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件事轻轻松松就办得到,谁会那么烦恼啊。
笙之介还是踌躇不决。不过,他并不是漫无目标地原地踏步,而是想到一个很适合见和香的借口,并且正努力地在完成,所以可说他有点进步。
这个借口不是别的,正是川扇的起绘。最后笙之介决定依照春、秋、冬三季,作出樱花、枫红、草木枯黄三种景象,但偏偏只能趁村田屋的工作空档一点一滴地进行,而且先前因密文那件事花费不少时间和心思,这个计划就此中断。
他打算一口气完成起绘,送去给梨枝过目,再邀和香一同前往。这是很充分的借口,同时能让和香看他作的起绘。到时候与和香造访川扇时,再趁机告诉她,请和田屋的大家像以前一样继续光顾川扇。这可行性应该相当高。
另外,这项借口还有很大的优点。笙之介带着和香一起造访川扇,梨枝一定会热情款待,届时起绘刚好可以当作等价回报。如此一来,笙之介也有面子,梨枝也会认同。
现今这时节冷热适中,在不忍池上泛舟无比惬意。和香想必不懂这种户外活动的乐趣。川扇的所在地是一处静谧的岸边,和香应该可以度过一段悠闲时光,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
愈想愈觉得这是好主意。笙之介重新绑好头巾,埋首制作川扇起绘。他一旦开始专注在精细的事物上便没完没了。他全神贯注于作业中,猛然回神,发现此时浮现他脑中的不是梨枝,而是和香满是喜悦和佩服的脸庞,他不自主地羞红脸。
春天的川扇果然还是以樱花的景致最适合,这句话说来轻松,但笙之介用他张罗得到的画具,在起绘限定的形状下加以呈现,还是比想像中困难许多。平时看惯的樱红色,一旦动手调配起来时,却成了很稀松平常的淡红。樱红色与淡红色看起来似是而非,又是大家都很熟悉的颜色,两者的差异一看便知。
冬天草木枯黄的景象也是同样情形。水边微微蒙上一层霜,池之端的树林就像枝头洒上白粉般挂着细雪——这样的构思固然不错,但在这小小的图版上,要画得让人分辨何者是雪,何者是霜,其实难度颇高。在多次的尝试和错误中,他试着将棉花撕成碎片贴在树枝上,但组装后会从旁边开始变脏,因而作罢。他甚至想用银箔和金粉,但这么一来便悖离起绘原本的设计用意,那就是“孩子看了会喜欢的玩具乐趣”,笙之介对自己的愚昧感到羞愧。
色彩鲜艳的枫红景致在描绘时没花太多工夫,但水面的颜色相当棘手。春天时水面映照出明亮的蓝天之色,冬天时,不忍池像月光般一片银白,至于秋天,笙之介认为比起枫红似火的秋日景色,略显昏暗灰蒙的景象更具秋意,为了达到此等意境,他一再重新调配颜料,重头画过。其实笙之介并没多少预算用在颜料费上,但可以暂时赊账,他就不细想逐渐累加的金额。俗话说,去时胆壮,回途胆怯,等回来再担心就行了。
笙之介并不会直接组装精心描绘上色的作品。起绘的乐趣就在组装,他另外作了几个没上色的试作品,其中一组送给长屋的佳代。佳代和母亲阿秀两人组装得很开心。笙之介收到她们送的炖鱼和糖煮地瓜,帮了他一个大忙。
“笙先生,这家茶馆在哪里?”
“在池之端。”
“没想到笙先生也会在那种地方出入,真是不容小看。”虽然阿秀出言调侃,但她没冒出一句“听说您认识我一位客人的千金?”已令笙之介大大松口气。冷静一想,阿秀只是向和田屋承包工作,她应该不会听闻这么深入的事,不过此时的笙之介对跟和田屋有关的人事物都很紧张。
就这样,当他完成川扇的起绘时……
“笙先生,又有客人来找你喽。”
五月一个晴朗的早晨,尽管寅藏说“这么好的天气,就该舒服地睡个懒觉”,但阿金还是把他叫醒,并派太一陪同寅藏去鱼市场,她则捧着木桶,装着在井边洗好的茶碗,探头窥望笙之介房内。
“这次是一位女侍。她问是否有位古桥先生住在这儿。”不是一般的女侍,是一位女侍小姐哦——阿金特别强调。她的眼睛不知为何骨碌碌地转动着,显得别有含意。
外头传来阿秀开朗的声音。“哎呀,这不是津多小姐吗。早安啊,真是难得。”听到阿秀的问候,一道粗犷的女声应道:“原来阿秀小姐住这啊。我真是糊涂,应该早点想到。”
富勘先生还是老样子没变吧?是的,一点都没变,教人有点嫉妒呢。看来愈让人嫉妒的人,愈吃得开,这句话一点都没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
津多小姐?笙之介经过阿金,与那扇不好开启的纸门缠斗一会后到门外。两个女人就站在阿秀家门口。
“您要找的古桥先生,就是那位年轻人。”
阿秀用手掌比向笙之介,笙之介点点头,接着瞪大眼睛。
好高大的女人啊。身高应该超过一百八十多公分,而且一身肥肉,简直像女相扑力士。如果是从这具身体发出声音,就算响若洪钟也不足为奇。阿金吃惊地双目游移。
“好像是和田屋的女侍……”阿金在笙之介背后低语。“笙先生,你人面可真广。”
“您是古桥笙之介先生吗?”女相扑走近他。
“是吧,笙先生?”阿秀笑得开怀,阿金默默回以礼貌性一笑。
“是的,我就是古桥。”
“请原谅我贸然来访。我叫津多,在富久町和田屋担任女侍总管一职。”
这名高大的女子弓身行礼,她满是肥肉的后背高高隆起。要作她这身衣服,少说也要一反布才够用。不过,她叫津多?六助说过,和田屋那位忠心不二的女侍总管,同时担任和香的守护人,名叫“多津”。她与长屋的多津婆婆同名,绝不会是自己听错,难道是不同人?
“我今日特地赶来是有事相询。请问村田屋的治兵卫先生可有在您府上?”
“咦?”笙之介发出憨傻的惊呼,与阿金面面相觑。
“租书店的治兵卫先生。”
笙之介并不认识其他治兵卫。“不,他没来。”
这名高大女子的一张大脸满是阴郁之色。她五官立体,额头上方明显的美人尖如同画上去一般。她前额隐隐浮现三道皱纹,看来不是因为不悦,而是有事忧心。
“今天早上,村田屋老板没派人向您传话吗?”
“不,没人来过……”
“这样啊。这么说来,古桥先生您什么都还不知道。”
到底怎么回事——高大女子低下头,喃喃自语道。
“村田屋老板发生什么事了吗?”
听见笙之介的询问,像相扑力士般的女侍抬起眼,坐镇在五官中央的高挺鼻子呼出重重气息。
“治兵卫先生前天起便失去下落。”
“咦?”
这次不光是笙之介,阿秀和阿金也尖声惊呼。
前天中午两点,治兵卫拜访和田屋。
“因为我家小姐要的书凑齐了,他送书过来。”
六助说过,和田屋的裁缝女工和女侍们都是村田屋的顾客。和香更是村田屋的大客户,她不但看黄表纸和赤本,也喜欢阅读史书、歌集。所以和香要的书,治兵卫都亲自接洽,时常出入于和田屋。
“他和小姐聊了约一小时后打道回府。之后不知道去了哪里。”
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就此消失无踪。
“这不像治兵卫先生的作风……”
和田屋的女侍总管,在笙之介的狭小住处里尤为高大。她一屁股坐向入门台阶,面向笙之介。顿时成了一座人形屏风,笙之介完全看不到站在门边的阿秀与阿金。
“昨天一早,村田屋的人到我们店里询问,我们才知道此事。村田屋的人说,治兵卫一直没回店里,是不是突然有什么急事,或是人不舒服,在您府上叨扰?”
当然了,根本没这回事。若真有这种情况,和田屋会派人前去村田屋通报一声。和香也不觉得前天治兵卫有何异状,而且离开时,治兵卫还背着一个大大的书盒,说要拜访下一位客户。
“他下一个要拜访的客户是谁?”
“听说治兵卫先生没去。不过,对方似乎没和他约见面,对此倒是不以为意。”
笙之介低声沉吟。
“不过治兵卫先生毕竟是个大人,他们店里决定暂时看看情况,可是……”
等了两晚,治兵卫还是没回来。和香担心不已,无法保持平静,昨晚彻夜未眠。
“今天早上,小姐吩咐说,或许富勘长屋的古桥先生知道些什么,因为他与治兵卫先生颇有交情,治兵卫先生可能在他那里,不妨询问一下。”高大的女子说到这里停顿片刻,睁着一双大眼,仔细打量笙之介。“就派我前来了,既然古桥先生您什么都不知情,看来我们找错人了。”
书谈间有些许责怪笙之介的意味。虽然不清楚为何被责怪,但笙之介还是出言道歉。
“听我家小姐说,治兵卫先生很赏识古桥先生誊写抄本的功力,相当倚重您。”
“不,我只是个新手。从治兵卫先生那里学习到不少。”
高大的女侍骨碌碌转动她那双大眼。
“两位有时会一起去风月场所,在那里学习吗?”
“什么?”这次笙之介没发出憨傻的惊呼声,因为怕被阿秀和阿金听到。但她们早毫无顾忌地笑出声。
“笙先生和治兵卫先生?”
“他们两位都是书虫啊,津多小姐。”
“治兵卫先生姑且不论,这位笙先生就算想去也没钱啊。”
阿金,少在一旁多嘴。
“阿秀小姐,治兵卫先生毕竟是男人,偶尔会被花街柳巷的脂粉味吸引吧?”高大女侍总管额头上的皱纹又加深些许。
“如果是这样,他应该会先跟店里的人说一声吧?”
“拜托,阿秀小姐,没想到你对男人这么不了解。男人做那种事,哪会一一跟别人说啊。”
也许是泡在哪个温柔乡里出不来了——女子一口咬定治兵卫一定在哪里流连忘返。
“如果治兵卫先生打算在花街柳巷寻欢作乐……”笙之介开口后,现场三位女人的目光登时往他身上汇聚。“就、就算因为尴尬而偷偷前去,应该会跟掌柜帚三说一声。倒不如说,帚三先生早会料到这点,不会闹大事情。”
一定是这样——笙之介加重语气。
“既然连帚三先生也不知道,那应该有特别的理由。看来和香小姐并不是白操心。”
和香认为笙之介应该会知道什么,这点令笙之介很欣慰。未能符合她的期待,心中有点遗憾,但面对眼前这名高大的女侍总管宛如目付般的严峻目光,笙之介觉得这时表现出深感遗憾的表情应该比较妥当。整件事说来还真是复杂。
“我与治兵卫先生认识至今半年,但我知道他为人刚直。而且我从一位很了解他的人那里听说,治兵卫先生一直过着像僧侣般严谨的生活。”
自已是从富勘那里听说。笙之介不清楚说出实情是否恰当,言谈之间极为谨惯。
高大的女子闻言后倒抢先说了。“听说他过着鳏夫般的生活,全心替已故的妻子祈冥福,任何人上门谈续弦的事,一概被他回绝。”
这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从当时富勘说的话来看,这样的情况不难理解。
“现在应该先去见帚三先生。我这就到村田屋一趟。”笙之介拿起佩刀。“多津小姐,请您转告和香小姐,一有进一步消息,古桥马上通知她,请她放宽心。”
笙之介原本要说“津多”,但一时不自觉说成“多津”。这时,女侍总管眼神骤变。阿秀为之一惊,缩起脖子,偏偏笙之介看不到。
“古桥先生。”
“什么事?”笙之介腰间插着佩刀,正立起单膝,那名高大的女侍朝他逼近。
“您刚才说什么?”
笙之介面对那惊人的气势,微微向后退。阿秀在门口拉住阿金的衣袖,忍着笑正准备往外溜,偏偏笙之介看不到。
“我是和田屋的女侍总管,名叫‘津多’。不是‘多津’。”
“啊,是。”笙之介缓缓后退。“那、那应该是我听错了。真抱歉。我之前听说和田屋有位担任和香小姐守护人的女侍总管,为人忠心不二,名叫‘多津’。”
女子的鼻孔撑得更大了。“您说的没错,担任小姐守护人的就是我。”
女侍总管昂然而立,用力用厚实的手拍向胸口。
“我是‘津多’。古桥先生,‘多津’这名字,您到底从哪儿听来?”
“从胜文堂的六、六助那里听说的。”
“那个葫芦锅!”津多发出一声怒吼,阿秀再也忍俊不住地呵呵笑起来,紧抓着身旁的阿金。
“笙先生,你这样不对啦。”
“不对的人是六助。真不像话,下次让我遇到他,瞧我把他的头扭下来!”
怒不可抑的津多与现在才露出尴尬神情(但还是强忍着笑)的阿秀,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这位女侍总管确实叫“津多”,但因为她体格魁梧、气势非凡、声音粗犷,再加上是辰年所生,让人起了联想。
“他一定说我像是条猛龙。”
“不,对和田屋来说,您就像龙神一样可靠,一定是这个意思。”
她才不像“常春藤”那么柔顺呢,根本就是“龙”,这绰号当中带有这等嘲讽。就算因为这样而挨骂,笙之介只能自认倒霉,再次道歉赔不是。但她说“葫芦锅”又是什么意思?不过用来形容嬉皮笑脸的六助倒很贴切。
“真的很抱歉。”
笙之介的住处时而充满生气、时而满湓欢笑、时而传来声声道歉,无比喧闹,这时来了一名村田屋的童工。阿秀和阿金站在童工两旁,带着他进房。那名童工满脸通红,可能是一路跑来,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古桥先生,您早。”他低头行礼,没理会现场情况,极为恭敬地说明来意。“我家主人治兵卫有件事要请古桥先生帮忙,可否劳烦您移驾村田屋一趟……”
话还没说完,这名童工才发现众人神色有异。尤其那位活像龙神的津多一脸铁青。
“请问是怎么了吗?”
我才想这么问呢。笙之介想。
“治兵卫先生回来了吗?”
不管怎样,笙之介决定出门一趟。
村田屋的治兵卫看起来略显憔悴。
火速赶至的笙之介行经帐房,被人带进店内深处。这里不是平日工作时借用、位在书库旁的小房间,而是隔壁六张榻榻米大,设有壁龛的房间。这似乎是治兵卫的起居室。
笙之介如此推测还有另一个原因。壁龛里摆的不是花盆或挂轴,而是一座小小的佛龛,这应该是治兵卫亡妻的牌位。
“我要拜托你的事,不好在旁人面前提起。”
两天不在,治兵卫两颊消瘦许多,他抚摸着下巴说道。
村田屋的活字典帚三从刚才露脸后就没再出现。帚三神情不显一丝慌张,店里气氛也很平静。这样看来,还不知道情况的恐怕就只有我了——笙之介推测。
“在谈这个之前,治兵卫先生,先说说你这两天到底去了哪里,发生什么事?这才是一个正常的步骤吧?”
炭球眉毛底下那双圆眼瞪得老大。“咦,笙兄,你知道我这几天不在家啊?”
“和香小姐很担心你,刚才还派人来通报我这件事。”
治兵卫很难为情地搔抓着后颈。“真是抱歉,都怪我一时太激动了。本以为他们会派人通报帚三此事。不过对方无暇顾及此事……”
虽然不清楚对方是谁,但看来治兵卫卷入一起令相关人等都变得很激动的严重事态中。
“你短短两天就憔悴成这样,到底发生何事?”
治兵卫意志消沉,声音低沉无力。“本所石原町有一处名叫三河屋的贷席。专门替人办各种庆祝酒宴或是技艺的发表会,生意兴隆,是正派经营的店家,也是本店的客户。”
店主的独生女,今年正值二八年华的阿吉小姐遭人绑架。
笙之介倒抽一口气。“确实是遭人绑架吗?”
治兵卫消瘦的下巴点几下。“今早有人投信三河屋。要他们拿三百两替阿吉小姐赎命。”
阿吉前天早上失去下落。
“女侍叫她起床后,她从寝室到家里后门的茅房如厕,此后没再出现。”
她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吉小姐消失后,三河屋家里上上下下全找遍了。因为事出突然,阿吉小姐应该还穿着睡衣。没人见过她换衣服。她不可能穿着一身睡衣在外头走动,所以研判是在家中某处昏倒了。例如突然感到身体不适之类的。”
因为做生意的缘故,三河屋的房间多,庭院也很宽阔。有置物间,有仓库。他们展开地毯式搜寻,连地板下、粪坑也全检查一遍,但遍寻不着阿吉。
“简直就像神隐。”
光听他的说明,确实很像被神佛藏起来,或被天狗掳走。
“正当他们慌乱失措时,老板娘胜枝夫人想起我。租书店的治兵卫以前有过同样的经验。去找他谈谈,看他觉得怎么做比较好。”
三河屋的伙计跑了一趟村田屋。当时刚好过前天中午,治兵卫刚离开和田屋。
“当时我离开和田屋,走过仙台堀旁,本想一路去御船手组的公宅。那时刚好与一路跑来佐贺町的伙计在上之桥碰头。如果我是往冬木町走去,应该就会和他错过了。说来还真走运。”
这虽然是无关紧要的琐事,但治兵卫还是一口气做了交代。
“于是我就前往三河屋。我想先了解详情。待我抵达三河屋后,众人再次分头在家中搜寻,但还是找不到阿吉小姐,接着派人向阿吉小姐的才艺师傅和同门师姐妹等熟人询问下落。”
治兵卫说着说着,流露出阴沉的眼神,摇摇头。
“但还是一无所获。没人见过阿吉小姐,没人知道她在何处。即使进一步询问阿吉小姐最近可有古怪之处,是否有离家出走的计划,还是一样问不出线索。”
两天的时间就在东奔西走中度过,今天一早接获那封投信。
“既然知道是绑架,那不管再怎么四处搜寻也无济于事。”
笙之介插话,“所以你回家后才发现连两天没回家,还没跟任何人说一声。”
治兵卫的炭球眉毛缩成八字形。“惭愧。”
“兴兵卫先生想必训你一顿。帚三先生应该也很担心。”
兴兵卫是治兵卫的大哥,是村田屋的本业书籍批发店的第三代当家。兴兵卫就像军学家,拥有威仪十足的严峻眼神,与治兵卫长得不像,年纪有一段差距。有一次会听治兵卫提起,兴兵卫是长兄,治兵卫是么弟。
“大哥对我来说,就像父亲一样。”治兵卫一脸难为情地苦笑道。“他对我劈头一顿痛骂,我完全无言以对。老爷子倒不慌不乱。他好像以为我遇上什么物美价廉的古书,忘了时间。”
确实很像帚三会有的推测。
“不过,他们明白原因后都谅解我,还说难怪我会激动得失去理智。”
治兵卫停顿片刻,像要小心翼翼掏出什么易碎品般望向笙之介。
“笙兄……你知道原因吧?”
笙之介双唇紧抿,微微颔首。“我听富勘先生提过。”
治兵卫炭球眉毛间浮现的皱纹缓缓舒解。“这样啊。那就好。”
“才不好。照理来说,像我这种后生晚辈不该知道这种个人私事,可是富勘先生他……”
没关系、没关系——治兵卫急忙用力挥动双手。
“这是富勘先生的体贴之处,很像是他的作风。笙兄是一位武士。身分与我们这些商人不同。虽说是工作,但总得在某种程度下推心置腹地与我往来,我到底是什么来历的男人,你心里得有个底。富勘先生身为管理人,他认为应该让你知道这件事,他的想法很正确。”
富勘才没像你说的那么正经呢。
——绝不能跟治兵卫先生谈男女情事或有关女人的话题。因为这样对他太残酷了。
为了提醒年轻的笙之介别犯错,富勘道出治兵卫痛苦的经历。
“距今已经二十五年了。”治兵卫如此说道,视线移向佛龛。“登代过世……没想到已经这么久了,现在有时想起不免大为惊讶。一切仿佛是昨日。”
我明明都多出好几根白发和皱纹,却还这么说——治兵卫挤出一丝苦笑。笙之介不忍直视他满是哀伤的笑脸,所以他和治兵卫一样望向整理得一尘不染的佛龛。
登代是治兵卫的妻子。她二十五年前嫁给治兵卫,不到半年便与世长辞,因为惨遭某人杀害。
“当时一开始也像神隐一样。”那是六月一日的事。
“当时我大哥把租书店交给我经营,我刚开始自立。虽已娶妻,但还是乳臭未干的小子。很多事都还没熟悉,终日忙碌。”
早上天未明就起床,晚上挑灯埋首于记帐和整理书籍中。登代一直陪伴在治兵卫身旁侍候。富勘说过,他们夫妻如胶似漆——成婚半年,夫妻俩连拌嘴的空间也没有。
“当时在正觉寺附近有家糕饼店,不过现在成了荞麦面店。有位远从松江前来的糕饼师傅会作出令这带的人瞠目的顶级糕饼。当中还有夏天才作得出来的葛寄。”
由于数量有限,很难购得。那天登代特地为了爱吃甜食的治兵卫去买葛寄。
“因为上午就会销售一空,她一收拾完早餐就马上出门。”
然后一去不回。
“她走到后门旁合欢树那带时还回头对我笑呢。”
——等我回来。
那是客人大排长龙抢着购买的葛寄,尽管登代并未马上回来,治兵卫也不担心。他脸上挂着微笑:心想她应该很有耐心地在排队。
“等到快下午两点了,还是不见她归来……”
治兵卫派童工到糕饼店,得知当天葛寄老早就卖完了。询问店员有无见过登代,他们都说没印象。一来他们客户泰半都是女人,二来登代不是店里常客,店员不会记住她的长相。
治兵卫继续等候。现在着急还太早。登代应该是路上遇到什么急事,也许遇上熟识或买到难得的糕饼,突然想让浅草田原町的父母先尝为快。
但一直等到太阳下山,登代还是没返家,也没回田原町的娘家。正觉寺位在冬木町前,与佐贺町的村田屋距离不远,可说就在附近。登代前往那里,途中突然失去下落。
治兵卫整夜没睡,天明才上衙门报案。这一带有众多运河,每当有人失踪,一般的处理方式就是在河上寻找。衙门派出扁舟,顺流寻找,一路来到大川,但始终没找到登代。
接下来三天、四天、五天就这样浪掷而过。最后看到登代的人是治兵卫,他在衙门接受讯问。当地的捕快展开行动,治兵卫发现捕快们正在查探他周遭的事物。看在外人眼中,他们夫妻俩感情和睦吧?他们俩成婚至今半年吧?妻子一旦出事,最先被怀疑的就是丈夫。只要有人失踪,最后和失踪者见面的人都值得怀疑。这是调查的固定模式,治兵卫很清楚。
兴兵卫、帚三、村田屋的伙计们都只能安慰治兵卫,说登代被神隐了。
半个月过去,正当治兵卫开始习惯周遭人对他投以怀疑的白眼时,发现了登代的遗骸。
遗骸出现在与深川截然不同的方向,在千駄谷。夜里只有零星几户武家宅邸以及岗哨点灯的灯火,登代的尸体就躺在郁郁苍苍的漆黑竹林中,身上穿着外出时那件和服,脚下没穿屐鞋,发髻和衣带凌乱。一把像是匕首的东西插在左胸下方。她的手脚皆被绳索捆绑,嘴边留有塞过布条的痕迹。她是被刺杀而死,似乎刚死没几天。这表示她失踪后还活了十天左右,被人囚禁在某处。
到底是谁?在什么地方下手?又是如何绑架她的?
“这是一桩绑架案,目标明显是登代,我终于得到赦免。”
“赦免”这句话,治兵卫故意说得很夸张,接着阴恻恻地露出苦笑。
“这么一来就能锁定目标,认定凶手是对我或登代怀有恨意的人,接下来换对方陷入被查探的窘境了,偏偏我完全想不出谁是凶手。我们不过是一家小租书店,哪会跟人结下深仇大恨。”
不过,登代的情况就不同了。
“她父亲是佛龛工匠,个性传统守旧,少言寡语。除了‘哦’、‘嗯’之外,什么话也不说。她母亲个性温顺。不过登代曾经在大须观音的门前町当过茶屋西施。”
她是有一对明显虎牙的可爱姑娘,当时风靡不少人。
“询问茶屋老板娘后得知,当时甚至有人冲着登代的面子,固定到店里光顾,纠缠不休地追求她。自从我们上门谈婚事后,登代马上辞去茶屋工作,这件事我完全不知……”
我甚至将凶手锁定在这个范围,但最后还是走进死胡同。因为完全没任何线索。
“发现登代的地点也很不恰当。说到千駄谷,现在稍有开发,但在二十五年前除了武家宅邸外就只有蚊蚋或狐狸。町人根本管不到那里。”
富勘没对笙之介说这么多。他就提到治兵卫的妻子遭人绑架杀害,以及治兵卫因为那件事(据富勘所言,那根本就是严重的误会)而遭怀疑的事,另外还提到治兵卫至今忘不了登代。
此时治兵卫谈及此事,并非向笙之介吐露一切详情,而是因为又发生一起绑架案,不管治兵卫再怎么压抑,二十五年前的痛苦回忆还是不断涌现心头,若不一次倾吐,他连呼吸都有困难。
治兵卫望着佛龛以及供奉其中的妻子牌位,双眼并未湿润。他的眼神游移。笙之介觉得,此时治兵卫就像与登代的灵魂相互颔首,确认彼此死别的痛苦,以及两人至今心意相通。
“石原町的三河屋想到要请你来帮忙的原因,我现在明白了。”
笙之介朝丹田运劲,极力发出稳重的声音。他的努力似乎奏效了,治兵卫眨眨眼,露出宛如从梦中醒来的表情。
“三河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应该先回应投信的要求。”
“关于这点。”治兵卫立刻重新坐正。“信中要求今晚子时钟响,在御藏桥下派出一艘扁舟,老板娘胜枝夫人带着三百两坐上船,划往大川。”
笙之介还不熟悉江户的地理环境,他思索片刻。
“嫌犯打算在船上收取赎金,直接渡河逃走。”今晚是新月——治兵卫说。“今天晴空万里,应该看得到星星。大川上如果没灯光,根本看不清对方长相。”
“信中除了赎金,可有提到如何处理阿吉小姐?”
“没有。”治兵卫蹙起眉头。“虽说是信,但只是很粗鲁地写几个字。例如‘阿吉黄金三百两子时老板娘御藏桥’。”
“里头没写说‘拿三百两来赎回阿吉的命,若不照办,就会对她不利’之类的话吗?”
“从笔迹来看,对方应该写不出像样的文章。那很像是我家童工写的字。”
也许是故意那么写的。
“那封投信,真的是有人投进来的吗?”
“是的,有人丢向后门的水缸旁。里头包着一颗小石头,是一张皱巴巴揉成一团的纸。”
“现场没人看到投信的人?”
“有的话早就追上去逮住投信的人了。”
“那这也不见得是从后面投进来的喽?”
治兵卫身子一僵,定睛注视着笙之介。“连笙兄你也这么说……”
笙之介略显怯缩,“可是……”
“我父亲那代就和三河屋有往来了。他们都很清楚我和登代的事,最怕步上我的后尘。”没错,变得像我一样——治兵卫紧紧握拳,重复说道。“当捕快或町内官差查错方向,怀疑是家里的人所为而拖拖拉拉之际,阿吉小姐已经没命了,也让凶手逃了。”
“这么说来,他们没向官府报案?”
“报案又能怎样?”治兵卫脸色一沉。“就算那些捕快进到店里也帮不了忙。”
笙之介静静深呼吸,重新坐正。现在不光是阿吉小姐的绑架案,同时还得应对治兵卫以及了解他悲惨过去的人们心中的创伤。
“我明白了。我问投信是想确认实际情况,没别的意思。治兵卫先生,请您冷静。”
不过话说回来,不能照单全收治兵卫的话。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将刚起床的阿吉掳走,又在店内上下乱成一团的时候投信,若说三河屋内没人与嫌犯挂钩,实在很难办到。如果有人做内应,那应该要做好心理准备。至于笙之介为何得做这样的心理准备呢……
“治兵卫先生,你是要我和三河屋老板娘一起坐上那艘扁舟吧?”
与她随行——不,是担任保镖。可能是被说中了,治兵卫显得莫名慌乱。
“笙、笙兄你和三河屋没半点关系,拜托你帮这个忙实在是找错对象,我心知肚明。”
“没关系啦。毕竟是治兵卫先生的请托。”而且——笙之介搭在腰间的佩刀上,抬起脸说道。“虽然我骨瘦如柴,但好歹是武士。”
不过话说回来,剑术看的是技艺,与胖瘦无关。
“而且我也会划扁舟。”笙之介小小声地补上这句,模样几分可爱。
与其说他正坐上这艘船,不如说当他发现时,船已离岸。不管怎样,坐上就没办法下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