着明显的区别的。
两天以后,省厅技术科的鉴定结论就出来了,那个‘大姐’果然是个男人。
于是,案情豁然开朗,一切都清楚了。他们立即开车重访伍秀云。
这一次,伍秀云的家里已打扫洗抹得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待他们在沙发上坐下以后,伍秀云这才惴惴地问:
“你们与滨海联系过了?”
何钊点点头,说:“我亲自去了一趟。看来,保险公司的那一笔赔偿,你恐怕得不到了。”
“为什么?”
“因为你撒了谎。”
何钊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紧盯着她的脸,开始了他的分析推理:
“第一,你说你丈夫是下午5点多钟下海游泳的,你看着他游出好远好远。那天,我特地在下午5点多钟去看了现场。那时,西边的太阳正对着你的脸,海上一片反光,稍远一点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你怎么能看到他游出好远好远?第二,你曾几次分别对滨海市公安局、我市保险公司,以及我们叙述你丈夫遇难的经过,每次叙述完全一样,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就像是背书一样,显然是事先准备好了,用心背下来的。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你一直在与你的丈夫通电话。那个‘大姐’就是你的丈夫。”
伍秀云的脸色变得像纸一般惨白。
“快叫你丈夫回来吧!”何钊诚恳地说,“回来自首,最多也只是个企图诈骗,或者是诈骗未遂罪。否则,他就必须隐姓埋名,一辈子过着躲躲藏藏的生活。”
未等何钊把话说完,伍秀云就站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向电话机,拿起话筒,呜咽着说:“喂!你快回来……他们都知道了。我早说了不会成功的……”
案子侦破了,但何钊却高兴不起来,为人心的不测,更为自己竟一度为伍秀云的表演所迷惑,对她深表同情。
几天以后,黄萍代表保险公司为他们送来了一笔丰厚的酬谢金。
“对那一对夫妻,你们打算怎么办?向法院起诉吗?”何钊问。
“让他们去承受自己良心的谴责吧,本公司无意打这一场官司。”黄萍回答。
次日,何钊征得赵忆兰的同意,将那一笔酬金全数捐赠给了慈善机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