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之介站在古桥家的庭院。
父亲的背影出现在眼前。他正在维护那块小小田地,脖子上围着一条手巾,衣服下摆撩起并塞进衣带里。古桥宗左右卫门没发现笙之介在他背后。他忙着拔除杂草,用铁铲掘土后铺平。他想在这个角落播种新苗。
笙之介默默在后头观看,父亲的背影逐渐远去。他猛然回神时,眼前不再是捣根藩小纳户所住的宅邸庭院,而是一片广阔无边的农田。父亲埋首于工作中,此时正用手巾拭去额头的汗水。他起身挺直背脊,仰望苍穹。天空无比蔚蓝——爹看起来很乐在其中。
我也来帮忙——正当笙之介准备出声叫唤时,突然感觉胸口一带遭人撞击。眼前的农田和古桥宗左右卫门旋即消失。
“血块卡在喉咙里。快让他吐出来!动作快!”
嘶哑的声音传来。笙之介胸口又是一阵撞击,全身晃动。
“笙先生,笙先生,你听得到吗?要撑下去啊!”
这不是武部老师吗?在吼叫什么啊?喊这么大声,学生们会吓坏的。
“笙先生,笙先生。”
咦,是阿金。又是那种哭腔。我知道阿金是爱哭鬼。这次又怎么了?
视野倏然变得昏暗。笙之介陷入沉睡中,仿佛被冲往又深又冷的远方。
有人握住笙之介的手。
是一双小巧柔软的手。感觉好温暖。那双手紧紧包覆笙之介的手。
“古桥先生。”身边传来甜美的女声。对方凑近脸,微微传来呼气。“古桥先生,你听得见吗?”
一旁传来另一名女子的声音。“他眼皮在动呢。小姐,你再试着叫唤几声看看。”
古桥先生——甜美的声音再次叫唤,比刚才更近了。
“听得出我的声音吗?我是和香。”
和香小姐握着我的手吗?
“你振作一点啊。你要是不振作一点,我绝不原谅你。”
和香在生气。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让她气得噘起小嘴吗?
和香紧握笙之介的手,十指加重了力道。
“古桥先生,你不能到你父亲那里去啊,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父亲那里?我爹人在田里。不,他现在不知道去哪儿了。我四周一片漆黑,只听得到和香小姐的声音。和香小姐自己才是呢,你到底在哪儿啊?
“我是和香,你快回到我这边来。我现在正牵着你的手。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可是现在一片漆黑,我也没办法啊。我不知道往哪走才能和你见面。
温热的雨滴开始滴滴答答地落在笙之介脸上。突然下起骤雨吗?爹刚种下新苗的那块田地,这下应该会得到滋润了。现在天色这么黑,乌云笼罩着天空。
这时,一道光束陡然射入。啊,云层散开了。
“噢,他睁开眼睛了。”
朦胧中可以看见人脸。一群人在笙之介身旁低头望着他。
离他最近的是和香的脸庞。她两颊濡湿。原来刚才不是雨,是和香小姐的眼泪。
眼皮好沉重。明明想睁开眼睛,眼皮却宛如挂了一斗装的酒桶般沉重不堪。
但我得睁开眼才行。和香在哭泣。她也许又和夫人吵架了。我得安慰她才行。因为她会不自主地讲出违心之言,不仅伤了她母亲的心,她自己也伤得更重。
笙之介看到和香、武部老师、和田屋的津多。村田屋治兵卫长着一对炭球眉毛的脸庞此时从一旁冒出。现场有一张陌生的脸。不,等等,他不就是前些日子富勘为了替三益兵库疗伤所找来的大夫吗?听说他也是落首的同伴。
“看来度过危险期了。”大夫道。“现在还不能松懈。各位,请务必用心照顾他。”
照顾?我怎样了吗?我怎么了?
打开壁橱的拉门后,塞在里面的杂物顿时全涌出来——笙之介的感受便像如此,尽管记忆鲜明,但只有片断,无法连贯,零散地落向笙之介怀中。
下一秒,他恍然大悟。
啊,我被大哥砍伤了。
“他好像有话想说。”治兵卫轻声说道,接着是津多从旁伸长手,将某个东西抵向笙之介嘴边。那是柔软的东西,好像是吸满水的棉花。那水气对干涸的嘴唇来说就像是久旱逢甘霖。
“不能勉强他说话。”大夫在一旁制止。但笙之介还是想出声说话。他的身体宛如成了空洞,使不上力。声音犹如从洞中微微吹出的徐风般软弱无力,几不可闻。
“我、大哥他……”
围绕在笙之介四周的人们脸庞变得很模糊。
“我大哥他……”
和香的手掌轻柔地包覆住笙之介的脸颊。
“令兄行踪不明。不知道他去哪里。不过古桥先生你人在这里。我陪在你身旁。”
已经没事了——和香说完后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一面哭,一面轻抚笙之介的脸颊、额头,不知为何还帮他擦拭眼角。
“你为什么哭?”
听见笙之介微弱地询问声,和香哭着挤出笑容。
“因为你在哭啊。古桥先生真是爱哭鬼。”
哦……原来我也是爱哭鬼,所以大哥和娘才会和我疏远。
和香伸手替他拭泪。感觉真舒服。笙之介再度阖眼。一阖上眼,眼前旋即出现父亲宗左右卫门专心维护农田的身影。
那位名叫玄庵的町内大夫说道。
“我赶到时,你死了九成。我替你急救后,死了八成,后来你在众人的照料下唤回阳间,只死了五成,但稍有松懈又会很快走向死亡。请你自己多多保重,好好调养。”
笙之介带着只剩五成的性命躺在和田屋的房间,聆听大夫吩咐。
“我常帮人诊治刀伤,你身受此等重创还能保住性命,当真是运气过人。好在当时长屋的人们迅速赶去救你。”
当时大声喊失火的人果然是太一。
“目睹那样的惨事,他既不害怕,也没退缩,还发挥机智化解危机,真不简单。”
又过几天,笙之介恢复九成的生气后得以和太一见面。此时的他还不能正常进食,仅能喝白开水,靠自己的力量只能勉强挪动手臂。他左肩到胸口一带的刀伤用白布紧紧缠绕。太一见他这副模样,就像腿软似地爬到笙之介枕边。
“笙先生,你不要紧吧?”
“嗯,托你的福,我才保住一命。”
“可是你这条命好像还没完全保住呢。”
笙之介露出苦笑,太一跟着笑了。
“大家合力用门板运送你的时候,你流了好多血。我吓坏了。”
运完后,那块门板上的血渍渗进木头里,不能用了,所以寅藏用柴刀劈成柴烧。
“给各位添麻烦了。”
“你不用在意门板的事啦。”
笙之介很想知道富勘长屋的住户后来情况怎样,太一告诉了他。
“我姐姐明明很担心你,却又说她不想到和田屋来。所以我自己一个人来了。”
笙之介躺在枕头上微微颔首。太一似乎松口气。
隔了一会,他才小小声地说出当时的情况。“那时候我去小解。”
他说的是笙之介离开澡堂,准备返回长屋的那天晚上。
“准备从茅房返回屋里时,我闻到一股血腥味。和照顾倒在路旁的武士时闻到的臭味一个样。我当时仔细闻过那味道,知道那和鱼腥味不同,一闻便知。”
太一觉得奇怪,小心翼翼地潜伏在黑暗中,前往长屋的木门一带查看情况。这时,他藉着稻荷神社红灯笼发出的亮光,看到笙之介肩上挂着手巾,走夜路返回长屋。太一正要出声时,笙之介背后的暗处突然冒出另一道人影。
“对不起,当时我要是马上大叫就好了。可是对方不知和你说些什么,当我见情况不对,大为吃惊时,那个人已经拔刀了。”
尽管如此,笙之介还是捡回一命。因为太一的大叫让胜之介怯缩,没补上致命的一刀就逃离。但若依照事发的先后顺序,太一在夜里闻到的血腥味绝不是笙之介遭砍伤后发出的。
解开离奇谜题的是不久后来探望的治兵卫。这时笙之介气色恢复许多,可以从床上起身喝米汤。
“没想到由我这样的人负责传达这项重要的讯息……真是担代不起。”治兵卫说,东谷大人托他传话。“捣根藩的江户藩邸目前诸事繁忙。我向东谷大人详细呈报此事,但东谷大人似乎很难抽空来看你。”
这也难怪。为了派人从江户返回藩国并逮捕参与阴谋的相关人等,坂崎重秀忙得不可开交。主君因为参勤交代而在江户,理论上会等回藩才正式处理此事,但东谷可能率先赶回藩国一趟。
“接下来要谈的……是关于令兄的事。”
胜之介仍旧下落不明。
“听说东谷大人原本计划令兄与你会面后,送他前往八王子。让他先待一阵子避避风头,再安排他逃往京都一带。”
也就是说,胜之介由人护送,并且受到坂崎重秀的两名手下看管。
“东谷大人的两名手下既然能获得信任,自然身手不凡。但听说笙兄大哥有一身过人的剑术。”
这点就连东谷也误判了。胜之介一点都不想任凭摆布。他心有不甘,因此在前往八王子的路上看准可乘之机,斩杀东谷两名负责看管的手下,跑回江户。他的目的只有斩杀笙之介。如果可以,他或许打算连坂崎重秀一起杀掉。
“不过,负责看守的那两人毕竟武艺高强,令兄同样负伤在身。太一当时闻到的血腥味是令兄潜伏在暗处等候笙兄时飘出的臭味。”
最后,那股臭味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笙之介一命。
治兵卫略带顾忌地问。“太一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令兄当时应该可以当场取你性命。”
但他没给你最后一击。
“太一说,当时令兄突然面露犹豫之色,而且不是因为他大声呼叫。太一会放声大叫是因为令兄低头望着倒在地上的你时,停住手中的长刀。”
笙之介记得他倒卧在黑暗中时,感觉得到胜之介踩着地面步步逼近。
“我认为,令兄那时候重拾自己真正的心。他的心里涌现兄弟间的家族之情。”治兵卫说到这里,吸了一下鼻子。“不过富勘先生不这么认为。他这人从事这种生意,见识过不少事,绝不是个无情的人,不过他的想法倒毫不留情。”
——那是因为笙先生的大哥有伤在身。他满腔怒火地挥刀,当然牵动伤口而发疼。那刀肯定一时来不及挥下。
“富勘先生还说,好在没连太一也砍了,真该庆幸。”
“我也这么认为。”笙之介说。
这段静养的日子里,笙之介没什么机会跟和香深入聊聊。他们只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例如“每到傍晚,日本钟蟋的叫声很吵人”、“今天津多心情不太好”、“今天我从村田屋借来这样的书”等等,一概没谈到胜之介。关于这起事件也只字未提。
津多也一样,她一手包办照顾笙之介的工作。但和和香不同,她将笙之介当成小婴儿般照料。当笙之介从喝米汤、喝三分粥、五分粥进步到开始吃固态食物时,津多告诉他:
“古桥先生,你还记得你在鬼门关前徘徊时,我家小姐在你枕边说的话吗?”
笙之介故意装蒜。“不记得了……”
“她说,请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津多接着正色道。“我也郑重在此拜托您。”
她就只说过一次,没再说第二遍,但这句话深植笙之介心中。
在和田屋静养的这段时间,秋意渐深,笙之介常独自思考。他并不是为日后的事烦忧,而像取出一本老旧的书细细翻着页面般重新思索那晚,以及之前发生过的种种。
他无法憎恨大哥。他隐隐觉得在这次事件中受伤最重的其实是大哥。大哥在人生大道上走错路。他一直以为自己走的是青云之路,但不过是一座宛如“不知八幡森”般的迷途。
尽管如此,大哥还是选择走上这条路。他自己心知肚明,现在已无法回头,只想要挥刀斩除眼前的荒草。笙之介对大哥而言如同挡住去路,紧缠住衣袖和裙裤下摆的荒草。
笙之介常觉得那晚看到的黑影并非大哥真正的身影,而是大哥的亡灵,也许大哥当时早丧命。他就只是为了诛杀笙之介而暂时重返人世,最后被太一生气蓬勃的孩童叫声净化而消失。
笙之介寄宿的和田屋房间附有一座小小庭院。里头有一株三年前才刚种下,不算高的枫树。枫叶已由绿转红。
既然他都恢复到这种程度了,就不能再继续躺着,得试着行走。在玄庵大夫的命令下,笙之介每天都会有几次到这座庭院;有时也会在环绕庭院的外廊上来回行走。
在秋雨淋湿庭院枫树的某日,和田屋的人告诉他客人来访,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治兵卫,没想到是富勘,他一如平时地披着那件衣绳特长的短外罩。虽然治兵卫说富勘“从事这种生意”,不过,富勘此时一本正经地问候他,浑身散发出宛如大地主般的威仪,不像一般管理人。
“我今日以双重代理人的身分前来。”我是村田屋的代理人,而村田屋又是东谷大人的代理人,所以是双重代理人——富勘说。“治兵卫先生说要亲口告诉你这件事,他觉得很痛苦,由我代替他前来。”
为了避开饱含雨气的冷风,笙之介关上纸门,与富勘迎面而坐。
“今天早上,化名押込御免郎的醉鬼代书浮尸出现在大川的百本杭旁。他被人一刀从肩膀斜砍而下,就此毙命。听说怀里的钱包遗失,可能是路上遭遇斩人试刀。”
富勘像在安慰笙之介般,眼神转为柔和。
“……抱歉,这样双方才能接受。东谷大人要我这样对你说。”
这样双方才能接受吗?
“我听得懂这句话。笙先生,你应该听得懂吧?”
“是的。”笙之介应道。
“不过,接下来的传话,我就完全听不懂了。”富勘来段开场白,接着背诵般地说。“井藤家的一家之主因病隐退。小野内藏助遭免职,已离开藩国。”
笙之介颔首。
“波野千与藩外商人有不当的金钱往来,此事遭人揭发,没收其财产,并放逐他处。”
将大哥胜之介当走狗的那班人,在坂崎重秀与城代家老今坂源右卫门的问罪下屈服,以此作为对外公开的说词,牺牲一起推动这项阴谋的共犯。不过东谷他们也牺牲了押込御免郎这位人证。他们取其性命,封住他的口,让他从世上消失。
——最后,那个人还是被除去了。
当初在“利根以”道别时,东谷就像在提醒问笙之介——你还有话想问那个男人吗?还有话想对他说吗?当时东谷心中应该早拟好这样的腹案。他早看出这样双方才能取得妥协。
笙之介低头望着地面,不发一语,富勘也静默无言。不久,富勘恢复原本的口吻说道:“我代理人的工作到此结束,我今天前来还有另外一件要事。我带来了一位客人。”
富勘抬起手轻拍几下。
“津多小姐,请带客人进来。”
只听见津多朗声应道“是”,打开拉门。这位身材高大的女侍背后走出一人……
“老师!”
那人是月祥馆的佐伯老师,阿添也陪在一旁。两人一身旅装。
“好久不见。”老师道。“这些时日你在江户学了些什么,说来听听吧。”
问候完毕,阿添离去,富勘也恭敬地退向房内角落,笙之介与老师两人聊起来。佐伯老师说,他在半个月前辞去藩儒的职务,正在安排迁回江户的事宜。
“我对藩内的事了解不深。虽然不清楚城内究竟发生何事,不过黑田大人私下建议我隐退,我也接受他的建议。他要我辞去月祥馆馆主的职位,以黑田家儒者的身分悠哉地过下半生,这提议听起来不错,不过就我来说,捣根藩算是异乡。我想趁这个机会返回江户。”
不管老师去哪,阿添婆婆都在一旁。
“对了,笙之介,你现在可是气色不错的鬼魂呢。”
“咦?”
“我听说你死在江户了。江户留守居坂崎大人正式接获这样的通报。”
佐伯老师虽然一本正经地说道,但埋在他皱纹底下的那对细眼却满含笑意。他身后极力保持面无表情的富勘忍俊不禁地嘴角轻扬。
“这……我为什么已经死了呢?”
“说来不幸,听说你与兄长决斗。古桥家在不幸的情况下失去家主宗左右卫门大人,而原本就感情不睦的两兄弟变得更加水火不容。大哥找上逃往江户的弟弟,最后两人展开决斗。”
此话不假,但也不全然是真。
“那么我大哥呢?”
“听说是逃走了。”
没错。消失在黑夜中。
“不知道他现在人在何方。他顺利杀了弟弟,不知道此时是满足,还是后悔。”
“老师。”
“弟弟既然死了,就不再是哥哥的敌人。死过一次的人,谁也无法再杀第二次。”
所以你就当自己死了吧。老师这番话透露出坂崎重秀欲传达的口信。
“听说古桥兄弟的母亲削发为尼,为亡夫与次男笙之介祈冥福,同时担忧长男胜之介的安危,过着长伴青灯的日子。”
笙之介眼中浮现母亲里江的脸庞。母亲依旧板着脸孔,没对笙之介投以微笑。但这样也好,总比哭丧着脸来得强。为什么我这一生总是这么坎坷——母亲想必像这样一面对佛祖发牢骚,一面供奉佛祖,这很符合母亲悍妇的作风。
笙之介重新坐正,双手撑地地朝佐伯老师行礼。
“谢谢您。”接着他抬起脸,隔着个头矮小的老师头顶望见富勘正点着头。
“黑田大人给了我一笔慰劳金。”老师道。“我想找一处清静的住所,以在野儒者的身分继续钻研学问。只要有阿添在,不管在哪儿生活都没问题。”
笙之介也这么认为。
“佐伯老师的住所,我会代为安排。”富勘很机灵地在一旁插话。
“我常听坂崎大人说,交给富勘先生去办就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就好。”
“对了,鬼魂。你要不要再当我的助理书生啊?”
这是求之不得的提议,但可惜现在没办法——笙之介如此暗忖,但佐伯老师和富勘却像是事先讲好似地呵呵轻笑。
“我想到一个让鬼魂重返阳间的方法呢。”富勘把玩着短外罩的长衣绳,喜孜孜地笑着道。“笙先生,不,鬼魂先生,大家在你遇难前不是在长屋前的稻荷神社发现一名倒卧路旁的武士,还合力照顾他吗?”
那名武士便是以钝刀切腹的三益兵库。
“他不是很宝贝地带着家谱吗?”
借他的家谱一用,你觉得如何——富勘道。
“村田屋老板和我仔细调查后发现,上头写有一个人名,年纪与笙先生相仿。”
笙之介冷汗直冒。该不会要我假冒他人吧?
“祭吊那位武士说来也是一种缘份,应该没关系才对。”
佐伯老师用力点着头,毫不犹豫。“我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可、可是这……”
“我自己这样说有点像老王卖瓜,不过我是经验老道的管理人。要多一、两位房客根本不成问题。一切包在我身上。”
富勘这位保证人在,应该什么都办得到……
古桥笙之介将用另一个人的身分重生,他记得那好像是“山片”家的家谱。
笙之介发愣时,老师突然唤道:“吾徒。”
“啊,在。”
“你真是落樱纷乱啊。”
这是阿添教过笙之介的一句话。意思是历经风风雨雨,备尝艰辛。
是——笙之介应道。
“笙之介的一生已经结束。今后你将展开另一个人生。这条路或许同样困难重重,但所谓的学问,就是用来克服人世的苦难。”
以此共勉——佐伯老师道。
这天笙之介的晚餐里出现熟悉的味道。那是阿添婆婆亲手作的炒豆腐和腌秋茄。
“我向她请教了黄萝卜干的腌法。”前来侍候用餐的津多说道。“经验老道的人作的酱菜,味道果然就是不一样。”
笙之介细细品尝眼前的菜肴。前来收餐具的人是和香。你吃得可真干净——和香眯起眼睛细看一扫而空的碗盘,接着替他泡杯茶。
“和香小姐。”
我好像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笙之介简短地说明事情的始末。
这是个谎言的开始,往后的人生都得坚守这个谎言。
和香沉思片刻后说道:“既然富勘先生会安排你的住处,那佐伯老师、阿添婆婆,以及老师新任的助理书生,应该都不会到太远的地方吧?”
“应该是这样没错。”
“那我就原谅你。”
“不过,为了避免和藩内认识我的人不期而遇,我应该会搬往江户城外。”
佐伯老师今后不再收弟子,他想过与世隔绝的平静生活,这样刚好合适。
“没关系,下次换我拜访你。”踌躇片刻后,和香拿定主意补上一句。“倘若日后古桥先生要到很远的地方,我也会这么做。”
和香的意思是,她这只笼中鸟已经走出笼外。
“以后就不能再承接村田屋的工作了吧?”
“不,我会主动推销他。”
笙之介将他对治兵卫说过的话告诉和香。他提到《三八野爱乡录》,以及世上有多本救荒录的事。
“我希望日后找出更多的救荒录来汇整,向世人推广,这就是我想从事的工作。”
虽然还只是个梦想,但这条命是捡来的,所以怀抱如此远大的梦想又有什么关系呢。
和香闻言后颔首。“请让我帮你的忙。”
既然这样,我们两人一起造访三八野藩吧。也许日后真有那么一天。
不,不是也许,是真的会付诸实行。
黄昏时分开始降雨,雨滴打向庭院树木和花草的声响传来。和香正竖耳细听。
笙之介望着她沉稳的侧脸,突然感到一股激动之情涌上心头。一直埋藏心中的想法此刻终于化为言语,他开口道:
“我大哥他……”
和香看着笙之介。
“日后或许有一天会变成像押込御免郎那样的人。”话才一出口,他旋即摇摇头。“不,我弄反顺序了。应该是说押込御免郎以前年轻时或许像我大哥一样。”
梦想破碎,失去希望,愤世嫉俗,满腔怨忿,过着放浪的人生……
“或许,”和香道:“气尽管如此,令兄不见得会变成像押込御免郎的人。他也许会找到另一种生存之道。”
他会走出黑暗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并且找到新的生存之道。
“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们或许会重逢。不过我认为古桥先生和令兄到时都有极大的改变,你们会认不出彼此。”和香突然噤声,望着笙之介急忙道歉。“对不起。我太多嘴了。”
雨声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听起来很悦耳,就像在引人入眠。
“这里的枫树虽小,但很漂亮吧?”
“是的。早晚看着它,赏心悦目。”
“家父原本想种樱树,但我央求他种枫树。因为樱树只要有富勘长屋旁的那株樱树就够了。”
两人沉默片刻。
“一切都从那株樱树开始,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发生许多事。”
和香正在回想那段时光,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显现出成熟之色。
笙之介道:“落樱纷乱。”
“咦?”
“意思是历经风风雨雨,备尝艰辛。听说阿添女士的家乡都是这么说。”
落樱纷乱——和香跟着轻声复诵,接着她像花朵绽放般嫣然一笑。
“我们的情况不太一样。应该说是‘落樱缤纷’吧?”
因樱树结缘,巧遇樱花精灵,此刻笙之介正与她并肩而坐。
“原来如此,确实很像和香小姐的风格,改得真好。”
“明年春天,我们再一起去那株樱树前赏樱吧。”
和香脸泛红霞,急忙又补上一句。
“鬼魂先生。”
笙之介笑着颔首。
“好,一定去。”
今晚,那株樱树想必同样在河畔边承受秋雨的滋润,做着春日到来的美梦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