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过去,五天过去,阿吉迟迟未归。
笙之介拜访三河屋。一天去一次还不够,有时一天去两、三趟。每次他都在心里期待——今天或许可以听到“啊,刚才我们家小姐平安回来了”。
但始终不见阿吉的人影。笙之介心中的懊悔和烦闷与日俱增。
早知如此,当时在扁舟上就应该采取更积极的手段。真该跳到歹徒船上,拔刀威吓,要他们说出阿吉在哪里,或是揪住像病患的男子胸口,使劲摇晃,逼他带我们前往阿吉的所在地。
重右卫门与胜枝如同行尸走肉,身形日渐消瘦。两人食不下咽,夜不安枕。治兵卫在三河屋里住下,时而勉励他们夫妻,时而训斥,在一旁悉心照料,但情况未见好转。
笙之介也不知道每天起床、吃饭、洗澡、工作时该以什么脸面对。事实上,他每天都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但猛然回神时又深感现在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而愣在当场。
“笙先生,你不要紧吧?”阿金很替他担心,但笙之介不知如何回复。
笙之介悲伤和失魂落魄的模样,很快在富勘长屋的住户间传开。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除了做事虽然可靠,但内心还是个孩子的太一外,大家都是懂得拿捏分寸的大人,没人直接逼问“笙先生,你到底怎么了”,所以大家都远远观察他,各自做不同揣测。多津婆婆认定一定是他求官的事告吹,大声地逢人便说,她儿子辰吉急忙阻止;阿秀偶尔会用别有含意的眼神望着笙之介,但不知她在想些什么。佳代似乎以为笙之介吃坏肚子,这是阿秀告诉她的吧;至于阿金与太一的父亲寅藏则一如往常,喝得醉醺醺地说:
“笙先生,俗世的烦忧,一醉便可解千愁。”但换来阿金一顿骂。“又说这种话,爹,你是想要笙先生请你喝酒对吧!”
刚好来收房租的富勘一面重绑他长长的短外罩衣绳,一面打量笙之介,原本似乎有话想说,最后还是作罢离去。
笙之介心中的烦闷,掺有一股冰冷的恐惧——难道是我严重误判?
他认为用来写信的笔和墨是重右卫门的矢立。换言之,这场绑架案是一出戏,既然他没强出头,阿吉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危,所以他在交付赎金时才没采取行动。
但如果是自己误判呢?
阿吉不就会因为笙之介的误判而有性命危险?歹徒夺得赎金后,阿吉派不上用场。不论是要杀她,还是转卖他处,都随他们高兴。阿吉没回到三河屋,不都是笙之介轻率判断造成吗?
如果真是演戏,为何重右卫门如此憔悴?倘若他知道阿吉很安全,也知道上演绑架剧的戏码,那就算他担心的模样全是装出来的,也不至于变得如此憔悴。
话说回来,笙之介其实也称不上确定这些内幕。这些是他自以为,没有进一步的保证。
不知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胜文堂的六助前来,笙之介告诉他这件事并下了封口令,要他绝不能泄露此事,同时询问常在三河屋出入的伙计金太。他心想,该不会是金太与阿吉暗通款曲,相约私奔吧?
绝不可能——六助拍胸膊保证道。
“因为金太另有相好。但对方是附近饭馆的女佣,和这样的姑娘成婚也没什么好骄傲的。”
“那金太会不会是为了娶那位姑娘,需要这笔钱?”
笙之介劈头这么问,六助难得露出不悦之色。
“这真不像笙兄你平时的口吻。金太才不是这种人呢。”
“不过,人有时难免会起邪念。”
“说到起邪念,你刚才的说话方式才是呢。”
不,不对,你这种情况应该算是说溜嘴——六助恢复原本轻浮的表情。
“笙兄,不管怎样,你一个人为此烦心也无济于事。最好跟衙门报案。”
“治兵卫先生不会答应的。”
“不答应也没办法啊。被绑架的又不是治兵卫先生的女儿,再这样下去,三河屋老板夫妇会憔悴而死。”
话虽没错,但笙之介垂首不语。
第六天早上,笙之介在没睡好的状态下洗把脸,这才猛然想到去见和香吧。和香应该很担心后来发展。她很聪明,接下来怎么做,也许可以借助她的智慧。他走向和田屋时的脚步一点都不轻松。现在他只想着要见和香,和她说说话,但不想让和香知道他处理不当。他害怕见到和香脸上浮现可怕的猜疑,怀疑他的推测错误害死阿吉。
他来到先前送和香回家时见过的招牌前,望着那面蓝染的大暖帘在潮湿的微风下摆动,笙之介踌躇不前。
“哎呀,您可终于移驾前来了。”高处传来这个声响,笙之介抬头望向和田屋的屋檐。在大屋檐与小屋檐间高挂着写有屋号的区额。“您看错地方喽,古桥先生。”
说话的人在身后。多津——不,是津多。这名女中豪杰身上缠着束衣带,露出壮硕的臂膀,她像仁王般双手插腰,俯视着笙之介。“为什么不早点来?小姐等好久了。”
真没用——笙之介被一把抓住后方衣领拉进和田屋。
在像是会客间的六张榻榻米大厢房里,壁龛处挂着一幅挂轴。上头画了八尊达磨,或怒或笑,表情各有不同,看起来年代久远。
“这是我祖父画的。”他的嗜好是作画——和香补充。
是——笙之介应道。和香一如平时,脸上套着头巾。虽然这不会令笙之介感到困扰,但津多就像要监视他们的会面般背靠着纸门而坐,这令他深感困扰。
“我可没有在这里。”津多再度从高处轻松地说道。就算坐着,她还是一样高大。“如果嫌我碍事,请把我想成火盆。”
哦——笙之介怯缩。这火盆未免太巨大了,而且也不适合时节。
今早和香戴的是水蓝色头巾。可能是因为梅雨季快到了,笙之介心里想。
这时,和香从头巾中露出的双眼猛然呈现严峻之色。
“古桥先生。”
“啊,在。”
“请振作一点。”突然劈头一句训斥。
“我不够振作吗?”
“你现在的表情,就像恶作剧被武部老师罚站的学生。”语毕,和香莞尔一笑。“因为汉诗那件事,我在村田屋老板的介绍下结识了武部老师。他的夫人待人温柔,是位好人。”
在笙之介不知道的这段期间,和香慢慢与人往来。
“我想在私塾里帮点忙。如果是誊写孩子的教科书或是习字帖,我应该能胜任。这么一来,我就会成为古桥先生的生意对手了。”
“那、那我可伤脑筋了。”
“伤脑筋的话就好好努力,别输给我。”明明比笙之介小,却像大姐姐似地说教。
“这几天您看起来憔悴许多呢。”和香的声音转为柔和。津多在一旁窃笑。
“何事令您这般苦恼呢?和前些日子村田屋老板失踪的事有关吗?”
失踪吗,他那样才算失踪是吧。笙之介不禁笑了。他松口道出一连串发生的事。和香完全没插话,提到扁舟那件事情时,她双手紧握置于膝上,专注聆听。
说到一个段落后,和香转头望向津多。“请帮忙端茶来。”那高大的身躯无声地站起,从房内消失。和香重新转身面向笙之介,取下头巾,笔直地注视他的双眼。
“古桥先生,现在您真的得振作一点了。”
“看来我果然是误判了。”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要您拿出自信来。”
拿出自信?
“既然这是古桥先生您的鉴定结果,那封投信应该就是三河屋的重右卫门先生所写。这桩绑架案是一出戏——至少一部分是。”
“可是,既然重右卫门先生知道剧本,为什么还那样萎靡不振,难过痛苦呢?”
“古桥先生,这就是关键。”和香略显焦急地挥动着拳头。“不能因为重右卫门先生痛苦难过,就否定他们演戏的事实。痛苦难过是内心的感受,肉眼看不到,双手摸不着。不过,投信的笔迹肉眼看得到,还能鉴定。能够鉴定的事物,比起肉眼看不到的事物更不会误判。”
津多移动着高大的身躯,再次无声无息地端着茶点返回。
“重右卫门先生与这起绑架案有关。应该是与她女儿阿吉小姐说好,一起演出这出戏,才会写下那封信。但老板娘胜枝女士似乎不知情。”
“我认为她完全不知情。根据她在扁舟上的模样,我很肯定。”
“也许是重右卫门先生把妻子看得和独生女一样重要,如今女儿的事瞒着没让妻子知道,他心里难过才显得憔悴。自己知道实情,但蒙在鼓里的妻子日夜悲叹,这造成重右卫门先生的重担,他才会面容消瘦。有这个可能性吧?”
确实如此。原来如此,内心的想法不是肉眼能看穿,端看怎么解释。
“您应该尽快找重右卫门先生谈谈。”
“马上吗?”笙之介正欲起身,和香做出像用双手按住他的动作。
“您别急,先等一下。尽管重右卫门先生内心如此苦恼,却仍瞒着胜枝夫人,我认为他不会轻易就从实招来。”
“从实招来?”津多照着重复,倒茶的手就此停下。“小姐,您在哪儿学会这种字眼的?”
“你不是火盆吗?火盆是不会说话的哦,津多。”
是是是——高大的女侍应道。
“那我就当一只善于学人话的鸟吧。不是有从南蛮渡海来的鹦鹉吗?装在漂亮的鸟笼里。”
“你再多插嘴,小心我真的把你关进鸟笼。”
“真好意思说。您明明才是笼中鸟。”
笙之介大为惊诧。和田屋的小姐与她的守护人在交谈时,彼此竟然毫无半点顾忌。看起来个性温顺的和香意外也有泼辣的一面,想必是受这位女侍的耳濡目染。
津多微微一笑,“您要是讲话太泼辣,会被古桥先生嫌弃哦。”
和香脸泛红霞。笙之介这才发现,今天她脸上的红斑变淡了。果真如治兵卫所说,随着季节和身体状况不同,红斑的情况随之改变。
“不,我、我不会……”连笙之介也跟着难为情,不知如何自处。“和香小姐的泼辣,我一点都不会嫌弃。”
尽管难为情,却还是说出这句话。
“太好了呢,小姐。”
“可、可是,您认为应该怎么做才能让重右卫门先生招供呢?”
“这还需要其他的证据。”和香重振精神,一手贴在没有红斑的半边脸上说道。“需要可以让古桥先生您拿来抵在重右卫门先生鼻子前的证据,好当着他的面说‘因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认为这场绑架案全是一出戏’。”
“如果不是抵在他鼻子前,好好用讲的,不可以吗?”
“都可以。”见笙之介怯弱的模样,和香觉得有点扫兴,微微噘嘴,接着笑出声来。“您先冷静一点,喝杯茶。阿吉小姐一定平安无事。您就这么想吧。既然她亲生父亲在这出戏中插花演出,女儿自然不会有性命之危。”
“插花?”这次换津多和笙之介异口同声说道,和香的脸更红了。“抱歉,我用词不当!”
津多朗声大笑,因此笙之介也不觉得尴尬。
和香依旧红着脸,转为一本正经。“我认为不妨找担任阿吉小姐守护人的阿千及胜文堂的金太先生聊聊。特别是阿千,她最清楚阿吉小姐在绑架案发生前的事。”
笙之介郁积胸中的疑问就此除去,脑袋开始运转,他重重地点头。“没错,她们母女间好像存在什么问题,难以对我这种外人启齿。”
“金太先生也算是外人,但他常进出三河屋,而且有些事外人反而容易发现。”
还有三弦琴——和香注视着前方的某一点,食指抵向唇前。
“阿吉小姐的三弦琴吗?”
“没错。她在绑架案发生前才送去修理,所以古桥先生您很在意吧。”
“我单纯是因为这件事和平时不太一样……”
“如果假装绑架而离家出走,那么阿吉小姐就无法带着身边的事物一起走。唯独那把心爱的三弦琴,她无法割舍。也许是为了日后能偷偷取回才事先寄放他处。”
笙之介猛然一惊。听闻和香此言,他意识到自己这么想过,但只是隐约有这种模糊念头。和香小姐果然聪明。她明明不清楚外头的世界……不,正因为不清楚才不会被蒙蔽。
“我马上调查,看谁去取那把三弦琴。”
“由我去吧。”津多往胸口一拍。“要是古桥先生您突然跑去找三弦琴的师傅,一定讲不出个结果。一个没弄好,搞不好还被三河屋老板发现。”
“可是,我们只知道文字春师傅,一概不知那位常在她那里进出的三弦琴工匠。”
“我会仔细查探。我不只会当火盆,也会当消防水桶。”
津多似乎不光充当和香的守护人,也担任密探。
“此外,古桥先生您还有发现其他异状吗?再琐碎的事都能说来听。”
绑架案发生前后,有没有在三河屋里目睹或听闻其他事。
“仔细一想……”笙之介双臂盘胸。“扁舟上的男子频频咳嗽,我聊到他有肺痨,那时……”
重右卫门有点古怪——对方咳得很严重是吗?
“好像很替对方担心。对方明明是绑架他女儿的歹徒啊。”
事实上,就连治兵卫也对三河屋老板担心此事感到诧异。
“三河屋老板接着说,如果对方是病人,应该不会对阿吉胡来,当时我没细究此事。”
和香眨眨眼。“不过,您现在还是很在意吧。”
重右卫门或许认识扁舟上的男子,甚至担心他的身体状况。
“还有,三河屋对帐目的控管滴水不漏……也许是夫妻俩对金钱特别严格,一旦关系到三百两的大笔金额支出,若无合理借口,恐怕就连重右卫门先生也无法擅自动用,这最好确认一番。”
“我明白了,还有其他吗?”
笙之介搔搔鼻头。“总之……老板与老板娘目前憔悴不堪,一直躺在床上……”
“饭也不吃,想必很伤脑筋。”
肚子饿根本没办法上战场打仗——津多说。
“小姐心情郁闷吃不下饭时,我会煮蛋粥给她吃。这不伤肠胃,也能暖和身子。”
“这不重要吧。”和香如此说道,但一提到蛋,笙之介猛然忆起。
“很遗憾,听说胜枝夫人不吃蛋。”
昨天才从治兵卫那里听闻。
“诚如津多小姐所言,蛋是营养高,又容易取得的食物。治兵卫先生也带着蛋去慰劳她,但胜枝夫人一吃蛋就会出状况。”
和香为之瞠目,笙之介顿时慌起来。“抱歉,说了这种无关紧要的事。”
“您说出状况,是怎样的状况?”和香移膝向前。
“全身发痒,严重时甚至会发烧。”
“确实有这样的人。”津多那张大脸随之颔首。
和香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吃蛋不合她的体质吗?”
“好像是。”
“关于这点,阿吉小姐也是吗?”
这点倒是没听说。“这个嘛……”
“请加以确认。”
笙之介一怔。“这件事这么重要吗?”
和香一本正经地说道,“是的,非常重要。守护人阿千应该知道……不,不行。别找阿千,最好询问其他人。另外还有一点。”和香正极力思索,她光滑的眉眼间微微泛起皱纹。“请顺便询问阿吉小姐长得像父亲还是母亲。第一眼看到她时会觉得像谁,直觉问出这问题即可。”
津多一脸满意地望向和香。“那么古桥先生,我们就来着手进行吧。”
两人站起身,这时和香就像猛然回神般唤住他们。“因为是查探别人的不幸内幕,古桥先生和津多,你们不能展现出干劲十足的模样。这样太不谨惯了。”话虽如此,和香自己看起来干劲十足,说来当真古怪。
江户人似乎都称这种女孩“茶挽”。在笙之介的藩国则称之为“WASASII”,意思是伶牙俐齿,外加个性好强,意思有褒有贬。
“我家小姐很会使唤人呢。”
高大的津多朝笙之介悄声说了这么一句,顺便在他背后使劲一拍,笙之介顿时一阵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