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弯身看着水洼。
天是响晴天,粼粼碎光晃人眼,水面上映出一张稍显稚气的脸,十岁挂点零头的模样,穿一身体面的曳金织锦小袍子,顶着头乱糟糟的卷毛,眉眼间都是当龄的皮劲儿。
他直起身,手里抛着几颗嫩青的果子:“你真不吃?不吃我就拿走了。”
水洼边上还蹲着个稍小些的女孩儿,像是不想把裙摆搞湿,离得远一些,拿着根树枝把水洼拨得千鳞万片。她不理会阿勒,背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他。
“四月的果子比蜜甜,一口下去,鲜味儿全在汁水里了!”阿勒没死心,拐个弯又凑到她跟前,言之凿凿,边拿袖摆把果子擦得干干净净。
女孩儿握树枝的手紧了又松,将信将疑。
“过了这村儿就没这店了啊。”阿勒哼声,故作姿态地要把果子收回来时,眼前咻地探来只手,紧跟着手心一空,他心里乐得有十只八只猴子捶胸大笑,但面上装得一派正经,眼波儿动也不动地盯着她。
女孩儿把树枝丢了,嗅了嗅果子,有些犹豫,慢慢地张嘴咬了一口。
果子表皮被擦得就剩薄薄一层,牙一划就破了,汁水往外冒,将将渗入齿缝里,就将她酸得打了个激灵,忍不住张开嘴,却露出了两排缺三漏四的珍珠糯米牙。
“哈哈哈哈!”阿勒抱着肚子,笑得简直要打滚,“没牙喽,没牙喽,缺牙的姑娘嘴漏风……”
这小子皮死了,边笑边挨过去,捏住她的面颊想要看得仔细些。
她被捏得抬头,日光擦过阿勒的脖颈,落在她半边面颊上,方才显出一张水润乖巧的脸,她吃痛,目光渐渐凶起来。
阿勒话没说完,便陡然忘了如何往下接,只看着她生气的模样哈哈大笑,而后松了手,装模作样地咳一声,摆出兄长的谱来:“没有牙也不要紧,听说街巷尾卖鱼的婆婆日日吃豆腐,块把豆腐嘛,家里还是能养得起你。你别这样看我,好好,不吃豆腐,别瞪我了小心把眼珠子瞪出来,缺牙又没……”
话没讲完,眼前陡然一黑,女孩儿一把将剩的果子一股脑塞进了他嘴里。
酸涩的汁水在口中爆开,浸得牙根瞬间就软了,阿勒猝不及防,脸蛋皱成朵花,赶忙低了头嘶声往外吐,正在这时,底下又窜来只白生生的手,果子还没吐干净,脸上又一湿。
原来女孩儿往水洼里摸了把湿泥,糊了他一脸。
阿勒气得要命,双手挥舞着抹掉湿泥,却越抹越开,堵得他不敢开口,酸味儿和泥腥味儿直往鼻腔里窜,耳边却不住地传来朗朗的笑声。
他艰难地睁眼,看见女孩儿有样学样,弯着腰抱着肚子,笑得不见牙也不见眼。
高处风来,尘土夹着细草漫天飞扬,吹得两人齐齐捂眼,身旁有人经过,挑担卖香的行人匆匆踩碎了水面。
***
阿勒拍拍衣裳站起来,手脚陡然长了一截,脸上干干净净,头发也随意地捆在了脑后。
十六岁的少年迅速抽条,骨量带给他俊挺的身段,小时候那股雌雄莫辨的漂亮劲儿逐渐锐化,眉眼挂着点不羁,糙了些,野了些,轻狂了些,眼里逐渐搁不下王权礼法与陈规腐矩。
他身上有昨夜远海的风雨,站在院子中庭,是在等人。
不多时,廊角拐出来个白色人影,她背着一把漆黑长剑,像是嫌廊下的竹枝碍事,伸手拨了拨,拣着漏光的地方踢踢踏踏地走进来,直到人影铺到脚下,才怔愣着抬头,像是不敢认人。
“认不得了?”阿勒故作老成地翻出一只盒子,不自然地解释道,“不过是迟了两日归家,去了趟雷遁海,回来撞上诸国走票,为避风浪抄了我的航道,这就耽搁了两日,不过回程收的珠子不错,拿去串着玩儿。”
她听前半句话时就已呆了呆,甚么盒子珠子的一个也没入耳,颠三倒四地说了句话,连阿勒都没听明白,她小时候笨齿拙舌,近年已经流利许多,呛人赌气是一把好手,却也会在着急的时候舌头打几个结。
阿勒站立不动,任由她左左右右地把他打量一遍,连袖子都翻上去检查手臂。
“没伤没病,诸事顺利。”阿勒垂眸,眼神在她肩身上落了一霎,少女的身子初显变化,肩臂有刀剑淬炼出来的柔韧线条,胸前也已软软地鼓了起来,那弧度美好……
阿勒脊背嗖地发凉,眼神移开,不敢再看,喉咙口发紧,鬼使神差地说了句,“你摸得我好痒。”
她对此毫无察觉,放心地收回手,拿眼偷觑阿勒,见他眼神落在远处,便飞快地捞起阿勒的袖摆蹭了蹭自己的脸颊。
“蹭!再蹭,蹭我一脑门汗!”
阿勒痒劲一退,想起件事儿,眼神又坏起来,把人拎边上站好,佯怒道,“先说这两月用船干什么了?近来不太平,我留条战船在南港是作后手,你倒出息得很,日日赶着人出海,哪里打得凶你往哪里去。”
没料到阿勒提这茬,她的脊背霎时僵了,悄摸儿把手藏进袖里,瞄瞄两旁长廊就想溜回房里。
阿勒冷哼一声,要是只猫啊兔子的,这会儿耳朵都该塌了!
他上前一步,卡住了位置,慢悠悠说:“我听人讲,这南清的天就是掉枚铜板,也得跟你姓龙?”
话说着,眼神也不轻不重地往她背后的剑柄落,剑尖上连血渍都没拭净。
他以为自个养了只温驯乖巧的兔子,没想到摇身一变成了咬人的雪豹,还晓得在门外舔舔带血的爪子再进门。
她的耳朵像是真的塌了,耳廓先走了一圈红色,而心里越虚,脸上就越乖,仰着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你,那眼神就跟叼着你心尖肉似的,酸软得受不了。
这幅神色阿勒从小到大不知看了多少回,这会儿他心里先念了遍家规,刚把脸绷紧,没想到她又踮脚莽上来,张手把他腰一环,狗皮膏药似的往他胸前贴。
“……”
阿勒的脸色逐渐由青转红,耳根子一片烫,他倏地攥紧了自己的领口,别过脸,好半晌,憋出一句。
“别撒娇!”
说着折身往廊下去,几乎是落荒而逃,不巧脚下滚来颗石头子儿,阿勒踉跄了两下,好悬才站稳了。
***
周遭天色一晃,云里藏着月。
长街繁华,喧嚷声遥遥地传来,不远处的宅子正办喜事,家仆高高撒了两把铜钱喜糖,转眼就被门前的孩子们一抢而空。
阿勒坐在树下石凳上,长腿抻着,和身旁的姑娘一道,远远地看新人下轿过门。
“两家是娃娃亲,”阿勒挑点儿笑,“打出生就定下的亲事,两人知根知底,一路无风无浪地长大,无惊无险地成了家。”
姑娘吃完最后一口糕点,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嗯嗯点头,黑色大剑早就使豁了,这会儿腰间挂一把薄而短的叠雪弯刀,像悬着一弯月牙。
阿勒转头,问:“知道什么是青梅竹马吗?”
两人猝不及防撞了个眼神。阿勒年过双十,不爱束冠,正面暴露在光线下,有点儿懒散的意思,但眼神很定,她脸上的任何神情他都要捕捉。
她嘴里含着青糕,脸颊鼓起,阿勒看着就有点恍惚,分不出十六岁的她和八岁的她有什么区别,像是幼崽期过长的猫科兽类,在强横的庇护中,点儿都不急着长大。
那股生涩又生狠的劲儿一点都没变,天真的样貌里掺着不谙世事的残忍,让阿勒看了又看,稀罕了又稀罕,却隔着层破破烂烂早就被戳得千疮百孔的窗户纸,愣是不能捅破。
阿勒没奢望她懂,就像梦里的她,早起的坚硬,枕下的话本,打湿的被褥,藏的都是不可言说的少年心事。
初初意识到这点情绪,已经是早几年的事儿了,那时阿勒窘迫,震惊,甚至觉着自己病得无药可救,怎么会对从小一道长大的妹妹……可,她算哪门子的妹妹!
他们的关系,往轻了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往重了说,养媳妇儿才像他这么养呢!
好悬留了一线良心,放浪过后,激荡过后,澎湃的心潮全压在胸口,出了门,连她的裙裾都不多看。
她吃了糕,擦了手,闻言先是低头思忖片刻,忽然抬头,眼里水亮亮,揪着阿勒身前衣襟,“吧嗒”一下亲了上去。
“?”
喜炮“噼啪”地炸得人耳根疼,阿勒疑心自己在做梦,他头脑都昏成了糨糊!
无意识地摸着下唇,哑着声音问:“做什么?”
她理直气壮地指指远处喜色腾腾的宅子,含糊地说了几个字,还怪不好意思的,掏出帕子,擦干净了他嘴角的糕点屑。
阿勒这回反应快,抬手握住了她手腕:“青梅竹马?”
她点点头,借着力又凑上来,像觉着方才亲得不够满意似的,把唇瓣寸寸舔湿,认真地亲了一遍,完了又指那宅子。
这回不必她说,阿勒喉结上下一滑:“两小无猜?”
她得意地看着阿勒唇角的湿润,好似盖了个多么了不起的印章,一个劲儿点头。
海鹞子振翅疾速掠过,惊得片瓦颤颤磕响。
阿勒觉得自个疯了!从前猪油蒙了心教她的“男女有别、克己复礼”都想喂狗肚子里去!再手把手地带她一个字一个字撕碎。
有什么不可以?
他和龙可羡,做什么都可以。
接下来是什么?
***
“接下来就是宽衣解带。”
黑石山里砌着祭台,此刻却布满蛛丝一样的纹路,上边供着的神牌碎了满地,在一片废墟旁,两人像是经历一场大战,伤痕累累、血迹斑驳地依偎在一起。
“在乌溟海,新婚的夫妻要饮红犀茶,睡红珊房,头三日是不得出屋的,这地儿虽然破了些,好歹是你们龙家传了千百年的老楼,这一地的祖宗,就当给我们闹洞房了。”
夜里生凉,阿勒露出的肩背盘踞着大片纹身,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温柔,他伸出拇指,一下下地抚着她的额头,认真地说。
“我竟不知道放荡是一件如此快活的事情。”
她张了张唇,像是想说什么,可浑身发虚,没筋没骨似的。
阿勒鬓发滚落汗水,刺得他眉骨上的伤口发红,他低声说不疼。
而后俯首下去,额贴额地,扫着鼻尖告诉她:“北境只剩一个宗师,他们供也要把你供起来,封王你就接,封疆你就受,都是你该得的,这半年便安心待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
她想了会儿,摇摇头,却不知道自己为何摇头。记忆像朵蒲公英,风一吹,便散了,她受着内外的攻击,忘记了好多事,只记得眼前这个人。
“忘记了也不要紧,我总会找到你。我找你,就好比是手足寻躯干,脏腑寻心肝,我们就是天生一对,缺了谁都不成活,明白了?”阿勒伸手卡住她下巴,神情正经,“待到那时……龙可羡,我要捆住你,就像现在这样。”
眼皮凉凉的,他合上眼,花臂压住了她白皙的颈项,听到一声急促的“阿勒——”
作者有话要说:带着龙可羡和阿勒飞奔而来的一个巨大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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