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晴朗,东京的空气澄澈无比。不过,并不是全国都有这种好天气。在这个季节,北国多半在下雪。从日本海洋面上升起的水蒸气被来自大陆的寒流冷却,变成雪花,降落下来。
青江站在研究室的窗边,呆呆地望着天空。不,不是发呆。在大脑的某个角落里,他正在思考着四天前中冈和他说的那些话。
赤熊温泉那件事,既不是自杀,也不是事故——他这样暗示。也就是说,是谋杀。而且,他怀疑被害者的妻子与此有关。
胡说八道。刚听到这话的时候,他想。可以断定,完全没有这种可能性。
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发现,自己指责这条思路荒唐无稽,似乎过于草率了。
因为是在室外,所以必须制造大量的硫化氢——但仔细一想,并不是这么回事。如果先用中冈说的方法让被害者陷入昏睡,接着只要在他头上套个塑料袋就行了。然后在塑料袋中制造硫化氢。由于关键在于浓度,所以只需要极少量气体就能置人于死地。确认被害人已经死亡之后,将制造硫化氢的液体密封在塑料袋里,转移到其它地点处理掉。当然,这一连串行动都需要戴着防毒面罩进行,不过就不需要防护服了。
青江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赤熊温泉发生的事故如此难以解释,让他一直挂在心上。
的确,当地是硫化氢喷发的活跃地区。但像中冈说的那样,是“不幸的偶然”导致了事故,他无论如何无法接受。
挂在心上的还有另一件事。他不能理解水城夫妇为什么会到那个地方去。据说是没注意到走错了路,可是都钻进了那种兽径,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让妻子单独回旅馆去拿相机电池也很费解。如果青江是被害者,至少会陪妻子回到登山口吧?
如果把这一切都想成是那位太太的所做作为,就能说得通了。
话虽如此,这样推理还是不行的。中冈说用安眠药很容易让人睡着,可是能让人恰好睡在那里吗?
看来还是我想多了——每次他的思考都会回到原点。
后面有人叫了声“老师”。他吃惊地回头一看,原来是一脸严肃的奥西哲子。她的镜片看上去闪闪发光。
“怎么突然在背后大喊一声啊,吓我一跳。”
“什么突然啊?我叫了您好几声了。”
“呃,是吗?不好意思。我没听见。”
“您不是没听见,是没心思听吧?我来和您说考试的事儿,您却一直望着天。”奥西哲子瞪着他。大概是因为太瘦了,她脸上的皱纹远远比她这个年龄应该有的多。眉心的皱纹尤其深,这让她看上去似乎总是在生气。
“没那回事,我是相信你。”
“所以我才不能自作主张地交上去对不对?虽然您也许觉得厌烦,但还是要请您过目一下。”
“好好好,我知道啦。”
奥西哲子的目光落在手里拿着的文件上。
“将地球的大气成分全部用化学式表示出来。其中,哪种成分有温室效果?另外,其中浓度最高的是哪种成分?……可以吗?”
“嗯,这不是挺好嘛。”青江挠着眉梢,“很富有欺骗性的题目。笨学生大概会写CO2吧。”
虽然CO2是造成地球温室效应的重要成分,但在浓度上远远压倒了它的是H2O,也就是水蒸气。其实,水蒸气也有温室效果。
“那么,下一题。用内径1.6毫米、长50毫米的细管蘸上甲苯,向扩散试管中滴入0.15克。将扩散试管放入35℃的恒温槽内,在设置扩散试管的膨胀室里放入0.5——”
奥西哲子刚念到这里,桌上的电话响了。她叹了口气,拿起听筒。
“喂……对,是的……诶?”她皱起眉头,看着青江,“是的,他在……好的。请稍等。”
什么事?青江小声问她。
奥西哲子用手捂住话筒,神情严肃。
“是报社打来的。说有事要和老师您谈谈。”
“报社?哪里的?”
“《北陆早报》。”
那是一家地方性报纸。青江心里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奥西哲子舔了舔嘴唇。
“发生了硫化氢中毒事故。在L县的苫手温泉。”
在苫手温泉站等候的是个矮小的女人,年龄大概不到五十,短短的头发,戴着眼镜。感觉是个好脾气的大妈。站台上没有别人,她应该就是那位名叫内川的记者了。
走出检票口的不止青江一人,不过对方仍然注意到了他,快步走了过来。“您是青江教授吗?”
是的,他回答。对方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您从那么远的地方特地赶来。我是《北陆每日新闻》的内川。”
她奉上名片,青江也把自己的名片递给了她。
“先去哪儿呢?您订了旅馆对吗?要不要先去登记入住?”
“不,我想先去看看现场。现在就快到事故发生的时间段了。”
“好的。在外面替您备好了车,请跟我来。”
走出小小的车站,雪地里有一处小小的交通岛。旁边停着的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两人面前。车子显示牌上的文字变成了“包车”。
“请。”内川催促道。青江上了车。
内川也钻了进来,对司机说:“请沿着刚才说好的路线开。”看来她也料到青江会先去现场。
“报上说,事发现场并不是禁止入内的区域呢。”车子开动没多久,青江就切入正题。
“是这样。我也问过观光振兴课的负责人了,他们完全没想到会出这种事。”
“他们测过硫化氢浓度吗?”
“说是会定期进行检测。但他们的侧重点在气体容易留存的屋内,室外就不怎么考虑了。”
“原来如此。”
青江的视线转向车窗外。道路两旁是洁白的雪墙。后面能看见零零星星的几户人家。
苫手温泉是在两天前发生中毒事故的。一名来自东京的游客遇难。这些青江已经在昨天和内川的通话中知道了。前来采访事故的内川从赤熊温泉的报道中知道了青江,就给他打了个电话。
她想知道,青江对此次事故的原因有什么看法。青江回答“无可奉告”。他没去过苫手温泉,又没见过现场的情况,肯定不能发表评论。
但内川没有轻易放弃。她表示可以把现场照片给青江发过去,如果有必需的数据,也会想尽办法弄到手。她的声音是大妈,那股魄力却实实在在是个新闻记者。
青江说,光凭那些东西是无法作出判断的。不过,对于事故,他并非全无兴趣。或者说,他更想亲眼去确认一番。于是,他试探着说:“如果贵社能承担交通费的话,我可以自己过去一趟。”
他原以为对方会回绝。结果内川却喜滋滋地说:“诶,真的吗?”接着,她劲头十足地说,那请您务必要来,我来给您做向导。
青江会有兴趣,当然是因为脑子里还惦记着赤熊温泉那件事。分析一下这次的事故原因,或许对那边提出方案也有帮助。
而且,罕见的事故居然在两个月内连发两起——接到内川的电话时,他最先想到的是这个。他预感,今后得对全日本的硫化氢型温泉区制定个对策了。
出租车沿着一条狭窄的雪道前进。前面是个Y字路口,左边的岔道已经禁止通行了。一位穿着防寒外套的警官站在那里。
“请停下吧。”内川说。司机把车停在了路边。
内川下了车,向警官走去。她出示了类似名片或文件之类的东西,说了些什么。脖子上绕着围巾的警官朝这边瞟了一眼。
内川回来了。
“已经说好了。从这里开始,能不能请您步行?”
“好的。”
青江下车与内川一起走上了雪道。他早已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穿着雪地靴。这双靴子是去调查赤熊温泉事故的时候买的,没想到还在别处派上了用场。
小路横穿过山的斜面,透过积雪的林木间的空隙,能看到右下方的几座建筑。他问了问内川,得知那就是温泉街。
“从刚才的岔路口向右走,就能到温泉街。”
“那,这条路通往哪儿?”
“从三月到十一月,能走到山的另一边。不过现在已经被大雪封住了。”
“这么说,一直走下去就是断头路了吧?”
“不,前面还有个岔路口,如果走没有禁止通行的那一边,就能到温泉街。有的地方,从这儿走还更快。”
前面有几个人影。两人走近后,站在最前面的一个戴头盔的男人转过脸来:“是记者吗?”
“是的,今天早上和您那边联系过。”
男人点点头。“哦,我听说了。”
“现在是什么情况?”
“怎么说呢……反正,没什么变化。”
“那是浓度计吧。”青江望着男人手里拿的计量器,“读数是多少?”
“差不多是0……”男人有些讶异地回答。
“啊,这位是泰鹏大学的青江教授。我想请他查证一下这次的事故,就把他带来了。”内川解释道。
男人收起了疑惑的神色,模棱两可地点头道:“那就拜托了。”
看来没必要拿出名片来了。青江看看四周,问道:“现场在哪里?”
“就在前面。”内川说,她向男人确认,“可以请教授去看看吗?”
“行倒是行,不过只能到入口为止。”
“好的。青江先生,我们走吧。”
“入口是什么意思?”
“您去了就知道了。”
走了几步路,见几个人正在道路右侧干活。大概是在设置禁止入内的告示牌吧。旁边有条向下的小路入口。
“这是游览步道。”内川说,“从这里下去能到温泉街。是一条近路。”
“诶……到温泉街有多远?”
“大概一公里吧。”
“还挺长的。”青江望着小路深处。路上积着雪,看上去不太容易走。“被害者是不是走上了这条路?”
“对。往前再走三百米,他就倒在那个地方。”
内川从背包中取出平板电脑,熟练地操作起来。她把屏幕给青江看:“这就是现场。”
屏幕上是一条掩映在树林中的小路。内川的手指划过屏幕,给青江看了几张照片。这几张照片都差不多,让人可以了解大致情况。宽约两三米的雪道拐了一个平缓的弯,由于积雪的缘故,周围的地面要比道路高出将近一米。一座红色长椅孤零零地摆在那儿,椅子腿深深地埋在了雪里。
“有人从道路另一头走来,发现他倒在长椅旁边。那是个本地人,每星期都会经过这里几趟。如果那人没有经过,遗体的发现时间恐怕还会更晚。”
“你的意思是?”
“这条游览步道主要是在夏天和红叶季使用的,现在这个季节,几乎没有人从这儿走。穿一般的鞋子走起来也很困难。所以,让人弄不明白的是,被害者为什么要走进这条路?何况还是孤身一人。”
“确定被害者是从这一头走进去的吗?”
“确定了。因为刚下过雪,地上还留着脚印。”
“脚印啊……”
青江脑海中浮现出雪地上点点脚印的画面。这时,一个奇怪的念头闯进脑海。
“恕我多问一句,脚印是一个人的吗?”
“啊?”
“我只是想问问,当天有没有别人进入游览步道。”
哦,内川点点头。
“幸好看上去并没有别人进入过。没有别的脚印。”
“这样啊。”
内川大概以为,青江这样问,是考虑到如果还有别人进入,受害者就会增加吧。但他询问脚印的数量,却是想确认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可能性:是不是有人把被害者带到了这里,用某种手段让他吸入硫化氢,中毒身亡?都是听了中冈的推理,才让他有了这种古怪的念头。不过,听说没有别的脚印了,他还是松了一口气。接下来就不用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了。
“您怎么看?”内川征求他的意见。
“从现场照片来看,当地被树木和积雪环绕,如果附近产生了硫化氢,是很有可能积存下来的。以前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故?”
“这件事我也问过本地人了,没有发生过。在这条游览步道上,连硫磺的气味都没有出现过。”
“连气味都没有?这就怪了。”
“所以才想借助老师您的智慧。”内川仰起脸,注视着青江。那样子似乎在说:您可是专家,怎么能像我们这些外行一样绞尽脑汁呀?
“有没有可以了解周边详细地形的材料?泉眼的分布我也想知道。接下来,还有必要确认一下现场和温泉街的位置关系。因为旅馆浴场排放的硫化氢气体有可能随着风飘过来。哦,对了,我还需要当天的天气。如果有风速、风向等数据,就能作为参考了。”青江姑且把想到的全都说了出来。
“好的。天黑前应该能备齐,我会带到您下榻的旅馆去。”内川说着,拿出笔记本,奋笔疾书。
青江在周围转了转,就乘上出租车到温泉街去了。
“去世的是一名男性吧。多大年纪?”在车里,青江问道。
“好像是……”内川翻开刚才的笔记本,“三十九岁。”
“这么年轻啊。我以为,既然独自一人在温泉旅馆住宿,应该是年纪更大的人呢。”
“人是各种各样的嘛。而且,他似乎没有住旅馆。”
“诶,是吗?”
“已经查过所有旅馆了,没有一家旅馆接到过他的预约。或许是在独自旅行的途中,漫无目的地逛了过去吧。”
“漫无目的……”青江看看后面,“到那条游览步道要怎么去呢?从车站出来的话,要搭出租车吧?”
“那是自然,他看上去又没有开车。”
“搭了出租车,没去温泉街,却特地去了那条游览步道?司机先生,这样做的人多吗?”
“哪有,我从没载过那样的客人。”司机想了想,“这季节,会去那儿的,应该只有本地人吧。”
“那么,被害者为什么要去那里?”青江追问内川。
“这……”她陷入了沉思。
“死者的遗属怎么说呢?”
“还没有和家属取得联系。”
“哦,这样啊。那么,遗体现在在哪里?”
“应该在县里的大学医院吧。移送解剖之后,就那样放着。联系不上家属,警方也很困扰,听说正在寻找可以认领遗体的人。”
“是一个人生活吗……那看来只可能和工作有关了。他是做什么的?”
“呃……”内川含糊起来,“我不太清楚。从随身携带的名片上看,似乎是演员之类。”
“啊,是演戏的吗?”这是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不过没有听说过他的艺名,很遗憾,似乎并不怎么卖座。我想他大概有什么副业。”
“顺便问一句,他的艺名是?”
内川又看了看笔记本,然后告诉他,那人的艺名是那须野五郎。的确是个既没听说过,也没看到过的名字。本名是森本五郎。
青江掏出手机,搜索了一下。结果倒是有几条,但都是旧消息。
网上还有照片,他给内川看了看。“是这个人吗?”
“嗯,是的。我也调查过了,从来没见过呢。”
那是张老照片。面容严肃,却也不失艺人的潇洒。
“我也不怎么看电视剧的。演员于我而言,简直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青江说着,把手机放回口袋里。这时,一个念头忽然闪过他的脑海:另一个世界的人、电影界的人——最近,好像对谁有过这样的印象。
他终于想起来了。是听中冈警官说的。在赤熊温泉死亡的水城义郎是个电影制作人。
仅仅两个月内,影视界人物相继身亡。而且都是在温泉区吸入了硫化氢。这果真只是偶然吗?
青江思考了一会儿,轻轻摇摇头。这一定是偶然。影视界是另一个世界,说不定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大。属于那个世界的人遇上了类似的事故,或许并没有那么不可思议。
出租车驶入温泉街,路边全是旅馆。现在不是假日,街上不算热闹,不过还是能时时看见观光客模样的老年人的身影。
啊,他不由得叫出了声。一个熟悉的人从旁边那家旅馆里走了出来。
“对不起,请停一下。”他对司机说。
“怎么了?”内川问道。
“啊,那个……”青江一边犹豫着该怎么解释,一边注视着那个人。
果然没错。是那个女孩。那个在赤熊温泉和自己住在同一家宾馆的年轻姑娘。她裹着和那时一样的带兜帽的防寒服,头戴粉色尼龙帽。
“怎么了?”内川又问了一遍,“看见认识的人了吗?”
“啊,不,也算不上认识……”
青江的目光追随着那个女孩。她走进了隔壁一家旅馆。
“呃,我住的旅馆在哪里?”
“就在那儿。”司机指着前面,“看,那里。挂着招牌的地方。”
青江仔细认了认那块招牌,点点头,看向内川。
“我在这里下车,待会我自己走过去就好。”
“也行……那么,资料一准备齐全,我就联系您。”
“好的。拜托了。”
出租车载着内川离去,青江望着女孩走进去的旅馆。她住在这里吗?
她出现在门口。原本一脸不高兴地走着,忽然看见青江,吃了一惊似地停下了脚步。看来也记得他。
青江仓促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说了声“你好”。
“你好。”她也应了一句,目光依然充满警惕。
“你,呃……也去过赤熊温泉吧。擅自闯进禁止入内的区域,被叔叔批评了,对吧?”
“哦。你是当时的……我记得在哪儿见过你。”
“的确见过。”
“哦。”她似乎没什么兴趣,抬腿就走。
青江追上去,和她并肩而行。“你在这里做什么呢?”
“散步。”
“我不是说这个,是在问你,你来这里打算做什么。”
“我不能来温泉吗?”
“为什么是这个温泉?你知不知道出事了?”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看青江。
“你果然知道。”
她盯了他一眼。“为什么问这个?”
“因为我放不下这件事。在发生硫化氢中毒事故的赤熊温泉出现过的人,又来到了这个发生了同样事故的小镇。我不觉得这是偶然。会感到蹊跷也是人之常情吧?”
她傲然抬起了形状姣好的鼻子。
“那轮到我来问了。说这话的大叔,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大叔你也去过赤熊温泉,又来了这里。我们是半斤八两。”
“我是接受了调查事故的委托,才来这里的。”
她皱眉道:“调查?”
“嗯,我是大学老师。”他递过名片。
戴尼龙帽的女孩只是瞟了一眼,没有接。“你看过这里的事故现场了?”
“去了附近,不过只看了现场的照片。”
“在哪里?我只知道在游览步道上,具体在什么位置?”
这回轮到青江皱眉了。“你也在调查事故吗?”
“如果我这么说,你会告诉我吗?”
“你为什么要调查这件事?看上去不像研究火山学和环境化学的学者嘛。”
“因为感兴趣啊。不行吗?”
“为什么感兴趣?这应该不是年轻女孩子会关心的题材。”
“那是我的自由,对不对?好了,告诉我具体地点。”
“你知道了之后要怎么样?”
“这和大叔你没关系。拜托了,告诉我。”
“就像你说的,在游览步道上。”
“我想知道更具体的地点啊。”她焦躁起来。
青江望着她好胜的面庞,她也毫不示弱地注视着青江。
“如果想让人告诉你什么事情,首先要自我介绍,这才有礼貌,是不是?你是什么人?”
她呼出一口白色的雾气。
“好吧。我不问就是。”她举起一只手,走开了。
青江冲着她的背影叫道:“我住在前边的‘铃屋旅馆’,如果你改变了主意,记得联系我!明天下午我就回东京了!”
她肯定听见了。但女孩没有停步,连手都没有扬一扬。青江叹了一口气,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铃屋旅馆”是一座典型的和风建筑,整洁而雅致。办理入住手续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今天有没有一个年轻女孩来过?戴着粉红色尼龙帽。”
戴眼镜的男员工眨了眨眼。“头发长长的……”
“对,对。眼角稍微有点向上吊,个性很强的女孩子。”
男员工笑着点点头。“是的,来过。”
“果然。”
和他想的一样。在出租车上看见她的时候,她从一家旅馆出来,又马上走进隔壁的另一家。应该是在一间间调查小镇上的旅馆吧。
“她有没有问什么?”
“问了的。她给我看一个年轻男孩子的照片,问我这个人最近有没有来过。我不太记得,就照实和她说了。”
和在赤熊温泉的时候一样。她向被害者住的那家旅馆的老板娘也问了同样的问题。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和事故有什么关联?
青江走进客房,换上备好的浴衣,去大浴场泡温泉。空气中漂浮着硫化氢温泉特有的气味。以前这里曾经有客人因为泡得时间太久而中毒,现在旅馆已经义务装设了完善的排气和换气设备,就不必担心了。
窗外下着雪。泡温泉,看雪景——要是告诉奥西哲子,一定会被说成奢侈,遭她的白眼。当然,他没有丝毫对她说实话的打算。
回到房间时,内川打来了电话,说资料已经备齐,这就拿过来。青江应允了,放下电话。
晚饭从晚上七点开始,饭前,他和内川在大厅见了面。她递过来一个大信封,里面有温泉周边地形图、标记泉眼位置的地图、事故现场及周围的照片、当天的气象数据,还有今天各地硫化氢浓度的时点记录。短短时间内能找到这么多,青江由衷地感到佩服。
“谢谢。我会以此作为参考,思考一下。”
“拜托您了。”
内川彬彬有礼地低头致谢后离去。
青江直接去了餐厅,吃完饭才返回房间。被子已经铺好了,他把被褥塞回壁橱,把桌子搬到房间中央,又将内川带来的资料铺开在桌上。
他首先打开地形图,对照当天的风向。硫化氢比空气重,会向地势低洼的地方移动,很容易积聚在那里。但如果风力强劲,情况就会改变。从气象数据上看,当天几乎没有风。
那么,温泉街排出的硫化氢随风流动到现场周围的可能性就很低了。他又确认了一下泉眼的位置,每一处都离现场比较远。
青江抱起双臂,盯着地形图。游览步道附近没有泉眼。不过,火山气体会从什么地方喷出来,是不可知的。说得极端一点,从什么地方都可能喷出来。地面不过是土壤罢了,不能完全遮断气体。说不定,在游览步道的某一点上,有可能出现大量气体喷出的情况。那么,要如何找到这个点呢?
要是能制造一个模型就好了,青江想。制造一个忠实再现现场周边地形的模型,放进水槽里,用比水重的染料代替硫化氢,观察它会如何扩散。只要知道事故现场的滞留条件,或许就能类推出气体的喷发点。
只是,这样又产生了另一个问题。现在地面上被积雪覆盖,积雪难道无法遮断喷发的气体吗?
青江想喝杯啤酒来换换心情,刚把手伸向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喂”了一声。
“啊,真抱歉,在您休息的时候打扰。这里是前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大概是办入住手续的那个人吧。
“有什么事吗?”
“嗯,是。我看见您提到的那位女士了,她说想见青江先生。方便把您的房间号告诉她吗?”男人把声音压得很低。
“那位女士……是戴粉色帽子那位?”
“是的。”
太令人吃惊了。虽然告诉了旅馆,却没想到她居然真的来了。
“可以。请让她到我房间来。”
明白。男员工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青江原本在浴衣外面套着件宽袖棉袍,现在匆匆忙忙地换上了西装。他说自己是来调查的,要是被她以为正在享受温泉,可就不好了。
刚把浴衣卷成一团塞进壁橱,门就被敲响了。青江打开门,那个女孩站在门外,脸上几乎不带任何表情。她没戴帽子,大概收在防寒服口袋里了吧。
“请进。”青江道。
女孩朝屋子里张望了一下:“你一个人?”
“当然。请进。”
她走进来,脱下靴子。一迈上房间地板,就麻利地在桌边坐了下来。看来是注意到了上面的资料。
“啊,没有交换条件,我可不能给你看。”青江急忙收起了资料。
她瞪了青江一眼,但视线还是缓和了下来。“有事情想拜托你。”
“是吧。不然你就不会来这里了。不过,在说正事之前,要不要先自我介绍一下?”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用干巴巴的声音说:“交换名片。”
“刚才你不是不肯拿吗?”
“我改变主意了。”
“真够任性的。”
青江把自己的名片递给她。交换过来的纸上写着“羽原圆华”四个字,还标着注音假名。下面是手机号码。
“这是你的真名吧?”
她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给青江看。信用卡上印着的的确是“MADOKA UHARA(羽原圆华)”,看着不像是伪造的。
“OK,名字我知道了。不过,光这个可算不上自我介绍哦。自我介绍要说自己在哪里,从事什么工作。你是做什么的?学生吗?那么,是哪所大学呢?”
羽原圆华摇摇头。“不是学生。”
“那你的职业是什么?可别说你没工作。没工作的人是通不过信用卡审查的。”
“没工作。”
“都说了——”
“这是实话。卡是父亲的家庭卡。”
青江啧啧嘴。
“那令尊的职业是?”
“医生。”
“名字是?在哪家医院?”
羽原圆华板起脸来。
“自我介绍的时候,也一定要介绍父亲的情况吗?”
青江没想到她会反驳,一时语塞。
羽原圆华的表情稍稍放缓了些。
“你问我在哪里做什么对吧。这个我可以回答你。我在找人,为了找人,去过很多很多地方。”
“找一个年轻男人?”
她挑了挑眉毛。“你知道?”
“我是听赤熊温泉的老板娘说的。还有这家旅馆的前台。据老板娘说,他似乎是你的朋友。”
她掏出手机,飞快地操作了几下,将屏幕朝向青江。画面上是个微笑着的,二十岁左右的瘦弱青年。
“他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我必须找到他。”
“怎么回事?他失踪了吗?”
“嗯,可以这么说。所以,我想请你帮我。”羽原圆华认真地看着他,话中难得地带有可以称之为情感的东西。青江觉得,这应该并非虚言。
“要我怎么帮你?你想让我做什么?”姑且先问问看。
“教授在调查那起事故对吧?那么,就是能进入现场的了。”
突然被称为“教授”,青江有些困惑。“现场……”
“事故现场。你进去过的,对吧?”
“不,没进去,只走到了入口而已。因为那里是禁止入内的。”
“可是,既然委托你去调查——”
青江举起手来,止住了她的话,摇摇头。
“委托我的不是警察,不是政府,而是报社。所以,我没有获得任何特权,当然也不能进入禁止入内的区域。”
“……哦。”羽原圆华露出失望的神色。
“如果我能进去,你想怎么做?”
“当然是想请你带我一起进去了。你是教授,带个学生或者助手什么的,自然不稀奇。”
青江望着她小小的面庞。
“为什么?你的目的是寻找失踪的朋友对吧?和硫化氢事故有什么关系?”
羽原圆华一撇嘴,哼了一声。“抱歉,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
“都说了,不能告诉你啊。何况,这和教授你毫不相干。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圆华烦躁地说完这些之后,用手指着大信封,“把那个给我看看。”
青江把信封握在手里。“如果你肯详细和我谈谈,也不是不可以给你看。”
“听了对你也没有什么好处。”
“不,好奇心得到满足就是最大的好处了。”
羽原圆华厌烦地叹了口气,抬眼望望墙上的钟。青江也跟着望去,时针指着九点半。
“你有照片吧?”她忽然开口道。
“照片?”
“现场的照片啊。有长椅的。红色长椅。”
“怎么?”
羽原圆华没有回答,起身就走。青江赶紧追上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等等!”
“好痛!放手!”
青江松了手。“你想做什么?”
她揉了揉胳膊。“我没有回答你的义务。”
“是不是想去现场?”
她沉默不语。青江确信自己没说错,她想去游览步道,找那张红色长椅。一定是看过时间,认为这么晚了,应该不会有人守在那里。
“不行,那里是不准进去的,而且虽说是游览步道,晚上行走也很危险啊。”
“不要你管。难道你想告诉警察?”
“倒没有这个打算……”
“谢啦。”羽原圆华一边说,一边开始穿靴子。青江急了,不能这样放她走。一方面固然是担心她的安全,另一方面,是他强烈地感觉到,如果她就这样一走了之,恐怕以后再也无法见面了。而他强烈膨胀的好奇心,也就永远没有了满足的机会。
“等等,等等!”
她已经穿好了靴子,讶异地回过头来。
“好吧,我把资料给你看。虽然很想知道详情,不过今天还是忍一忍吧。所以,你回来吧。”
但羽原圆华干脆地拒绝了。“我靴子都穿好了,拜拜。”说着,把手放在了门把手上。
“等等,等一下!”青江按住门。
她皱起眉头。“又怎么了?”
“去吧……我也一起去。你一个年轻女孩子很危险。如果你拒绝,我就报警。怎么样?”
羽原圆华浮现出夹杂着困惑和犹豫的表情,但至少没有不悦,对青江来说,这就谢天谢地了。
终于,她动了动嘴唇。“快点去准备。”
温泉街上的游览步道入口处也竖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大大的“禁止通行”,还用绳子拦着。
青江用手电筒朝游览步道照了照,喃喃道:“这可不好办了。”
“怎么了?”羽原圆华问。
“不是一直在下雪吗?路上也积了雪。这样踩上去的话,我们的脚印会清清楚楚地留下来的。”
“那又怎样,谁知道那脚印是谁的?”
“可是,有人进去过,也许会引发骚动呢。”
“没事的啦。”羽原圆华毫不介意地走了上去,靴子在雪地上留下了清晰的印迹。青江虽然还是不放心,也只好跟了上去。
没有风,游览步道上一片寂静,耳边只有两人踩雪的声音,眼中只有银装素裹的树木。四周一片洁白,手电筒的灯光照得比预想中的更远。夜晚的雪景,如梦似幻。
“真够远的。”走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后,青江说。
“是啊。不过,死者也走过这条路吧?”
“不,被害者好像是从另一头走过来的。当时刚刚下过一场雪,雪地上只留下了被害者的足迹。”
“另一头?要怎么过去?有公交车吗?”
“没有吧。只能是出租车,但是我坐的那辆出租车的司机觉得很奇怪,说不会有客人在那种地方下车。”
和羽原圆华谈论的时候,青江自己心中也涌起了疑问。被害者为什么要这么做?从另一头走上游览步道,是不是有什么含义?
而更让他在意的,还是羽原圆华的朋友。他和硫化氢事故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的脑海中瞬间出现了一个念头:是这位朋友制造了事故。这就能说明她为什么要到发生事故的地方来了。可是——青江本身的知识又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这是做不到的,这不是人为可以引发的事故。虽然赤熊温泉的那次,或许可以像中冈警官说的那样蛮干,但这次却是不可能的。被害者是孤身一人,脚印也只有一个人的。又不是本格推理小说,不会有什么不在雪地上留下脚印的移动方法。
正想着,羽原圆华用自己的手电筒往前照着,说了声:“是那个吧?”青江也向前望去,没看见类似长椅的物体。“在哪儿?”他问。
“那里,看。”她加快了脚步。青江跟了上去。
道路转了个弯,路边有个方方的雪堆。羽原圆华在雪堆前停下脚步,用戴着手套的手把雪扫去。雪下是长椅的椅面,靠背和扶手也露了出来。
“真的是啊。积了这么厚的雪,亏你认得出来。”
如果换成自己,肯定就错过了。青江想。
“这算什么。状态我已经想象出来了。”说着,羽原圆华用手电筒向四周照了几照,最后将光柱射向上方的斜面。
“你在做什么?”青江问。
“嗯……我在想,气体是从哪里流动过来的。”
“应该是从上面吧。硫化氢比空气重,如果是夏天的话,就算有气体从地面喷出来,也会扩散掉的。”
“因为地热产生了上升气流,对吧?”
青江看着回答得十分干脆的羽原圆华。
“你知道得真清楚。没错。与此相反,冬天地面很冷,在没有风的日子里,空气几乎静止不动。所以气体只会一路向低处流动,积存在低洼处。”
她闷闷不乐地低声道:“所以选中了这个季节啊。”
“选中?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皱起眉,隔着帽子抓了抓头,“对了,教授,你知道被害者的情况吗?”
“什么情况?”
“什么情况都行。住址啦,名字啦,职业啦,什么的。”
“哦,名字和职业我问过的,是个不出名的演员。”
“演员?”羽原圆华的眼睛闪闪发光,“名字是?”
“呃,好像是那须野五郎。”
她把这名字反复念叨了几遍,又问:“还有吗?”
“我知道的只有这些。还有,警方在为找不到领遗体的人而为难呢。”
哦,她应了一声,表情明显阴沉下来。
“为什么要问被害者的事啊?和你失踪的朋友有什么关联吗?”
她冷冷地看了青江一眼。“你说过要忍耐的。”
“呃……”
“‘虽然很想知道详情,不过今天还是忍一忍吧’。这话是假的吗?”
“不,不是假的。”
“那就别问。”羽原圆华转过身,说了声“回去吧”,抬脚就走。
两人默默地原路返回。青江脑海中疑窦丛生,却没办法问出来。一方面是有了不问的约定,另一方面,羽原圆华的背影所散发出的气势,也让他无法开口。
“明天一早,看到这些脚印,大概会乱一阵子呢。”
羽原圆华答道:“没事的,马上就要下雪了。”
青江抬头望天,几点星光闪烁。“星星出来了呢。”
“用不了多久的。”她一口咬定,“零点过后不久,就会下雪。”
“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回答,开始向温泉街走去。
两人在“铃屋旅馆”门口分开。青江本想把她送到所住的旅馆,却被断然拒绝。青江怕她怀疑自己别有用心,就没再坚持。
回到房间里,换上浴衣,重新捧起资料。因为去过了现场,能更加容易地把握住一个个数值的含义。但青江心里记挂着羽原圆华,很难集中精力思考。
茫然地望向窗外,雪已经下了起来。青江看看钟:零点过五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