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林坊的孔雀堂古香古色,但外表似乎刚刚改装过,安装着明晃晃的玻璃窗。
假如这屋子的大门很陈旧的话,罗丝进门时或许会稍稍有些犹豫。可是,那道擦拭得锃亮的玻璃门,却像是在召唤她一样,连罗丝自己都没想到会如此平静。
看到罗丝走进来,坐在账房里那个长脸的半老男子似乎有些惊慌,不停地眨动着镜片后的小眼睛。
“我们想见立花太太。”中垣跟在罗丝身后进了门,冲着那男子说道。
“请、请问两位有什么事?”对方结结巴巴地问道。
“这位是罗丝.吉尔莫亚小姐,是你们老板娘的亲戚。您只要通报一声,立花太太就知道了。”
“亲戚?”男子拼命摇着头,“老板根本没有亲戚。居然说自己是老板的亲戚,这、这可真是……”
“她是立花太太的姐姐的女儿。”中垣解释说。
“没、没有的事!胡、胡扯!……老板根、根本就没姐姐。”
“那就奇怪了……”中垣扭头看着罗丝,表示不解。
罗丝猛然一点头,迈步上前说:“请您通报一声,就说立花久子的女儿想见她。”
“不、不行。”对方把算盘珠子拨得“噼啪”直响,“两位请回吧,请、请回吧。这、这里和你们没半点关系。”
罗丝和中垣对望了一眼。虽然他们并不清楚眼前这人的身份,但很明显,这人异常恼怒地想要把两人赶走。
“会不会是阿姨在报上看到过我的名字,交代掌柜,要是见了我就直接把我给赶走?”罗丝暗自揣测。
回想起刚才进门时,对方眼中瞬间闪过的惊慌,她更加坚信自己的猜想——或许当时他正在思考应对之策。
对方的态度,反而激发了罗丝的斗志。好不容易遇上一个憎恨母亲的人,无论如何,都要见一见。
“善吉,她是我外甥女。让她进来吧。”身后传来说话声。
罗丝和中垣不约而同地扭过头去。只见一位身穿和服的中年妇人,站在两人身后。
立花康子转过身,背对着办公室,拉开隔扇进了里屋。
“确实和姐姐很像。”康子看了罗丝一眼,心中想道。不光是外表,就连那种上前一步,用挑战的口吻对广川善吉说“请您通报一声,就说立花久子的女儿想见她”时的态度也很像姐姐当年。
孔雀堂里有一间西式的大客厅,大部分客人都被安排在这间西式客厅里会面,只有极少数特殊的客人才会被带到里边的小客厅里。
康子吩咐女佣准备坐垫。
掌柜广川善吉追到走廊上,畏畏缩缩地问道:“太太,在大客厅谈不行吗?”
“让他们到这边来。”康子用冷峻的口气说道。
“哎。”善吉缩着脖子退下了。
康子一直站着,等着罗丝和中垣进屋。
“态度得温和些。”康子默默告诫自己。她留意到从刚才起,自己的脸就有些僵硬。
除了中学时代倾心于今村敬介之外,康子的生活从未有过半点波澜。近来,她对这种过于平淡的人生突然感到抵触。如今已年过半百,不再期待生命会再炽烈地燃烧起来。尽管如此,她仍感到焦虑,觉得自己应该做些能在灵魂深处留下烙印的事。
罗丝的出现,或许就是一个机会。
“请进吧。”
康子把罗丝迎进屋里,微笑着示意对方坐下。但她感觉自己的眼睛没有笑,便用小指抹了抹眼角,试图掩饰。
“前些日子,我在报纸上看到过你的名字。”康子跪在垫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笑着说道。
“是吗。”说着,罗丝低下了头。
“真美。”康子看着罗丝晶莹白皙的面庞,暗自感叹。
她突然明白了自己想要做什么——
“姐姐曾经从我手里抢走了无数东西——包括今村敬介……但是,现在我要把一切都抢回来——包括姐姐最爱的女儿,这个漂亮的女儿……”
罗丝抬起头,一脸坚定。
康子在罗丝的眼睛里找到了姐姐的影子。
“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问,有关我母亲的事……您和我母亲,还有今村先生,我略有耳闻。今天冒昧前来打搅……”罗丝看着康子的眼睛说道。
“我正准备到神户去看看你呢。”康子眯着眼睛说道。
话音刚落,她突然回想起来,姐姐说话的时候,也喜欢盯着人的眼睛。康子被姐姐强大的气场压倒,总会不自觉地眯起眼睛。现在,康子又无意间重复着往昔的动作。
“是吗?”罗丝说道,“我对母亲没什么印象,不过听说,她是个问题很多的人。来日本不到一个月,也见过一些认识我母亲的人,只是听到的都是赞美之词……我想了解真相,所以才决定来找您。听说您憎恨我母亲,我想或许能从您这儿打听到母亲的真实面目。”
“我不恨她。”康子说道。
可是,在罗丝目不转睛的凝视下,康子无法继续含混敷衍下去。
“其实当时……”康子连忙补充道,“老实说,我确实有一段时间很恨你母亲。不过,那都是三十五年前的事了,如今已经淡了。近来,我有些想念你母亲……或许就是这种想念,让之前的不愉快烟消云散了吧。”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罗丝问道。
罗丝的母亲自十九岁离家出走之后就再也没见过妹妹。听说,眼前这位阿姨只比母亲小一岁。那么算起来,如今也已经五十三了。阿姨脑海中的母亲,还只是个不满二十的小姑娘——听说阿姨没有孩子,但以她的年纪,如果有孩子的话,应该和罗丝差不多大。
面对这样一个小姑娘,实在是无法一辈子恨下去——罗丝很快就想明白了这一点。但是,这种情感上的隔阂,究竟是在何时消失的呢?
“什么时候……”康子被问了个措手不及,不知该如何回答,因为她自己也不清楚。实际上,她还无法确定心中那股恨意是否已经消失。
“很早以前的事了。”康子灵机一动,回答道,“早到我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是吗?”罗丝的语调中带着一丝失望。
“不过有一点……”看到罗丝失望的样子,康子感觉到一种莫名的责任,让她总想再补充两句。
“什么?”罗丝眼中闪烁着光芒。
“你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从小就生活在她的光影之下。或许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压力吧,我总有些怕她。姐姐实在太完美了……即便到了今天,我也依旧有种被姐姐压迫的感觉。这已经变成一种习惯了。不过不能怪你母亲,是我自己太懦弱。”
康子避开罗丝的目光——她在心里暗暗点头,告诉自己这一切全都是真实的。
突然,康子的眼里涌出了泪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流泪。
康子一时忘记去擦拭,直到泪珠滑落到唇角时,她呜咽了起来。
罗丝赶紧靠近康子。
康子把脸埋在罗丝的肩头,轻轻抚摸着罗丝的背。
“阿姨……”罗丝轻声叫道。
“没事了,没事了。”康子哽咽着连连说道。
中垣不知道自己该看哪里才好,一会儿抬头望望天花板,一会儿又扭头望望旁边。突然,他看到隔扇外闪过一个人影。
“谁在偷听?”中垣想起那个态度怪异的掌柜。
两个女人手握着手,凝视着对方。
康子有一种乘着大浪,冲上高空的感觉。
这就是她期待过无数次的人生的巨浪——这样的飞跃,让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过世的姐姐,就是不停地从一个浪尖跃到另一个浪尖——这令康子羡慕不已。而如今,康子也终于乘上了这样的浪涛。
“如此,人生就再没有任何遗憾了。”
当天晚上,罗丝和中垣在孔雀堂留宿。
康子的丈夫人很好,待罗丝他们也热情。吃晚饭的时候,他讲了许多制作点心时的趣事。但不知为何,罗丝总觉得阿姨似乎对姨父不太满意。
“阿姨是个追求浪漫的人。姨父虽然人好,但缺少一种浪漫的情调。”罗丝如是观察着两人。
饭后,康子邀请罗丝一起泡澡。
泡在澡盆里,康子一边轻抚着罗丝,一边叹息道:“真美。”
泡完澡,罗丝和康子并排在屋里铺好床躺下,准备休息。
“过两天,我打算到神户去一趟。你去拜祭过你妈妈了吗?”康子躺在床铺里问道。
“还没有……之前发生命案,一时没法平静。”
罗丝的母亲长眠在神户再度山修法原的外国人公墓里。从神户坐车过去,也就三十分钟左右。若想去的话,随时都可以。罗丝一直没去拜祭,与其说是因为内心不平静,不如说是因为她还没弄清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她想和母亲好好聊聊,而不只是为了走形式才去拜祭。因此,她必须事先多了解一些。
“那,下次我到神户时,我们一起去吧。”说着,康子伸出了手。
罗丝也把手伸到棉被外。
两只手握在一起的瞬间,罗丝感觉阿姨的心情,似乎顺着手臂传到了自己心中。
“好像什么东西失而复得似的。长久以来,她每天重复着相同的事,过着相同的生活。我的出现,使她打破了这种单调的日子。她是为此而感到兴奋吧。”
罗丝渐渐明白了阿姨的心情,尽管感觉还比较朦胧。
“妈妈一定会很开心的。”罗丝说道。
“一过五十,我就经常会有这种想法。”康子顿了顿,之后又叹了口气,“你妈妈虽然只活了三十几年,但她的人生却比我要充实许多……什么长命百岁,活得越久越无聊啊,尤其是空洞无物的生命……就像我这样。我真想到你妈妈墓前跟她说——姐姐,我好羡慕你啊。她把一生的经历浓缩在短暂的三十年里,人生的分量可比我这五十三岁的人生还重呢……”
罗丝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开始分析起了阿姨的心理——更年期精神上的动摇。到了五十三岁,阿姨已经很难再充实自己的人生了。无意中,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个突然出现的外甥女身上……
罗丝闭上眼睛,想把这些分析统统赶出脑海。
想起见面之初阿姨和外甥女两手相握时,阿姨连连说“没事了,没事了”。
那一句简单的话,似乎让之前的一切全都烟消云散了。这就是超越了理性分析的日式处理法。当时,罗丝没有任何抵触情绪,完全被融化在那种气氛之中。
“阿姨……”
罗丝又轻轻叫了康子一声。不然,她爱分析的老毛病又要犯了——必须压制这毛病。
“说真的,”罗丝闭着眼睛说,“其实我想听您批评妈妈。”
“你这孩子真奇怪。为什么呢?”康子问道。
“之前见到母亲生前的一些朋友,他们都只是一个劲儿地夸妈妈。”
“那是因为你妈妈很了不起。”
“是吗?昨天我在汤涌温泉的时候,碰到一个叫伊泽的老先生。他也一直夸妈妈,没一点意思。”
“伊泽?……汤涌温泉?”
“嗯。阿姨应该也认识他吧?”
“我上学的时候就认识他了。高中时,伊泽就一直很喜欢你妈妈。”
“哦,是吗?”
“大家都喜欢你妈妈。她总是把什么都带走,从不留下。”
“她这么厉害?”罗丝睁开了眼睛。
“因为她只顾自己啊。”
罗丝终于听到了一句听似责难母亲的话。
但是阿姨立刻又补充道:“这才是真正的活法。人都应该这样。我一直都在顾忌周围的人,等明白这一点,都已经是五十多岁的老太婆了。”
罗丝感觉阿姨的手心出汗了。
翌日,罗丝和中垣乘坐下午两点十四分的特快列车第二“雷鸟号”,从金泽出发。
康子送两人到车站。
列车渐渐远去,消失。
康子突然觉得全身乏力。她自言自语道:“这大概就是虚脱吧?”
那些平日里熟悉的金泽街道,突然让她觉得无比讨厌。
“真想摆脱这种平淡如水的日子。”
前一阵子到伊泽那里去,她嘴上是为了打听今村的消息,其实心底涌动着一股想见今村的冲动。
“可惜我和姐姐不同。我就算是离家出走,也还会回来的。说什么打破单调——也只是说说罢了。”康子很了解自己的个性。
再说,即便去见了今村,恐怕也只能留下伤心的回忆。幸好在这个节骨眼上罗丝出现了——康子的生活似乎开始有了旋律。
回孔雀堂的路上,她顺道去了一趟伊泽家。
伊泽先生卧病在床。
为了不打搅到他,康子和伊泽太太就站在门口聊了两句。
“我听说,你先生前天去了汤涌?”康子问道。
“是啊。是松崎打电话约他去的,多喝了两杯,着凉了。”
伊泽似乎没有把他和罗丝见面的事告诉妻子,不然,伊泽太太见了康子最先说的就应该是这事了。
“那可要多多保重啊。”说完,康子便离开了伊泽家。
“奇怪。”
回家的路上,康子感到疑惑。
听罗丝说,当时似乎是伊泽主动约学生去汤涌温泉的,而伊泽太太却说是受学生的邀请。
究竟是主动邀请,还是受人邀请?这可是完全相反的两种情况。
罗丝应该不会听错。当时学生到罗丝的房间去叫伊泽吃饭时说,这次难得老师主动邀请,下次换学生回请老师之类的话。
“其实都无所谓了。”
康子把这些琐碎的烦恼抛开,她思考着更重要的事。
回到孔雀堂,康子发现信箱里有一封快件。取出来一看,信上只有收件人康子的名字,却没寄件人的地址,只在背面写了“PPP”三个字。
“好奇怪。”康子盯着那三个“P”看了一阵,再度把信封翻到正面。
“立花康子”和收件人的地址都写得方方正正的。很明显,对方不想让康子从笔迹上认出自己。
邮戳上的日期是昨天,寄信地点就在金泽市内。
店里只有两名女店员在整理账单,广川善吉父子不在。
康子在椅子上坐下,拆开信封。
这是一张没有分行线的白色信纸,开头写着“立花康子女士”几个字。和信封上的字一样,看不出任何笔锋。整封信里就只有这几个汉字,其余的都是片假名。
你了解罗丝是个怎样的女人吗?如果你还不了解,最好少和她来往。别看她长得漂亮,性格温和,但她绝不是盏省油的灯!她会出现在你面前,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的。她的目标,就是你和孔雀堂。
罗丝身边的人,总会遇上灾祸。你知道吗?在神户被杀的法国女人就住在罗丝隔壁。那就是被罗丝盯上的下场。
如果你想保住性命和财产,就别再和罗丝来往了。
假如你不听忠告,迟早会遭遇不幸的,或许恐怖的事情即将发生。
……
全篇都是片假名,实在难读。康子仔仔细细看了两遍。
这时,广川善吉回来了。
“善吉,你上哪儿去了?工厂吗?”康子问。
“嗯,从工厂回来时顺道去了趟电报局,发了通电报预定红豆……这次是辻原商店……”善吉弓着腰回答道。
“对了,善吉,你觉得罗丝这个人怎么样?”
“我觉得对她还是多留个心眼儿吧。”善吉回答说,“她不知打哪儿突然冒出来……我感觉她有问题。”
“你就别瞎操心了。还有,收起那些无聊的小把戏。”
康子说着把信放进怀中,进了里屋。进门前,她又转过头来,对善吉说:“片假名用在打电报的时候就够了。你不觉得读起来很费劲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