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编号02 憎恶的旋涡 第二十章 迟到的真相

第二天上午,甘凤池拿着魏正义给的地址来到胡文臻的公司,向前台小姐报了自己的身份,请她联络胡文臻。

他在大厅沙发上坐了没多久,电梯门打开,一个身材发福的男人从里面气冲冲地走出来。

甘凤池站起来,拿出他的刑警证件正要自报家门,胡文臻先开了口。

“我上次已经说过了,不希望再见到你。”

“上次那位是我同事,我叫甘凤池,是另一个……”

“都一样,案子我都从头到尾详详细细讲了一遍,也同意你们录音了,你想知道什么,听录音就好了。”

“我想听没录音的那部分。”

“哈?”

“我说的是你隐瞒的那一部分,徐远秋在和你的最后一通电话里到底说了什么?”

听到这句,胡文臻脸色一变,甘凤池紧追不放,说:“她是不是提到了对医疗事故的怀疑?”

“没有,她说的我上次都说了,就是这样。”

胡文臻说完转身要走,甘凤池紧跟着追上,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胡文臻突然停下脚步,对他说:“这是十七年前的案子,我还配合你们警方提供口供,已经尽了应尽的义务了,但这种配合不是无限度的,如果你们再这样不断跑到公司来找我,影响到我的工作和生活,我会去有关部门投诉你们滥用职权!”

不需要说得这么不留余地吧?

甘凤池有点儿理解魏正义不想来的心态了,为了证明自己的友好,他堆起笑容,抬起手做出安抚的动作。

“胡先生,请冷静,我们也是想……”

话没说完,胡文臻已经转过了身,大踏步往电梯那边走,就在这时,眼前有人迎面走过来,却是个身穿西装的年轻男人。

男人个头高挑,身材稍显纤瘦,但他的气场很强,被他挡住路,胡文臻本来很不高兴,想说粗话,看看他的打扮,把话又咽了回去。

看到他的反应,萧兰草微微一笑。

“十七年前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什么?”

“‘配合警方提供口供,已经尽义务了’,呵呵,作为未婚夫,配合警方调查徐远秋的死因难道不是你应该做的吗?”

“那是十七年前,现在我已经有老婆孩子了,我自己无所谓,但他们绝对不能受伤害!”

“我就是在说十七年前!”

萧兰草厉声喝道,胡文臻被吓到了,杵在那里忘了回应,对面服务台的小姐往这边看看,想过来询问,甘凤池急忙打手势示意没事。

萧兰草走到胡文臻面前,注视着他,说:“在医疗事故之前,你跟徐远秋的关系就出现问题了,之后又因为她,你和你的家庭饱受困扰,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她死了……”

“没有,我从来没那样想过,就算我们有矛盾,也不到杀人的程度,而且我有时间证人,当时警察调查过我,可以证明我是清白的!”

因为激动,胡文臻的脸色涨红了,萧兰草无视他的恼怒,微微一笑。

“我并没有说你杀人,而是说你在保护家人的时候,无意中帮了凶手一把。”

“什么意思?徐远秋不是自杀吗?”

“为什么你会认为她是自杀?”

“因为……当时大家都说看到有人跳楼,而且她责任感特别强,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患者死亡,她自杀也是可以理解的。”

“所以你改动了最后一通电话的内容,毕竟死了的人已经死了,不要再影响到活着的人的生活—你当时是这样想的吧?”

胡文臻不说话,表情有些复杂,见他欲言又止,萧兰草说:“你放心,我们只是想查清当年医疗事故的真相,并不会追究你提供不实口供这部分。”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温和,很诚恳地说:“你们毕竟也曾经相爱过,假如徐远秋真的是被谋杀的,你却不说出真相,一定会于心不安,到时影响你生活的就不是警察,而是你自己的良心了。”

萧兰草话声柔和,却字字锋利,胡文臻额头上的汗珠越来越多,最后他选择了妥协,说:“我不是故意隐瞒不报的,而是觉得既然是自杀,我说多了,反而会妨碍警察办案,到时候事情变得更复杂,不知道要被那些记者骚扰到什么时候。”

“可以理解。”

“医疗事故后,不知道是谁跟记者爆料了我跟徐远秋的事,导致我家人每天都被记者堵,那段时间我烦得不行,再加上之前就有矛盾,我对我们的关系完全不抱期待了,那晚她打电话来,一开始就喋喋不休地说医疗事故的话题,让我相信她,那不是事故,是人为的,她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只要她找到证据来证明,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听到这里,甘凤池忍不住了,问:“她说是谁?”

胡文臻看了他一眼,摸摸额头,说:“不知道,因为没等她说出来,我就打断了,我当时特别恼火,因为她的问题,我的家人都被卷入了是非中,可是她却不肯认错,还在坚持那些无谓的观点,火上来了,我就直接跟她说分手。”

“然后呢?”

“没有然后,她听了后愣了一会儿,说了句对不起就把电话挂了,我火气消下后,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怕她胡思乱想,就赶紧叫了车去医院,谁知到了后她已经……我不敢说我们在电话里吵架,那样肯定会有人攻击我,说我害死了她,到时我们家又不得安宁了,所以我就说她压力大才会想到自杀,但这也是事实啊。”

“你没有想过她说的不是医疗事故那件事吗?”

“想过,但我觉得是她想多了,大家遇到这种事,肯定都想找客观原因,而且不管真相如何,她都已经死了,如果再过多纠缠,只会让我的家人受害,所以我选择了沉默。”

胡文臻说完,看看萧兰草,问:“不会真的有其他原因吧?”

“一切都还在调查中,谢谢你的协助。”

萧兰草道了谢,走出公司,甘凤池追上去,小声说:“对不起,科长,我没顺利完成任务。”

“不,你完成得很好。”

“啊?”

看到萧兰草笑眯眯的脸庞,甘凤池恍然大悟—科长不会是一开始就存了让他打头阵的想法吧?利用他激怒目标后,好让自己有机可乘。

真是只狡猾的狐狸!

像是听到了甘凤池的腹诽,萧兰草叫:“凤梨仔。”

“有!”

“现在你明白了,今后你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啊。”

“是啊,要说老奸巨猾,我还要跟着科长您好好学习呐!”

“嗯?”

“我是说,所有谜题都解开了,接下来我们是不是去找窦太太?”

“不,还有最后一块拼图没到手。”

萧兰草停下脚步,微笑看过来,原本是很有魅力的一张笑靥,此刻看在甘凤池眼中,却如恶魔般的恐怖,直觉告诉他,倒霉事又上门了。

“干、干吗?”

“凤梨仔你的体力恢复了吗?”

“啊,好像……还可以……”

“很好,那我们去挖时光胶囊吧。”

“哈……”

傍晚,长青墓园一隅,夕阳斜照着墓碑,碑上照片里的孩子笑得很开心,冯玉芬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慢慢抚摸照片。

那是窦英入院第二天拍的照片,她凝视着照片,这一刻时光像是停止了,在她记忆里,孩子永远都是照片里的样子。

身后传来脚步声,寂静的墓园里,一点儿声音都会变得特别响亮,她转过头,来的是萧兰草和甘凤池,甘凤池手里还拿着一束花。

“我来看看豆芽菜,顺便告诉他案件结果。”

甘凤池走到墓前,那里放着一大束花,他将花放到花束旁,合掌默祷。

萧兰草说:“我听管理员说,窦太太你每个月都会来这里。”

“因为小英是个很怕孤单的人。”

萧兰草和甘凤池的突然出现让冯玉芬很吃惊,但她马上就镇定了下来,微笑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因为科长让老白监视窦家附近的交通监控器,所以要了解冯玉芬的行动简直易如反掌。

甘凤池不敢明说,道:“碰巧我突然也想豆芽菜了。”

“哼!”

冯玉芬脸露不屑,这跟她高雅的气质格格不入,虽然猜到了她是凶手,但甘凤池还是无法接受她卸下面具的样子,问:“有什么问题?”

“什么突然想他了,他死后这么多年你有来过吗?你这种外人只是偶尔想起来,发发善心罢了,如果不是发生案件,你会来这里吗?”

甘凤池哑口无言,抬头打量冯玉芬,她已经卸下了伪装,既没有之前温柔贤淑的气息,也没有悲伤绝望的模样,而是高傲、冷漠还有自信。

她穿着一身浅粉色的西服裙,耳环和项链搭配着粉色的珍珠,甘凤池的目光扫过她的右手,原本戴在无名指上的婚戒已经摘下来了。

是啊,窦剑承死了,她不需要再表演相濡以沫的剧情了。

萧兰草说:“管理员说你给了他一大笔钱,拜托他每个月帮窦英的墓清理上花,你是准备出国吗?”

“是的,我母亲在国外,我准备把这边的事处理好后就过去,以后大概也不会再回来了。”

冯玉芬说完,直视萧兰草,同样付之微笑。

“我知道你们警察怀疑是我杀了我先生,你们现在正在极力调查线索,不过你们大概也失望了,你们不会找到的,因为我根本不是凶手。”

她说得堂堂正正,跟萧兰草对视,丝毫不显怯意,萧兰草忍不住想就算她是疯子,也是个有胆识的疯子。

甘凤池沉不住气,问道:“窦太太,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是警察?”

冯玉芬没有马上回答,甘凤池接着说:“你知道我是警察,所以利用我,间接地跟我透露窦剑承被人威胁恐吓,这些自导自演的恐吓其实都是为了之后窦剑承的死亡铺路,好把警察的注意力引到犯罪团伙那边,反正你不怕穿帮,因为就算李孙虎和刘天他们否认,我们也不会信的,我说的对吗?”

“你有证据吗?”

“……没有,不过你是学机械的,动手脚破坏房屋的安全装置对你来说很容易。”

“有证据吗?”

“没有。”

看着甘凤池不甘心的表情,冯玉芬笑了。

“大侠,你跟小时候一样完全没变,明明看着很冷静,其实却是最容易冲动的人。”

“哈,谢谢你的称赞,你会这样说,可见你对童年的我还有印象。”

“如果你不是上过电视,我可能还真想不起来,你知道对一个无聊的女人来说,上网和看电视是最常见的娱乐。”

“上电视?”

甘凤池想了想,想到了前不久发生的那起连环杀人案,他被怀疑是凶手,还被那些新闻人士揪出来报道过,虽然没露脸,但了解他家世底细的人肯定知道他是谁。

“一开始我还奇怪你为什么要改变身份来找我,不过听你聊了很多关于小英的事,我很开心,如果不是之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我真想继续跟你交流。”

“不,你只是想利用我的身份帮你完成计划,所以你不仅没戳穿我的谎言,还将计就计跟我周旋,其实恐吓信和歹徒闯入都是你自编自导的!”

“这话是你说的,不是我。”

冯玉芬说完,看看他们两个。

“如果没有证据,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我不想在儿子面前说这些,他会不开心的。”

她转身刚走出两步,身后传来萧兰草的话声。

“你大概是误会了,我不是来跟你说窦剑承的事。”

冯玉芬皱眉转过头,萧兰草说:“我负责的是冷案,窦剑承的案子是刑侦科的人在查的,不过我赞同你的说法,不利的证据大概不好找,不是因为你不是凶手,而是线索都被你销毁了。”

“冷案?你是指……”

“我调查的是十七年前的医疗事故案。”

“十七年前的案子?你开什么玩笑?小英死于医疗事故,那位护士也自杀了,有什么好查的?”

“不,那不是事故,护士也不是自杀,两起死亡事件都是谋杀。”

冯玉芬一脸的惊讶,转回来,问:“我没听错吧,谋杀?那明明就是……”

“也许你该听听这个。”

萧兰草无视她的反驳,打开录音器,内容做了修整,先是方叔和胡文臻的讲述,后面是老护士说到有关冯玉芬的部分。

她听完后,等萧兰草关掉录音,冷笑道:“你是在说我是杀人凶手?真好笑,我为什么要杀小英?我有多疼他,所有人都有看到,如果我真有嫌疑,当初警方就会查到我,省得十七年后让你这么麻烦了。”

“窦太太,徐远秋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

听了萧兰草的问话,冯玉芬的眉头不显眼地挑了挑,发出轻声叹息。

“是那位自杀的护士小姐,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这是她的工作日志,她习惯把所有事情都写在日志里。”

萧兰草拿出那本日志,亮到冯玉芬面前,甘凤池发现她拿着提包的手猛地攥紧了,他说:“有关医疗事故的部分她也都做了记录,也提到了凶手是谁,不过你不用担心,她没有写到你的名字。”

冯玉芬的手松开了,萧兰草看到了她的小动作,他将日志翻到最后一页,说:“因为最关键的地方被她撕掉了,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她发现悲剧根本就是她自己的失误造成的。”

“不,医疗事故不是她的失误,因为她写到在输液时曾经重复确认过,你可以说她是在为自己辩解,但如果她说谎了,为什么会被杀害?”

冯玉芬闪开眼神,没有反驳。

“徐远秋在写下自己的怀疑后,她一定有犹豫过,因为她跟我们所有人一样,都认为那个人不可能是凶手,所以最后她决定亲自询问凶手,在没有确切的结果之前,她撕掉了日志,以免冤枉了好人。”

“这就是她在跟未婚夫通了电话后去天台的原因,不是想自杀,而是跟凶手约了面谈,但凶手不仅不承认自己杀人,还找机会推她下楼,接着匆忙逃走,警卫当时看到的白影就是她穿的白大褂。”

萧兰草说到这里,顿了顿,观察着冯玉芬的反应,又说:“其实凶手答应跟徐远秋见面,就抱了杀人灭口的心态了,否则她不会特意穿白大褂,这样即使被人看到,或是被监控器拍到,也不会引起怀疑,这个人不仅了解医院内部的构造,可以自由出入办公室,也熟悉开药和注射的流程,知道怎么调换药液上的贴标,并且在事故后做出适当的应对,让大家无法发现药液贴标被换过,而这些只有一个人可以做到。”

冯玉芬笑了,自嘲道:“听你的意思,根本就是在说我是凶手。”

“然而这个疑案的最后一块拼图我一直找不到。”

“什么?”

“动机。凶手对继子很好,继子对凶手也很依赖,那不是一两天就可以达到的感情,我唯一想到的一个可能性是当时凶手怀孕了,有了自己的孩子,继子就变得可有可无了,甚至是累赘,趁着这个机会除掉,以后她也不需要再刻意塑造慈母的形象……”

“不是!”

冯玉芬终于被激怒了,冲过去抓住萧兰草的衣服,骂道:“你们警察除了歪曲事实外,还会做什么?你知道我付出了多少吗?你知道我有多爱他吗?你凭什么为了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把我付出的感情全部抹掉!”

“因为这是唯一的解释。”

萧兰草的话如同火上浇油,冯玉芬气得脸都扭曲了,抬手就要打,被甘凤池抓住,用力把她拉开,喝道:“所以到底是为什么?窦太太!”

冯玉芬转头看他,甘凤池的脸涨红了,大声说:“我不相信我家科长的推理,我只相信我的记忆和我的眼睛,我记得你跟我聊豆芽菜时的样子,那是真心疼爱一个人才会流露出的表情,我相信你是爱豆芽菜的,这些年来你不是每个月都来看他吗?你想守护这个家,想守护他,难道不是吗!?”

冯玉芬的眼圈红了,甘凤池又问:“所以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选择了那样的做法?”

许久的沉默后,冯玉芬才缓缓说道:“很久以前,有个女孩生长在单亲家庭,她母亲和母亲的同事们都对她很好,但她还是很渴望有个家,后来她在一次舞会上认识了她的先生,那男人离过婚,有一个五岁的孩子,但她一点儿都不在意,男人对她很好,孩子对她也很亲,她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所以一毕业她就嫁给了那个男人,把孩子当亲生儿子对待。”

“那几年他们相处过得很好,她完全融入了那个家,她以为他们是一家人,直到后来儿子生病住院,她无意中听到了儿子和亲生母亲的对话,他在央求母亲回国,说希望那一年的圣诞节三个人一起过,最好是永远都在一起,他母亲问继母怎么办,他说不管她,她又不是我亲生的妈妈……”

冯玉芬的嗓音哽咽了,那句话即使过去了十几年,现在想起来仍旧是刻骨铭心的痛,也就是那一瞬间,所有投入的爱和关怀全部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法克制的怒火。

她的确不是亲生的母亲,但这些年来她所做的堪比亲母,她刚嫁过来时孩子还小,经常生病,为了照顾他,那几年她都没有要小孩,她把全心的爱都投进去了,要的并不是对方的回报,而是哪怕一两句感恩的话。

但现实却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孩子的话让她突然清醒过来—不管自己怎么做,对他来说,自己只是个外人,甚至是个可以随时踢开的外人,可笑的是她天真地以为他们是一家人,为了这个家她还一直延迟怀孕。

那一瞬间她连站立的气力都失去了,恍惚着坐到走廊的长椅上,脑海里不断回旋着这几年的经历,悲伤、失落还有愤怒交织在一起不断地冲击着她的心房,理智之弦断掉了,她想到了报复,她那时刚好怀孕了,但因为孩子生病,她谁都没说,那时她就想是该为自己打算一下的时候了。

在愤怒的支配下,她像是着了魔,第二天特意带了点心去办公室,趁大家不注意,将原本配给其他患者的头孢曲松钠药液贴上了窦英的名字,窦英一直在服用钙质药物,如果被注射了头孢曲松钠的话,那将是致命的。

之后事情的发展一切都如她预料的,她唯一没想到的是徐远秋发现了这个秘密,她将徐远秋约到天台上,借口要跳楼抵罪,然后趁徐远秋相救的时候将她推了下去。

一切都顺利得可怕,舆论导向一边倒地站在窦家这边,再加上徐远秋未婚夫的证词,谁也没怀疑徐远秋的死亡有问题,她以为一切都过去了,她可以迎来新的幸福,却没想到她居然整夜整夜地梦到窦英,梦中他们玩得很开心,就像以往那样。

仇恨之火随着窦英的死亡慢慢熄灭了,那时候她才发现她是深爱着那个孩子的,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疼爱,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那个家也失去了以往的平静和幸福,充满了压抑和沉闷,儿子死了,窦剑承的心情变得很糟糕,他们天天吵架,为了逃避现实,她不断地喝酒,在接二连三的刺激下,身体无法承受打击,她流产了。

她因此患了忧郁症,后来窦剑承就很少再跟她争吵了,而是耐心地照料她,他们的夫妻关系慢慢转好,之后她又怀孕了一次,但很不幸的,那次她也流产了,并且被告知再怀上的可能性很小。

不知不觉中,冯玉芬将自己的经历全都说了出来,一直压在心头的秘密一旦解开,就再也无法按捺住,明知眼前这两位是警察,她还是无法控制住自己,直到全部说完,她感觉到一阵轻松,抹去眼角的泪水,对甘凤池微笑说:“真相就是这样,有些事做错了可以修改,有一些却无法再回头,我一直都在为自己的过错赎罪,但到头来才发现那罪责太大了,所以老天才会惩罚我,注定了我这辈子都没有孩子。”

“窦太太,那年豆芽菜才十岁,你为什么要把一个孩子的话当真呢?”

甘凤池听着她的讲述,既感觉她很可怜,又无法原谅她的罪行,气道:“如果你再冷静一点儿,再多思考一点儿,这些悲剧原本都不会发生。”

“你让我怎么冷静?你会这样说,是因为你从来没有真正爱过,你如果对某件事某个人投入所有感情的话,就会知道那种被背叛的感觉有多伤人!”

“豆芽菜并没有背叛你,我想他和他母亲的对话只是一种撒娇,但不等于说他不爱你。”

甘凤池打开斜肩包,拿出一个金黄色的圆球,他按住圆球的两边将球打开。

球里放着一些动漫模型、卡片和绘本,他翻开绘本,放到冯玉芬的面前。

“这是豆芽菜在住院前,我们在学校后面埋的时光胶囊,我们原本约定了在二十年后打开,这个是他画的画。”

冯玉芬诧异地接了过去,那是张蜡笔图片,画得很稚嫩,并排站着的是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和一个留长发穿长裙的女人,女人手里牵着一个穿制服的小孩,那是窦英小学的服装,他一只手拉着女人,另一只手拉着比他矮一点儿的女孩。

图片下面写着:

我的一家。

我知道了一个秘密,我妈妈悄悄跟外婆说她有宝宝了,我好想是妹妹,将来我一定会好好保护我妹妹的,就像我妈妈保护我一样,希望二十年后我们一家还是这样快乐!

冯玉芬的手颤抖了起来,很快她抬起头,强辩道:“这不是说我,他说的是……”

“是你,豆芽菜的生母在国外,他不可能知道生母的情况,而且我问过了,他的生母一直是烫头短发,画中留长发穿长裙的只能是你。”

“不是的……不可能……”

“窦太太,你该知道小孩的思维是很跳脱的,也许他在跟生母的聊天中说了让你伤心的话,但那一定不是出于他的真心,他心中其实是爱你的,否则他就不会把你画进画里,这说明他心中早就认可了你的存在。”

冯玉芬的身体开始摇晃,终于坚持不住跌倒在地,抓住绘本放声大哭起来。

甘凤池看不过眼,想过去搀扶,被萧兰草拦住了,冲他摇摇头,墓园里回荡着冯玉芬的痛哭声,像是要将十几年压在心里的秘密全部宣泄出来一般。

“窦剑承是我杀的,女人的直觉是很准的,一年多以前我就发现了我先生跟秘书的关系,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们一起走过了那么多风雨,共同承担了那么多幸福和悲伤,那时候我们都没有分离,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在一切都稳定了之后离开我?”

“不过他依旧对我很好,所以我努力说服自己去无视秘书的存在,他只是在应酬,但后来他回家越来越晚,我们之间的交流也越来越少,我明白无法再挽回了,或许就是在那时候起,我动了杀机。”

刑侦科的审讯室中,冯玉芬对着萧燃,交代了杀害窦剑承的经过,话声木然僵硬,像是所有的感情都被抽走了。

甘凤池和萧兰草并肩站在审讯室外,看着里面的状况,他问:“科长,你在墓地是不是故意激怒她的?”

“是的,一个人在极度愤怒中智商会降低,这一点看你就知道了。”

“……”

甘凤池发扬宽以待人的精神,原谅了他的上司,再问:“那你怎么知道冯玉芬看了时光胶囊,一定会自首?”

“碰运气,反正现在也没有证据可以指证她,不如试着打一下感情牌,她是个对感情很执着的人,又处于愤怒状态中,或许就成功了。”

“呵,因为你这个或许,我有多辛苦知道吗?”

这次的战略是成功了,可是他也累趴下了,光是找时光胶囊的位置就找了好久,等找到后,他已经不想动了,最后还是萧兰草请路过的学生帮忙挖掘的。

幸好胶囊里放了绘本,否则光凭那些动漫模型想打动冯玉芬,根本是天方夜谭。

他忍不住问:“科长,如果我们没找到胶囊,或是胶囊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那怎么办?”

“不知道。”

“不知道!?”

声音太吵,萧兰草捧场看了甘凤池一眼,然后掐住他的下巴转去玻璃窗前。

“我可以容忍他有外遇,却无法容忍他轻易放弃我们的感情,那段时间我开始参加各种交流活动,报名培训班,努力塑造我们关系很好的假象,让大家认为我们很幸福,同时我又间断着寄恐吓信,破坏家里的安全监控,说家里有歹徒闯入,除了为之后他出意外埋伏笔外,还希望这段时间他可以想清楚回头,我那么爱他,所以我给了他最后的机会。”

听着冯玉芬的讲述,甘凤池打了个寒颤,感觉这样的爱好可怕,这个女人简直是走火入魔了。

“凤梨仔。”萧兰草突然说:“你上次说错了一句话,爱的反义词不是恨,是漠视,所以冯玉芬无法容忍豆芽菜对她的漠视,也无法容忍窦剑承对她的忽视,或许是家庭背景对她的影响,她内心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所以她的存在是建立在被其他人肯定的基础上的。”

甘凤池不是很理解,想了想,问:“你是什么时候想到窦剑承是她杀的?”

“在我确定窦英是她杀的时候,因为杀人是会上瘾的。”

萧兰草的表情有点儿可怕,甘凤池本来还想再问,看看他的脸色,忍住了。

萧燃问:“既然你这么爱自己的丈夫,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了杀害他?”

“因为三个月前他跟我摊牌了,说情人怀了孕,他不想再失去这个孩子,所以决定跟我办理离婚手续,所有家产都留给我,作为对我的补偿,开什么玩笑?我的青春,我付出的感情又岂是一点儿钱能补偿得了的?他遗弃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我们共同经历的往事,还有一起背负的伤害和痛苦,到头来记得清楚的只有我一个人,而对他来说,我们多年的感情比不过传宗接代……”

“那你是怎么具体操作的?”

“很简单,破坏汽车的刹车装置,在跑陡坡的时候可以引起刹车失灵,这对我来说是很简单的一件事,他有三辆车,我只破坏了其中一辆,虽然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开那辆车,但或早或晚他一定会开的,我只是没想到那天他会开车载情人去别墅,导致三人死亡,我原本只是想干掉我先生一个的。”

“你是不是感到了愧疚?因为你的仇恨,还害死了另外两条生命。”

“愧疚?”

冯玉芬抬起眼帘,一瞬间,她的眼神涌现出光彩,萧兰草看着她的反应,轻声说:“为什么是他们一家三口同生共死?跟窦剑承同生共死的人原本该是我。”

声线冷漠,甘凤池听得吓了一跳,慌忙转头看他,就在这时,审讯室里传来冯玉芬的嗓音。

“为什么是他们一家三口同生共死?跟我先生同生共死的人该是我。”

话声婉转温柔,那是甘凤池多年前记忆中的声音,但此刻他却不寒而栗,看着冯玉芬嘴角噙着的微笑,他结结巴巴地问:“科长,你怎么知道她要说什么?”

“因为她做的就是这样的打算,在破坏自家车的时候,她明知道自己也有可能乘坐,假如窦剑承邀请她坐车的话,她一定不会拒绝的。”

这样的想法只有疯子才有,但偏偏他家科长猜到了,甘凤池小心翼翼地往旁边挪了挪,以免疯病传染给自己。

“我不懂,她那么爱豆芽菜,为什么因为一句话就杀了他?”

“我也不懂人类的感情,但很多时候憎恶的源头不是仇恨,而是沉重的爱,人是期待被认可的动物,投入得越多,就越希望被认可,所以才更无法原谅漠视和背叛,不管是亲情还是爱情。”

萧兰草说完转身离开,甘凤池看看审讯室里面,冯玉芬木然的表情和嘴角的笑容衬托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嘲讽,他看不下去了,追着萧兰草跑出去。

叶长鸿从走廊对面走过来,跟萧兰草擦肩而过时,突然说:“恭喜你找出了十七年前的真相。”

萧兰草的脚步微微一顿,叶长鸿冷冷道:“不过不要太得意,如果当初不是你的自以为是,就不会判断失误,导致那个女孩的死亡,现在不管你解开多少悬案,她都无法再活过来。”

萧兰草没回应,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扬长而去,甘凤池听得好奇心大起,有心去问叶长鸿,但看看他阴沉的脸色,只好打消了念头,追着萧兰草跑进了电梯。

两起案件顺利告破,徐远秋的结案报告依旧是甘凤池负责的,这天傍晚下班前,他把写好的报告交给萧兰草,看着他盖章签字,等报告呈交上去,走完流程后,整个案子就算是真正结束了。

“当年的医疗事故终于真相大白了,徐远秋的家人也总算可以安心了。”林紫言在旁边说。

“是的。”甘凤池用力点头。

如果说上次的案件让他初识冷案的话,那么这次他则完全感受到了调查旧案的真正含义,可以帮助到那些被旧案困扰的人,他感到开心。

魏正义从旁边经过,随口说了一句。

“不知道冯玉芬会被判多久。”

甘凤池脸上的笑容微僵,忽然想到—或许冯玉芬内心也希望被捕吧?罪行一直深藏在心底,这对她来说才是最严重的惩罚,想要真正地赎罪,就必须面对现实。

萧兰草扫了他们一眼,将盖了章的报告收好,说:“我们只管查案,审判罪犯是法官的事。”

“是是是,您说的都是。”

甘凤池看看对面的挂钟,双手一拍,“快下班了,大家今晚有没有什么节目?”

“节目?”

“是啊,紫言进了我们部门,总要开个欢迎会欢迎新人吧,正好案子也结束了,要不要今晚一起聚一聚?”

甘凤池的目光扫过几位同事,最后落到萧兰草身上,试探着说:“如果部门经费不够的话,这顿我来请?”

萧兰草站起身,微笑说:“不不不,这种事于情于理,都该我这个科长请。”

您会这样想,那是最好了。

“不过今天不凑巧,我家房东回来了,所以我得先回去了,欢迎会等周末可以吗?”

你家房东的饭做得是有多好吃啊,人家前脚回来,你后脚就要回家。

甘凤池腹诽着,直接把他的上司pass掉,转头看向魏正义。

刚好挂钟铃声响起,魏正义抄起背包就往外跑,边跑边说:“老婆出国了,这两天我得负责接送儿子,聚会下次哈。”

又一个pass的,甘凤池对老白说:“老白你不要告诉我……”

“是的,我正要告诉你,我要去买彩票了,这两天忙着查案,都没时间买,再不买,头等奖就被人抢走了,回见哈。”

看着大家陆续跑出门,甘凤池耸耸肩,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他已经习惯了,并且很满意他们的配合,因为这就意味着今晚他可以跟林紫言单独相处了。

看着林紫言放下手机,他兴致勃勃地提议。

“紫言,他们不合群,你不用在意,要不今晚就我们俩好了,你想吃什么,我请。”

“不好意思啊,凤梨仔,我爷爷刚来电话,让我去他那儿吃饭,我们下次再约。”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甘凤池满心的期待都被浇灭了,可他又不能表现出来,硬是在脸上挤出笑容,说:“好的,没关系,来日方长哈哈。”

“那我先走了,你也不要太熬夜,身体才好,要多注意休息。”

“谢谢。”

甘凤池学萧兰草的模样,靠着办公桌,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目送林紫言出门。

没多久大家都离开了,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收起笑容,冲着对面的音响大吼:

“这算什么?不待这么欺负有钱人的!”

回应他的是悠扬的爵士乐,甘凤池过去把音响关掉了,回到座位上重重地坐下来,收拾着办公桌心想,他也不做事了,早早回家享受去。

鼠标转到屏幕窗口,甘凤池正要点叉,临时停了下来,想起上次看萧兰草的档案看到一半,他的好奇心涌了上来,把档案库点开,调出萧兰草的资料,用鼠标一路拉到最后。

萧兰草在刑侦科负责的最后一起案件是绑架案,那是五年前的案子,之后他就转到了冷案科,里面没有多提案件的内容,联想大家的流言,甘凤池心里有了某个猜想,他打开冷案资料库,根据绑架案发生的年月和分类搜索,很快就锁定了那起案件。

果然是悬案啊。

甘凤池转动着鼠标往下看,那是起普通的绑架案,受害人是个十五岁的女学生,在上学途中遭遇绑架,后来局里成立了专案组,很快就锁定了嫌疑人,但是在营救过程中发生爆炸,其中一名绑匪和女学生当场死亡,他的同伙逃走后从此消失无踪,现场只留下各种造型诡异的金属和木雕摆设,绑架案也由此成了悬案。

甘凤池的目光落到专案案件负责人的栏目里,上面是三个很醒目的字—萧兰草。

再往下看,专案组有十几名成员,其中一位正是叶长鸿。

“如果当初不是你的自以为是,就不会判断失误,导致那个女孩的死亡……”

那是那天擦肩而过时,叶长鸿对萧兰草说的话,甘凤池终于明白为什么叶长鸿对萧兰草有敌意了,原来不单单是因为萧兰草重查他曾经负责的护士自杀案。

可是……这一段时间相处下来,也许萧兰草很自命不凡或是自以为是,甚至以自我为中心,但要说他判断错误而导致最糟糕的结果,甘凤池觉得很难相信。

虽然跟萧兰草搭档的时间还不算长,但是在他看来,萧兰草是个冷静又有头脑的人,不会听不进别人的意见,至少在他说出“我不会犯错”这句话时,眼神中充满了自信。

或许是我想多了吧,是人,总会犯错的不是吗?

发现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被洗脑了,甘凤池打了个寒颤,慌忙回神,目光落在档案照片上。

那是爆炸后的现场照片,现场很惨烈,爆炸物周围的东西都被炸得不成形状,其中一张是木雕特写,木雕被炸成两半,横卧在地上,从形状来看像是扭曲的人体,甘凤池看着木雕皱起眉,觉得这东西有点儿面熟。

最近好像在哪里见过……凶案现场?不是,窦剑承的家?也不是……

“啊!”

他想起来了,是豪富桥牌俱乐部!

确切地说,是搜查豪富桥牌俱乐部时拍的照片,那天他帮裴晶晶捡拾掉落的资料时,其中有张照片拍到了这个……

确定自己没记错后,甘凤池立刻拿起手机打给萧兰草,电话一接通他就叫:“科长,我发现……”

“什么?”

萧兰草的嗓音冷清,甘凤池瞬间从热血中回过神,这才想到他不能告诉萧兰草自己的发现,那不就等于承认自己在暗中调查他吗?

没听到他的声音,萧兰草又问:“发现了什么?”

“发现……发现了一家很好吃的牛排店,科长你要不要来一起尝尝?”

“下次吧。”

“哦好,那你想吃时随时叫我。”

成功混过去了,甘凤池挂上电话,顺手抹了把冷汗。

他放下手机,再看看电脑屏幕,最后一按左键,将窗口关掉了。

也许是他想多了,哪有那么巧的事是不是?就算俱乐部有问题,刑侦科也会调查的,轮不到他。

甘凤池关了电脑,决定回家休息,有关萧兰草的秘密还是下次再查吧。

萧兰草放下手机,默默注视着书架上的金属摆设,灯光下,金属表面上泛出淡淡的银光,他站得很近,光滑的平面上可以隐约看到他的面部投影,一抹诡异扭曲的投影。

豪富桥牌俱乐部已被封锁了,不过与案件无关的物品没有挪动,这件金属摆设就是其中一个,萧兰草不知道它算不算是艺术品,但就算是,也是让人感觉不适的那种。

身后传来脚步声,萧兰草没有回头,听那人走近了,才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去看过李孙虎了,听他说你问过他这件摆设的事,就想你可能会过来。”

萧燃走到萧兰草身旁,看着书架上的摆设,问:“有发现吗?”

“李孙虎说这是俱乐部开业时,有人送来的贺礼,他觉得造型奇特,就放在这里了,不过不记得送礼的人是谁。”

“这话可信吗?”

“不知道,不过我查过李孙虎的履历,他跟‘艺术家’有交集的可能性不大,大概是当时因为案子的关系,洛阳纸贵,‘艺术家’的作品被很多人购买,辗转后被当作贺礼送给了李孙虎。”

“所以线索又断了。”

“是啊,不过只要不放弃,就总有希望。”

萧兰草说完,拿起书架上的金属摆设,走出房间,萧燃追上去,无奈地说:“你这样算是盗窃,而且是当着刑侦科科长的面盗窃。”

“我是在寻找与冷案有关的线索,这是重要证据,放心吧,回头我写申请书,不会让你为难。”

“流程反了。”

正确的流程是先写申请书,等盖章批准后,再拿证物。

不过他知道萧兰草不会照着流程走,乐观地想,他可以写申请书,已经给足了自己这个刑侦科科长面子了。

萧兰草出了走廊,萧燃追上,问:“跟凤梨仔搭档得好吗?”

“你们都单线联系,搭档得好不好你会不知道?”

“我现在唯一确定的是他的忍耐力很好。”

“这一点也出乎我的意料,他是第一个可以坚持跟我合作这么久的人,不过这也可以解释为他无处可去。”

“所以你可以继续调教他。”

“我会的。”

两人出了俱乐部,萧兰草走向自己的车,半路又转回来,问萧燃。

“你是不是忘了说什么?”

“什么?”

“请我吃饭,”萧兰草将金属摆设放到了萧燃手中,微笑说:“作为我协助你破案的答谢。”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