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出门旅游的人格外多。
荣城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国际大都市,向来不缺游客。
梧桐树下,十里洋场,百年历史风情浓缩于此,名人故居也成为热门打卡点。
“我们去那边看看。”女孩对拿相机的男友道。她指的是不远处的一栋老洋房,房子隐在围墙后不现全貌,唯见红砖绿藤,木门厚旧。
两人兴致勃勃地走到跟前,才看见门上挂着一块标牌:
私人住宅,谢绝参观。
还没来得及失望,眼前的门突然开了。
周围的游客静止一瞬,随即齐刷刷看向同一个地方。
一辆黑色SUV打着转向灯驶来。
不是一眼即贵的豪车,豹子6的车牌却相当瞩目。
珠光车漆迎着落日与注目礼,不疾不徐地拐进老洋房。
年迈的管家点头向车内致意,缓缓闭合木门。
门内门外,天地一线间。
“哇,我以为的景区,居然是人家的生活区。”女孩感慨道,“什么人能住这儿啊?”
她男朋友说:“乘光。”
女孩:“什么?”
“那车是乘光,就这两年卖得最火的新能源。”男生解释道,“听说他们家老总就住这儿,很年轻,还不到三十。”
“这么厉害?”女孩惊讶,又看向紧闭的大门。
“可是我刚好像看见,车里的,是个女孩子啊。”
秋月一直将车开进大院的最里侧。
依旧能闻到街边的梧桐花香,却再也听不见嘈杂人声。
闹中取静。
将新居安在这儿,很符合梁弈这位低调新贵的作风。
刚停好车,手机上便跳出这位梁总发来的消息:
【到了吗?我有事耽误了,你先进去。】
握着屏幕,秋月缓步到花坛前。
没有回复消息,她从包里摸出一支烟。
思绪随白雾一起飘散,女孩的神色也越来越淡。
面无表情地掐掉烟,又让烟味散了一会儿,她才过去摁响门铃。
来应门的是保姆阿姨。
她为秋月端上一盏流香茶,客气道:“人都没回来呢,您自便啊。”
秋月道谢,又自嘲一哂。
约定时间对其他人都失效,不合时宜的,便成了唯一的守时者。
青花釉在手中转过两圈,她放下茶杯,起身打量四周。
这栋一百多岁的老洋房在修缮时,尽可能地保留了本色。
原始屋沉,中古格局。
弧形阳台的格子窗上拓出枝桠的影,褪色石砖堆砌的老壁炉很有腔调。
秋月的目光停在墙边的落地钟上。
古董钟与脚下的胡桃木地板色泽一致,却散发出很淡的松香。
印象里,她爸爸的书房也有这样一台老爷钟。
应该,也和房子一起法拍了吧。
思绪游离间,人不自觉走到钟表前。
钟锤不知疲倦地左摇右摆,摇荡出来的时间却是错的。
指针重合在不知是白昼还是午夜的十二点。
秋月低头看了眼腕表:差一分,晚七点。
很慢地眨了下眼,她打开玻璃门,指尖抵上时针,逆时针拨了七圈——
咚、咚——
厚重的钟声响彻前厅。
七声咚响落幕,外面的暮色也深了一层。
窗上的树影忽而晃了两下,随即被更为深刻的影覆蔽。
男人的侧影。
轮廓锋利,倜傥不羁。
秋月怔了下,扭头看房间的另一端。
男人走到露台的石栏旁,一跃而上。
高阁危台,他吊出半个身子,将手里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托回树上。
原来是一只掉出巢的雏鸟。
劫后余生,小鸟发出涕零般的啼叫。
男人哼笑了下,吹出一声婉转的哨。
像在回应,又像逗弄。
抻开腿坐在栏杆上,他扫了把额前的头发,不紧不慢地系起衬衫扣。
秋月望着男人拂动的衣摆,眼睫颤了下。
他在家,居然还有这样松弛恣意的一面。
胸口跳动的节拍忽然快了半拍。
毫无预兆的,前所未有的。
——即便在他提出结婚的那个时刻,她的心跳,也没有紊乱过。
秋月迈开步走过去:“不是说有事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梁弈的动作僵了一下,又或者,有好几秒。
他声音很低:“已经来迟了。”
秋月走到他身边,看树上的鸟巢:“你父亲什么时候到啊?”
梁弈轻飘飘:“不清楚。”
往回收的视线顿住,秋月拧了下眉。
头顶落下男人的气音笑:“生气了?”
……自然。
先是怠慢,再被敷衍。
换谁都会有情绪。
然而恼意之下,秋月的心潮竟然泛起一丝别样涟漪:
或许是因为,他平时从不会用这种调笑的语气跟自己说话。
又或者,是他察觉到了她不算外露的情绪。
目光微动,秋月慢慢抬起眼睛。
对上男人深邃的眼。
他也在看她:“那不见他们了,好不好?”
又来了。
这种一脚踩空的心跳感。
隔着二十多厘米的身高差,男人的目光好像一张网,轻易将她笼罩,围剿。
秋月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被褫夺。
“那……做什么?”
梁弈看着她一时没说话。
时间被交接的视线拉长,放慢。
男人眉梢扬了下,慢悠悠抬手:“先帮我,打个领带?”
秋月垂眸看他指间缠绕的领带,又抬头看梁弈的脸。
他应该刚洗过澡。
不知道是水汽还是没戴眼镜的缘故,男人的眉眼比平时清晰许多。
喉结的线条也是。
没扣好的衬衫领口被浸湿一小片,他结实的胸肌依稀可见。
秋月眨眨眼,垂低视线。
奇怪。
她以前,怎么没注意过这些?
盯着梁弈手背上嶙峋的青筋看了两秒,她慢慢伸过手——
“秋月。”
胳膊僵住,秋月应声扭头。
落地钟旁的男人西装革履,身形挺拔。
脑中轰出一声,她怔怔看着梁弈,又扭头看自己身边的人。
梁弈不紧不慢地踱过来,视线牢牢锁定露台上的两人。
直到秋月回过神 ,木然地走到他身前,他才收回眼。
“我应该跟你说过,我有一个弟弟?”
秋月张张嘴:“……说过。”
但没说是双胞胎兄弟。
还完完全全地,共用一张脸。
梁弈盯着秋月泛红的耳朵看了两秒,又面无表情地看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脸:“你不是下个月回来?”
被提问的人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
树上的鸟儿突然短促叫出一声。
男人慢吞吞地系好喉口的纽扣,这才将视线从窗外拉回来。
嘎吱。
嘎吱——
古旧的桃木地板被他踩得一步一响,响声在秋月面前戛然而止。
“自我介绍一下——”他伸出右手,“梁风。”
刚才那条绕在他腕间的领带不见了。
男人的手大而宽厚,根根掌骨好似满撑的伞,力量感十足。
秋月淡然抬眸,声音和目光一样疏离:“你好。”
她没伸手,指尖一直垂在腿侧。
直到手腕忽然被握住。
梁弈将女孩往自己身边带了下:“吃饭吧。”
没再作声,秋月跟着他转身离开。
临下楼梯时,余光却不自觉溜向露台。
男人依旧立在窗边,高大的身影一动不动。
幽深的眼好似敏锐的暗卫,直直刺探过来。
——赶在夜色降临之际。
赶在她收回视线之前。
一楼有中西式餐厅两间。
略过中餐厅的红木圆桌,二人在西餐长桌前落座。
——这样大的餐厅,这样长的餐桌,只坐他们两人,过度宽敞,也过分安静了。
西方面孔的厨师过来问他们牛排需要几分熟时,秋月认出他来——她和梁弈之前一起去过那家米其林餐馆。
主厨离开后,秋月盯着眼前折成玫瑰花的餐巾陷入沉默。
她想起梁弈上周发出邀约的场景:也是这样安静的一顿晚餐,直到一通工作电话打破沉默。
放下手机,梁弈突然开口:“周五晚上有空吗?跟我家里人一起吃顿便餐。”
金箔牛排上桌,秋月确定梁弈对“便餐”的跟自己不一样。
而且——
她瞟了眼空荡荡的楼梯口。
他对“家里人”的理解,可能跟自己也有所偏差……
“这次是低温牛排。”梁弈将鱼子酱推到秋月手边,又问,“怎么样,还吃得惯吗?”
秋月轻“嗯”了声,抬眼寻视餐桌:“有海盐——”
“梁总——”
保姆阿姨步履匆匆进来:“老梁总到了!”
秋月心头一跳,放下手中的刀叉起身。
关于婚事,梁弈的说法一直都是“我们自己决定就好”。
可毕竟婚姻大事,梁父又是两家唯一的长辈,秋月心里还是蛮重视这次见面。
来人脚步声急重,迎上走到餐厅门口的梁弈。
他们父子的身形和面容都很相似,只不过梁弈浑身透出冷感,而梁父如风火来势汹汹。
“人呢?”
梁弈还没回答,梁父的便投向秋月。
——随后仿佛她是个透明人一般,目光径直越过她。
定在楼梯口。
咚、哐——
男人下楼也像闲庭信步,步伐放浪慵散。
梁风穿着刚才的黑衬衫,只不过外面多了件机车外套。
毫无由来的,秋月觉得自己一下就知道他的名字是哪个字了——“风流”的“风”。
无视所有人,男人耸拉着眼皮,一把拉开秋月旁边的餐椅,吊儿郎当地坐了下来。
一旁的梁父猛吸了口气:“你怎么回来的?!”
梁风淡淡:“坐飞机。”
两秒死寂般的沉默。
随后“砰”的一声巨响,梁父的拳头砸上餐桌。
秋月的刀叉与心脏皆一跳。
“我是问你为什么回来!”
“梁风会用乘光的车参加环塔拉力赛。”开口回答的是梁弈,“已经在走合同了。他这段时间也会配合预热宣传。”
梁父愣了下,恍然大悟:“他就是你找的代言人?”
“不是‘找’。”梁风终于将目光投向自己的父亲,黑漆漆的眼眸,明晃晃的挑衅,“是‘求’。”
“就像当初你求我妈嫁你那样。”
“……”
很难说是梁父的脸色更难看还是梁弈的。
“我算看出来了。”粱父冷笑一声,“你回来就是冲着我来的,是吧?”
"Mister——”厨师端着餐盘进来,又被几人间诡异的氛围僵在半路。
梁风朝他手里的牛排抬抬下巴:"Medium rare?"
主厨微怔,点头:"yes."
梁风屈指敲了敲桌面,笑得一派绅士:“Thank you.”
属于梁弈的那份牛排被放到梁风面前。
他慢条斯理,又理所当然地拿过秋月没用的另一套餐具,转手回馈她一瓶佐料。
看到瓶内粒粒分明的海盐,秋月眼睫动了下。
“放心。”梁风的刀叉剐蹭盘底出声,“我回来有要紧事。”
他睇梁父,目光有如刀刃泠然:“没空跟你算你靠女人发家,再抛妻弃子的旧账。”
原来人在恼羞成怒时,脸色是会瞬息万变的。
梁父脸涨成紫红色,第一眼居然是去看秋月听到话的反应。
——原来他看得到她啊。
“你混账!”梁父抓起面前的餐盘就砸过来。
眼看要被殃及,秋月下意识抬起胳膊挡——
身边的男人先她一步,一巴掌挥开了这份危机。
餐盘落地,四分五裂。
梁风冷笑了声。
“看准再打啊。”他阴恻恻道,“像这样——”
男人动作太快,秋月只看见梁父忙不迭后退半步。
一把餐刀直挺挺地戳在他刚站的木地板上。
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声响,梁风起身,晃着长腿往楼上走了。
“畜生!”梁父气急败坏道,“你就是个畜生,我早看出来了!”
他又迁怒梁弈:“这就是你干的好事,你招他回来干什么?!”
梁弈平静地坐回餐桌前,面色无澜。
秋月认识的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从没有情绪失控的时候,永远冷静。
只不过今天有些过分冷静了。
冷静地看着她被人怠慢。
冷静地看着她差点被误伤。
“你给老子滚下来!”梁父在楼梯口冲梁风喊道,“滚出去!”
“当年不是你要跟你妈走的吗,现在回——”
他的声音被一道轰鸣声盖过。
餐厅里的三人皆一震。
“这什么——”
更为强劲的轰声接踵而来。
这一次,他们头顶的地板都在抖。
秋月倒吸了口气,回头看楼梯口。
梁风正骑着摩托下来。
重型机车从陡峭的楼梯上疾驰而下,男人如履平地。
他身后,地板噼里啪啦四分五裂,一片狼藉。
刚才还在斥骂的梁父却像被掐住了脖子,瞬间噤声。
——摩托车头高高昂起,在距他半臂处猛地刹住。
悬空疯转的前轮嗡嗡作响,好似一把威慑的尖刀。
“梁风。”梁弈冷冷出声。
回应他的,是车头砸地的巨响。
梁弈看了眼地上被砸出的坑:“你过分了。”
梁风笑得不以为然:“过分?”
轰响油门,他扬长而去。
“以后,你才知道什么叫‘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