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已经长出许多许多的青梅了!……
在境内的一大片枝叶茂盛的梅林之中,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大颗大颗的青绿色的果实了。神谷伦太郎看到这些后,情不自禁地眯起了双眼,感叹了一声。
用不了多久,这些青梅,就要渐渐地变成红色和白色的梅子了。可到底要多长时间呢?
这会儿,在这片梅林前面,挂了一块写有“寺庙彩礼处”的牌子。在立着的一根竹竿上,系着一条绳子,上面拴着一串白梅样的东西,随风摇曳着。它和这片青绿色的梅林,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神谷伦太郎来到一节台阶处,静静地坐了下来。由于昨天下了一点小雨,所以,他一坐下来之后,就感到裤子湿漉漉的,但他并没有在意。
虽然天还有些阴沉,但从云层的间隙里,已经可以看到部分蓝天了。梅雨天里特有的、带着湿气的风,不时地吹过来。伦太郎伸出一只手,一边擦着汗水一边又叹了口气。
到今年的8月底,就整整82岁的神谷伦太郎,把每天下午的散步,看成是自己的必修课,除非天下大雨,被儿媳妇和儿子劝阻,他一天都没有落过空。
在本乡三丁目的住宅附近,就是一座街心公园,他有时去那里散步,有时步行到自己的母校——东京大学;有时他还向相反的方向,步行到不忍池一带。而在那个时候,他就一定要顺路再去一趟汤岛天神。
他散步的时候,一般是1~2个小时,但他通常不会感到疲劳。他身高有1米78,似乎他的家族成员的个子都不矮。他常常以身材魁梧、体形优美和脚步健壮,而感到分外自豪。最近一段时间,他常常在散步的时候感到口渴。他认为这与散步没有关系,只是偶然有些疲惫,不过,他也不会因此而中止散步的习惯。
天神像的周围,也都建起了高楼……他向四周看了看,在寺庙的屋顶停下了目光。
这栋充满着日本古代建筑风格的神殿,在什么时候看起来,都会令人起敬,并且常常会引发思古之情……
在神谷伦太郎的心目中,渐渐地浮现出了,当年他在政府部门工作时,叱咤风云的情景。自从他25岁,进入官场以来,一直到65岁退休,伦太郎始终都活跃在法官的生活之路上。退休以后,他又从事了大约10年的辩护律师的工作。在他的记忆中,这10年之间,是他一生中最为重要的阶段。
在法官时代,他只当到最高法官一职。但是他多年来,一直辗转在地方法院、高级法院及各地分院;并担任过左陪审、右陪审、直到主审法官的位置;经历了民事、刑事、家事、少年犯等各种违法犯罪案件的审判。
如果问他在这些经历当中,什么是最值得他称道的,那么,大概算是从事地方法院的刑事主审法官的那段经历吧。那时候,他充分感受到了自身的价值,感受到自己是一名仁慈、正义和仁爱的真理化身的法官。这样的感受,是至关重要的。
宪法中对法官的独立性,给予了充分的保障。作为一名法官,除了法律和良心之外,没有任何可以束缚的东西。他在法坛运用自如、潇洒指挥的满足感,多次使他充满了人生自信。
是啊,正如那部《法官读本》的作者——三宅正太郎先生,在书中所说的那样:“与其在大的法院审理事件,不如在下级法院,进行事实调査,更能体现自身的价值。”
的确如此!……
“对于法官的体会,并不在乎你的聪明才智有多少,而是始终大智若愚,对不明之事穷追不舍”等等……
直到今天,他还对自己过去的经历,常常不可思议的感叹不已。从在中国的侵华日军中,复员回国以后,他第二次出任和歌山地方家庭法院田边分院的事情,又在他那久远的记忆中,渐渐地打开了尘封。时至今日,已经过去了50年了,但在东京出生的他,直到现在还清晰地记着,第一次生活在那个沿海乡下小镇的日子。
那时候,他担任主审法官时,已经50岁了,人们称他是面相端庄、言行严格、武士风格而果敢的人。在法庭上他也不苟言笑,办事果断,从不枉法,刚直不阿。
在他三十七、八岁的时候,他担任右陪审法官,就成了很有人气的法官。他经常开车去现场,亲自了解案情。由于他的出身,所以,语言里常常带有各种方言。在补充询问中,主审法官经常要追问一句“是这个意思吗”,而且会表现出不愉快的神色来。
神谷伦太郎在问被告人的时候,经常会问“被告人这会儿肚子空吗?”那时的被告人,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不空”。但其他法官会马上纠正他说,你的九州福冈地方语言,把“肚子饿”说成“肚子空”是不对的。
他一看到在神殿卖神签的,就又把他的思绪,带到了遥远的过去。那年他调到了松本分院的时候,是他41岁零8个月的时候。那时他每个月,都要有三次去木曾福岛的分院协助工作。他在那里,要进行独立事件的审判,但不是右陪审,而是“升格”为分院院长一职。
那家法院的法坛比较高,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就使用的建筑。与被告席比起来,那里的检方和辩方律师的位置,就显得略微低了一些。那时候他在法坛上,对下面的情景一览无余,一天就能够处理五、六件案件。
那个法庭号称是“寒冷极地”,所以,天花板上也没有电风扇。到了夏季最热的时候,也不过打开窗户通风。外面的蝉叫声和不远处的小河流水声,可以不断地传到耳朵里。
直到今天,伦太郎还会时常在脑子里,回忆出那潺潺的流水声。
“下面宣读判决:被告人被判处一年零六个月的徒刑。”他又从口中念叨了出来,“该日期从判决之日起,一共四年时间,缓期执行。被告人在缓期执行期间,将受到司法机构的监督。”
听到“缓期执行”四个字时,那些仅仅20来岁的当事人,便会喜形于色。完全像电影一样,这些情景,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神谷伦太郎被同行称为:主张采用低量刑的“温情主义法官”,这一点他自己也明白。
但伦太郎并没有别的打算。任何一个案件,他都要投入到十二分的精力,认真地研读案卷,把握问题的焦点,研究调査报告,经过深思熟虑后,才会作出不齿于良心的判决。
而且,他并不是一味地,主张低量刑的温情判决者,例如:他对盗窃案件,虽然采取缓期执行,但在监督期间所采取的措施,还是非常严密的。对于缓期执行的对象来说,成年人和未成年人的区别,就要非常不同。对于未成年人而言,不送其到少年管教所,就是最好的判决;对于成年人来说,则以“下不为例”的威慑性处理。如果在缓期执行期间,没有再次犯罪,就可以取消监督,也就取消了缓期执行……
他往往在判决之后,还会添加一句具有人情味儿的训诫,而闻名于业内。
“你还年轻,还有将来。”他会反复地告诫被告人,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可以达到目的,但他认为:如果这些人,抓住了这个机会,就会走上正路的。
“你爱你的母亲吗?你的母亲也来到了旁听席上。今天她就会把你带回家了。如果回到了家里,要和母亲好好地谈谈,认真地想一想,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首先要和不好的朋友断绝来往,你必须要有勇气。你明白我的话吗?”伦太郎会用更大的声音问道。
正在这时,一名身穿灰色工作服的年轻人,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边。他在紧紧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后问道:“对不起,您是神谷伦太郎先生吗?”
神谷伦太郎回过头,看了一眼对方。对方向坐着的伦太郎,稍稍低了一下头行礼,一只手拿着刚刚摘下的帽子。他那梳着平头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从他的服装上看,伦太郎的第一印象,就感到这个人,可能是个水暖工。
对方那张健康颜色的脸庞,又微微地笑了笑说:“您一定是前大法官神谷先生吧……”
“对,你说得不错,我就是法官神谷。”伦太郎点了点头。
于是,对方终于放心了的样子,更加谦恭地笑了起来说:“啊,果然名不虚传啊!……我在这一带,仔细打听了先生的住址,到今天才与先生幸会,因为您过去的面容,无法在我的脑海里消失……”
“对不起,你是……”
“啊,不好意思,我在过去曾经得到过先生的大恩,我叫中村健太郎。”
对方双手下垂,低下头行了最高的礼仪。
健太郎……这个已经久远了的名字,又把伦太郎拉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年代。在他的脑海里,又涌现出了一个长着一张圆圆的脸蛋的可爱的孩子。他不知不觉中站了起来。
“那你是小健?”
“我是小健!”对方也激动地大声喊了起来,“哎呀,您还记得我呀?”
“你真是小健呀?”伦太郎吃惊地望着对方。
“对,当年您就是这样称呼我的。”
“是啊,你长这么大了!”
“您是这么认为的吗?”
“嗯,你长高了很多呀!在大街上我会认不出你的。多少年了?”
“一晃十八年了!我是在名古屋的地方法院判的刑。”
“名古屋地方法院……”
伦太郎在名古屋地方法院,最后当到法官。这个记忆他十分清楚。
“小健也到过那个法院?是因为什么案件?”
“太难为情了,我是因为贩毒。但我只是非法持有,所以,他们就判了我缓期执行,判刑后我得到了先生的鼓励。那时我虽然参加了飞车帮,但先生的话语,温暖了我的心,我才下决心和他们一刀两断的。”
“是嘛!那太好了!……”
伦太郎又恢复了主审法官的表情,这名男子在他温柔的目光注视下,慢慢地坐了下来。
“人都是有弱点的,所以,很容易就被坏人拉下水,过去我就讲过,中国的一句老话‘水随器而方圆’……”
伦太郎又十分自豪地重复起了这句话。
“先生您一向可好?”坐在他身边的这名男子又在问他。
“啊,托福,我刚刚得了糖尿病,但还不算什么大事。”
“您和当年,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呀!……”
中村健太郎细细地打量着伦太郎的脸和上半身后,这样说道。他在看到从半截袖的衬衫里,露出的胳膊时,目光停了下来。上面有几处紫红色的注射后形成的疤痕,他似乎想问什么,又止住了的样子,过了一会儿说道:“先生,其实我在附近,开了一家店子。”
“噢!……”伦太郎木讷地点了点头。
“非常的近,您能不能看一下?……我现在有了正经的职业,过着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这多亏了先生当年的教诲呀!”
“我不过是尽了一名法官的责任嘛!”
“那我就带您去看一看?”
他戴上了帽子,双手伸过去,要把伦太郎搀扶起来。
“不远吗?”
“不远,就在前面。请您赏光看一下小店,见一下家内,我就马上把您送回府上。我常常和家内提起先生,她要是见到您,说不定有多高兴呢!……”
神谷伦太郎和善地点了点头,跟着他走了起来。
在前方的天满宫,可以看到上了年纪的一对夫妇,相互搀扶着说着什么,也慢慢地向前走着。五月里的这会儿,天气十分暖和平静。
他们一走出天满宫,周围就是著名的“情人旅馆一条街”。在没有人影的一条坡道上,停着一辆白色的客货两用汽车。
这名男子拽着伦太郎,来到了这辆车旁,打开了后排座的车门邀请道:“这是我的货车,太失礼了。请进吧!……”
伦太郎利索地上了车后,又一次打量了这名男子的脸,向其问道:“你真是小健吗?”
“是呀!……”
“啊,那你可真是长大了!……”
在本乡三丁目的、四层建筑的旧式法官住宅楼里,住着高等法院、地方法院的年轻和年老的法官们,每套住房的面积,大小也都各不相同。
今年54岁的主审法官神谷正义一家四口,住在一套印较宽大的房子里,这是在二层的一套三间居室。四周也是同样格局的公寓,所以,几乎听不到儿童玩耍时的喧闹声。
在朝东的日式房间里,摆放着神谷正义法官的桌子,旁边是书架,上面堆满了各种法律书籍和文件、材料。这是他的“书斋”。5月27日星期六,他从午饭以后,就一直坐在桌子后面看材料,一动不动。
地方法院的法官,手头上经常有单独处理、或与其他法官共同处理的三、四十件案件。但大多数是非民事案件,而且,轮换受理的时间也快。由于神谷正义是一名十分具有经验的法官,所以,还是可以保证休息日不必加班,然而遇上重大案件,他的脑子,还是会被整个占据的。
特别是关于上村岬子事件的进展,他认为很难预测。他把有关材料的中心要点,集中成了一份重要的概要。在上次5月9日的第七次公判大会上的、关于请求判刑的公告,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但那些细节,都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子里。
尽管如此,他还是把案件的材料,细细地通览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宣布被告人死刑”这一句话上。看到这里,神谷正义仿佛在文字中,看到了小此木当时毅然决然的表情。
他在这个案件中,猝然提出“死刑”的请求,是不是借机显示一下检方的威严?在他的背后,似乎可以看到助理检察官等,东京地方检察院上层官僚们的面目……
这是一件明显可以判刑的事件,所以,检方所提出的“死刑”重刑,在百分之八十的程度上,是可以这样执行的。
但是,判处死刑和无期徒刑的重大案件,在最近的社会舆论上,会有很明显的分歧。
检方非常忌讳,出现违反自己意愿的结果。如果出现了这样的局面,他们将会提出抗诉。
但神谷正义法官考虑:上村岬子的案件,究竟该向哪个方向发展,他还有自己的打算。或者从客观的证论来说,大致还是百分之五十的结论。
神谷正义的这个判断,也许是从一般市民的调査中得来的。但从法官的技术观点来看,也许会出现“回避死刑”的趋势。
关于此类案件对死刑、无期的判决选择,基本上是以1983年在最高法院的小法庭上,对连续枪杀事件中的被告人——永山则夫的判决成为基准的。凶手当时只是一名19岁的少年,他用偷来的手枪,连续射杀了四个人。以抢劫财物、杀人在逃等罪名,法院的二审判为无期徒刑。但当时检察官以量刑不当为由,上诉最高法院。最高法院又将判决权,交还给了高等法院,最后还是由高等法院进行了判决,并再次上报最高法院,并将罪犯判为死刑。
该判决中显示的“选择标准”,在研究了死刑的基础上,曾经援引了许多案例。神谷正义也暗暗记在了心里。
这就是“在目前尚在实行死刑制度下,在综合考虑罪行的性质、动机、态度,特别是杀人手段的固执性、残虐性、结果的重大性以及被害者的数量、遗属的感情、社会影响、凶手的年龄,有无前科,犯罪后的情形等各种情况,在认为不得不处以极刑的情况下,就必须选择判处死刑”。
特别是引起世间关注的1999年11月至12月,由最高法院判决的五件判例。自从1997年以后,一共有五件经过二审,判决为无期徒刑的抢劫杀人案,检方以量刑不当,多次上书最高法院。于是,最高法院对此进行了判决。除了永山则夫的案件以外,检方再没有要求改判成死刑的案件,但是,从上述的判例中,也提醒了最高法院,对下级法院在量刑上,有无欠缺的监督,致使他们再不敢随便批准下属法院的判决。
其结果,那五个案件中,只有一个退回了下级法院。最高法院二审判处永山无期徒刑过轻的案例,是战后的第二件。其余的四件均维持原判。其中包括了被害者为两个人的抢劫杀人案。如此说来,法院判处死刑的门槛就高了一些。
在这一点上,最高法院受到了不少的指责。发达国家中,废止死刑的占了多数,而日本的治安问题,又比其他国家好一些。尽管如此,神谷正义还是清楚地意识到,反对废止死刑的,还大有人在。
这些人当然多数来自于检方,但在法官中,也有个别人倾向于这个观点。比较起来,神谷增益更注意的是:来自社会舆论的意见。今天的量刑,也过于低了一些。人命轻如鸿毛?
而且,作为被告者一方来说,毕竟是弱势群体。观察这场审判的大多数人,是不是抱有不公正的看法?……
神谷已经感觉到:社会舆论,似乎开始向他们倾斜了。例如:刚才说的那五个案件中,被最高法院驳回的那一件,在新闻报道中就被指责“必须制止对于下级法院,采取的死刑回避倾向”。
1999年,在总理府实行的民意调査中,认为不得不废止死刑的人,一度高达79.3%,这是开始调査以来的最高值。而其中半数人认为,这是由于“死刑无法抚平受害者的心理创伤”的缘故。
这是不是证明:在日本,也存在着废止死刑的趋势?―方面,由于社会不再过多地披露恶性案件,而使得人们的警觉麻痹了。
那么,是不是就可以回避死刑,采取较低的量刑措施?这样的结果,只能是背离国民的感情,使国民失去了对司法的信任?……
某位著名的法学家,在专刊杂志上载文:在死刑合乎宪法的观点动摇之后,最近又产生了要求国民以更大形式,参与司法的舆论动向。他指出:当前是由于“法律专家和国民意识的低下”,导致了量刑过轻。他认为这是“由于法律专家,缺乏普通百姓意识,而产生了量刑过轻的现象”。
于是,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由于国民对司法的不信任,造成了社会秩序的混乱,从而动摇了社会规范。
神谷正义每当想到这些的时候,心中都充满了一种焦躁感,同时又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沮丧之情。
也许还是由于这些原因,这次,小此木检察官才一定要坚持,进行公开的挑战吧?他才执意要判处上村岬子死刑,以正视听。
“那么,事到如今,自己应当做出什么样的判决呢?……”神谷正义瞪大了眼睛,盯着窗外的空中。
难道这次是逆流而动的转机?
毅然放弃司法之路,栖身于民营企业的神谷正义,如今成为了处于“量刑”的风口浪尖上的法官,心中有许多的理由。但是一开始的动机,是他在23岁、刚刚入社时和上司出差去伦敦,又去了北爱尔兰的时候。
在他的大学时代,有不少同学由于校园的学生运动,在精神上受到了打击,而被迫退了学。正好在那个时候,他决心当一名新闻摄影师,去了北爱尔兰的首府——贝尔法斯特市。由于那里通讯方便,空闲的时间也多,于是,神谷就打算利用这个机会,一个人乘着渡船,去了爱尔兰海峡。
他在临近傍晚时分,一个人到达了旅馆。不一会儿的时间,他就听到了巨大的爆炸声,和大地的剧烈震动。他吃惊地向外张望,前方的石板路和广场上,冒起了浓烈的黑烟,旅馆里马上响起了禁止外出的广幡。
又过了不到30分钟的命间,好像又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有了几声爆炸,昏暗的天空中,可以看到盘旋着滚滚浓烟。几分钟后,有四、五个人影朝广场走去。就像在等着他们出现似的,他们立即被探照灯捕捉住了,而且,马上出现了两辆装甲车和几名警察。
广场上的那几个人,把手中的什么东西,向警察扔了过去。装甲车马上被包围在熊熊的烈火当中。但是,装甲车还在前进,于是,这几个人继续投掷,一名警察的身上着了火,其他的警察开始开枪。这些人开始逃跑,但还是有人中弹倒在了地上。
装甲车开走了,死在广场上的人,像一块破布一样,扔在那里。身上着了火的警察被抬走了……
神谷正义的眼睛里,就像播放电影一样,闪现着当年的一幕幕残酷的景象。天亮以后,采访的朋友告诉他,说那些都是IRA(爱尔兰共和军)、或是天主教徒的恐怖组织,和英国军队发生的内乱。
在神谷正义来到的两天前,贝尔法斯特以北的海港城镇——伦敦德里,就发生了一起耶稣教徒在游行过程中的暴力事件。现在这种动乱,已经扩展到了全国。几乎每个城市,都在发生着巷战。北爱尔兰的内乱,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的民族纠纷。神谷从朋友那里,知道了这些情况,而那些血淋淋的场面,则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个年代,世界正陷入一场深重的灾难之中,越南战争、捷克入侵、巴勒斯坦与以色列的战争等等……
从英国回来的神谷正义,开始考虑如何建立国家的治安和秩序的事情,于是,他便意识到:在日本达到规范的社会秩序,就必须走建立司法公正的道路……
当神谷正义正在回想,那时候,自己心里产生了辞去公司的工作,接受国家的司法考试的时候,书房的拉门开了。妻子和可子走了出来。她端进来一杯茶水,和盛着点心的托盘,放在了神谷旁边。
“太热了吧?要是来点风就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半开的窗户全都打开了。
“没什么,还不如把爸爸房间里的,电视机的声音关小一点。”
神谷从刚才就一直感到,父亲房间里传出的电视机的声音,让他心烦意乱。
“是。”
“真理子去哪儿了?”
“她去电脑学校了。她是每个星期一和星期六去。”
“啊!……”神谷正义忽然记起来了:从今年5月初开始,真理子去电脑学校学电脑。她在大学也学了一些知识,她的房间里,也有一台电脑,好像还常常和同学们,相互发一些电子邮件。不过,看不出她对电脑,究竟有多深的爱好。
“她最近忽然喜欢起电脑了?”
“是啊,每次课都不落下。她会不会在想变换工作?”
如果真理子的电脑技术,十分娴熟了的话,神谷还真想让女儿换个工作。至少要比目前工作的、宝石设计师要好才行。但是,因为目前她工作的这家公司,是妻子和可子的姐姐的女儿开的,神谷不好开这个口。
和可子比自己小5岁,今年49岁了,除了照料父亲伦太郎之外,几乎家里的事情,都要靠她来操持,神谷多少有些内疚。
他不作声,和可子便站了起来,到伦太郎的房间,把电视机关掉了。
但她马上又来了:“爷爷不见了,开着电视散步去了?”
“他散步的时候,常常是漫无边际,走到哪儿算哪儿,而且还经常不吭声自己就出去。”
神谷正义看了一下桌子上的钟表,已经快4点了。平时的星期日,他都爱睡个懒觉,这样吃饭时间就打乱了。今天,他是下午2点钟吃的“午”饭,当时伦太郎也和他们一起吃的。
“平时他都是几点钟去散步?”
“平时他是午饭后。散步的时间有时候很短,出去一会儿就回来了。所以,要是超过了两个小时,那我就担心了……”
“会不会是楼上的夫人,带他出去的?”
“今天没有,会不会是半路迷路了?”和可子也开始揣摩起来。
“他有糖尿病,多散散步对他有好处。”
“不过,大夫曾经交代过:爸爸的岁数很大了,不能过度劳累。”和可子一边说,一边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头,她的意思是,说伦太郎患有轻度的老年痴呆症。
神谷和和可子都不懂治病,他们只是从伦太郎的脸上、以及他手臂上的老年斑,来判断他的病情发展。他身上的老年斑,大概是80岁左右时出现的,而且,最近他总是忘记了人名,忘记了东西的名称。
不知道哪天早晨,神谷伦太郎对孙女真理子说“把那个东西拿过来”的时候,真理子就把晨报取来,递给了伦太郎。那时候,神谷正义就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其实,父亲已经根本看不懂报刊上的内容了。尽管这样,伦太郎还是每天,津津有味地看着报纸。
从今年3月初开始,神谷和和可子,就感到了时间的紧迫,那是三楼的一名主妇,把出去散步的伦太郎,送回家里的事情。当时这名主妇在购物中心,看到了伦太郎步履蹒跚地游荡着,并不停地唠叨着什么,她就知道伦太郎迷了路。
“还是到医院去,接受一次正式的检査吧,我带他去!……”和可子惆怅地说。
但这会儿正好是三、四月份,正是人事变动的时期,所以,神谷伦太郎最终还是没有去成。于是在4月以后,和可子带着伦太郎,去了汤岛的大学附属医院,去做了身体检査。
由于伦太郎早就得了糖尿病,他一般是一年去看一次内科。当时的主治大夫,就劝他别太累了,并让他去精神科做了检査,进行了简单的问诊后,给伦太郎做了CT和核磁共振影像,还检査了甲状腺。然后他又去内科进行了检査。
一周以后,和可子再次带着伦太郎复査,她问了一下检査结果,但无论哪个科,都没有好消息。
首先精神科说:伦太郎由于血管障碍,导致了轻度痴呆。核磁共振报告说,发现了数个小的脑梗塞病灶。
神谷正义从和可子那里,听到了这些消息以后,马上给大夫打了电话,问明了细节。大夫对他讲,记不住人名和东西名称的现象,从40多岁的时候就可以出现,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些现象就会越来越明显,正常人老了之后,都会这样的。
但伦太郎第一次迷了路,反复问了好几遍也记不住,就可以怀疑是老年痴呆了。因此,对照核磁共振的报告,就可以下这样的诊断了。
“不过,他本人对自己的经历和人格,还记得很清楚。过去法院里的判例,他也记得很清楚,对家族关系也理解得很清楚,也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因为他自己也说,最近的记忆力非常差。反正他有过那么辉煌的经历,他常常引以为自豪。不像其他人发展得那么快,以后在生活中,多加注意就行了。”
也就是说,目前神谷伦太郎的身体,暂时还不会给家人,带来很大的麻烦或负担,但由于已经有了脑梗塞的病灶,加上他的尿中有了糖分,今后肯定是向痴呆化的方向发展了。
后来又在内科,得出了“糖尿病已经十分严重”的诊断。在随后住院一周的检査中,诊断为伦太郎的糖尿病,是“非胰岛素依赖型”即II型糖尿病。由于病情严重,也只得使用胰岛索治疗了。他必须每天接受早晚各两次的皮下注射胰岛素,但今后的一切,也都离不开和可子的照料了。
今天早晨,和可子看到丈夫神谷正义的样子,便咬紧了嘴唇,对他说道:“皮下注射,我看一般人学学也可以做。开始他不让我打,后来我吓唬他说,如果不打就得死,他也就同意了。现在他只让我打胳膊。大夫说:最好打大腿或屁股。我也认为打在那里,针眼不明显,但爷爷不同意。刚才他去洗了澡,我说正好打一下针,他的脸色顿时不高兴起来……”
神谷从学生时候,就对父母的话唯命是从;到了中年以后,还是摆脱不了伦太郎的威信。所以,他听到这些说法,只是苦笑了一下。他在外面就是以温情主义著称,除非遇上了太“过”的事情,否则他是很难发起火来的。
但从他自己是一名法官来看,又具有对父亲可以察其言、观其色的能力。
神谷伦太郎任职的15年中,基本上是处理民事案件。由于每月大约30~40个案件,所以,他平均每天,至少要处理一件。
而伦太郎的性格,是容不得做事偷工减料。因此他对每个案件,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仔细阅清材料,绝不为了赶进度,而过早地轻易就下结论。
“你爸爸经常很晚下班,就是休息日也在家里看材料。”
神谷正义的母亲,也把这句话挂在嘴边,神谷也清楚地记得:父亲在家通宵达旦地,坐在书桌前的样子。
伦太郎在40多岁时,调到了刑事部。但神谷正义从自身的体会中,也知道这并不能改变父亲的压力。
刑事部的案件要少一些,平均审理一个案件的时间,还要快一些,但反过来说,对伦太郎的精神负担和心理压力,也更加严重了。遇上非常复杂的事件或重大事件,就必须阅读大量的材料,当然还要非常谨慎。这就要求法官必须绞尽脑汁,才能做出公正的判决。
遇上棘手的案子,那就得慢慢进行了。
一方面,法官要承担来自人事部门,对自己能力的审查。于是,他们常常都有一份“处理事件一笕表”。
这不是比接手案件的数量,而是要看你解决案件的多少。在这张表上,分别用红字和黑字表示,这对一名法官的业绩和升迁至关重要。
神谷伦太郎就处在,谨慎下结论和必须尽快下结论的“两难”之间,经常让他非常头疼。也许,这就是他变得不随和的原因吧?
但结果,神谷伦太郎还是没有能够进入“优秀公务员”的行列中。在他40年法官生涯的后半生,他没有能够进入七大城市的省级厅工作,一直在地方的分院工作。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他的心也变得“僵硬”了吧?……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法官是十分实惠的职业,它可以保证你在65岁时,按时退休,可以由于公事,而到多个地方旅游,工资比一般的员工要高,也不必担心单位会破产或倒闭。
神谷伦太郎的升迁受到了阻力,但是,如果他是个知足常乐的乐天派,也许会有个平常的心态。作为长子的神谷正义,在当时和父亲不住在一起,但他最终也选择了司法之路,这也许多少让伦太郎,了却了一个心愿。
50岁时,伦太郎生活得很平静,在他74岁时,妻子先他而去,于是和神谷住在了一起,那时神谷就感到:伦太郎再没有他年轻的时候,那种“好好先生”的样子了。
不过,眼前要紧的是:伦太郎真的痴呆了,的确是件头疼的事情。他记起大夫对他讲:糖尿病的病人,常常出现因为注射胰岛索,而出现低血糖昏迷的症状,一旦出现那种情况,是非常危险的。
神谷正义再次看了看手表,已经4点多了。他是什么时候出的家门呢?在回头看和可子的时候,和可子站了起来。
“反正是太晚了,我去周围找找看吧。”
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想伸个懒腰了。
把头向天空抬起,双手吊在什么地方才舒服,然后再把身体绷直……
从地下铁向地面上行走时,神谷真理子突然有了这样的冲动。她走一步就绷直了膝盖,目光直视前方,然后再做一下提起屁股沟的动作。这样一来,在收腹时,就可以伸展后背了。就像这样边走边活动的方法,是今天刚刚学会的。
真理子穿过本乡大街后,进了一个小胡同。她一边快速地走着,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会儿面试时该说些什么。
“你叫什么名字哦?”
“凛梓……凛梓……凛梓……”
仿佛考官就在面前一样,她反复地念叨着,真理子在答卷上,把自己的本名写得很小,但回答说,自己将来要用“凛梓”这个新名字,开始自己的生活。
“你对将来有什么希望?”
“啊……我想对任何机会进行挑战。但是,我最希望的就是,能够成为一名高水平的演出模特,能到巴黎参加时装展,是我的最大梦想。”
她从容地回答着,而且,还是落落大方地目视着考官们。面对措辞严厉的考官们,真理子和平时上课一样,用平稳而镇定的语气,慢慢回答着提问。
不是开玩笑,实际这个机会,应该在一个月内,就可以确定了。想到这里,她的心里又一阵阵地,感到了剧烈的心悸。其实,刚才她把羽川润交给自己的提纲,又仔细地通览了一遍。
羽川润目前从事着模特表演并兼作讲师。他在位于市谷的“啊·顶级”事务所里,刚刚实习了不到一个月,就向真理子推荐了参加考试,也使得真理子心浮了起来。
也许是那个值得纪念的4月25日,星期二的下午,羽川润在市谷一家饭店的明亮的咖啡馆里,把他说是深思熟虑的新名字,对真理子讲了后的缘故吧。
“不久之后,你就不是你了,什么神谷真理子,让人们都忘记这个名字吧。”羽川润得意洋洋地对真理子诱惑着,“为此,你首先就得有一个新的形象。”
同时,他还教给真理子说,为了不受到父母的反对。自己一定要做出个样子来。
要想做出个样子,就得接受较高水平的授课。但羽川不赞成她去自己实习的“啊·顶级”事务所,最好去知名的俱乐部接受培训。具体的要去哪家俱乐部,他还要去打听一下,并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时间。
由于羽川说,他从4月27日,要去国外出差,八天以后才能回来,所以,真理子认为与他联系好,最快也得过“五·一”的黄金周了;因此,第二天他就打来了电话,着实让真理子吃了一惊。由于以后用手机联系十分便捷,于是,她也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暗中告诉了羽川润。
“我从后天就出国了,所以,我想还是早一点落实了好……”
他说了一家位于新宿的饭店名字,推荐了一名据说是非常出色的讲师。
“还是要有舞台步的基础,除此之外,他们还要对入学者,进行各种测试。你先准备一下,每周一次不行,每周两次的话,你的进步就肯定很快的。”
“每个星期两次,行啊!……”真理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羽川润把那儿的地址和电话号码,都告诉了真理子,并对她说:“你的情况,我向对方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当然你的名字是叫凛梓。”
为了报答羽川润的好意,真理子于第二天即4月27号,就去了那家俱乐部。她印象中有个叫做“拉·勒姆”的名字。但她去了一看,这里可是远比“啊·顶级”要大得多,也有不少年轻漂亮的姑娘频繁出入。
她在接待处,说了羽川润和凛梓的名字,这名男接待人员似懂非懂的样子,马上为她办理了材料。并告诉她,上课的时间,是5月的星期一的傍晚,和每个星期六的下午。
由于真理子的母亲,多多少少也学过一些电脑,因此,关于学习上的一些事情,就可以不必问父亲了。不过,真理子并不是想对父亲隐瞒,她和母亲说好了,在开始阶段,要对父亲保密,免得他操心。这样的“教训”有过许多次了。
再一次的电话,就是“五?一”黄金周的连休结束后的5月8日,是羽川润打来的。
“从5月1号开始的吧?……”
羽川润这么一问,真理子感到十分吃惊:“啊……你已经知道了?”
“当然了,因为是我介绍你过去的嘛!……”羽川润笑着说,“我从负责人那里,了解了你的情况。”
真理子听出来,羽川是在提醒自己,他在关注着自己的一切。
“羽川先生什么时候回的日本?”
“5月3号,和计划的一样。”
“都去哪里了?”
“罗马、佛罗伦萨和威尼斯。”
“哇!……好棒哦!”真理子欢喜地叫着。
“因为是工作,所以多去了两个地方。”
“工作?是摄影吗?”
“噢,是为旅行社制做广告,宣传画和小册子。”
“真棒啊!……我也去了两回罗马和佛罗伦萨。”
“噢?……”羽川非常惊奇地问道,“你也常常出国吗?”
“谈不上常常出国,我们公司的宝石设计基地在国外,所以。我去过意大利。有点半公半旅的感觉……”
因为那时候,真理子在她姨姨的女儿,所开办的公司里做事,所以,在佛罗伦萨的一所宝石设计学校里,她学习了一个星期。
由于她是独生女儿,所以从小受到宠爱,在上高中和大学的时代,就常常参加同学们的旅游,她还是比较熟悉旅游生活的。最近的年轻人,时兴去国外旅游,所以,那时候,父亲虽然不愿意,但也没有反对。
“那你就好好干吧!……也许你成功的机会,会很快来到的!……”
羽川润激励了真理子几句,就挂断了电话。无论是他们见面,还是打电话,羽川都像个影子一样,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他还算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真理子渐渐地对他产生了信任感。
上周的星期三,他又打来了电话:“看来你的测试通过了。虽然你刚去不久,但讲师先生说,凛梓小姐很有造就和前途。对指导的反映也非常准确、到位。那个人是个很有经验的人,所以我一听就明白了。”
那是一名年龄不小的女讲师,虽然真理子不记得,她对自己格外关注,但对羽川说的话,她还是十分兴奋。因此,她对羽川润就更加佩服了,看来羽川帮助自己,也算是慧眼识珠吧。
“你这么一说,我都不自信了,我可不是那么优秀,刚参加学习……还有一件事,我参加歌手测试的结果怎么样了?”
“什么,还要参加?”
“不,我是想以后接着学习,要是一有机会,我还是想登台试试。我以前就这样想过,而且这位讲师也同意了!……”
“是怎样的歌手测试?”
“首先进行挑选,然后再拍一些照片。”
真理子在大学的时候就知道,凡是服装模特和演员的测试,必须提交半身和全身的照片。
由于真理子没有备用的照片,所以在空闲时,曾经让羽川为自己拍过一些。羽川也向真理子夸口说,他经常为模特拍照片。
上星期六在参加考试之前,他让真理子到新宿的一家吃茶店等他。因为羽川讲,参加考试以后会有疲惫感,那样会拍出不好的照片。
他们先到新宿御苑,以水池和道路两旁的树木为背景拍照。真理子用手把头发,向前和耳后轻轻地捋了捋,那样显得自然一些。她今天穿了一身素净的浅茶色短上衣,脚上穿了一双黑色的浅口无带的轻便凉鞋。
“发型要与脸型相配,重要的是,要把你的容貌和内在气质,正确地传达给对方。”
羽川润一再对真理子嘱咐道。他一边帮着真理子摆弄着姿势,一边拍着照片。
拍完照片以后他说道:“你累了吧。照片洗好后,我马上通知你,好了,你就放心地去参加考试吧。”
然后,他就和真理子分手了。
真理子焦急地等着。直到昨天傍晚,羽川才打来了电话。在今日测试后,他们又定好在新宿一家饭店的大厅里见面。
真理子看到那些照片后,情不自禁地“啊”地一声,欢呼起来。照片上的自己,漂亮的简直不像自己了,和上大学的时候,同学们为自己拍摄的照片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羽川润是个专业摄影师,在他加入模特这一行时,和他说的一样,自己有天生的素质,会很快成为佼佼者的。想到这里,真理子不由得再次充满了敬意,看着羽川那张棱角分明的、欧美人一般的脸庞。
“话是这么说啦,今后你可要好好干呀!……”
羽川润说着,从手提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份材料来。这是一份专门刊登,招募新的影视演员的广告宜传单,上面都是女性话题、旅游资讯和时髦的插图。
“你的魅力太难得了,你要经常沉浸在这些艺术的云海里,我认为你选择的这条道路是正确的。”
“可是,像这样一流的杂志……”真理子有些犹豫了。
“这正是一种生活挑战,如果你有信心,你也投一下简历怎么样?5月31日之前必须寄到,还有四天时间呐!”
这张招募广告上讲,第一次测试合格者,还要进行第二次、第三次的洶汰测试。
“因为这也是在考验被测者的决心,你要是退缩了,或者失去了兴趣和信心,那就会被淘汰出局了!……”
“不,我当然认为,这对我是最合适的职业了!羽川先生说是一件好事,我一定要去争取……”
“请你不要叫我‘先生’啦。”羽川润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就寄去试一试?”
于是,他就把一张写有“表演測试用纸”的稿纸打开了:上面无非是参加者的姓名、出生年月、现住址、学历、艺龄,还有身高、体重、胸围、腰围、臀围、鞋子的尺寸等等;另一面,则是报考演员的目的和动机、有何爱好、最崇拜的人、有无自己的宣传片等等……在“监护人意见”一栏,作为成年人的真理子就不用填了。
由于在饭店的大厅里,放有大型的书案,于是,真理子马上伏在那里,一一填写好了。
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但羽川润十分耐心地,在一旁为她指点着。真理子在“姓名”一栏中,填上了“凛梓”的名字,所以,住址就必须填写“神谷”,一旦査到了住址的时候,不至于让对方感到自己在说谎。
这时,她注意到了在“现住址以外的联系方式”一栏,羽川润填上了“啊·顶级”的名字,而且,收件人也是“羽川”。
终于填写完毕了。真理子似乎有些疲惫的样子,于是,羽川润又带她去了咖啡厅,吃了点心,真理子还要了奶油点心。
“大约6月10日,就会寄来合格通知书的,在那不久之后,就要进行第二轮的测试。在这期间,你要好好调整一下。”临分手时,羽川鼓励般地对真理子说道,“凛梓,这是一次绝好的机会,无论如何也要成功……”
仿佛自己就要平步青云了的神谷真理子,在走到快到自己家的地方时,从建筑物的玻璃墙上,反射出了橘黄色的夕阳光辉。虽然白天长了,但这会儿已经是下午5点钟了。
这会儿父亲已经在家里,正在看着审讯材料吧?
真理子不是讨厌父亲在家,只是感到父亲在家时自己就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压抑感,只有母亲在家时她才会感到身心的轻松。
当她横穿过住宅前的平缓坡道时,从左侧的上方,开过来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真理子一下子停在了那里。
她看着那辆汽车,一直开到了坡道下面,又从坡道的下方,驶来一辆白色的客货两用车。它停在了距离真理子的位置,不太远的地方,有两个人影,马上向那辆车靠了过去,其中一名头带棒球帽的男子,匆匆地钻进了驾驶室;另一个人则朝坡道上走来。这是一个高髙的个头,走路很快的男子,但巳经完全谢顶了。
真理子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就把目光收了回来。因此,她已经看清楚了,这个身穿黑色开襟衬衣、和茶色裤子的老人,正是自己的爷爷伦太郎。
“真的是他!……”大概是散步回来了吧。因为他目不斜视地,大步向前走,所以没有看到真理子。
真理子朝他快步走了过去:“爷爷!……”
这是从他的左边传来的喊叫声,一名身穿毛衣的妇女,也快步从坡道上方走下来。
原来这是母亲和可子。她上去一把抓住了伦太郎的双手。
“爷爷,您去哪儿了?我都不知道,您什么时候出的门!我们在到处找您呢!……”
伦太郎似乎说了些什么,但由于声音很小,真理子一句也没有听见。走近了的和可子,也认出了女儿真理子,似乎也要说些什么,但她只是张了张嘴,又想回家后再说。
“回家吧,你爸爸担心死了!……”
伦太郎被和可子挽着手,刚刚走了几步,又大声喊道:“啊!是!……”
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又挣脱了和可子的手,向回边走着,边大声喊着:“小健!小健!……”他一边大喊着,一边朝坡道下方快步走去。
“他爷爷的!……”和可子慌忙追上去,终于又拉住了伦太郎,把他拉到了马路的一边。
“小健……糟了!……”
伦太郎唠叨着,像是忘了什么事情,非常悔恨的样子,用遗憾的目光,望着前方的拐弯处。但静静的马路上,刚才真理子看到的客货两用汽车,现在早就没影了。
第八次的公判大会,在从早上就下起来的大雨中开庭了。今天是6月8日上午10点。
虽然气象台报告说:现在已经进入了梅雨期,但今天却格外地寒冷。自从上次由检方提出了,论证求刑的要求后,已经过了一个月了。历时8个月的、针对上村岬子的案件审理,将于今天结束。然后,就剩下宣判了。所以,旁听席上全部坐满了人,许多的媒体记者也纷纷赶来了,使人感到这个世界,又重新注意到了这个案件。
自从神谷正义三个人到达法庭后,法庭内就死一般的寂静,充满了焦急而冷峻的气氛。在上次5月9日的法庭上,检方提出的判处死刑的要求,将于今天做出最后的判决。
在遗属席位和有关人员的坐席上,所有人的脸庞,都表情紧张地向前伸着。但在前几次,一直坐在上村岬子母亲斜后方的、那名三、四十岁的男子,却没有再露面。神谷正义悄悄地在法庭内搜寻了一下,就马上收回了目光。
难道他已经对判决失去了兴趣?……
法官神谷正义宣布开庭。上村岬子依然被要求,坐在了被告人的席位上。由于她身穿一件白色衬衫和黑色裙子,所以,原本清瘦的脸庞,显得更加苍白。
“本日的法庭辩论,控辩双方可以开始了。”
说完,神谷分别看了看小此木和中进一郎。两个人也都相互一抱拳,沉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身穿一件藏蓝色双排扣西装、里面是一件浅灰色的敞领衬衫的中进一郎律师,慢悠悠地站了起来。他用一双犀利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法庭后,又把目光落在了桌子上。
“平成12年第XX号杀人、遗弃尸体被告事件。
“辩护要点。被告人上村岬子。
“关于对上述被告人,之相关事件的辩护要点如下。”他用镇定的语气宣读着,“第一、关于本案公诉的事实。
“一,关于对白幡澄子的杀意。”
中进律师在申明了,同意上村岬子使澄子窒息死亡这一事实,以及遗弃尸体这一事实后,转入了辩护论点上。
“(一)被告人对白幡澄子并无杀意。
“也就是说,正如被告在本庭陈述的那样,被告人是非蓄意地,将正在散步的澄子撞倒,并在事故发生之后,立即要把澄子送到医院。
“由于当时在后排座上,堆放着很多的商品人造花,为了争取时间,她提决定把澄子,暂且放进后备箱里。
“但此时澄子恢复了意识,并发觉上村岬子,把自己放进了后备箱,误认为上村岬子有不良企图,于是,她就大声喊叫。被告人为了让澄子安静下来,这才堵住了她的嘴,但澄子的反抗更加激烈了,以致于被告人在用力过程中,失手造成了澄子的死亡。
“因此,被告人从始至终,对澄子都不存在杀意。
“但对此检察官提出了三点意见,主张被告人存有明确的杀人企图。
“1、被告人从一开始,就把澄子放进后备箱里。
“但这一点如前所述,由于被告人因为座位上有商品,并且为了争取抢救时间,为了救护澄子才不得不这样做。
“关于这一点,检察官又说道:人造花数量少,并非没有放置澄子的地方。而如果人造花发生了破损或污染,其商品价值就会大大降低。为了避免这一点,被告人的做法是可以谅解的。
“然而,比起人造花来,人的生命更应当受到保护。但是在撞了人、精神上受了很大刺激的情况下,很难冷静地判断这一切。被告人在一霎时间,只是想到了她的商品,也并不为过。非难此为不合理的观点,是第三者的过分挑剔。
“2、被告人没有使用手机。
“检察官抓住这一点声称:这正表明了被告人,是由于存有杀意,因此才这样做的。正如被告人在法庭陈述的那样,由于发生了非常的事件,才一时忘记还带着手机,也并非不合理。
“3、被告人对澄子,没有采取救护措施。
“检察官指责,这正是暴露了被告人怀有杀意的企图。但是,对于被告人来说,将澄子放入后备箱,就正是从事救护的开始,而中途澄子的不幸死亡,她只能做中断救护的打算了。
“而检察官却主张:如果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应当送到医院,正如后记中所说,由于随后发生了白幡的意外死亡,被告人更无法冷静地,做出正常的判断,只能考虑如何将两具尸体遗弃。
“(二)关于坦白书的可信性。
“被告人在警方的搜査阶段,供认了对澄子怀有杀意的企图。但是,这份供词是调査人员,趁着被告人对自己的行为,追悔莫及的情形下,采取长时间的消耗做法,使被告人在精神上,处于恍惚状态,欺骗她说:承认杀人企图,可以减轻罪行;或欺骗她说:杀死了包括胎儿在内的三个人,必然会成立杀人罪;或者威胁她说:如果不承认企图杀人,就以故意杀人判刑的诱骗下,逼迫被告承认的。另外,当时调査人员,还采取了拍桌子等的暴力行为,来恶意威胁被告人,因此,可以说,这份供词,是依照检察官的意图完成的。”
同时,中进一郎特别强调:在已经被采用的警方的调査书中,关于杀意的供词部分,完全不是被告人的本意,而是凭着调査人员的主观意识制作成的。
“二、关于白幡清香的死因
“被告人认为:白幡清香在偶然的情况下,目击到了自己将澄子,放入了汽车后备箱,并将其致死的过程,然后用双手勒住其颈部,造成其死亡的事实,律师不予否认。
“但是,白幡清香的死因,依照医师安河内盛隆出具的鉴定书,是由于交通事故,导致其头部骨折及脑挫伤,这一点被告人不可能造成。也就是说……”
于是,中进一郎再次通读了法医鉴定的要点。
“检察官对此,根据医师永仓纯二出具的鉴定书,则认为其死因,系被告人双手勒住颈部,导致窒息死亡。在永仓的鉴定书中,肯定遗漏了澝香的颈部皮下和肌肉处,没有出血点这一事实。证人永仓就在本庭,他可以证明:在那样的情况下,极少出现没有出血点的现象。但是,根据证人安河内的证词,那样的现象也是非常罕见的。因此,从这两点上证明了永仓的鉴定书,肯定不具有合理性。
“尤其是依据永仓的鉴定书,将死者颈部表皮脱落和红褐色化,胸腺体表面和心脏的体表表面,出现的淤血点,作为其生前受到了勒扼的根据。本方的证人安河内,也在证词中说明,在发生了交通事故的场合下,被害者全身受到了怎样的外力,无法准确地获知,而且,由于这样的外力,也会造成表皮脱落和淤血点的出现。
“加之由于交通事故,白幡清香的头部头骨骨折和脑挫伤,成为死因的事实,也是上述两位证人,都从客观上给予了证明的。
“如同证人安河内在当庭公判时,所做的证词那样:死亡之后,法医对尸体的判断,存在一定的困难,以及死后尸体又在山野中,放置了将近10天之久,准确地判断清香的肌体损伤,和由此判断死亡的直接原因,是无法成立的了。
“依据上述事实,检察官以永仓的鉴定书为依据,断定白幡清香死于扼杀的观点,过于牵强附会,也是洞若观火一样明白无误!”
由于辩方的鉴定,还没有得到最终的认可,因此,检辩双方依然不分胜负,但最终的立证责任在于检方。对于辩护人而言,如果检方的论点中,有合理的一点就算成功。
由于没有两点罪体的论点,因此,关于这个争论,就算结束了。
中进一郎律师略微停顿了一下,擦了擦汗,继续进言道:“第二,关于本案的情形。”
在第“一”点中,他已经再次言及了,上村岬子的生活经历。上村岬子于中学时代,就已经失去了父亲,婚姻生活也因家庭暴力而破败。母亲也一直体弱多病。在这种可以说是“坎坷”的生活中,她认真工作,侍奉母亲,始终努力地为自己、为母亲,创建着美好的生活。中进一再强调这一点。
在第“二”点中,中进一郎也再次陈述了,从被告人的立场,来观察案件的过程。对被告人来说,车祸已经是一件不幸的偶发事故,所以,造成澄子的死亡,始终不会是她的本意。
由于被告人用双手勒住清香脖子一事,中进一郎极力证明:这正是由于被告人因发生车祸,而受到了极度的精神刺激后,认为被撞的两个人,宛如一对母女,而留下一个孩子生存,会遭受到不幸,从而采取了那样的手段。
“如我所说,本案是一起由于偶发的交通事故,引发的不幸事件。被告人没有使用任何凶器,而且也不是蓄谋,更不是基于某种利益的案件。是由于缺乏心理承受能力,从而导致的冲动犯罪行为,“三、在检察官的论点中,表示被告人在本案中,隐瞒了因为交通事故,会引发出其他重大事件的背景的可能性,主张从重处罚被告,但是,这种指控毫无根据。
“被告人就职于人造花的进出口公司,生活艰难,又要侍奉病母,失去了这个职业,将失去一切生活的基础,相当于剥夺了她们的生活来源。因此,在发生了交通事故的非常之际,她担心商品受损,导致了她把澄子放入后备箱中,并勒死了白幡清香、又遗弃了两名死者尸体的不当行为。这些举动,全部都是源于被告人担心失去这份工作。因此,检察官所说的,证明被吿人系隐瞒了重大事件背景一词,根本站不住脚。
“四、如同被告人当庭陈述的那样,她并不知道澄子已经怀孕。而检察官认为,被告人在知道这种情况下,杀死了澄子,而且,简单地依据警方的调査书,就做出了这样的结论。而如前所述,警方的调查书,并非是在被告人的意愿下作成的,缺乏公证性,是不可信的!
“五、被告人每天,都在为两名死者祈祷冥福,每天都在深刻地反省自己。正像她当庭陈述的那样,被告人曾几度自杀,而她之所以没有实行自杀,是考虑用自己的余生,要从经济上,对受害人给予补偿。她也承认,无论作出怎样的判决,她都将服法。
“六、被告人通过律师提出,希望对受害者家庭,进行6000万日圆的赔偿,但至今未被同意。被告人表示,将在自己出狱后,她会努力工作,尽其所能进行赔偿。”
说到这里,中进一郎再次擦了擦汗水,在盯了盯上村岬子之后,重新摆回了面对小此木的姿势。
“七、检察官依据‘永山案例’,做出了对本案被告人,宣布判处死刑。但如果死刑系误判,必然发生无法挽回的局面。因此对此必须慎之又慎。
“对律师而言,死刑并非违反宪法;然而,必须考虑到犯罪的动机、情形、手段方法、有无惨虐行为、结果是否有重大影响……等等。而本律师认为:死刑系过量判决。
“也就是说,本案并非计划杀人,也并非利益驱动,被告人并没有故意使用凶器,也没有将被告人故意折磨至死,所以不是惨虐性质的罪行。
“的确,死者是两名,而且,还造成了一名胎儿死亡,这也是客观事实,看上去和‘永山案件’类同,但这并非是连续杀人事件,是同一机会的一次性犯罪,而且,应当认为:这是被告人在精神受到了剧烈冲击的情况下,冲动之下发生的事件。对律师来说,祈祷被害者的冥福并无作用,但如果能够宽容被告人的生命存在,远比残酷地再剥夺另一个人的性命,而显得更有社会价值。”
中进一郎列举了“永山案例”后,再次说明道:“本案对社会,有一定的影响性,社会舆论称被告人为‘鬼女’,这种说法极其煽情。如本律师一再陈述的那样,这种情形的发生,完全是由于被告人,力图精心敬业,免遭公司利益受损的原因,保住自己这唯一生计之路的无奈之举,并因此造成了一次的恶性循环。因此,本律师并不认为,此案对青少年,会有多么重大的负面影响。
“被告人还很年轻,刚刚33岁,又无犯罪前科。被告人唯一担心:剩下了一位体弱多病的孤单老母,无法自理生活,除此之外,甘愿接受任何处罚!
“因此,就算退一百步而言,即使基于‘永山案例’对此进行判决,也不能不认为,检察官的量刑过之!……
“被告人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罪孽深重的罪行,并表示:她如果再能回到社会,将不遗余力地偿还人生之债。本律师确信被告人的这个愿望,是真诚的。”
最后,中进一郎又转向了主审法官神谷正义,向他说道:“第三,结论:基于上述考虑,本律师希望,能给予被告人以宽大判决,让她用今后的岁月,来偿还人生所亏欠的债……”中进一郎以激昂的语气,继续说道,“本律师希望,法庭判处被告人以有期徒刑。”
中进坐下后,叹息声和耳语声,顿时在法庭传幡开来。
“被告人,请站起来。”神谷正义的声音,使上村岬子胆怯地站了起来。
“今天对你的审理结束了。你对今后的判决,有什么要讲的吗?”
上村岬子低垂着头,默默地向身后看了一眼,并向左右方的遗属席,深深地鞠了一躬。
她那双再次抬起头、看着神谷正义主审法官的双眸中,泪光闪闪。她要讲什么,全体人员都屏住了呼吸,静静地等待着。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用蚊子般的声音说道:“我……我什么要求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