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数学家拉普拉斯吧?全名是皮埃尔·西蒙·拉普拉斯(Pierre-Simon marquis de Laplace),法国人。”桐宫玲问青江。
“拉普拉斯?不,没听说过。”
“如果有这样一个智慧体,它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的所有原子的当前位置和动量;那么,它就可以运用物理学,计算这些原子随时间发生的变化,从而完全预知未来的状态——”桐宫玲吟诵般地说,“拉普拉斯提出了这个假设。后来,这个智慧体就被称为拉普拉斯的恶魔。可以说,谦人君的预测能力和拉普拉斯的恶魔的定义十分接近。因此,数理学研究所针对他的能力的研究计划也用‘拉普拉斯’来命名。之所以说是计划,是因为已经设定了最终目标。研究所设定的目标,大致可以分为两个:一是解明他的大脑中发生了什么;二是证明刚才我们再三提到的再现性。关于前者,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而关于后者,面前也有一道巨大的障碍。不管怎样,人体试验都是无法回避的。要怎么寻找受试者呢?关于此事,厚劳省、文科省的官员,当然还有警察厅的人,都没能给出合理的建议。他们心里是希望赶紧对健康者动手术的,却又害怕出事,所以谁都不说出口来。就在这时,一位少女找到拉普拉斯计划的负责人,也就是所长,说了一番让人震惊的话。她表示,愿意当拉普拉斯计划的志愿者。”
青江瞪大眼睛,咽了口唾沫,开口道:“那就是圆华君……”
“是的。”
“她没对羽原博士说吗?”
垂着头的羽原摇摇头,抬起脸来。
“她没找我商量过一句。我完全没想到女儿会知道拉普拉斯计划。”
“所长也很吃惊。计划是绝密的,相关人员都签了保证书,不把情况泄露给家人。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圆华小姐回答,是谦人君告诉她的。的确,只有谦人君没有签过保证书。那是当然了,因为研究所需要他的协助啊。”
“关于当志愿者的原因,她是怎么说的?”
“她说,她也想拥有谦人君那样的能力,解开纳唯叶-斯托克斯方程,去帮助别人。”
又出现了一个听不明白的词。“什么方程?”
“纳唯叶-斯托克斯方程。是关于流体力学的未解难题。通过多年研究,我们判断,谦人君的预测能力很有可能和这个方程有关。如果能解明这一点,将给科学带来飞跃性的进步。就连用超级计算机也无法百分百模拟的湍流,也将有可能通过数学进行解析。理论上说,甚至能知道百年之后的天气。夺走圆华小姐母亲的生命的龙卷风,也可以获得切实的预测。”
青江不由叫出声来。原来是这样啊,他终于明白了。
“对此,研究所是怎么应对的?”
“把所有相关人员召集到一起,当然,羽原博士也包括在内。然后,一场艰难的讨论开始了。我虽然没在现场……”桐宫玲把视线投向羽原,似乎想让他接着说下去。
羽原似乎领会了她的意思,叹息着,点点头。
“会议开始前,我问了圆华。那孩子非常坚决。我说,弄不好或许会留下后遗症,她却一点儿都不害怕,反而平静地说,这样一定能帮上爸爸的忙吧?我意识到,自己是说服不了她了。接着,我问她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她说,如果早说了,你一定只会表示反对,还会剥夺我直接和所长谈话的机会。她说的没错。”
“嗯……”
羽原苦笑着摇头道:“替她出主意,让她别告诉我,直接去找所长的,应该是谦人君。他是拉普拉斯的恶魔,擅长阅读人心。我感觉,圆华想当志愿者,多少也和他的诱导有关。”
青江想起桐宫玲说过,圆华看人比谁都准。也难怪,她拥有拉普拉斯的恶魔的能力啊。
“那么,会议的结果是?”
羽原痛苦地歪了歪嘴。
“除了我之外,大家的意见都很一致,也就是说,判断的重任落到了我的身上。这是自然,做手术的是我,受试者又是我唯一的骨肉至亲。但很明显,全体成员都认为,不能错过这个机会。这么理想的受试者,不会再出现第二个了吧。我很苦恼。要让女儿躺上试验台吗?要是有个闪失,我该怎么办才好?可是另一方面,我又想对大家的期待有所回应。不,说到底——”羽原把双手插进头发里揉搓着,最后抱紧了脑袋,“我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探究心。是不是真的能够重现呢?能不能制造出新的拉普拉斯恶魔呢?如果再现性获得了认可,我手上拿着的,或许就是人类通往崭新的进化之路的钥匙啊。”
羽原垂下胳膊,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整个身体好像脱了力似的。他自嘲地笑了笑,面向青江。
“我选择了疯狂科学家的道路。用圆华,用我自己的女儿进行人体试验。切开健康的女儿的头颅,植入修改过遗传基因的干细胞,然后埋进电极和机器。作为一个父亲,这种行为是无法被原谅的,我至今仍然这么想。”
“但是,手术成功了。”
“算是吧。但是我女儿在手术后整整一周都没有醒过来。我几乎绝望了,甚至想,万一她再也无法醒来,我就对她实施安乐死,然后自杀。第八天,圆华睁开了眼睛,回应了我的呼唤,当时,我站都站不起来,整个人瘫倒在地板上,像孩子一样泣不成声。”
是啊。青江想。
“于是,圆华小姐走上了拉普拉斯的魔女之路?”
羽原点头。
“因为原本就是健康的,所以圆华获得各种能力比谦人更顺利。出院后,她和谦人君一起在这个研究所生活,共同协助拉普拉斯计划。这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已经快四年了。”
“现在,圆华小姐已经获得了和谦人君同等程度的能力。”桐宫玲接过话头,“有栖川公园的那场表演,对她而言并非难事。”
“赤熊温泉和苫手温泉发生的事,果然是甘粕谦人君犯下的吗?”
桐宫玲稍微有些伤感地蹙着眉,和羽原对视一眼,又望向青江。
“很遗憾,这种可能性很高。去年春天,谦人君从研究所失踪了。我们不知道他的目的,但他多半是打算犯下最严重的罪行。”
“动机呢?他为什么要杀人?”
“是因为……”桐宫玲把话咽了下去,摇头道,“不能说。这和青江老师没有任何关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再多说一点也没什么吧?告诉我吧。你说没有关系,但如果要我对温泉区事件的真相保持沉默,就应该让我知道惨剧为什么会发生,我有这个权利。”
“可是……”桐宫玲看看羽原,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天才医学博士眼中浮现出苦闷的神色,他轻轻点了点头。
“好吧。那么,就由我来说吧。不过,在当前,一切都只不过是想象。请不要忘记这一点。另外,关于这些事,请务必不要外传。”
“好,就这么说定了。”
羽原舔舔嘴唇。
“一月初,圆华行踪不明。谦人失踪之后,她就一直说要去找他,这次出走,目的恐怕也在此。但除此之外,我是一无所知。但后来中冈警官来了,又从你口中听到了遇见圆华的始末,我开始模模糊糊地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就像你所说,我们也推测,温泉区的事件是谦人君所为。而使用硫化氢作案,又和他曾经遭遇过的悲剧脱不开关系。您明白我在说什么吧?”
“就是他姐姐用硫化氢自杀,连累他母亲也身亡的那起事件……”
“是的。谦人君本来有着光明的未来,结果一切成空。他憎恨着某些人,恨得想要杀死他们,而选择的方式又是硫化氢。这样想来,动机只有一个,那就是——复仇。”
这句话像铅块一样坠进了青江肚子里。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你是说,他姐姐的自杀……不是自杀?是伪装成自杀的谋杀?”
“仅仅是推测而已。不过,似乎也只能这么想了,对不对?”
“的确,如果是这样,我就能理解他为什么要杀人了。不对,可是,呃……”青江用手撑着下巴,事件展开得太出人意料,他有点跟不上了,“那我又有几点想不明白了。首先,谦人君不是失忆了吗?姐姐自杀的事,母亲受连累身亡的事,他应该都不记得了啊?不对,他连自己有没有姐姐和母亲都忘了。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想着复仇吗?还是说,他最近恢复了记忆?”
羽原点点头,说了句“问得好”。
“其实,这么些年以来,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您还记得吧,在甘粕才生的博客里有一段描写,是我第一次和谦人君进行沟通的场景。”
“嗯,记得。通过对‘咖喱饭’和‘足球’的想象,可以看出大脑内部的变化。”
“您记得真清楚。没错。他回答了几个问题,但关系到自身经历的,就完全记不得了。名字、家里人、住在哪里,都不记得。”
“好像是这样的。”
“但是,”羽原的声音一下子低沉起来,“他回答出了自己的年龄。”
“诶?”
“面对提问,他回答自己是十二岁。其实是十三岁,但这个错误不是什么问题。发生事故时他的确是十二岁,之后无法把握时间的流逝,也是理所当然的。问题不是他答错了,而是,他为什么能回答出自己的年龄?人类的记忆有很多种,比如,记忆时钟、手绢、桌子等物品的名称,和记忆人的名字,使用的是两种系统。所以就算失去了记忆,也还能讲日语、明白物品的使用方法、记得规则和习惯。在失忆的时候,通常忘记的都是经历和人际关系。谦人君的例子也是这样。但只有一点,他记得自己的年龄。这让我一直想不通,因为年龄也是经历的一部分啊。”
“难道谦人君没有失忆?”
“这么考虑的话,这次的事件就能说得通了。这是谦人君一手导演的复仇剧。”
“怎么会这样……”
“我对这个故事也半信半疑。除了回答出年龄之外,没有任何根据可以怀疑谦人君的失忆。但是这次出了这种事,不由人不推测他是凶手。如此看来,他的确是没有失忆啊。就像您说的,一个不记得过往的人,是不会去复什么仇的。”
“他为什么要装失忆?”
“关于这一点,我也推测过。但在此之前,我想验证一下甘粕家发生的悲剧。”
“您说这不是事故,是杀人事件,可是,为什么?呃,叫什么来着,死在赤熊温泉的那个人……”
“水城义郎,电影制作人。”桐宫玲回答,“在苫手温泉死亡的是演员那须野五郎,本名是森本五郎。”
“对,就是这个名字。也就是说,是他们俩杀了甘粕谦人一家?究竟为什么?”青江用力挥动着双手,然后又马上说,“啊,不对,这很奇怪,不可能。演员那须野五郎我不清楚,可是制作人肯定和事件无关。因为谦人君的姐姐打算自杀的时候,他人在北海道啊,和谦人君的父亲甘粕才生在一起。博客里写的。”
羽原苦恼地点着头。
“您说的没错。水城义郎有不在场证明。但是,不能因此就说他和犯罪无关。很可能实施者另有其人,水城只是共犯。假如那须野五郎是实施者呢?”
“这……这倒有可能。可是,为什么他们要杀人啊?动机呢?”
羽原深吸一口气,一边摇头,一边呼了出来。
“不知道。我想,他们互许没有直接的动机,因为他们和被害者没有任何关系。拥有动机的主犯是别人,水城和那须野五郎也只不过是共犯而已。是不是可以这么想呢?”
“还有一个人?”
“对。”
“是谁?”
羽原慢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是个和被害者们关系深厚的人。和水城与那须野也有关联。而且,这个人和水城一样,有着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有那么一会儿,青江不知道羽原说的是谁。有这么一个人吗?但下一个瞬间,他心中忽然一动,恍然大悟。
“你莫非在怀疑他的亲生父亲……甘粕才生?他想杀掉自己的女儿、妻子,还有儿子?”
羽原没有马上回答,他重重地喘息了两三次,胸口和肩膀上下起伏。
“这真是愚蠢的设想啊。我自己也不愿意这么想。但这样假设的话,谦人君伪装失忆的原因就呼之欲出了。”
青江思考着,探究着这句话的含义。终于,一个念头浮出水面。
“谦人君知道真相……知道父亲是凶手……”
是的。羽原低声回答。
“这样就清晰了。谦人君知道真相。但是,身处植物人状态的少年,没有任何手段把这件事告诉别人。好不容易可以与外界沟通了,面对提问,却只能回答Yes和No。甘粕才生被当成一个不幸的父亲,失去了妻女,儿子也留下了严重后遗症,他成了一个悲情的男人。谦人君只想和这样的父亲断绝联系,所以干脆装作失忆——这么推测是不是太跳跃了?”
青江没有说话,他迄今为止培养起来的常识,很难接受刚才那番话。
“那么,”他望着羽原,轻声说,“谦人君也想杀了父亲?”
“恐怕是的。”
“不可能,这不可能。”青江敲着桌子,“你别想让我相信这种故事。父亲杀掉全家,知道真相的儿子打算复仇……”
“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吗?”
“……动机是什么?甘粕才生为什么要杀掉全家?”
“这……我不知道。”羽原静静地回答,“我很难想象他的心理变化。但是,青江教授,您也听过类似的新闻吧?青春期少年杀害全家之类的。”
“甘粕才生是个成年人啊,他不是青春期少年!”
羽原带着沉痛的表情沉默下来。他不是被驳倒了,而是沉浸在某种思绪之中。
怎么了?青江问他。
羽原叹了口气,拿起平板终端,操作起来。大屏幕的电源再次接通了,出现在液晶画面上的是几十只小动物,在玻璃盒子里来回跑动。青江马上看出来,那是试验用的小白鼠。
“甘粕父子……”羽原说,“有一个重大缺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