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度假:拖车宿营地漫长的散步,还有沙子城堡。他坐在帆布折叠椅上,试图看一会儿书。虽然阳光很好,风还是有些凉意。罗娜给萨米涂上防晒霜,说不能大意。她叫他留意着点儿萨米,她要回他们的拖车去拿本书看。萨米在努力把爸爸的脚埋到沙子里去。
他试图看书,但其实脑子里想的都是工作上的事。假期的每一天,他都会偷偷溜出去,找个电话亭,打回警察局查问进度。同事们都叫他好好度假,别的什么都别想。他的间谍小说刚看到一半,已经完全失去兴趣了。
罗娜真的尽力了。她原来想出国,找一个迷人的地方,温暖而阳光灿烂。但是家里的财务状况使她不得不妥协。所以他们最后还是来了法夫海滨,这是他第一次遇见她的地方。他是不是在期待着什么?重新唤起某些记忆?他小时候跟着父母来这里,跟迈克一起玩,遇见一些别的孩子,两个星期的假期结束后就失去了联系。
他再次尝试着看间谍小说,但是思路又被案子占据了。接着,有个阴影罩到他身上。
“她呢?”
“什么?”他低头看。他的双脚都埋在沙子里,但是萨米不在跟前。她离开多久了?他站起身,扫视海滩。有几个缩手缩脚试图下海的人,入水都没有超过膝盖的深度。
“老天爷,约翰,她到哪里去了?”
他转身,看到不远处的沙丘。
“那些沙丘……”
他们警告过她的。沙丘经过海水的侵蚀,里面有很多空洞。那些小沙穴对小孩子来说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但是这些沙丘极容易倒塌。早些时候,有个十岁的小男孩被埋在下面。等他被挖出来的时候父母都快疯了。他还没有完全被沙子闷死……
他们拔足狂奔。沙丘草地,哪里都没有她的影子。
“萨米!”
“也许她跑到海里去了。”
“你应该看住她的!”
“对不起。我……”
“萨米!”
一个沙穴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影子,小手和膝盖撑着地一蹦一跳。罗娜跑过去,把她拉出来,紧紧地抱住。
“宝宝,我们告诉过你别跑到这里来的!”
“我是一只小兔子。”
雷布思看着沙穴摇摇欲坠的顶部,那里的沙子已经被植物和草的根茎掏空了。他一拳打上去,顶部完全塌了下来。罗娜看着他。假期结束。
约翰·雷布思亲了女儿一下。
“回头见。”他说,然后看着她走出咖啡店。一杯浓缩咖啡,一片焦糖曲奇——她只有这么一点时间吃东西——但是他们定了个时间一起吃晚餐。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比萨。
那天是十月三十日。如果没什么气候反常,到十一月中旬就该入冬了。雷布思在学校里学过,一年分为四个不同的季节,而且也用鲜艳和暗淡的颜色分别画过,但是他的祖国好像对此并无认知。冬天总是漫无止境,长到令人生厌。温暖的季节则喜欢突然袭击,第一批花蕾刚刚冒头的时候人们就换上了T恤,好像春天和夏天合并成了一个季节。而没等树叶完全转成棕黄,第一阵霜冻又已来临。
萨米隔着咖啡店的玻璃窗朝他挥挥手,转身离去。她好像已经健康地长大了。他一直在小心地嗅探她身上有没有情绪不稳定的证据、儿童时期受到精神伤害的后遗症,或者家族遗传的自我毁灭倾向。也许他该找一天打电话给罗娜,感谢她一个人把女儿带大。这可不是件轻松的事——人们都这样说。他也知道,如果他能对这一成功有所贡献该多好,但他还不至于那么没有自知之明。事实上,他完全缺席了她的成长过程。对他的婚姻而言也是如此:哪怕跟妻子共处一室,哪怕一起去看电影,哪怕是围坐在同一张餐桌前……他的心神大部分都被别的事情占据着。总有案子需要办,总有问题需要解答,而这一切都让他无法休息。
雷布思拿起挂在椅背上的外套。他没有别的事可做,只有回办公室。萨米已经回她自己的办公室了,她的工作内容是和刑满释放或假释在外的罪犯打交道。她谢绝了他送她一程的好意。既然已经公开了,她想跟他谈谈她的男朋友——内德·法洛。雷布思尽量对这个话题表现出兴趣,但其实他大半的心思都纠缠在约瑟夫·林兹身上——换言之,仍然是以前的老毛病。接到林兹的材料时,他们说他非常适合处理这件案子。一方面他有军队背景,另一方面他好像也对历史旧案颇有兴趣说这话的是雷布思的上司,“法梅尔”·沃森,他指的是早先那起“圣经约翰”的案子。
“恕我直言,长官,”雷布思当时说,“指派我办这个案子听起来就别有用意。有两个原因要丢这个烂摊子给我:第一,没有哪个猪头会愿意碰这种案子;第二,这样能把我支开一阵。”
法梅尔不愿轻易被雷布思激怒:“你的任务是详细审查目前的资料,看看有什么可以当做证据使用的。如果你觉得有必要的话,也可以跟林兹先生谈谈。采取你认为有必要的一切措施,如果你能够搜集到足够的资料来起诉……”
“不可能。你知道这是办不到的。”雷布思歎了口气,“长官,我们以前已经谈过这个问题了。战争犯罪组正是为此才解散的。记得前两年的那个案子吧——那家伙惹起一大堆麻烦事。”他摇头,“除了那些纸张本身,谁会想让它们重见天日?”
“我正式把你调离泰斯提先生的案子,转交比尔·普莱德处理。”
这么说事情已经不可更改了:林兹将由雷布思负责。
林兹的故事起初登载在一家周日出版的报纸上。报纸方面获得的消息是由设在特拉维夫的大屠杀调查办公室提供的。他们向报纸透露,有一个名叫约瑟夫·林兹的男子自战争结束之后一直化名隐居在苏格兰,他真实的姓名是约瑟夫·林兹特克,法国阿尔萨斯人。一九四四年六月,林兹特克中尉率领党卫军第二装甲师某团三连进入法国科里士省阿巴利得的弗朗什镇。三连将全镇的男女老少都聚集到一起,病人用床板抬出来,老年人坐在扶手椅里推出来,婴儿也从他们的小床上被抱出来。
有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从洛林避难来此,她亲眼目睹了德国人的暴行。她当时爬到她住的房子的阁楼里躲起来,从屋顶上的小窗中看到了外面的情况。全镇的人都被赶到镇中的广场上。这个女孩子看见她的同学在那里找到各自的家人。那天她刚好没有上学,因为她咽喉炎发作了。她不知道有没有人把这件事告诉德国人……
镇长和镇上的其他重要人物——包括牧师律师和医生——试图向负责的军官提出抗议,广场上一时间喧哗声四起。他们被枪托打翻在地,而其他人都被机关枪所威慑。有人拿来绳子,挂到广场边的六棵树上。那些人被生拉硬拽到树边,头颅被硬塞进绞索内。军官一声号令,将手举起又放下,士兵便用力拉下绳索,直到这六个人都被高高地吊起,身体痛苦地扭动,双腿徒劳地挣扎,然后逐渐不再动弹了。
在那个女孩子的印象里,那些人挣扎了好久才死去。整个广场陷入一片惊恐的死寂,镇上的人终于醒悟,这一次并不是检查身份证那么简单了。长官大声吼出各种命令,男人们被从女人和孩子身边带走,送到普多姆的谷仓里,其他人则被送到教堂里。广场忽然变得空旷了,只有十来个德国士兵,肩上挂着步枪,若无其事地聊天踢石子讲笑话,一边抽着烟。有一个士兵到酒吧里打开了收音机,爵士乐飘荡在空气里。微风推动枝头的死尸,带起树叶的沙沙声,与音乐唱成一片。
“好奇怪,”那女孩子事后说道,“后来他们看上去都不像尸体了,好像变成了别的东西,变成了树的一部分。”
然后,一声爆炸的巨响,烟尘从教堂里喷薄而出。片刻的寂静,仿佛爆炸在天地之间形成了一片真空。接着人们开始惨叫,机枪的火舌紧随其后。当眼前的一切全都停止之后,她仍能听见叫声和枪声。因为大开杀戒的并非只有教堂这一个地方。
还有不远处普多姆的谷仓。
等到临近村镇的人终于找到她的时候,她全身上下不着寸缕,只裹着一条她从一口箱子里找到的披巾,那披巾属于她去年已经过世的奶奶。从当天的大屠杀中生还的不只她一个。士兵们在普多姆的谷仓开火的时候,枪瞄淮得比较低。站在第一排的男人倒下去的时候主要只是下肢受伤,而随后倒下的人压在他们的身上,阻挡了子弹。此后,士兵们在尸堆上撒上稻草并点起火。这些幸存者尽可能地忍耐着,直到最后关头才从尸体中间爬出来,同时还要提防射来的子弹。最后,只有四个人成功逃生,其中两个的头发和衣服都被火烧着了,还有一个不久之后重伤不治而死。
三个男人,一个小女孩:弗朗什镇仅有的幸存者。
死亡人数并无定论。人们已经无法统计当天有多少人刚好到弗朗什镇走亲访友,又有多少人当时在镇上避难。目前汇集的名单上有超过七百个人,估计都在当天被杀害。
雷布思坐在书桌前,用指关节揉着眼睛。当年的小女孩现在还活着,已经退休了。三名男性幸存者都已过世,但他们都活着参加了一九五三年的波尔多审判。雷布思手里有他们提供的证据概要,但都是法语的。他桌上有一大踏法语的材料,但是他不懂法语。因此他已经去大学的现代语言系找了一个会说法语的人协助工作。这个人名叫柯斯汀·米德,她是法语专业的老师,兼通德语,刚好可以帮上忙,因为那些材料里少数不是法语的部分都是用德语写的。他手里有一页从“纳粹猎人”那里获得的英语的庭审摘要。波尔多审判于一九五三年二月开始,延续的时间不足一个月。虽然共有七十五个人被指认参与了弗朗什镇屠杀,结果却只有十五个人到庭受审。其中有六个德国人,九个法国阿尔萨斯人。这十五人中并没有军官。有一个德国人被判死刑,其他人被判入狱,刑期四年到十二年不等,但审判一终结,他们就都被释放了。阿尔萨斯对这次审判非常抵触,为了推进国家的统一,法国政府对阿尔萨斯裔的战犯实行了大赦。而德国籍战犯则被宣称已经服满刑期。
弗朗什镇的幸存者都被这个消息震惊了。
在雷布思看来更加无法理解的是,英国当时已逮捕了数名涉嫌弗朗什镇屠杀的德国籍军官,却拒绝将他们引渡到法国,而是送回了德国,让他们在那里颐养天年,长寿而终。如果林兹特克当时就被逮捕了,现在也不会惹出这么多麻烦。
政治。归根到底都是政治游戏。雷布思抬起头,柯斯汀·米德就站在他跟前。她个子很高,身形敏捷,衣着整洁得体,脸上化着只有在电视广告里才会见到的浓妆。她穿着格子图案的两件套正装,西装裙的下沿刚刚触到膝盖;耳朵上垂下金色的长耳坠。她已经打开公文包,取出一踏纸。
“最近的翻译。”她说。
“多谢。”
雷布思低头翻了一下他自己做的笔记。“是否需要跑一趟科里士区?”嗯,法梅尔说他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满足。他看看柯斯汀·米德,心里想着不知道办案经费够不够让他带个导游一起去。她就坐在他的对面,鼻梁上架着半月形的眼镜。
“要不要喝咖啡?”他问。
“我今天有点赶时间。只想请你看一下这个。”她把两页纸面朝他的方向摊开在桌上,其中一页是一份用打字机打出来的德语报告的复印件,另一页是她的译文。雷布思看了看那段德语。
“报复行动开始之后,”他念道,“士气显着提高,大家的精神状态大为放松。”
“这应该是林兹特克写给他的指挥官的报告。”她解释道。
“但是没有他的签名?”
“只有打出来的名字,带下画线。”
“这还不足以指认林兹特克。”
“的确,但是你不记得我们之前说过的话了吗?有这份证据就可以对他进行突袭了。”
“让小伙子们去打砸抢?”
她直直地盯着他。
“对不起,”他举起一只手致歉,“我用词不当。你说得没错,据此基本可以判定中尉在试图为已经发生的事情找理由。”
“为了后世子孙?”
“也许吧。毕竟他们当时刚刚开始尝到败绩。”他又翻看了一下其他文件,“还有什么?”
“还有一些别的报告,没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东西。还有一些目击证人的证词,”她抬起浅灰色的眼睛看着他,“接触这些东西时间长了之后就会受到它们的影响,是吧?”
雷布思看着她的眼睛,点点头。
弗朗什镇屠杀中那名女性幸存者现居科里士省瑞拉克市,最近当地警方再次就参与屠杀的德军指挥官之事询问过她。她的证词和当年在审判中所述的并无二致:她只有短短的几秒锺看见他的脸,而且是从三层楼房的阁楼中往下看的。他们向她展示了一张约瑟夫·林兹的近照,她只是耸耸肩。
“也许吧,”她说,“也许。”
雷布思心里知道,这样的说辞一定会被地方检察官驳回,因为他很清楚,再没脑子的辩护律师都知道怎么攻击这样的证词。
“案子进行的怎么样了?”柯斯汀·米德问。她大概是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些什么。
“进展缓慢。问题就出在这堆东西上。”他朝堆满文件的写字台胡乱挥挥手,“我的一只手里有这些东西,另一只手抓住了那个住在新城区的小老头,可是这二者没办法凑到一起去。”
“你见过他没有?”
“一两次吧。”
“他什么样子?”
约瑟夫·林兹是什么样子呢?他是一个文质彬彬的人,一位受人尊敬的语言学家。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曾在大学里做教授,但只干了一两年。他本人的解释是:“当时我只是暂居其位,一旦校方找到比我更加适合教职的人选,我当然就让贤了。”他教授的课程是德语。他自称大约在一九四五至一九四六年间来苏格兰定居——一说到具体日期,他总是模模糊糊的,说是记性不好。他早年间的生活经历也不清楚。他声称相关证明文件都已毁于战火,同盟国为他淮备了整套文件的副本。然而口说无凭,那些文件完全有可能只记录了些林兹编造出来,又被同盟国接受了的谎言——出生于阿尔萨斯,父母亲人尽数亡故,被迫加入党卫军。雷布思对“加入党卫军”这几行字颇为赞赏,这种半推半就的承认刚好能让官员们认为他对参加过党卫军的事实供认不讳,对于其他细节应该也都说了实话。事实上,没有书面记录能证明林兹曾在党卫军任何一个军团服役,但是当轴心国颓势已显时,党卫军也销毁了大量自己的文件。林兹对于战争的回忆很模糊。他自称罹患弹震症,以此来解释记忆中的空白。但是他始终坚决否认曾用过林兹特克这个名字,或者曾在法国的科里士地区执行过任何任务。
“我当时驻扎在东部,”他说,“盟军就是在那里抓到我的,东部。”
问题在于,对于林兹究竟如何来到英国,始终没有令人信服的解释。他声称是自己请求前往英国开始新生活的。他不想回阿尔萨斯,又希望能够离德国越远越好,最好是中间隔着大海。然而这一点仍然完全无据可查。与此同时,大屠杀调查组的人找到了他们自己的“证据”,表明林兹曾经与“老鼠线”有牵涉。
“您有没有听说过‘老鼠线’?”雷布思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开门见山地问。
“当然,”林兹当时回答,“但我跟这件事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林兹坐在他的画室内。那房子地处赫里奥特路,是一栋优雅精美的四层小楼,带有乔治时代风格。对一个一生独居的老人来说,实在有点太大了。雷布思照实说了自己的想法——他哪来那么多钱?但林兹只不过耸了耸肩,好像原谅雷布思说了莽撞的话似的。
“我一直在勤恳地工作啊,警督。”
也许。但是林兹在五十年代末就买下了这栋房子,当时他还靠大学讲师那点儿工资生活。他当年的同事告诉雷布思,当时系里所有的人都怀疑林兹另有生财之路。林兹对此矢口否认。
“当时买房子没有那么贵,警督。那时候很流行在乡间置产或者是买平房。”
约瑟夫·林兹,身高不足五英尺,戴眼镜;羊皮纸一样褶皱的双手上布满黄褐色的斑点,一只手腕上戴着战前款式的英格索尔牌手表。画室四面靠牆都立着玻璃门的书柜。这个人身穿炭黑色西服,身上有种优雅的气质,近乎于女性化:比如他将杯子举到唇边的姿态,或者轻拂去长裤上的灰尘的手势。
“我不怪犹太人,”他说,“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会把所有人都牵连进来。他们希望整个世界都为他们负疚。也许他们是对的。”
“怎么说,先生?”
“谁心里没有秘密呢?那些我们引以为耻的事情。”林兹脸上浮起一丝微笑,“你陷入了他们的游戏规则,自己还浑然不知。”
雷布思施加压力:“这两个名字非常接近,是吧?林兹,林兹特克。”
“确实,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就完全没有理由对我横加指责了。您想一想,警督,如果我要改名,不会改得彻底一点吗?您认为我是智力有限的人吗?”
“远远不止有限。”牆上挂着镶上镜框的毕业证书荣誉学位与大学校长及政治人物的合影。法梅尔对约瑟夫——林兹稍做了解之后,就提醒过雷布思要“格外谨慎”。林兹是艺术爱好者,热爱歌剧博物馆及画廊;此外,他在慈善事业上的投入也不容小觑。这是一个交友广阔的人,但同时又离群索居。他最喜欢做的事情是在沃利斯顿公墓清扫墓地。他瘦削的脸颊上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他晚上睡得好吗?
“像羊羔一样,警督。”又是一个微笑,“被献祭的那种。其实我不怪您,这只是您的职责所在。”
“您似乎非常宽容,林兹先生,对谁都可以宽宥。”
林兹谨慎地耸耸肩。“您知道布莱克的诗句吗,警督?‘在不朽的永恒之中/我们彼此宽恕。’但我不见得能够宽恕媒体。”这最后一句之中含有某种怨毒,他面部的肌肉随着词句而抽动了一下。
“因此您才安排律师来对付他们吗?”
“‘安排’这个词说得好像我是个打猎的一样,警督。我们说的可是一家报社,他们有一个昂贵的律师团随时听召。我一个人跟他们较量怎么可能有胜算?”
“那为什么还要费这个工夫呢?”
林兹握紧双拳狠狠地锤击椅子两边的扶手。“这是原则问题,先生!”像这样的情绪爆发在林兹身上实属罕见,而且转瞬即逝,但是凭雷布思见识到的几次,就足够使他确信林兹并不是没有脾气的……
“嘿!”柯斯汀·米德把脑袋探到他视线凝固住的方向。
“怎么了?”
她笑起来:“你神游天外了。”
“还在天内呢。”他回答。
她指着桌上的文件说:“这些就留在你这儿了,好吗?如果你有任何问题……”
“好的,非常感谢。”雷布思站起身来。
“没关系,我认识出去的路。”
但雷布思坚持要送。“对不起,我有一点,唉……”他用手在脑袋周围绕圈。
“我不是说过吗,时间长了就会受到影响。”
他们穿过犯罪调查组的办公室时,雷布思觉得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们。比尔·普莱德站起身来,整整衣冠,跃跃欲试地想要认识这位女士。他长着一头浅色的鬈发,眼睫毛金黄而浓密;鼻子很大,鼻梁上长着雀斑;嘴很小,唇上留着姜黄色的八字须——他这个时髦赶得真有点画蛇添足。
“很荣幸,”他说着,握住柯斯汀·米德的手,又转向雷布思,“早知道,我倒宁可跟你换换手中的活儿呢。”
普莱德在办泰斯提先生那个案子:卖冰激凌的死在自己的货车里,引擎还在转,车厢紧锁,初步判断为自杀。
雷布思护着柯斯汀·米德从普莱德身边走过,脚步一刻不停。他想约她出去。他知道她没有结婚,但猜想可能有个男朋友。雷布思思考着:她喜欢吃什么?法国菜还是意大利菜?这两种语言她都会说。或者还是做一些中立的选择:印度菜或者中国菜。也许她是素食主义者,也许她不喜欢下馆子。要不去喝一杯?但是雷布思现在已经不喝酒了。
“……你觉得怎么样?”
雷布思一惊。柯斯汀·米德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说什么?”
她笑了起来,意识到他根本没在听。他向她道歉,她摇头表示不在意。“我知道,”她说,“你有一点……”她用手在脑袋周围绕圈。他微笑起来。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面对面站着,她的胳膊下面夹着公文包。这样的时刻正应该开口约她,随便哪种约会都行——任她选择。
“什么声音?”她突然说。她指的是刚才那一声尖叫,雷布思也听到了。叫声是从最靠近他们的那扇门背后发出来的,那是女厕所的门。紧接着又是一声尖叫,跟着是几个他们能分辨的词。
“有人吗?快救人啊!”
雷布思推开门冲进去。一个女警察正在用肩膀奋力去顶一个隔间的门,门后边有人喘不上气的声音。
“怎么回事?”他问。
“二十分锺前带进来的,她说要上厕所。”女警察的脸因为愤怒和尴尬而涨红了。
雷布思拉着门的上缘把身体撑起来,往隔间里面看。里面有一个女人,年纪很轻,脸上的妆很重。她坐在马桶上,背靠着水箱,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他,但是眼神涣散。她的双手正忙着把卫生纸从卷筒中扯出来,拼命往自己嘴里塞。
“她噎住了。”雷布思说着滑下身来,“让开。”他用肩膀去撞门,连续两次都没撞开,他往后退了一步,用鞋跟去踹门锁。门应声打开了,撞到了那个坐着的女人的膝盖。他用力推开门闯进去。那女人的脸色都已经发紫了。
“抓住她的手。”他告诉女警察。接着他开始从她嘴里往外掏卫生纸,源源不断,感觉活像一出廉价的魔术表演。雷布思掏了几乎有半卷卫生纸出来。当他回头跟女警察的眼神相对时,两人都发出近乎不由自主的笑声。那女人已经不再挣扎了,她细软的褐发看起来油腻腻的,身上穿着黑色的滑雪衫和紧身黑裙,裸着的双腿上有一块一块的粉色,被门撞到的那个膝盖上一片淤青。她唇上鲜亮的红色唇膏已经被雷布思的手指擦掉了。看样子她哭了很久,到现在也没止住。雷布思为刚才自己的笑声颇感愧疚,俯身蹲到她面前,直视着厚厚的眼妆下面藏着的眼睛。她眨眨眼,与他对视,嘴里最后那点卫生纸终于被掏出来了,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她是外国人,”女警察解释道,“似乎不会说英语。”
“那她怎么跟你说她要上厕所的?”
“这事儿总有办法解释,不是吗?”
“你在哪里找到她的?”
“节庆剧院区,和其他人一样放荡。”
“我倒没想到。”
“我也是。”
“有人跟她在一起吗?”
“我没有看到别人。”
雷布思握住那女人的双手。他还蹲在她面前,感觉到她的膝盖擦过他的前胸。
“你还好吗?”她只是眨眨眼。他摆出客气的关怀神情:“你好些没有?”
她微微点头:“好。”声音沙哑。雷布思触到她的手指,冰凉的。他在想:瘾君子?很多妓女都吸毒,但他从来没遇到过连英语都不会说的。他反转她的手,看到手腕上有几道新近的割痕。他卷起她一边的袖子,她没有抗拒。手臂上布满了类似的伤痕。
“割腕很多次。”
那女人开始说话了,支离破碎的呢喃。柯斯汀·米德一直都站在不远处看着,这时她走到近前。雷布思看向她。
“我也不懂……不太懂。好像是东欧的语种。”
“你跟她说几句试试。”
于是米德用法语问了一个问题,又用其他三四种语言问了。那女人似乎也知道他们在做什么。
“大学里可能有人能帮上忙。”米德说。
雷布思淮备站起身。那女人忽然抓住他的膝盖,用力把他拉向自己,他差点摔倒。她牢牢地抓着他不放手,把脸贴在他的腿上,一边哭一边含糊地说着什么。
“我想她喜欢你,长官。”女警察说。他们用力把她的手拉开,雷布思向后退了几步,但她立即向前扑过去,好像在乞求什么,声音也提高了。这时走廊里已经聚集了六七个警员在看着他们。雷布思只要一动,她就手脚并用地跟上去。雷布思向身后看了看,所有的退路都让人堵死了。廉价的魔术表演已经变成了老套的喜剧秀。那个女警察抓住那女人,拉着她站起来,将她的一条手臂扭到背后。
“走吧,”她咬牙切齿地说,“回你的号子去。演出结束了,兄弟们。”
囚犯被带走的时候,观众中响起稀落的掌声。她转过头来找雷布思,眼神中带着恳求。恳求什么,雷布思不知道。他转向了柯斯汀·米德。
“有没有兴趣什么时候去吃咖喱?”她看着他,好像他发疯了似的。
“两件事:第一,她是个波斯尼亚的穆斯林。第二,她想见你。”
雷布思瞪着面前这个被柯斯汀·米德从大学斯拉夫语系请来的男人。他们在圣伦纳德警署的走廊里说话。
“波斯尼亚?”
科尔洪博士点点头。他个子很矮,整个人看起来几乎是球状的;脑袋两边又黑又长的头发向后方梳过去,但盖不住顶上已经秃了的部分。他肥胖的脸上坑坑洞洞的,身穿一套棕色的旧西装,沾着污渍。他脚上穿着暇步士牌羊皮鞋,跟西装一个颜色。雷布思忍不住想道,所谓特别研究员看上去就应该是这副模样。科尔洪紧张得要命,不停地发抖,至今还没有直视过雷布思。
“我不是波斯尼亚方面的专家,”他继续道,“但她说她是从萨拉热窝来的。”
“她有没有说她是怎么来爱丁堡的?”
“我没有问。”
“您介意现在去问她一下吗?”雷布思示意沿着走廊走回去。两人并肩走着,科尔洪的眼睛一直盯着地板。
“萨拉热窝被战争摧毁得很厉害。”他说,“哦,对了,她二十二岁,她告诉我的。”
她看起来比这年龄要大一些。也许她真是二十二岁,也许她在说谎。但是当会谈室的门打开,雷布思再一次见到她时,他惊讶地发现她的面孔根本还未成型,于是又在心里把她的年龄下调了几岁。她看见他进屋,一下子站了起来,好像要向他冲过去的样子。他立即举起一只手比了一个禁止的动作,指指椅子。她又坐下来,双手捧着一杯加糖的红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可是你的仰慕者。”那个女警察说。这就是当时在厕所时的那个警察,名字叫埃伦·夏普。她坐在屋内的另一张椅子上。会谈室的空间不大,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就填满了。桌上放着两台录像机和一台双卡录音机。摄像头挂在一侧的牆上,俯视着屋内。雷布思示意夏普把椅子让给科尔洪。
“她有没有说自己的名字?”他问这位学者。
“她说她叫坎迪斯。”科尔洪回答。
“你不相信?”
“这可不是很符合职业伦理,警督。”坎迪斯说了些什么。“她说您是她的保护者。”
“我要保护她什么呢?”
科尔洪和坎迪斯又说了几句,语调古怪而含混。
“她说,一开始您保护她不伤害自己。她说现在您必须继续下去。”
“继续保护她?”
“她说现在她是您的人了。”
雷布思看着学者,学者的眼光凝在坎迪斯的手臂上。她已经把滑雪衫脱掉了,露出里面的螺纹短袖衬衣,可以看见衣服下面的胸部。她赤裸着的胳膊交叠着,但是上面的抓伤和割伤实在太明显,根本无法掩饰。
“问她这些伤是不是她自己弄出来的。”
科尔洪磕磕巴巴地翻译着。“我比较擅长文学和电影方面……唉,这个不太……”
“她说什么?”
“她说是她自己弄的。”
雷布思看着她,寻求确认,她缓缓地点点头,略带着羞愧的表情。
“谁让她站街的?”
“您是说……”
“谁在管她?谁是她的经理?”
两人又简短地聊了几句。
“她说她不明白您的意思。”
“她不承认自己是妓女?”
“她说她不明白您的意思。”
雷布思转向女警夏普:“怎么说?”
“我看到有几辆车停下来,她就靠到车窗边和司机说话,然后他们又开走了。看起来不就是那么回事吗?”
“如果她连英语都不会说,怎么跟司机‘说话’?”
“总有办法。”
雷布思看看坎迪斯,以非常柔和的语气对她说:“直接做,十五,口交二十,不用保护措施再加五块。”他顿了一下,“肛交多少钱,坎迪斯?”
她的脸颊一下子涨得通红。雷布思微笑起来。
“虽然谈不上是大学教育,科尔洪博士,但有人教过她几句英语,刚好够她工作。问问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科尔洪在提问前先抹了一把脸。坎迪斯垂着头答话。
“她说,她是以难民身份离开萨拉热窝的,先去了阿姆斯特丹,又来到英国。她记得的第一件事是在一个有很多桥的地方。”
“很多桥?”
“她在那个地方待了一阵子。”科尔洪看起来好像被这个故事打动了,递给她一条手帕擦眼睛。她回了他一个微笑,然后又望向雷布思。
“汉堡薯条,好?”
“你饿了?”雷布思摸摸自己的胃部。她点点头,笑起来。他对夏普说:“你去看看食堂里还有什么可吃的,好吗?”
女警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不愿意离开。“科尔洪博士,您要点什么吗?”
他摇摇头。雷布思又要了一杯咖啡。夏普离开后,雷布思俯下身靠到桌边,看着坎迪斯。“问问她怎么来爱丁堡的。”
科尔洪依言问了,她回答了长长的一大段话。科尔洪在一张折起来的纸上记了一些笔记。
“她说,那个有很多桥的城市,她并没有真正见到,因为一直被关在屋子里。有时会有人开车送她去赴约……您必须原谅我,警督,我虽然算是个语言学者,但实在谈不上是研究俚语的专家。”
“您做得很好,先生。”
“好吧,总之她当时是被人当成妓女在使唤,这一点我能够确定。后来有一天,他们把她塞进车后座,她以为是要去宾馆或是办公室。”
“办公室?”
“根据她的描述,我认为她的部分……唉,工作……是在办公室里进行的。私人公寓或住宅也有,但大部分是在宾馆里。”
“她被关在哪里?”
“在一栋房子里。她自己有一间卧室,但门一直是锁上的。”科尔洪捏了捏鼻梁,“有一天,他们把她塞进车里,她就这样来到了爱丁堡。”
“车开了多久?”
“她不确定,在路上她睡着了一阵子。”
“告诉她,会没事的。”雷布思顿了一下,又说,“再问问她现在为谁工作。”
坎迪斯的脸上重新浮现出恐惧。她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一个劲地摇头,声音比刚才更含糊了。科尔洪一脸没办法翻译下去的为难表情。
“她不能告诉您。”他说。
“告诉她,她已经安全了。”科尔洪说了。“再说一次。”雷布思说。他表情沉稳,这是一张能够让她信赖的面孔。她向他伸出手。他握住,轻轻地捏了一下。
“再问一次,她在为谁工作。”
“她不能告诉您,警督,他们会杀了她的。她听过这样的故事。”
雷布思决定试一下那个他脑海中浮起的名字,那个掌管着这城市里一半姑娘的男人。
“卡弗蒂,”他吐出这个名字,留意着她的反应。没有反应。“长枪。长枪卡弗蒂。”她仍然面无表情。雷布思又轻捏了一下她的手。还有一个名字……一个最近常常听到的名字。
“泰尔福特,”他说,“汤米·泰尔福特。”
坎迪斯猛然把手抽了回去,歇斯底里地哭闹起来。女警夏普刚好在此刻推门而入。
雷布思把科尔洪博士送到警署外。当初正是这段路将他带向目前这个境地的。
“非常感谢您,先生。如果我再有需要麻烦您时,您不介意我打电话给您吧?”
“如果您非打不可,您自然会打。”科尔洪不情愿地说。
“没办法,周围懂得斯拉夫语的人实在有限。”雷布思说,他手里拿着科尔洪的名片,背面写着他家的号码。他伸出另一只手:“再次感谢您。”他们握手的时候,雷布思又想起了一些事情。
“约瑟夫·林兹在贵校任德语系教授时,您在学校里吗?”
科尔洪似乎颇为吃惊,愣了一下才说:“是的。”
“您认识他吗?”
“我们任职的部门关系并不是很紧密,我只在几次社交性质的场合中见过他,有时候一起参加讲座。”
“您觉得这个人怎么样?”
科尔洪眨眨眼,但仍然没有直视雷布思。“有人说他以前是纳粹。”
“没错,但是在当时……”
“我刚才已经说了,我们关系并不紧密。您在调查他?”
“只是好奇而已,先生。多谢您费心了。”
回到警署里,雷布思看见埃伦夏普站在审讯室门外。
“我们要怎么处理她?”她问。
“把她留在这里。”
“您是说要拘留她?”
雷布思摇摇头:“当做保护性看守好了。”
“她自己知道吗?”
“她还能跟谁投诉?整个爱丁堡就只有一个家伙听得懂她在说什么,那家伙刚刚被我打发回家了。”
“如果那个管理她的男人来接她走怎么办?”
“你觉得会吗?”
她想了一下。“估计不会。”
“不会的,对他来说,只需要等我们把她放出来就行了,我们总不能永远关着她。与此同时,她又不会说英语,也不能给我们提供什么线索。再说,她显然是非法入境的,如果她开口,我们十有八九会把她驱逐出境。泰尔福特是个聪明人……我之前还没发现,但他确实聪明。用非法入境的外国人当妓女,有一套。”
“我们要关她多久?”
雷布思耸耸肩。
“那我跟我的老板怎么说?”
“让他们有问题就来找雷布思警督。”他说着,淮备推门。
“我觉得很了不起,长官。”
“什么东西了不起?”他停下动作。
“您对妓女收费的了解。”
“工作而已。”他说,脸上浮起微笑。
“最后一个问题,长官?”
“请说,夏普。”
“为什么要这么做?有什么原因吗?”
雷布思考虑了一下,抽抽鼻子,最后说了一句:“这是个好问题。”然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那一刹那,他明白了原因。她长得很像萨米。把脸上的化妆品和眼泪都擦干淨,穿上像样的衣服,简直就是萨米的模样。
而且她此刻非常害怕。
他或许可以帮助她。
“我怎么称呼你,坎迪斯?你的本名叫什么?”
她抓住他的手,把脸颊贴了上去。他指了指自己。
“约翰。”他说。
“园。”
“约翰。”
“余禾。”
“约翰。”他微笑,她也笑了。“约翰。”
“约翰。”
他点头。“没错。你呢?”他转而指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停顿了一下,说:“坎迪斯。”眼睛里有一点亮光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