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衍,原来只有你才是我一个人的4

  好像,那一天是校运会的最后一个比赛日。

  他们班男生进入了4×100接力的决赛。他那个时候虽说跑步不错,可惜不太喜欢出风头,哪知那个长得漂亮的班主任老师一直都在试图说服他。

  最后,他只好上场。没想到因为是最后一次参加校运会的机会,其他人都很拼命,从预赛、复赛一直到了决赛。

  自己跑的第几棒,他都不记得了,第二或者第三棒?接力赛一直都是田径的压轴项目,看的人很多。他也拼了全力,和另外一个班的选手几乎并驾齐驱将其他组的人甩了老远。可是就在快要交接棒的那一刻,一个女生兴奋地大喊:“厉南衍,加油!”然后就万分激动地从外面冲到跑道内。

  眼看就要撞上她,但是他想收脚已经来不及,于是两人重重地撞在一起,接力棒也飞到别处。

  两人一起被搀到医务室之后,不断有同班同学为了他来质问、责骂那女生。

  她不停地向人家道歉,然后埋下头一直不敢看他。

  他看见女生垂着头的时候,眼眶里分明有亮晶晶的泪光,而胳膊肘的衣服已经磨了个洞,里面渗着血丝。他的膝盖和手掌被塑胶跑道擦破了很大的几块皮,全身像散架了一样,所以,他能想象她伤得肯定也不轻。

  那么漠然的他居然有些不忍地问了句:“喂—你还好吗?”

  没想到只是这么一句漫不经心的问候,居然就让她抬起头来咬住嘴唇,破涕为笑。

  “学长,我叫苏写意。”

  “哦。”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们以前见过的啊。”她完全忘记伤痛,兴奋地提醒他。

  “嗯。”他没有兴趣。

  “我是一年级七班的,教室就在二楼的楼梯口那里。”她叽叽喳喳地说,“你每天都从我们教室门口经过……”

  他开始头痛,非常后悔刚才自己为什么要去招惹她,幸好校医及时出现了,打断了写意的骚扰。

  校医一点一点揭开他伤口上面的布料,他有些抽痛地扯了扯嘴角。

  她嘟着嘴内疚地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激动就跳出来了,结果还害得你们班没名次。”

  “没什么,反正也没意思。”他淡淡说。

  这是他的记忆中能想起来的最早的一次交流。后来她曾说,他们确实在那之前还在别的地方认识过。可惜,他始终记不得还有什么。

  那个时候的写意只有十四岁,无论是年龄还是个子都数全班最小的,完全是没有长开的样儿,就是一扎着两个小辫儿的小矮子。可是她却很吃得开,什么打抱不平的事情都管,以至于很多男生不太喜欢她。

  她学习一直都不怎么努力,上课老和老师唱对台戏,被请家长是常有的事。

  一日,他去办公室交试卷,正巧看到写意站在办公室,旁边坐着的大概是她妈妈。

  老师说:“她居然带着班上好几个女生到人家家里面去理论。虽然,那个男同学确实不该那样欺负乡下来的女生,可是这些事情,也应该报告给老师,让老师解决吧?”

  老师的最后一句话,实际上是转过来对写意说的:“你们这样做,人家家长闹到学校来,说是给他家里的小孩造成了心理阴影,你说怎么办?怎么班里什么坏事都和你苏写意有关?”

  苏妈妈闻言对着老师好脾气地道歉。

  可是写意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

  他路过的时候,写意察觉了,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她那原本拧在一起的眉毛,舒展开,还偷偷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他和往常一样,挪开视线无视她,走出办公室。

  她个子小小的,也不知道这样的身体里面怎么会爆发那么大的声音。每次他打球,她只要在旁边都会扯着个嗓门喊:“厉南衍,加油哦!加油!”

  寒假考完试,学校放了假,他去市图书馆温书,没想到偶然碰到写意。从那以后就一直没有消停过,每日定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妈妈在这里上班。”她乐呵呵地解释。

  他没注意听,只是埋下头去看书。

  “你好用功,听我们老师说你要考M大?”她又找话题闲聊。

  “你名字真好听,可是大家都这么叫又没意思。”她坐在他对面,下巴搁在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盯着他垂下去的睫毛。

  自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在自说自话,他就没答理过她。

  “不如我重新想一个。”

  她平时最爱给人取绰号。

  詹东圳的“冬冬”二字,已经是很客气的名字了,比如同桌毕海湖,她就直接叫人家“beautiful”,幸好是女的,还算文雅没啥损失。

  不过,还有个同学名字是鄢正华,她给人取了个“胭脂花”,搞得人家一个大个子男孩有了这么一个绰号。后来,全年级都知道,七班有个面黑的男生叫什么花,而忘记了他原名。有一次上体育课,这男生在后排和人聊天,体育老师气极,大声喊:“胭脂花,别讲话!”全班同学同时一愣,然后哄然大笑。

  其实他姓厉,惹得她挺想叫他“板栗”的,简单又上口,但是肯定不能取这个,不然他的眼光也许会将她当场碎尸。

  她绞尽脑汁地想。

  “阿衍,”她说,“我就叫你阿衍吧。”

  他在刷刷刷写字的笔尖微微一顿。

  “我叫厉南衍。”他申明。

  “阿衍真的很好听耶。”她难得想出这么好听又不损人的名字。

  他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收拾东西走人。

  她追着解释:“人家黄药师的老婆叫冯蘅,本来这么个名字很普通,可是黄老邪称她阿蘅,阿蘅啊,叫起来好揪心,一下子就变成一大美人儿了。”

  写意一边说一边自己沉醉,待回过神时发现人家已经走了好远。

  后来父亲到B城来看他,顺道请朋友沈志宏吃饭,叫了他一起去,几家人和和睦睦地坐在一起。

  沈志宏有个小女儿,长得白白净净,虽说嘴巴很甜,仍然能一眼就看得出是被大人宠坏的孩子。

  沈志宏知道他念十六中的时候,不禁脱口问道:“你也读那里啊?”

  临走那会儿,沈志宏在暗地里忽然又对他说:“南衍啊,我的写意也念你们学校,一年级七班,见过没有?”

  “见过。”他对长辈都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却是不明白沈志宏和苏写意有什么样的关系。

  “那你真的就是她回来跟我提的那个阿衍了?”沈志宏无奈地摇头。

  阿衍?阿衍。

  他不知道如何回复,只好点点头。

  “她跟我说,阿衍要考M大,那么她也要考那个学校。”沈志宏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多教教她。”

  就这么一句话,让写意在纠缠他时都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结果,整整一个寒假,都有这么一个女生追在他后面“阿衍,阿衍”地叫。

  那天大年初八,这个时间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写意又如往常一样地在路边蹲点,准备继续当跟班儿追着他去图书馆。她背着书包,穿了一件短短的桃红色羽绒服,下面配着一条白色的裤子,一副淑女搭配,很难得。头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她一个人在雪地里等他,鼻子和脸蛋都冻得红彤彤的,远远地就在马路对面大声地叫他。

  在图书馆里,多遭了他几回冷脸,她也学乖了,不再骚扰他,静静地带了作业去做。遇到不会的题,她拿来问他,他却没什么耐心跟她讲,就将答案算出来扔给她了事。

  没想到她倒很聪明,也能弄懂个六七成。

  她认真做了一会儿,三两下就将作业做完,于是好动症又开始发作,唯一治疗自己多动症的方法便是和他说话。

  “阿衍。”

  她当然是等不到他心甘情愿地答应她,所以她继续自说自话道:“我是不是挺烦人的?”

  他挑眉,她终于有自知了。

  写意有些失落地趴在桌子上,不知怎么的突然看到他放在那里的钢笔。她一时觉得很漂亮,便随手拆开来看,那笔和平常钢笔打墨水的方式有些不一样。

  她好奇地拧来拧去地琢磨着,没想到一使劲儿,咔嚓,轻轻地响了一声,吸管拧断了。

  他闻声抬起头来,看到自己心爱的钢笔在写意手里断成了两截,里面墨水洒了一桌子不说,滴到他借给她的参考书上。他这人爱书成痴,连褶子都不折一个,何况是泼上一管墨水。

  她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能再忍了,“苏写意,你离我远点。”

  “阿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大不了我请你吃冰棍了。”那天室外零下八九度,她却老喜欢在这种天气吃冰棍,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种恶趣。

  她从书包里拿出纸巾,将书本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还交给他检查。

  “继续做作业。”他说。

  “可是做完了。”

  “那你就回家去。”

  “我要等你。”她怯怯地说。

  他瞄了她一眼,翻开课本将后面容易点的题勾了一些给她做,还说:“做作业的时候不许讲话,不许搞小动作,不懂的地方抄在旁边,集起来再问我。”

  写意笑嘻嘻地点头。

  就此,这位姓厉的严苛的家庭教师,开始了对写意长达数年的多重教育工作。

  他们坐了几个小时,从图书馆出来,走到路上,他一直觉得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他转过头去,那些女生又掩住偷偷笑的嘴,迅速地转身。

  总觉得有些蹊跷。

  走到十字路口,写意大叫:“阿衍,快点,要红灯了。”说着就拔腿冲过马路。

  他却留在了这边。

  写意跑到马路中间的时候,他才蓦然看见她的裤子上一大片红,那红色被她的白裤子衬得触目惊心。

  脑子轰的一下,他明白了。

  “喂!”他喊着跟着她冲过去,没想到跑到一半已经是红灯,两边的汽车飞速地从他前面奔驰而过,差点发生意外刮到他。

  他只好停停走走地左躲右闪才到了对面。

  写意浑然不觉地笑说:“呀,原来阿衍你要闯红灯。”

  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话到嘴巴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那个时候已经快成年,对女生的这种事情已经不再陌生,也不会好奇,当然知道裤子上是什么。

  “我怎么了?”她侧着头奇怪地看他。

  估计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是她的生理卫生老师。

  他将大衣解下来,递给她说:“穿上。”

  “我一点儿也不冷啊。”她纳闷。

  “叫你穿上!”他加重了语气。

  写意只好接过,狐疑地穿上。大衣很长,套在她身上,几乎过了膝盖,当然也遮住了尴尬的地方。

  “你不冷吗?”写意问,他只穿了一件毛衣走在雪地里,显得有些奇怪。

  “快点回家!”他严厉地说。

  “怎么了?”她一边走一边还在问。

  “回去就知道了。”他不太耐烦地说,面色却是微微一红。

  “对了,我还要请你吃冰棍的。”

  “还敢吃什么冰棍,快回家!”他这次是真的恼了。

  那是写意的第一次生理期,自己却大大咧咧地毫无自觉,而且,居然有人念到高中了才开始发育。

  她年小不懂事,也不会体贴人,不知道他将衣服给了她,穿着单薄的毛衣跟她在零下几度的寒风中走了很久。

  后来他考去了M大,他平时和同学相处很和睦,可惜就是有些大少爷的习性,不喜欢宿舍里的生活,便独自住在校外,想过几年清净日子。

  元旦那天,他一个人借着假期去了趟C城附近,看冬日里的大海。

  第二日回来,宿舍里的老乡侯小东在路上遇见他说:“昨天那人来学校找你,找着了吧?”

  他茫然地问:“什么人?”

  “一小女孩儿。”侯小东不怀好意地笑,“厉择良啊,我可是怎么都没想到啊,平时我们的系花都不能入你老人家的法眼,原来搞了半天你是对幼齿有兴趣。”

  他回去没见有什么人,于是进了屋子关门做饭看书。

  到了中午,他准备去超市买东西,穿上大衣打开门的时候却跌进一个人来,是写意。她好像一直靠坐在门前,几乎睡着了,所以一开门便摔了个四脚朝天。

  她仰躺在地上,倒着看到他以后,愣了愣,然后突然就瘪着嘴哭了:“阿衍!”

  她背着妈妈辗转地从B城来,从车站问到学校,从学校问到寝室,再从他室友那儿问到了这里的地址。昨天在这里蹲到天黑,幸好二楼的大婶帮她找到旅馆住了一夜,早上起来买了零食又开始在这里蹲点。

  哪知他已经回来了。

  写意从地上爬起来,手伸在他的大衣里面去,环住他的腰,哇哇大哭。

  十五六岁的人独自赶了一千一百公里就为了来看他,一个人千里迢迢走到陌生的城市,除了他以外什么人也不认识,眼看天黑却还没有着落,心里肯定很害怕吧?可是她却一直忍到看见想见的那个人的时候才哭出来。

  “饿了没?”他问。

  “不饿,零食都吃撑了。”

  “你爸他们知道你来?”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支支吾吾地说东扯西。

  “他们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加重语气又问了一次。

  写意最后还是老实交代:“他们……不知道。”

  他闻言,立刻拉起她就要送她回去。

  “不要。”写意死死拽住他的衣角。

  她一抹眼泪,仰起倔强的脸蛋,又说:“他们吵架了,还要我叫任姨妈妈,我才不想回去!”

  他停下来,回过身,默然地看了看她,才半年不见她就长高了不少,脱了些稚嫩。

  他知道她是沈家的私生女,其实他一直比较敬佩沈志宏,只是没想到事业如日中天的沈志宏,在感情上却有一笔糊涂账。

  他一边和沈家那边及时联系,一边照顾她。

  白天他去上课还带了个小小的拖油瓶,一进学校大门,他就下令:“我走前面,你在后面跟着我,但是不准跟我讲话,知道吗?”

  她像小鸡吃米一样直点头。

  她明白要是她有丁点儿不听话,第二天铁定就会被送回家去。

  幸好当时他们管理系几乎都是上大课,百来号人,同学都认不全。她一个人被他安排在大教室最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埋头做着姓厉的家庭教师布置的作业。

  只有那位A城老乡侯小东才知道这个秘密。

  “小写意啊,”侯小东说,“我们不做作业了,下午猴子哥哥翘课带你去坐海盗船。”

  写意一听,两眼放光,“海盗船吗?我以前……”她本来很兴奋地说到了一半,便看见他扫过来的目光,却又垂下头去说:“我……还是喜欢做作业,阿衍也是为了我好,我不能给他添麻烦,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来报答父母。”她非常有觉悟地将这一席话倒背如流。

  他听见以后,满意地收拾东西,领她回家。

  却不想,写意中午吃饭不小心将衣服湿了个透心凉。她换上他的衣服,长得不像话,他只好带着写意临时买点衣服,他又不太好意思去逛女店就叫上侯小东一起。

  侯小东说:“难得学习委员居然也会主动拉我旷课,你跟我说一声,我翘课带她来不就行了?我不会把她给拐去卖的,况且这小鬼,精着呢。”

  这时,写意换好外套出来给他们看,“怎么样?”她问。

  他摸了摸面料,“料子不太舒服,估计不暖和,换一件。”

  她听话地又进去换。

  路上有女孩拿着串儿冰糖葫芦,写意瞧得很眼馋,侯小东倒会察言观色,立刻说:“小写意,要吃什么的,猴子哥哥给你买。”

  写意却不敢立刻答应,只是怯生生地看了厉择良一眼,“吃串草莓的好不好?”

  他说:“你吃了又要叫牙疼。”明显是不同意。

  “哦。”

  这段对话及时终止。

  侯小东站在两人中间,看看写意,再看了看厉择良。

  “啧啧啧,厉择良,不仅是今天,我老早就想说你了。”侯小东摇头,“你知不知道你最近就像一只生养儿女的老母鸡,对下一代保护过度啦。”

  后来过了几天,好不容易等写意松了口,沈志宏急忙就跑来接她回去。上车的时候,她伸了个小脑袋出来,信誓旦旦地说:“阿衍,我明年一定要考到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