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谷的COROLLA抵达木田诊所前面时,起先看到的是织口的蓝外套。他既没看到警车,也没看到织口手中的霰弹枪,只有蓝外套烙印在神谷脑中。果然是你,你就是织口邦男。
他把车子往大门旁一停,连滚带爬地下了车,霎时甚至连竹夫也给忘了。前方发生的事——两辆警车和堵在警车前面的金属蓝小轿车、瘫坐在地上的年轻女孩、凝固般静止不动的警官、被织口持枪要胁的年轻人头抵车门膝盖跪地,还有从警车那边现身的两名男女,正朝织口这边跑过来——这一切宛如海啸,在一瞬间一起推展开来,过强的电流闪过,烧掉了神谷思考力的保险丝。
他还来不及弄清楚事态,就愣在原地?他正想张口呼唤织口的名字,却听见竹夫的声音。
“伯伯!”
神谷转头。只见竹夫推开COROLLA副驾驶座的车门,小腿下了地,一只手抓着车门。他张开嘴,喊出了:“伯伯!”
再回头一看,织口也正返身看向这边。他的脸上,浮现遭人意外殴打般的惊愕表情。织口的枪原本要朝着车子,可是现在,他的手慢下来,枪口下垂,也离开了车子后门旁的年轻人。划出缓慢的弧形,缓缓偏离。
刑警们没错过这个机会。两人立刻冲过来,其中一人站起来从外套下拔出手枪。
“住手!把枪扔掉,枪扔掉!”
织口对这个声音做出反应,几乎是反射动作。他的手本想举起枪,却一个没抓稳,枪口歪了,变成朝着奔过来的刑警。这时,周遭响起几乎撼动神谷腹底的轰然巨响,他看到织口朝后面跌出去。
“织口先生!”
车门旁的年轻人站起身冲出来。织口大幅度朝后面倒去,枪从手中抛出。可是,本来站在车子后面旁边的男人,比刑警和那个年轻人还快了一秒,这个差点遭到枪击,本来被织口瞄准头部的年轻人,抓到了织口的枪。他边在地面滚倒边确认枪枝无恙后,立刻弓着腰站稳脚步,对着其他冲来的刑警开枪。
前面车子的挡风玻璃被轰得粉碎。好像只有那里下了冰雹。一名刑警仰身后倒,另一人当场被纷飞的玻璃屑溅了一身。
驾驶座车门旁的年轻人被倒下的刑警压在下头,呆立在场的神谷忍不住大叫,到底叫些什么自己也不记得。但那听起来彷佛是一种警报,抓着霰弹枪的年轻人当下朝神谷转身。
我要被击中了——霎时,他这么想。他看到年轻人的手指正要扣扳机。那是像软糖般被拉长的一瞬间,像世界被扭曲切得粉碎的一瞬间。他看到年轻人的脸上浮滑稽的惊讶表情,神谷当下企图卧倒。
“不行,不行!”
传来女人的尖叫,原来瘫坐在车旁的年轻女孩,反弹似的跳起身冲出来。她用整个身体去撞持枪的年轻人。这时年轻人开枪了。神谷感觉好像在一瞬间挨了无数个耳光,当他退后时,视野一角闪过竹夫苍白的小脸,他的脑袋后仰看到了天空。
范子扑向大井时,修治正从遭到枪击的刑警下面爬出来,左眼还一片模糊。全身上下都不觉得痛,唯一有的是焦躁,和彷佛连自己灵魂都烧焦的刺鼻火药味。
大井用枪托撞开范子。她一倒在地上,他就重新握好枪,一把抓起从仰卧的织口夹克口袋里洒落出来的子弹,站起身来。接着便朝修治他们车子的驾驶座冲来。当他钻进驾驶座,抓到方向盘时,修治也紧接在后。修治被撞开、踉跄之下勉强攀住行李厢时,车子已经急速启动冲出,擦过警车旁边,甩开警车追上来抓着的手,跃上马路。
修治巴着行李厢,单手攀着车顶,死抓着不放。透过后车窗,可以看到开车的大井头部,还有正望着他破口大骂的麻须美的脸。他使尽力全身力气极力不让自己被甩落。木田诊所已经被遥遥抛在身后,越离越远。警车的警笛声传来,然后又断掉,也许是因为修治逐渐意识不清。
车子猛然跳动,把修治撞向车顶,这让他恢复清醒。
眼皮底下的车内,麻须美正拿着枪,笨手笨脚地装填着大井从织口口袋中抢来的子弹。上面是蓝色,下面是只有一发的红色子弹。举起枪身举起枪膛后,她把枪递给前座的大井。大井把它放在膝上。麻须美接着又弯下身,取出另一把枪。
是那枝枪。庆子把下面枪身塞住的枪。之前一直随手放在车内,结果被麻须美发现了。
修治感到脑袋在徒然空转。她枪杀那对母女的情景,如旋风般在脑中浮现。
(好像很好玩,让我也射射看。)
我得闪开——才刚这么想,爬上车顶之际,紧贴着修治下方的后车窗就被轰然击碎,是麻须美开的枪。碎裂的玻璃发出惊人的声音喷溅到行李厢上。修治的牛仔也沾到碎片。
刚才那一发是第一发。那把枪的开关拨到“上”之后就再没调整过。接下来的那发会从下面的枪膛射出,朝着中央已经被堵塞的下方枪管。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大井的怒吼。
“不要浪费子弹!等警车追来时再开枪,笨蛋。”
“可是,这家伙……”麻须美回嘴。
“看我把他甩下去。”
说不定真会被他甩下车。他的手臂已经麻痹,肩膀快脱臼。
如果能够设法绕到前面挡住他的视野,说不定能让大井减速。可是,就在修治咬紧牙关试图移动,忍受着强风和震动缓缓揶动脚步之际,划出浅弧形的山路对向车道,出现了一辆车。面对这辆甩着车尾疾驶的车子,那辆车就像惊奇箱的玩具一样弹出来。大井猛切方向盘,车子跳了起来,失去控制,冲上路肩。
修治以为他应该会打方向盘重新掌握车子动向,可是,冲势过大的车体脱离了大井操控的手,出乎意料地滑落山下斜坡。轮胎勉强在坡面上着地,车头朝下,逐渐加速往下、再往下。
修治中途就被甩出去了。他感到身体浮了起来,一瞬间,树木呈三十六百度回转(快要眼冒金星了),然后背部先着地落下,全身感到猛烈的冲击。他闻到泥土的气息,弹了一次、两次,咕噜咕噜地不停滚下斜坡。他一头冲进杂树林下的草丛中,本以为这下子可以挡住他继续滚落,没想到在下一瞬间,身体下面的地面突然消失,在零点零几秒之间他再次从空中落下,冲进冒着冰冷土腥味的东西里。
他似乎昏迷了两、三秒,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正倒在一个泥水塘般的浅滩中。
一仰起头,激烈的晕眩感朝修治袭来,几乎令他以为四周又转了一圈。左臂没有感觉,想起身,腿却使不上力气。
大井的车,停在距离修治大约五公尺的上方斜坡,跟修治一样擦过杂树林中的树木后,似乎打横后翻覆过来。
车子引擎的地方正在冒出轻烟,不过没看到火苗,也没爆炸。奇妙的非现实感袭来,他觉得简直像电影中的特技表演。修治躺在池旁的泥泞中,依旧无法起身,直迳凝视着车子。
朝上的车门打开,大井探出脸来。他头部淌着血,还活着。
而且,一只手还拿着枪。
他先取出一把,放在身旁,又把手伸进车门内侧,接下另一把。麻须美在车里,正把枪递给他,两人都还活着。
警车的警报声传来。在哪里?逐渐逼近了,在上方。修治总算仰起头,从车上跳下来的大井,此刻正站在斜坡上隔着五公尺的距离,和他正面相对。
他是赤手空拳,大井却有枪。他满身泥泞手臂骨折,连想藏身都做不到。
紧接在大井之后,麻须美也从车上露出脸。她用双手撑着把身体拔出来,从车门爬到车身上之后,就把两枝枪交给在下面等着的大井。然后,谨慎地抓着车身跳到地上。
枪有两枝。有两枝,问题是,哪枝是哪枝?
修治躺在积水般的浅滩中,脑子不停运转着。是哪枝?哪一枝枪是被庆子加工过的枪?
对修治这种外行人来说,根本无法分辨出口径的差异。可是,他只要看到枪口就会知道,因为织口说过,没有动手脚的枪,上下两个枪口都套着扼流器,而动过手脚的枪,只有下面的枪口才套着扼流器。只要凑近一看,就一目了然。
问题是,那必须先面对枪口。
大井从斜坡上滑下来。麻须美微微跛着脚,披头散发,脸上沾着泥巴。才走了两、三步,她就蹲了下来,消失在修治的视线中。
“欸,怎么办?”只听到她的声音。“我受够了,要逃走吗?我动不了耶。”
“少在那罗哩罗嗦的。一定会有办法的,因为我们有枪。”
大井说着靠过来,矗立在修治的头部上方。他穿着整套运动服,是个高细瘦的年轻男子,光看年纪,似乎跟修治差不多。
“你们几个在搞什么啊?”他说。“你们是来干嘛的?是什么人?”
修治努力地想要发出声音,却频频失败,好不容易才回答:
“我们是来测试你们的。”
“测试?”
“没错,可惜你们不及格。”
大井抡起衣袖把额头的血一抹,微带困惑地问:
“你们不是三田老大的同伙啊。他明明说过只要我把钱准备好,随时可以让我逃出去。”
修治茫然地想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啊,你们果然打算逃走啊。
织口先生是对的。
他不晓得怎样了……之前看到他被警官射中倒了下来。是打中哪里呢?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不,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我想试探他们。)
这应该是法院做的事,不可以动私刑。你只不过是想杀了他们,所以才替自己找这种藉口吧——当初这些话是谁说的来着?
是我,是我这么对织口先生说的。
可是你看吧,结果却是这样。在这种情况下,你还说得出那种话吗?
织口说不定已经死了。一想到这个,在越中境休息站对决时,从他头上飘散出来的整发剂气味,突然再次苏醒。那可说是最能代表织口的气味了。
那是父亲的味道。
“很遗憾,我们不是那个什么老大的同伙。”
由于一只眼视力模糊,眼前变得越来越看不清。修治试着仰望大井的眼眸,说:
“我看你就放弃逃走的念头,回医院算了吧?否则再这样下去,下场可想而知。”
可是,对方的回答很无情,宛如利斧和柴刀,一旦挥下,便无法停止。
“别开玩笑了,警察和法院我都不想再次领教了。”
修治闭上眼,浮现亡父的脸。欸,老爸,该怎么办?如果是你会怎么做?你曾向我保证,我绝对不会变成一个人渣。而现在,我说不定就要死在一个很可能打从骨子里就是人渣的家伙手上了。
该怎么做?如果老爸你还活着,你也会像织口先生一样,为了我,抱着枪为我赶来吗?
无意识中,修治似乎笑了。紧追着大井他们扑上车,说穿了只是一种反射动作,根本没有明确的目的。他只是觉得,不管怎样,总之绝不能让他们逃走。
可是现在,修治却被迫握有决定权。他应该继承织口的意志完成织口原本想做的事吗?还是该唯唯诺诺地等着被对方杀死呢?
他睁开眼睛。
大井正俯视着修治,也许是对修治的笑容感到困惑,他皱着眉头。修治对那困惑的表情感到佷痛快之际,他做了个决定。
是死是活在此一举——他如此决定。如果要继承织口没做完的任务,就只能在这里动手。
二选一,只能赌赌看了。
好,他拿的会是哪把枪呢?如果只有一个扼流器就是修治赢。如果有两个,修治将会继那对遇害母女之后光荣地成为牺牲者名单上的第三个人……
“三田老大啊?嘿,像你这样的人渣,居然也有人愿意来救你啊。”
他慢条斯理地这么一说,大井的眼角猛然一动。
“你说什么?”
“我是在问你,就算你这样的人渣,也有伙伴愿意出手相救吗?”
大井的脸上彷佛黏土做的人偶被逐渐压扁般,缓缓扭曲。这就对了。生气吧,生气呀。就算在这儿毙了我也没有任何好处。可是,你很想开枪吧?你开枪呀。
“你去死啦,猪头。”简直像兄弟斗嘴一样,大井露出满脸笑容,说:“吃我这一枪吧。”
他举起枪身,修治的眼睛追随着,枪对着他的头,伸了出来。
是死是活在此一举,只能二选一了。
这时,修治的眼睛,看到那把枪并列的枪口,两个都套着扼流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