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之介诞生于文化十二年(一八一五年)。听治兵卫说——
“那年江户市内正好流行栽种牵牛花。一些热中此道的人,配对各种牵牛花,努力栽培出不同颜色或形状的新品种。当初我靠这方面的入门指南书大赚一笔。”
笙之介的出生地——上总国捣根藩,没听说过当时流行栽种牵牛花。就算真的流行过,他父亲古桥宗左右卫门应该不会知道。他在小纳户任职,主要工作是管理衣服和日用品,对和服、陶瓷器、漆器多少有些相关知识,但无一专精。说到他的嗜好,就属养狗了,一听到谁家的狗生了小狗,便马上去要回家养,看到骨瘦如柴的狗,就不自主拿食物喂养,最后养在自家庭院里,惹来妻子里江一顿痛骂。
笙之介是家中的次男。大他两岁的大哥胜之介遵循捣根藩的藩风,个性骁勇,自幼投入剑术修行。多年苦练有成,习得一身精湛剑术,年方二十便担任藩内道场的代理师傅。
主家千叶氏当初师承鹿岛新阴流,融入居合拔刀术的呼吸法,创立独门剑法“都贺不念流”,流传至今。身为都贺剑派创始者的剑士,姓“不念”,意思是“出刀时不存杂念”。在持剑交锋时,脑中若存太多杂念,往往落败。它的意思是心无杂念,全神贯注于迅捷如电的一刀。这并非单纯的居合拔刀术,当中有两、三回的交锋技巧,里头还融合体术。
换言之,这是完全适合实战的剑术。宗左右卫门的父亲,亦即笙之介的祖父那一代,着重的是枪术。因为昔日在战场上,枪的威力凌驾在刀之上。擅长此种流派的剑术,充分展现出自身个性的强悍。胜之介是个性精悍,充满武士气概的男人。
至于笙之介,讲白一点,就是懦弱。也不擅长剑术,被人用竹剑打得满脸和手脚红肿,从道场返回家中又挨里江一顿训的情形不胜枚举。他以架设在庭院的稻草人当对象,请大哥指导剑术,结果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情况也不知凡几。如今虽化为无限怀念的回忆,但回想起还是感到隐隐作疼。
不过,与其说笙之介不像他大哥,不如说胜之介是古桥家的异类。因为宗左右卫门的剑术完全不行。他年轻时,城下外郊有只饥饿的野狗向他狂吠,宗左右卫门虽然拔出佩刀,可是非但没斩杀那只野狗,就连靠近也不敢,落荒而逃。最后那只狗被他的朋友斩杀,他则沦为众人的笑柄,大家都说“古桥的剑法不是不念流,而是连狗也斩杀不了的不犬流”。
父亲应该觉得颜面无光。不过,就算有人想起过往,聊及这件丑事,父亲从不生气,也不辩解,只是一脸难为情地沉默不语。
笙之介喜欢这样的父亲。
父亲无法斩杀野狗,并非因为胆小,而是怜悯那只野狗。不过,倘若狗染上狂犬病,放任不管会有危险,而狗本身也在受苦,父亲考量到此应该就会斩杀。他就是如此深具责任感。
——连野狗都饿肚子,表示治理这块土地的人领导无方。
父亲对笙之介这样说道。而母亲和兄长各自因不同的原因与父亲不合。
亲子间也有投缘与否的问题。看在个性刚直好胜的胜之介眼中,应该会觉得父亲的温和是怯懦,而父亲面对和自己个性南辕北辙的长子,很早便对他有顾忌。两人不论长相还是体格都没半点相似。
胜之介小时候听别人嘲笑父亲是“不犬流”,觉得很不甘心,勤练剑术。历经千锤百链,待人们都对他另眼看待后,他开始瞧不起父亲。尚武的藩内风气更助长这种想法。笙之介认为,大哥与父亲关系不睦源自于此。这是不幸的循环。
至于母亲里江,她和父亲感情不睦的原因一看便知。里江的娘家是新嶋家,位阶远比古桥家高,甚至有在藩内担任重臣的亲戚,照理是不会嫁入古桥家。
那为何里江会落魄地嫁入古桥家呢?全因为里江是梅开三度。她的第一任丈夫早逝,嫁给第二任丈夫后,深受婆媳问题所苦,两人争吵不断,加上始终没有生育,两年后离异。
两度回到娘家的里江,就连娘家的人也不知如何安置。原本武家的女人就不该待在娘家。他们很想替里江找个归宿。但里江是个敢和婆婆对骂的悍妇,消息传开后,甚至有人说里江的第一任丈夫是被她克死,要找到再嫁的对象自然不易。
刚继承古桥家家业的宗左右卫门就此雀屏中选。也许是看准他没多大出息,人们硬是将里江和他送作堆。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
笙之介深爱父亲温和的个性。但他认为,当时父亲应该将天生的温和个性抛在一旁,拒绝这门婚事。不过话说回来,若真是这样,笙之介不会降生这个世上。
说来讽刺,里江嫁入古桥家后,没多久便生下胜之介,接着又生下笙之介。
里江一直背负名门之后的身分。尽管娘家无她的容身之所,但正因如此,她更紧守着这份矜持。面对降格不少的第三度婚姻,她当然不觉得幸福。而且看在好胜的里江眼中,丈夫愈看愈像是一头被雨淋湿的丧家之犬。每件事她都看不顺眼。
不过,她生的长男居然拥有刚毅的个性。随着年岁渐长,他的才干逐渐展现,与丈夫形成强烈对比。里江对这孩子疼爱有加。胜之介自然很敬爱里江。他也逐渐养成轻视父亲的想法。母子俩意气相投。
笙之介回想起老家,倒也不全然都是讨厌的回忆。尽管他像父亲一样个性敦厚,与大哥相比,一无是处,但里江不会亏待他。母亲就像要弥补自己与丈夫之间感情疏离的遗憾,对兄弟俩投注浓浓的爱。不过,当天真无邪的孩子开始有主见,个性逐渐养成时,笙之介从中明白,母亲对他大哥充满期待,对他却几乎什么也不求。其实应该说,母亲要求的,他没有一样具备。
继承家业的是大哥。笙之介反而轻松许多。不过,日后离开家,不知道父亲变成怎样:心中不免担心。父亲低调地担任基层职务,在家中养狗,与佣人亲昵的闲聊,在庭园自辟的菜园种蔬菜和地瓜,每次望着父亲的背影便隐隐感受到一股落寞之情,久久无法言语。
如今回想,那种程度的不安和寂寥,与现实中向他袭来的感受相比,根本不值一哂。
前年天保五年(一八三四年)七月一日,古桥宗左右卫门突然被藩内的目付传唤。
据说他疑似向御用商道具店“波野千”收取贿赂。该名商家提出控诉。对方说,他五年前便一直配合古桥大人的要求,但每年缴纳的贿款不断增加,如今无法承担,虽知自己有错在先,但迫不得已,还是提出控诉。
宗左右卫门完全不知道这么一回事。
古桥家向来生活俭朴。若说到比较奢侈的作为,应该就是里江怀念昔日娘家的生活,同时为了夸耀出身,尽管家中奉禄不多,却雇不少佣人。对了,父亲在庭院种田,并不是为了贴补家用,他单纯只是喜欢种田。像古桥家这种奉禄不高的武士家,雇用的侍从大多不是武士,而是领地内的农家子弟,宗左右卫门就是向他们学习种田。他似乎认为这是奉禄的来源,最好能对实际情况有一番了解。但里江很讨厌他这么做。这的确不像一般小纳户会做的事。
波野千的控诉具有强力的证据。宗左右卫门给他的文件上头记载贿款的收授、金额、藏匿的方法等。细部不太一样的文件多达五年份的量,全保留下来。波野千的店主应该就是防范这么一天,暗中保留这些文件。
宗左右卫门大为错愕。因为他完全不记得这么一件事。
但文件上的笔迹,怎么看都像是他亲笔所写。
胜之介身为父亲职务的接班人,当时在小纳户里担任下级差吏。年方二十的笙之介则在藩校“月祥馆”就学。这里的老师佐伯嘉门之助很赏识他,让他求学,同时替他安排,想拔擢他为右笔。
在捣根藩,服侍主君的右笔都是代代世袭,少有变动。不过,担任其他职务的武士,若是儿子成材,佐伯老师总是悉心栽培,安排适合的职务。这种时候,最省事的办法就是让藩内重臣招赘收为养子,而笙之介也有婚事上门,藩内最资深的右笔加纳家没有儿子继承家业,亟欲为女儿招赘。
对笙之介而言,这是求之不得。虽然武道不行,但文道是他的强项,也是他的最爱。虽然尚未见过婚事对象,但这是小小的藩国,略有耳闻。传闻对方长得像夏日绽放于捣根海边的文殊兰,这自然是好上加好。笙之介的父母也很高兴。
偏偏这时突然冒出宗左右卫门的收贿疑云。
上级接连审讯数日,始终没有进展,一直在死胡同里打转。宗左右卫门不记得这么一件事。但文件铁证如山,怎么看都像是他的笔迹。但他根本没写过。不管上级如何要求解释,他也只能说没写过这种东西。
另一方面,波野千的说辞前后一致,店主惴惴不安的模样,同样感觉不假。他一本正经说,他是为了守护波野千的招牌以及其他捣根藩的御用商家,抱着被判死罪的觉悟,前来提出控诉。
五年前,确实是这家店以藩国御用商家的身分获准在城内进出的那年。根据投标结果,由这家店替换先前的御用商家。当时负责安排投标的正是古桥宗左右卫门。波野千说,贿赂就是从那时开始。
这下宗左右卫门无路可退。
深入调查后,对宗左右卫门不利的事浮上台面,那就是他收取贿款的流向。
小纳户算是文官,很适合宗左右卫门。但继承家业的胜之介是藩内有名的剑士。他其实想担任武官,周遭人都深知他的心思。母亲里江和胜之介一样,希望他能担任武官。
照捣根藩的传统,不凭世袭,凭实力取得重臣职位的人向来都是武官出身。虽然这种风气有点跟不上时代潮流,但在崇尚武艺的传统风气下是多年来的惯习。
里江请娘家新嶋家帮忙,暗中四处托人帮忙。这少不了花钱打点。里江上下使了不少银子,凭古桥家的奉禄根本没这个能耐,如今上级追查的就是这笔钱从何而来。
查明原因便会明白,那一定是里江的娘家在背后帮忙。当时和现在,笙之介都这么认为。除此之外,没其他可能。向来对里江态度冷淡的新嶋家也对胜之介充满期待,这并不足为奇。
然而,暗地里使钱谋求职位,这种作法为武士所不齿。既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揭露,与藩内重臣关系密切的新嶋家自然不可能承认。
里江被逼进死胡同。走到这一步,宗左右卫门终于招了。他承认收贿,说全是他一人所为,钱都用在请人替胜之介媒合武官的职位上。
听闻父亲认罪时,笙之介并不惊讶。这样的困境下,父亲一定早有这么做的心理准备。他只为了保护母亲和胜之介。
然而,上头迟迟没下达处分。听说主君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认为此事讲得过于简单,难掩不悦之色。
捣根藩主千叶有常,当时四十五岁。家臣们并不认为他是英明的贤君。但他可一点都不昏庸。听佐伯老师说,捣根藩千叶家表面上没有内讧,但血缘至亲与姻亲间暗中较劲,势力争夺,并不是这几天才有的事。此事主君比谁都清楚。这次的收贿风波其实也是这样的纠葛浮出台面,古桥宗左右卫门只是颗被牺牲的棋子,或是代罪羔羊。主君早已看穿此事背后另有内幕。
宗左右卫门免除职务,奉命闭门思过。屋子周边架设起竹刺篱,并有卫兵把守。笙之介深信这并非是最终处分,而是在查明案情真相前的暂时处置。
然而……
闭门思过三天后,天尚未明,古桥宗左右卫门于自家庭院前切腹。
令人眼花缭乱,宛如一场恶梦的夏天已过,黎明将至,秋虫在前庭轻声鸣唱。
没有介错人。最早发现异状的是胜之介,他见父亲腹部血流不止,状甚痛苦,急忙挥刀斩下他的首级。这是后介错。晚一步赶到的笙之介跃下庭院时,宗左右卫门已断气。
——为什么?
笙之介听到脸色苍白的大哥手持染血的长刀,如此沉声低语。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叫我替你介错。
爹应该是觉得这对你太残酷了。笙之介不自主应道。胜之介闻言便朝他扑来,像要一刀斩了他。
——那这就不残酷吗?这就不悲惨吗?
太难看了。胜之介不屑地说道。
笙之介无话可说。
古桥家被废除家名。胜之介与笙之介由新嶋家看管,里江遵从这项处分。波野千的店主遭磔刑,他的妻子被逐出藩外,外加三百两罚金,只有波野千的招牌保留下来。这次他们就算被没收财产也不足为奇,但因为店主自行控诉此案,其行可敬,罪减一等。
事件落幕,风波平息。
胜之介与笙之介在新嶋家闭门思过一个月。之后上级准许胜之介重回道场,笙之介重回月祥馆。胜之介应该会仰赖新嶋家安排出路,笙之介则有佐伯老师打点。月祥馆原是身为儒学家的佐伯老师经营的个人私塾,在前任藩主主政时被立为藩校,背后有在千叶家代代担任家老的黑田家作后盾。如今老师官拜捣根藩“藩内学问指南”的职务,拥有藩儒的地位。至今仍与黑田家往来密切。老师利用这次的机会,请托让笙之介当助理书生。
“你应该也很清楚,你的青云之路断送了。”
老师命笙之介坐在面前,晓以大义。当然了,右笔加纳家招赘一事也告吹。
“如果你认为再继续追求学问也无济于事,那也无可厚非。助理书生说来好听,不过今后你的身分与下人无异。同侪想必会以轻视的眼神看你。尽管如此,如果你仍想追求学问,我还是你的老师。”
笙之介流下泪来,挨了老师一顿骂。
接着每天都在忙碌中度过。说他与下人无异是夸张点,不过三十几名藩士全在月祥馆上课,张罗的事务繁多,笙之介只有一早和深夜能打开书本,在砚台前写字。其他时间都被杂务追着跑。
北风吹起时,笙之介由新嶋家迁往佐伯家居住,照料老师的生活起居。他的身分是助理书生。老师的妻子早逝,无子承欢膝下,独自寡居,一名驼背的女佣负责打点。这位名叫阿添的女佣教导笙之介煮饭、烧洗澡水、打扫茅厕。她是位严厉的老师。
虽然看不见未来,但入睡后,清晨会到来,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和昨天一样,一再重复,尽管如此,笙之介心中还是抱着期待。
关键在于主君的心思。少了古桥宗左右卫门这位活证人,小纳户与波野千挂钩一事,最后无人闻问。但主君应该仍旧心中存疑。他的怀疑还没完全消除。
或许日后又有所行动。
店主被处以磔刑,尽管招牌留下,但理应成为空壳的波野千竟然在隔年天保六年获准重新营业,此事令笙之介觉得不对劲。而且新店主是之前沦为罪人的前任店主的弟弟。
这样的惩罚未免太轻。当中应该另有隐情。不过,只有我这么觉得吗?笙之介常这样自问自答。难道就没有其他人感到怀疑吗?主君又是如何看待此事?
此事尚未完结。还有内幕未公诸于世。笙之介不禁这么想。
光阴如流,从不停下脚步回顾潜藏于人们心中的牵挂和渺小的希望。笙之介在月祥馆工作,日子就像流水般晃眼即逝。转眼又是新的一年,梅花的新苞即将绽放,镜樱会在短暂灿放后凋谢,在捣根藩的山脚下布满新绿。梅雨季来临,阿添严格教导他防止书籍长霉的方法,历经几次滂沱雷雨后,恼人的乌云散去,闷热的夏季将来。
笙之介比昔日在老家生活时略显瘦削,眼睛更有神。夏日的某天,笙之介的母亲里江意外来访。
暌违许久的母亲,与父亲刚过世时相比,气色好转不少。尽管双肩仍旧消瘦,但原本一度瘦削的脸颊线条恢复原本的圆润。
以前人们常批评里江没帮夫运,是悍妇,当时因为她姿色秀丽,常落人口实。听说她年轻时非但在捣根藩傲视群芳,甚至号称是上总国第一美女。如今年老色衰,余韵犹存。
他很高兴母亲恢复生气。虽然自己的反应有点孩子气,不过与母亲重逢,笙之介不胜欣喜。
宗左右卫门切腹后,里江脸上不再有任何表情。笑容自然不用提,泪水也不会见过。眼神冷若寒霜,皮囊下好像完全结冻,厚实的寒冰一角从两道眼皮间露出。她很少说话。偶尔开口,尽是固定的问候语与感谢词。经这么一提才想到,母亲在事件后未曾叫过笙之介的名字。
另一方面,则在各种情况下都称呼大哥——胜之介大人。有时像是畏怯,有时像在讨他欢心,有时则像在训斥,母亲会改变口吻称呼大哥,但就是没叫过笙之介。
今日母亲徒步前来。她眼中的寒霜已融。笙之介太过开心,完全没想到母亲所为何事。
“娘一点都没变……不,气色看起来更好了。我大哥他……”
笙之介急切地问道,里江马上打断他。
“胜之介大人和我都是老样子。你也一样。”
里江眼中的寒冰虽融解,但冷澈如昔。
“今天我来找你,是有重要的事。没时间聊那些不必要的事。”
笙之介说到一半,嘴形定住不动,无言。因为纸门敞开,走廊传来阿添的声音。里江与笙之介的身分是罪人的妻儿,尽管两人是母子,但还是极力避免私下密谈。
“您好。”驼背的阿添,背弓得更弯了,她手置于榻榻米上,端来热茶。里江连头也不点一下,冷峻地望着阿添。阿添也没看里江一眼。
见现场沉默的气氛凝重,笙之介开口道:
“阿添女士,这是家母。”
阿添低着头,虽然行了一礼,却没说话,步履蹒跚地离去。里江始终不发一言,把脸别开。
“那是这户人家的女佣对吧?”待阿添离去后,里江压低声音问道。
“是的。”
“你竟然称呼女佣‘阿添女士’?”
太丢人了——里江紧咬着嘴唇。
笙之介顿时慌起来,他说并不是老师要我这么做的。因为阿添教导我很多事,所以我很自然这样称呼她。
“如果对方是佐伯大人的夫人倒还另别论,但她不是女佣吗?”
里江的语气强而有力。这是叱责的声音。这正是母亲里江。
笙之介受您关照了——母亲可有向阿添这样问候一声?完全没有。
“我听说你都在这里煮饭、汲水。是真的吗?”
笙之介差点就点头了,但他极力忍住,抬起脸来朗声答道:“没错”。
里江眉头一蹙。“和女佣一起工作对吧?”
“这也是助理书生的工作之一。”
“你不是为了求学问才留在这里吗?”
“照料老师的起居也是求学问的一种。行住坐卧,老师的一切全都值得学习。”
里江再度紧咬着嘴唇,咬得嘴唇都发白了。
“你不觉得很不甘心吗?”里江低声地问道,接着像要打消刚才的问话般摇摇头。
“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浪费时间罢了。”
其实是这样的……里江趋身向前,悄声说道。
“笙之介,我要你去江户。”
笙之介瞠目。因为事出突然。
“要我去江户?”他的声音在颤抖。“为了什么?”
“拜访在藩邸担任留守居的坂崎大人。坂崎重秀大人。”
留守居是常驻在江户藩邸,负责替藩国与幕府交涉,并联络诸项事务的重要职务。对无法独立,总是窝在老家也从没去过江户的笙之介而言,除了听过名称外,其他一无所悉。
“我和坂崎大人讲好了。书信往返太费事,不如直接请你去江户一趟,这是坂崎大人的吩咐。”
说到这里,里江挺直腰板,露出浅浅一笑。那表情就像在说——这样你全明白了吧。
笙之介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我到江户见到坂崎大人后,该做些什么才好?”
里江马上收起笑容,就如同冰雪尚未融解前的初春淡雪。
笙之介猛然忆起,在很多事情上,只要一见笙之介比不上他大哥,母亲总会露出这种表情。期待的笑脸倏然消失,接着流露出失望,就像在说……
——唉,果然不出我所料。
母亲移膝向前,以手势示意笙之介靠近。
“我要你请坂崎大人帮忙,重立古桥家。和他商讨此事。”
笙之介大吃一惊。这不是出其不意的震惊,而是原本凌乱没有头绪的事,突然一下子完全兜拢所产生的惊诧。
重立古桥家,当然是指立胜之介为古桥家之主,请江户藩邸的人居中协调……
里江看着笙之介的眼睛,重重颔首。
“坂崎大人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再也找不到这么有力的帮手了。”
这下笙之介终于明白,令母亲眼中寒冰融解的力量,原来来源于此。
江户的留守居握有强大的权力,有时甚至能左右藩国的兴亡,因此并非人人都能担任,必须兼具智慧与经验,人脉也很重要。捣根藩代代都由坂崎家担任,特别是现今的留守居坂崎重秀更是知名的厉害人物。笙之介听过人们对他的评价。而且坂崎重秀与里江并非素不相识。尽管与她的娘家新嶋家及古桥家素无渊源,但与里江有一层关系。
坂崎重秀与里江已故的第一任丈夫是叔侄。虽然年纪相差一轮,但从小关系亲如兄弟,所以里江与他很熟识。他也将侄儿如花似玉的媳妇当成妹妹看待,疼爱有加。
说到笙之介为何知道这段往事,自然是从里江听闻得来。对古桥家和宗左右卫门深感不满的里江,每次话及当年,总是直接跳过婆媳不合的第二段婚姻,聊的全是纯粹因命运捉弄而破灭的第一段幸福婚姻。里江往往无限怀念地谈起往事,引以为傲,然后对眼前的落魄牢骚满腹。里江可能也很明白这点,讲这件事情时总会挑对象。年幼时的笙之介常是她挑中的人选。
里江想再次透过昔日的人脉来重振古桥家。
“可是……”笙之介先冒出这么一句,在接着往下说前,他极力在脑中思索。
江户留守居确实是重要的职务。坂崎家也是历史悠久的名门,在藩内权大势大。但正因为是留守居的职务,所以坂崎重秀长年待在江户,不太熟悉藩内情势。像这次小纳户收贿一事,从头到尾都发生在捣根藩内,笙之介不认为详情会传进人在江户的重秀耳中。
“坂崎大人毕竟也不是万能。”最后他回答。“而且这么做尚嫌太早。”
里江陡然眼尾上挑。
“你应该也知道波野千重新挂上招牌营业,赠献贿款的一方获得上级原谅了。”
原谅收取贿款的一方却还嫌太早,哪有这种事呢——里江说。
“娘,我了解您的心情。我也认为惩处太宽松。可是这……”
里江完全没听笙之介的话,她目露精光,眼中冰冷的水隐隐透着寒光。
“你爹切腹自尽,收贿的罪行已有交代。胜之介尚有大好的未来在等着他。不只他,你也是。”
她在后来才补上笙之介的名字。
“坂崎大人很同情我们的遭遇。我有他写的信,提到一定能再重立古桥家,也理应重立。”
看来母亲多次与江户鱼雁往返。对象是坂崎大人。
“关于此事,新嶋家怎么看?”
里江略显怯缩,频频眨眼。笙之介察觉她神色有异。
“娘,难道……”
“新嶋家什么都不知道。”里江没看笙之介,低头望向膝盖,很快地说道。
“就算他们察觉出什么,我也是为了胜之介好。他们应该会默许我这么做。”
怎么可能没察觉。里江不论是派人传话,或是委托信差送信,寄人篱下的她,举手投足全瞧在新嶋家眼里。
笙之介相当泄气。
他至今仍坚信父亲宗左右卫门的收贿风波是遭人捏造陷害。父亲蒙受不白之冤。不过,当时有不利于父亲的证据,而和这项证据息息相关的,不是别的,正是母亲的求官行动。
明明尝过一次苦头,怎么还学不乖?新嶋家如果察觉此事,为什么还默许她这么做?是因为他们认为母亲请江户留守居帮忙,根本就找错对象,最后终究白忙一场才任由她去做吗?难道就没人训斥她、劝阻她吗?
“我大哥知道这件事吗?”
面对笙之介的询问,里江用力颔首。
“胜之介大人看过坂崎大人的信之后非常欣慰。很期待你的表现。”
新嶋家是里江的娘家,他们收容被处以闭门思过处分的笙之介兄弟俩。由他们提出重立古桥家的要求并非不可,但需要时间。这场风波平息前,不宜轻举妄动。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和古桥家没有血缘关系,又与这起事件无关的藩内重臣代为发声——里江打的算盘不难理解,但终究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然而,母亲此时眼中坚定的目光是怎么回事?大哥也是这样的眼神吗?
拜托,爹的冤屈你们已经不在乎吗?母亲和大哥期望重立古桥家这件事,与洗刷父亲的污名,不是同一件事吗?
“大哥他期待我的表现……”笙之介暗自低语。
这不是在确认,而是希望里江能感受到他的想法,刻意压低声音缓缓说道。
但里江浑然未觉。“没错。你为大哥效力的时刻终于来了。”
不——里江急忙改口。
“是为古桥家效力。”
好遥远啊……笙之介暗忖。
原本母亲与大哥就离他无比遥远。尽管如此,父亲在世时,他们毕竟身处同一条路,只是彼此有一段遥远的距离。但现在不同,他们在不同的道路上。或许同样都是在对世人有所忌惮的立场,因此彼此距离相近,但双脚所踩的道路截然不同。
娘,爹是为了袒护你才切腹自尽的。那是你认为很窝囊、不曾真心接受过的男人对你最大的体贴。你不会完全不知道吧?你怎么想呢?是否怀有一丝歉疚呢?可曾心存感谢?
笙之介想问清楚,但话到喉头时,他紧抿双唇,双手握拳摆在膝上,久久无法言语。
他害怕逼问后,母亲口中的回答。
里江似乎也从笙之介的沉默中感觉到什么。她道出极为造作的一番话。
“若能重立古桥家,最高兴的人莫过你爹了。笙之介,这你知道吧?”
打从刚才起,里江一直都采用“你爹”这种说话方式。
他不是你的丈夫吗?
“娘,您好像忘了。”笙之介略带挖苦地说。“现在的我是在这里受佐伯老师关照看管。如果没有老师的许可,别说去江户,连踏出领地半步都办不到。”
里江的表情无比开朗。“这点你不必担心。坂崎大人会请黑田大人安排。”
“这话怎么说?”
“黑田大人会向佐伯老师下令,让你到江户为月祥馆办事。”
所以才找你帮忙啊,笙之介——里江的声音显得很兴奋。
“胜之介找不到借口前往江户,但你有。”
佐伯老师昔日在江户的昌平坂学问所求学,现在仍会请人从江户送许多书来,那里也有不少熟识。诚如里江所言,要找借口的话多得是。
笙之介深感错愕。这么说来,母亲与坂崎重秀直接跳过佐伯老师,擅自推动这件事。
笙之介再也无法按捺,“佐伯老师是看我遭受闭门思过的处分,心生怜悯,才提出要雇我当助理书生的要求。这是莫大的恩情。我绝不能用这种方式利用老师。”
里江丝毫不以为意,“老师和黑田大人不是很熟吗?要收你为助理书生是很容易的事。既然这样,这次不也是一样的情形吗?”
没救了。笙之介顿时晓悟。娘没救了。她得了恣意妄为的病。这就像热病,要让她彻底退烧冷静,光是好言相劝根本没用。唯有让她试个鼻青脸肿才会明白。感觉就连那位人称厉害角色的坂崎重秀似乎也泄了底,被里江耍得团团转,言听计从,还给里江最想要的回复,他这样的男人靠得住吗?
我知道了——笙之介应道。眼下仅能这么做,而且他只想早一点请里江离开。
目送踩着轻快脚步离去的里江背影,笙之介甚至懒得叹息,直接收拾好茶具到厨房。
阿添人在厨房。她正蹲在地上,手伸进酱菜桶里。
这名老妇以眼角余光确认是笙之介后,挑明说道:
“好一个高傲的女人,传言果然不假。”
这摆明在批评母亲,但笙之介无从反驳。阿添拉出腌黄萝卜干,用力以骨瘦嶙岣的双手搓揉。如同她用力的动作,阿添继续毫不客气地说:
“明明只有那么点女人的浅薄见识,还爱耍权谋。难怪古桥家会垮。”
阿添女士——笙之介羞愧地唤道,“请您行行好,别再说了。”
“老师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咦?”这下更令笙之介羞愧了。
“因为昨天黑田大人派人前来传话。我端茶去时,老师还笑呢。”
佐伯老师为此事笑了。
“是谈到要派我去江户的事吗?”
阿添替酱菜桶盖上盖子,嘿咻一声起身。她不论蹲还是站,背始终一样弯。
“那可不是愉快的笑容。是苦笑。”
可想而知。
“老师说,如果古桥夫人日后还是这样没完没了,笙之介去远一点的地方也许是个好办法。”
就算阿添说的内容和老师说的一样,但在表现方式上应该有不同。笙之介希望有不同。
“要求学问,不论在哪里都行。”阿添面向酱菜桶说道,“到外头去,仔细想想面临的遭遇,对往后的路会有助益。”
这次应该就是仿照老师的口吻了。
“家母想暗中派我去江户,但好像保密不到家。”
新嶋、黑田、佐伯知道此事,连阿添都知道。
“谁叫她见识浅薄。她以为行动隐密就不会被人发现。”
当初替大哥展开求官行动时,母亲不也采取同样的作法吗?
——所以造成那种结果。
她应该是被人利用了。
“笙之介先生。”阿添唤道。
“在。”
“你还真是‘落樱纷乱’呢。”
她说了什么?
“在甲州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阿添那张脸,活像是洗得皱巴巴的皱绸直接晒干,满布皱纹,很难判断那究竟是笑脸还是怒容。此时,她眼中带着笑意。
“因为经历了各种风风雨雨,备尝艰辛,引发轩然大波时,人们都会这么说。”
阿添出身甲州韮崎。佐伯老师在江户求学时,阿添便以女佣的身分服侍他,跟着他到捣根藩。阿添为何离开生长的地方到江户又有无亲人,笙之介一概不知。也许老师也不清楚阿添的来历。
“落樱纷乱是吧。”笙之介试着重复一递。“这句话听起来真美。”
虽然心情并未因此轻松,但略感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