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岛田良范从B报社的朋友口中打听到了《万叶集》法文译者今村敬介的消息。
据说今村现在住在广岛市内的D医院里,身体极为虚弱。不知道他的详细病情,也不知道他能否会客,或者即便能会客,是否可以在他面前提起以前的爱人。
中垣给罗丝打了个电话,告诉她这些情况。
“谢谢。每次都麻烦你……”
或许是中垣多虑了,他感觉罗丝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客气。
翌日,祥顺寺收到了一封信。信封背面写着熊本的地址和吉冈二郎的署名。但它似乎不是普通的信封,信件也足有周刊杂志那么厚。
“居然写了这么多?”
中垣满怀期待地撕开信封。然而,里面装的并不是信件,而是一份同人杂志,封面上用宋体印着“玉石”字样,大约有一百页。
杂志名为《玉石》,容易让人联想到“玉石混淆”这个词。这样的命名似乎有些草率。
吉冈没有回信,却寄来了一份杂志——中垣猜不透对方的意图。
“什么意思?”
他满心不解,随手翻开杂志的封面,打算浏览一下目录。结果夹在两页目录之间的一张对折的纸,倏然飘落到了他的膝头上。
中垣捡起那张纸。
那是一张信笺。中垣先看了落款处的“吉冈二郎敬上”,然后从头看了起来——
阁下的来信,在下已经拜读,也因此得知了西蒙.吉尔莫亚之女来日本,正在深入调查那件案子,如今似乎已经接近核心。吉尔莫亚夫妇围绕此事产生争执,在下亦有所察觉,抑或说略有猜测。然在下对吉尔莫亚之女不甚了解,故不知是否该以实相告。
一年前,在下以记者生涯中经历过的最大案件——马歇尔事件的相关记录为基础,在《玉石》杂志上发表了一篇题为《G的故事》的小说。此前在下前往东京,听说了吉尔莫亚于伦敦去世的消息,便萌生了将他的故事写成小说的念头。现在,在下将该杂志赠与阁下,代替回信,还盼一读。虽文笔拙劣,但在下所知,尽在其中。
阁下既与吉尔莫亚之女往来密切,想必对其个性亦甚为了解。阅毕此文,望慎重斟酌,再决定是否让其了解真相。
吉冈二郎敬上
这篇《G的故事》,就刊登在那本杂志的卷首。
中垣走到书桌旁,正襟危坐,开始阅读那篇小说。由于吉冈特别交代要慎重斟酌,所以他不敢有半点儿马虎。
小说内容如下——
听说S.G在伦敦死了。
当我从朋友那里得知这一消息时,说真的,我有点儿意外。我没想到,他居然还活着。
算起来,G也才六十来岁,说不上老。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虽然只有三十五六岁,但一副饱经沧桑的样子。总之,他的经历似乎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
G平日里话不多,是个安静的绅士。不过这一点并不是使他显老的唯一原因。他所经历的一切,与常人大不相同。坚韧与脆弱,本是两个相互矛盾的词,却在他的身上同时得到了诠释。除此之外,我找不出更合适的词汇来形容G的一生。
太强或者太弱皆是极端的人性。若说他是个脆弱的人,那么他不时展现出的可怕的坚强,或许就是脆弱的极致;若说他是个坚强的人,那么在碰壁的瞬间,也就会变得脆弱易碎。这就是物极必反的道理。
G是一名谍报员,在英国受过特殊的训练。他在中国上海从事谍报活动多年,之后带着同样的任务,于昭和九年(1934年)到了日本。
至今我仍怀疑,所谓的“间谍”这一职业,究竟只是一项单纯的技术活,还是一项必须要有强烈的爱国心支撑才能完成的工作。
G选择从事古董生意,以掩饰其间谍的身份。他在日本收购东洋的古玩,然后转手卖给欧美的收藏家。
后来,G在日本宪兵队接受调查时,曾做过专业测试。听说测试的结果显示,他对古玩的了解和鉴定能力,甚至在那些给他做测试的专家之上。如此说来,即便只是做一名纯粹的古玩商,其能力也足以让他大获成功。
如果说最理想的伪装是全心全意去做好一件事,那么为了不着痕迹,想来G应该拼命学习了不少古玩的知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本来就对古玩感兴趣,所以才选择了古董商这一职业作为掩饰吧。
总之,G这个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他放在店里的青花瓷,颜色深沉,似乎看不到底。我觉得,他也只适合做个古董商。
青花瓷虽然看上去淡雅简单,但随着光线的变化,会呈现出不同层次的色彩。同样的,G的内心,也存在着巨大的起伏。
到日本后,为了掩饰身份,他开始在神户经营古玩。不久,他感受到了强烈的光芒。就像青花瓷一般,他内心的色彩也发生了变化。
那道耀眼的光,来自一位名叫H的日本女子。
他们是在京都的一家古玩店里认识的。H是那家古玩店的店员,她有一位身患重病的爱人。为了给爱人筹措住院费,她一直在寻找合适的资助者。
H身上闪烁着特殊的光芒。
从一开始,她就对G坦白了一切。她曾经毫无隐瞒地和G说:“我想给他最好的,所以我需要钱。”
G得知H的爱人是不可能痊愈了,便期盼着自己的爱和时间能够解决一切。
“咱们结婚吧。”
以此作为交换条件,G接受了H的要求。
G本以为,住院费花不了多少钱。但H为了使她的自我牺牲发挥最大的效果,就让她的爱人接受了当时最高级的治疗。花费的金额,远远超过了G的预想。
我们无从得知,英国谍报机关的预算究竟有多少,但是当时的英国财政应该相当困难,所以想来也不会多。G开古玩店的资金自然也是来自谍报机关的,不管盈亏,都必须向上级汇报。
至于G在上报各项费用时是否掺了水,怕是难以查明了。
同时,他的秘密任务被妻子H得知。作为间谍,他的伪装技术几乎瞒过了所有与他关系密切的人。但是偏偏,H就是这样一个拥有敏锐的直觉,能够看穿一切的人。
身为日本人,H曾劝说G,希望他别再继续做英国人的间谍。
G并不担心H会告发自己,因为离开了G,H就无法再给她的爱人送去住院治疗的费用了。
然而让G感到烦恼的,是金钱方面的问题。
“多亏了我的工作,你的爱人才保住了性命。”
他曾经跟妻子这样说过。但是,毕竟他也无法长年负担超额的支出。
所以,G叛变了。
不,应该说,他想到了一个增加收入的办法——做一名反间谍,成为日本谍报机关的人。
当然,上级派人一直监视着他。不过,能够接近敌国的相关人员,对于间谍来说,未尝不是获得情报的有效手段。为了不使监视者起疑,他也会偶尔从日本方面获取一些情报。总之,他巧妙地瞒过了双重间谍的身份。
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H身上,既设法为H的爱人筹措了医药费,也满足了她的爱国心。
G背叛了祖国。他的行为,究竟是因为他内心的脆弱,还是因为他内心的坚强?至今我依然难以判断。
解决了经济问题之后,G又面临着其他烦恼。
对自己的叛变毫不介意,是否就意味着坚强?——我认为不是。
当时,我从B报社的政治部转到神户分局,受宪兵队的委托,成了日本谍报机关与反间谍G之间的接头员。
对间谍而言,与当地的记者处好关系,是极为自然的,尤其对方又是专门跑政治版的记者。
因为有些问题过于专业,我就不在此详述了。简而言之,我们主要是从事情报交换的工作。
就这样,我认识了G。
我知道G被收买做反间谍的事。对他来说,这似乎是一种耻辱。和我见面时,他总是低着头。尤其当我数钱给他的时候,他的头就垂得更低了。
“人生就像一条遇难的小船。”
有一天和G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突然说了这样的话,语调很低沉。
我猜不出他这话的深意,无法立刻回应他。
他又接着说:“任谁都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支配我们的就是一个接一个的偶然。个人的意愿根本不值一提。随波逐浪,即使风平浪静,也只能在海面上漂荡。”
这话富含深意,而且蕴涵着某些哲理。
“人生真的就难以自己把握吗?例如谈恋爱?”我问。
“人与人的邂逅,也是一种偶然吧。然而一旦爱上了,就再也不是自己能掌控的了……这株从偶然之根上长出来的树,会使人觉得异常辛苦。”他回答说。
为了尽可能地避开他人的耳目,我从来没有去过他家。但是,我很了解他。身为反间谍,他随时可能再次倒戈。或许他只是接到了英国方面的指令,为了方便收集情报,才故意假装背叛祖国的。因此,日本方面也从未放松过对他的监视和调查。
不过大致可以确定,他的叛变并非装出来的。而且在那次调查中,G和妻子H之间的关系也渐渐明了起来。
G期盼着能够用时间解决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H的爱人日渐康复,而悲剧也由此产生了。这样说似乎有些奇怪,但对G而言,那确实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悲剧。
一开始,H对G确实心存感激。但是当得知自己的丈夫是一名间谍后,她觉得自己受到的恩惠已经被抵消了,从此互不相欠。
G做英方间谍时,有一个名叫K的助手,是个法国妇人。G要倒戈,首先得说服K。
K是个美艳而风骚的寡妇。G为了瞒住自己叛变的事情,必须想办法堵住她的嘴,而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和她上床。因此,G假装爱上了K。
H从一开始就讨厌K,爱恨情仇,三人陷入了混战。
G为此烦恼不已。
原本对自己心怀感恩的妻子下意识地站到了和自己平等的立场上。而K的介入,又使妻子燃起了憎恶的火焰。再者,K抓住了自己的弱点后更是变本加厉。
同时,工作的事情也令他烦恼。
宪兵曾经跟我说,日本谍报机关与G之间总是不温不火,而G提供的也不是什么重大情报。宪兵命令我从G口中问出更重要的情报。具体而言,就是让他提供一些足以彻底破坏英国在日间谍网的情报。说得再直接点儿,就是让G说出他在日本的上司,交代该组织的具体情况。
“我知道你很为难,但当初已经下了决心,如果做不到,我们也会觉得很棘手的。”我对他说。
“一旦我供出了上司,任务就会被换掉。那么,我好不容易才掌握的门路也就彻底切断了。”G不愿这么做。
但是,比起将来G作为反间谍的利用价值,日本方面更注重的是设法扫清目前英国在日的间谍组织。
几天后,我对G下了最后通牒:“他们说,如果你再不说出你上司的名字,他们就要拘捕你了。”
这是宪兵的意思。
看着他苦闷的样子,我向他保证,只要供出主脑,便可保障人身安全。
“让我再考虑几天吧。”G没有立刻给出答复。
但是第二天,他就供出了M的名字。才一天的光景,他却已经憔悴不堪了。
种什么因便结什么果。G在决定做反间谍的时候,应该已经料到今天会出现的困境。同时,他也应该比较过当前的窘境和将来可能出现的困难。
或许当时G把事情想得太单纯,对未来可能遇到的困难仍掺杂着比较乐观的心态,然而事实却开始朝最糟的方向发展。
被他出卖的M,因为害怕泄露机密,封住了自己的嘴——他从三楼的审讯室窗户里跳了下来。负责审讯的宪兵一时大意,来不及阻止——M当场死亡。
我受当局的委托,不得不接手这件案子,也因此了解了一般人无法得知的内幕。但是,M跳楼的时候,我并不在现场。所以,对于这起自杀案的真相,我也不敢断言。虽然我平日与宪兵将校相交甚厚,但如此机密的事情,将校对我也守口如瓶。
我曾经怀疑M其实是死于拷问,宪兵为了推卸责任才说他是自杀而死的——这在当时并非不可能。
坦率地说,一开始,我对这件事只有三分怀疑,但后来这种怀疑渐渐膨胀。如今,自杀死和拷问死,已经达到了半斤对八两的程度。
我之所以会疑心渐深,是因为我后来得知G已经成了一个恶魔。
我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时候变成恶魔的。或许在他经历了一天的思想斗争、一脸憔悴地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变成恶魔了。
M遭到拘捕,G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因为如果不把G也抓住的话,就会引起英国谍报机关的怀疑。
以往是由我来负责G和日方的联络工作的。而G遭到日方逮捕之后,他也就不必再掩人耳目了,可以直接和宪兵沟通。
“请你们把M干掉。”
或许G曾经向日方提出过这样的要求。因为就当时的情况来看,M死了对G而言是最好不过的了。只要M为了保守秘密而死,G自然就能无罪释放了。同时,这也是永除后患的最佳方式。
就是因为事情的发展实在是太有利于G了,我才会不自觉地想到这种可能性。但我立刻又推翻了这种猜测——我坚信G不会这样做的。
而在发现G已经变成恶魔之后,我才觉得自己当时的否定简直就是无稽之谈。
M自杀后,G无罪释放,一名下层的中国留学生遭到遣返。
从那以后,日本谍报机关与G之间的接头员就换了别人。也正因为如此,我和G才建立了深厚的私交。
作为朋友,G邀请我去他家,我因而认识他的妻子H。
时光飞逝,一晃眼大战结束了。
不难想象,对G而言战争的结束意味着什么。
G是叛徒。叛徒必须遭到惩处——万一被人知道这件事的话。
战时,为了方便行事,G奉英国上级机关的命令,取得了日本的国籍。因此,即使当时就被证实叛国,他也会因日本国民的身份而受到保护。何况,当时两国彻底断交,英国政府也奈何不了G。
然而,G却希望能够隐瞒其反间谍的身份。
战后不久,G与英国的相关部门再次取得了联系。与此同时,他也把自己推进了一个困境,即一旦被人发现叛国,就会彻底身败名裂。
我曾经去G家拜访。说来惭愧,其实我是去要一些国外送来的救援物资的。G不在家,开门迎接我的是他的太太H。H很大方地给了我不少救援物资,却怎么也不肯接受我的钱。
“钱就不用了,不过我有话想跟你说。”
我本以为她是要找我发牢骚,于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在会客室里坐下了。
这处住宅,是在战火中幸存下来的。
“G要杀我。”H开门见山地说。
“怎么可能……”
我当时的反应是她八成在开玩笑,或者就是她发现G与K的事情,故意夸大其词。
然而H的话里听不出半点儿夸张,甚至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她告诉我,有一次丈夫忘了锁抽屉,她从里面发现了一只装有毒药的瓶子。她长年照顾患病在身的爱人,比普通护士还要了解各类药品。
当她问起这件事,G只是说:“做我们这一行的,一般都会准备这类药品的。”
“可能是你多虑了吧。”我安慰她道。
“如果我们夫妻像一般人家那么恩爱,也许我会相信他的话。可是,事实并非如此。如今我们两个,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H确实很美,否则G也不会明知她的心另有所属,却依旧对她一往情深。
可是,面对她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些窒息。不错,她实在太美了,美得没有半点儿瑕疵,使人找不到喘息的间隙。
她那生硬的措辞倒是和她很般配。
“是吗……”我随声附和了一句。
“你知道K吧?”她说,“K喜欢G。她是个单纯的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最近,她缠着G,让G和我离婚。”
“不管K怎么胡搅蛮缠,你们夫妻也已经走过这么多年了,哪能说断就断……”
我想让她宽宽心,连连安慰着,而她却不是那种轻易就能被说服的女人。
“K手里攥着一张王牌……她给G施压,威胁他要把叛变的事情告诉英国那边。我手里也有王牌,不过我只是希望他和K能彻底断绝来往。我和K就像拿着相同的武器在决斗一样,准确地说是在逼迫G。”
“G会受不了的……”我不禁同情起被两个女人用同样的武器紧逼不放的G来。
“你一定觉得G很可怜吧?”H仿佛一下子看穿了我。
像她这样毫无瑕疵的女人,心思也异常细腻。
“嗯,是的……”我只好承认。
“如果你觉得我是在折磨他,那你就大错特错了。这是一场战斗,而G也是个身经百战的战士。你似乎低估了G。”
“低估?”
“面对挑战,G绝不会轻易认输。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我不知道……”
“很简单。要么是我,要么是K……说不定,他会把我们两人都杀了。这绝不是夸大其词。我很了解G。他就像哈姆雷特一样,为自己该怎么做而烦恼上很长时间。但是,一旦下了决心,他就会不顾一切地勇往直前。日本收买他的时候,不也是这样吗?”
“这么说来……”
我想起了那个在一日之间变得憔悴不堪的G。他之后的行动,确实就像他太太所说的这样。
“他被两个女人用同样的武器逼上了绝路……他一定会想办法摆脱这样的困境的。所以我才说,他或许会杀了我。”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了M跳楼自杀的事。她的话,让我对那件案子的怀疑更加深了一层。
“怎么可能……”我再次含混地说道。
“没什么不可能的。”H斩钉截铁地说,“既然已经向他发起了挑战,我自然是抱着必死的心了。我晚上睡不安稳。虽然我们分房睡,但若他真对我起了杀心,那么门锁什么的,对他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这件事,我还没跟别人提过。因为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起来有些复杂。你对我们夫妻的事情很清楚,所以不必说太多就能明白……如果哪天我遭遇了不测,百分之九十是G下的手……或许G会设计得十分巧妙,但务必请你仔细调查。拜托了。”
看着她那张美丽的脸庞,我确信了一件事——这绝不是单纯的幻想。
“我答应你。”我诚恳地回答道,“但我希望这样的悲剧永远不会发生。”
“我也是这么祈祷的。只是G为了保护自己,会变得异常可怕。或许,他此刻正在犹豫杀我还是杀K。K对这潜伏的危机一无所知,还在悠然度日。真是个笨女人哪。她整日只知道哼着小曲,逍遥自在地活到现在。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更加担心自己。虽然笨女人更容易被干掉,但作为敌人,她并不可怕……如此想来,G要杀的就是我了。”
尽管谈论着这么恐怖的话题,她却保持着一贯的冷静。我甚至觉得,她的冷静比谈话的内容更让人毛骨悚然。
她接着说道:“或许你觉得我太冷静了,不过那也是有原因的。”
她再次看穿了我的心思。不过比起惊愕,我对她的话更感兴趣,于是连忙问道:“什么原因?”
“我知道,他暂时还不会对我采取行动。对G来说,目前还有一个更难缠的敌人,所以他还不会对我或者K下手。他曾经安慰我,说他打算和K撇清关系,只是时机尚未成熟,他需要一点儿时间来说服K——他也一定是这么跟K说的。K太笨了,骗她要比骗我容易得多。只要我们不出示王牌,大家就相安无事。”
“那么,G最大的敌人又是谁呢?”
“这个人你也认识。”
“哦?”
她露出美丽的牙齿,微微一笑。她的笑容,同样没有半点儿瑕疵。她收起笑容,说了一个人的名字。
的确,我和那个人很熟。
她说的人,就是当年收买了G的日本宪兵将校。因为战时他曾从事谍报工作,所以战后立刻就隐姓埋名了。
“很有趣吧?当年那个宪兵,居然也拿着和我们一样的武器,只不过他要的是钱。他恐吓G,如果不给钱,就把当年的事统统抖搂给英国那边。之前G已经给过他三次钱了。若要杀人,G一定会从那个宪兵开始,而我们则紧随其后。”
见她若无其事地说出“杀人”两个字来,我不禁感到后背一阵发冷。
不久,发生了一件真正叫我从头凉到脚的事情——那个宪兵将校被人杀了。
他被人用手枪打死在神户的废墟中。
那时战争刚结束,警力薄弱,类似的事件又层出不穷,这件事就被当成走私商贩因为内讧而起的仇杀。
但我很清楚杀害宪兵的人是谁。虽然我手头没有证据,但我知道,凶手只可能是G。我很了解那个宪兵将校的经历和人际关系网,除了G,没有其他嫌疑人了。
我立刻往G家里打了电话。
G不在家里,是他太太接的电话。
“那个宪兵将校真的被杀了。”
当时我的声音异常尖锐,而H的声音却异常冷静。
“我没说错吧?……接下来就轮到我了。嗯,我会留心的。但万一我遭遇了不测,请你能遵照约定,务必要把这事调查清楚。”
或许,她觉得我是记者,调查这样的事情乃是轻而易举的。
我根据自己的推理,以第一人称的口吻,为此事加上了一个结尾——
……杀了宪兵将校之后,我才明白自己有多冷酷。更可怕的是,我居然没有受到任何良心的谴责。我始终觉得,像他那样傲慢、卑鄙、贪得无厌的人,活该被子弹射穿心脏。
比起所谓的良心,妻子的话反而更能鞭笞我。
“再也没有人比你更懂得保护自己了。有必要吗?”
她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每次我都会说:“当然有必要。如果连自己都无法保护自己,还能指望谁来保护自己?我又不像某人,有恋人保护。”
只要我这么说,她就会沉默。
曾经我用生命去爱她,而如今我却用生命去恨她。爱与恨之间,仿佛只隔着一张薄薄的纸。不,或许是因爱生恨。一直以来,我都不忍去伤害她的感情,但我以为,那句话可能会伤害到她。然而事实上,她一直为自己能守护患病在床的恋人而感到骄傲,而真正受到伤害的却是我。
当初爱上她的时候,我以为即便要牺牲自己,我也心甘情愿。然而,那不过是自以为是罢了。我自私地想要得到她。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明白了这一点,我也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其实很简单——必须活下去。
小时候,当我坐在泰晤士河畔,遥望着铺着碎石的台阶和郁郁葱葱的果园时,我知道自己还活着。我有十多年没有回英国了。战争结束后,我把活着和回国联系到了一起。
我必须活着回到英国。不,应该说只有回到英国,我才能活下去——我在日本沾染了太多的污秽。
作为一个曾经从事过谍报工作的人,我深知这个世界向来赏罚分明。如果被人知道我曾经背叛祖国,这个世界又怎么会放过我?我要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手段,必须把那不堪回首的过去彻底埋葬。
有个白痴竟然以为,只要恐吓就能从我身上套到钱财。他不明白,这不单纯只是金钱的问题。只要能活下去,我可以不择手段。M事件就是前车之鉴。
于是,我收拾了那个白痴宪兵。
妻子立刻就发现了这事是我做的,而K还不知情。
她们都用和宪兵一样的武器来逼我。妻子说,如果我不跟K撇清关系,她就把事情宣扬出去;K也逼我和妻子离婚。
“你到现在还对那个日本女人恋恋不舍?”K说,“她非但不爱你,而且还养着情人。你打算忍到什么时候?”
“但是,她知道我的过去。如果她真的到处宣扬,无异于把我推进了地狱。”
“确实很头疼。难道就没好的解决办法吗?”K嘟着下唇说。
她嘟嘴的时候,看起来像个白痴,不过让人觉得很可爱。
“除了你们俩,还有一个人知道我的事情。你还记得吗?就是当年收买我的那个日本人……那个宪兵将校……”
“哦,就是那个被杀掉的……幸好有人把他收拾掉了。”
“其实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我。”
“啊?”K倒吸了一口气,惊愕不已。
但是,她表现出来的只是吃惊,而没有任何恐惧。
妻子却不同,即使我没有亲口告诉她这件事,她也很清楚杀害宪兵将校的凶手是谁。她因此对我满怀恐惧,无时无刻不在提防我。然而她似乎并不打算逃走,而是决心要和我战斗到底。
如今,知道我秘密的,只有妻子和K两个人了。妻子小心谨慎,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而K显然还不明白知道我的秘密是件多么危险的事。即便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也依旧没有觉察到身边潜伏的危险。
“我说,”K压低嗓门对我说,“反正都已经做掉一个了,做掉一个和做掉两个不是一样吗?……我是说你太太。”
最后一句话,纯粹就是画蛇添足。她似乎以为若不把话讲明,我就不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正在计划做掉第二个。”
“是吗……也只有这么做了。”K不住地点头。
她的迟钝让我震惊。她似乎根本就没有想过,干掉第二个之后,我就会把目标转移到第三个上。
“不过这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故意皱着眉头说道。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干掉那个宪兵将校了吗?”
“你想想看,她可是我的妻子。而且,大家都知道我和她素来不睦。要是她在这个节骨眼上被杀的话……十个人里,起码有九个人会怀疑我。我和那个宪兵将校的关系没几个人知道,但我和我妻子,情况可就大不相同了。你说呢?”我费劲地解释道。
K似乎正在脑海里整理我刚才的话,以她的智力,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清楚。片刻之后,她说:“也就是说,只要你没有嫌疑就行了,对不对?”
“当然。”
我慎重地回答道,尽量不让自己的声调中透露出轻蔑的语气。或许面对她这样的笨女人,我根本就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那你不要出现在现场就好啦!”K激动地说,“只要你不在她身边,就不会有人怀疑你啦。到时只要你不在神户,或者找个远点儿的地方,比如东京啦,不就没问题了吗?”
“不留在神户的话,我怎么杀她?”我说得很直白,因为不这样,她就无法理解。
“不一定要你亲自动手啊。”K兴奋地说道,肩头不住地颤动着。
“不一定要我亲自动手?”
我已经猜想到了她脑海里的全部计划,我故意反问,不过是为了配合她。
“我来动手吧!”K探身说道。
“你行吗?”
“小菜一碟……你太太睡前不是都会吃安眠药吗?我可以趁她半夜睡熟的时候动手……到时候你找个借口到东京去,只要事先把钥匙交给我就行了。”
“是吗?可是还有很多问题。就算我妻子睡熟了,家里也还有女佣。”
“这些问题我早就想到了。”K迫不及待地说,“你给她放个假,让芳子回老家去不就行了吗?”
“嗯,这倒是个办法。不过我手上没有枪,杀了那个宪兵将校之后,我立刻就把枪处理掉了。否则警方只要拿子弹和手枪一对比,就会发现是我干的。”
“我没打算用手枪。只有你们男人才会用那么暴力的手枪杀人。”
“那么女人是怎么杀人的呢?”
“放火。”
“放火?”
“对。趁你太太睡熟了,我就在房子周围浇上汽油,然后点火。就算没吃过安眠药,恐怕也逃不出去。汽油这东西烧得很快,等消防车赶到的时候,估计早就烧得片瓦不留了。”
我凝视着她的脸。
她一脸得意——实在很难形容。我感觉松了口气,与其说有种奇怪的悲壮感,不如说有些困惑。
“可我还有个女儿。”我说。
“哦,你说小R啊?”
直到这时,K似乎才刚想起了我那个即将满五岁的女儿。她思考了几秒钟,问道:“你很爱小R吧?”
“那是当然。她可是我的亲生女儿啊。”
“那你就让芳子带她一起走好了,反正她平日也一直黏着芳子。”
“说得也是。以前芳子也带她去过有马,还在那边住过一晚。”
“那一切就很自然了。就这么定了。现在没什么问题了吧?”
恶魔的诱惑——不过K还称不上是恶魔。况且,整个事情的发展并不是K在诱惑我,而是我故意在诱惑她。
“接下来就是何时动手的问题了。”K说。
我担心她会把事情搞砸。要是我们合谋的事露馅儿的话,我就彻底完了。
“不会有事吧?”
“没问题啦。”K咯咯地笑着答道。
她的笑容纯洁得像个天使。
看到她的胸有成竹的样子,我放心了不少。
虽然她曾经一直从事比较基层的间谍工作,但毕竟也做了不少危险的事,而且从未失手过。她能够如此顺利,原因之一就是她从不把谍报活动当成是一种工作。她只会按照别人安排好的计划去做事。如果总是纠结于意义或者效果之类的问题,心中就难免会产生疑惑,反而更容易失误。
对于杀害妻子这件事,K没有半点疑惑。她绝不会把杀人这种事放到道德角度上去思考。她会毫无顾忌地勇往直前。
还在做间谍的时候,我也从未担心过她。她行动起来敏捷得像只豹子,并且从未有过任何疏漏。
“什么时候行动?”K问。
看样子,她似乎很期待那天的到来。
“总之,等我到东京去再说吧。”我回答说,“平常没事跑去东京的话,反而会招来怀疑。反正早晚要去的,你就再等等吧。”
“也是。”K嘴上虽然这么说,但看起来似乎有些不满。
“宜早不宜迟。”我暗忖道。
眼下她干劲十足,要是把事情拖得太久,说不定会使她的决心动摇。做间谍活动时,只是纯粹的工作,而这一次却与她自身的利益相关。
关于将来的事,我觉得应该提前和她说清楚才行。
“即便我妻子死了,我也不能马上和你在一起。”
“为什么?”K嘟着嘴问。
“因为别人会怀疑到你头上。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应该能明白吧?”
K用手摸着额头道:“也是。要是立刻就走到一起,确实有些让人觉得可疑。”
“至少等上两年吧。”我说。
当时,我正在做与驻日美军的民政关系相关的工作,每个月都会去东京出差。
那天在东京,我特地叫了几个朋友打桥牌,制造不在场证明。我努力使自己的精神集中在眼前的输赢上。
作为一名间谍,我曾受过不少严格的训练,学会了如何舍弃情感。然而当妻子死于火灾的光景突然浮现在我脑海中时,我不禁感到一阵慌乱。为了把这种想象从脑海中驱逐出去,我一心专注于牌局。
人们都说,赌博的时候,如果内心失去平静,就难以获胜。这话一点儿也没错。那天夜里,我一直都在输。
“牌局上发挥得这么糟糕,会不会也引起别人的怀疑?”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我很想打赢,但结果恰恰相反。
“别着急。”见我输得那么惨,同伴们不住地安慰我。
“我不着急。”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清楚,谁都能看出我当时的异样。
对于一名间谍而言,不露声色是极为重要的技巧。我自以为对这门技巧早已驾轻就熟,那天夜里却有些坐立不安,差点儿穿帮。
事实上,案发以后,谁都没有把我的失态和妻子的死联系到一起,是我多虑了。当时,朋友们都一门心思地关注着牌局。在他们看来,我的焦虑不过是牌局上司空见惯的情绪。
我们一直打到深夜,而且没有要休息的意思。
凌晨三点半左右,那件案子的消息,从神户经由我出差的事务所,传到了我的住处。
听到电话铃声,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不,应该说是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是唯一一个预料到会有电话的人,同时也是受电话铃声惊吓最严重的人。
“不行,现在还不能惊慌……再不愿意也不得不面对那件事。”
铃声响起时,这个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拼命压抑着因恐惧而颤抖的身体。大家都注视着我。必须等接完电话之后,才能表现出自己的失态。
“搞什么啊,这都几点了!”坐在电话机旁的朋友拿起电话听筒。
“G,找你的。不知道什么事,只说是从神户打来的,有急事。”
“什么事呀?”说着,我偏过头。
这样简单的一个动作,都已经使我异常费劲了。
之后的事已经不需要演戏了——我感觉脸色好像一下子刷白了,眼前一阵眩晕,接着踉踉跄跄地倒在沙发上。
“出什么事了?”
不记得当时是谁问的,也可能不止一个人这么问。
“家里……起火了。”我痛苦地回答道。
“什么?要紧吗?您夫人和令爱没事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知是谁把水杯送到我嘴边。我闭上眼睛,感觉到有液体流进嘴里。
一股白兰地的香气。
朋友们帮我安排了回程。清早有一班飞往大阪的军用机,对方答应让我搭个便机。
“必须活下去!”
坐在飞机上,听着引擎的轰鸣,我在心底呐喊着。
在这之前,我无数次地预习过自己该有的表现——我必须扮演一个整天悲叹度日的丈夫。而实际上,正如在东京听到噩耗的那一刻一样,我根本就不需要演戏。
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看到妻子的尸体时,我感觉两腿发软,幸亏身侧的朋友扶着才没有倒下去——那是一具被烧得漆黑的尸体。看着那具尸体,我感觉自己的心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化作灰烬,然后被风吹散。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唯有我自己似乎偏离了原先画好的轨迹,成为一个意外——
首先我害怕见K。
其次,我要活下去——尽管这是我的最高原则,但思考活着这件事,却让我觉得比见K更可怕。
K来吊唁的时候,我想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她说了一番安慰的话,然后轻声说:“最近一段时间,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了。”
听到她这句话,我终于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
从看到妻子遗体的那一瞬间起,我知道,活着对我来说,已经不再是回国这么简单的事了。活着,变成了对自己的惩罚。不久,我带着女儿去了东京,去过自我惩罚的生活。
总有一天,我要回到泰晤士河畔去,只是归期要往后延迟一段时间。
惩罚也许永远不会有结束的那一天。
这么说,是否过于矫情?
间谍的心,永远冷如寒冰。
可是,一个背叛祖国的间谍,就像一只离群的羊,已经无法使自己继续冷酷下去。如果只是因为我策划杀害了妻子就觉得我冷酷无情,实在是大错特错。
然而,那颗寒冷彻骨的心,并没有因为这番自我安慰而变得温暖。不知何时,它已经彻底化作了灰烬。只要稍稍一动,它就会灰飞烟灭,所以我只能静静地待着,一动不动。
这一次,我在妻子面前一败涂地。然而奇怪的是,她毫无抵抗的态度,反而让我觉得有些不满足。
毫无感觉——
《G的故事》就此结束。
但是,结尾处却写着“未完”两个字。
在最后一页夹着一张信笺。上边写着——
此小说(或许不能算小说)尚未完成。在下本打算写G之后的痛苦,但写至此处,思绪已乱,不得不暂时搁笔。
虽为虚构之物,亦与真相相去无几。
在下是第四个知道G的秘密的人,但G将在下视为知己,对在下极为信任。G搬到东京之后,在下曾与他见过面。他的状况与谈吐,都使在下相信,此故事未必尽是虚构。
另外,在下还想补充一句:K后来男女关系复杂异常,与她和G相恋无果怕是有莫大的关联……
看完《G的故事》,中垣觉得最好别让罗丝看到这些。中垣总觉得,这里边写的事情,罗丝或许已经隐隐约约觉察到了。但无论如何,那也是罗丝的想象。然而要是加上这篇小说佐证,对罗丝而言会不会太残酷了?即便现在罗丝心中有许多不祥的预感,但还可以抱着一丝希冀——或许事情并非如此。
罗丝正是靠着这一丝希冀才挺到了今天。
从罗丝最近的状态来看,她似乎陷入了某种困局。
虽然《G的故事》也只是吉冈的想象,但如果他们二人的想象一致,不就等于证明那就是事实了吗?
中垣想着,把那本杂志塞进了包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