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远景

翌日上午,中垣照道和罗丝在神户远东酒店的大厅见了面,之后到十一楼的摩天餐厅一起进餐。

坐在餐厅里,山海美景尽收眼底,一览无余。

港边漂着重油,但从十一楼俯视,海面上的些许污迹,仿佛已消失不见。

“港口可真美啊。昨天上岸的时候,我还觉得到处都是灰尘呢。”中垣望着窗外说道。

“是距离的缘故吧。”罗丝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然后猛然发现自己的话意味深长。

了解父母的事情,其实是在接近过去。有些事情,从远处望去,或许很美,而一旦接近,丑恶和污秽就会变得无可遁形。

或许,在面对过去时,最好也只是把它当成远景来眺望。

昨天鲁桑太太的态度,也许就是一种告诫,告诫罗丝,走得太近,过去的污秽也就越清晰。

罗丝想起了昨天上岸时在丁坝上看到的景象——起重机吊起船舱里的木箱,重重地放在水泥地面上,立刻扬起白色的尘埃;渗着重油的海藻在海面上漂浮着。

罗丝告诉自己,必须正视现实。对现实熟视无睹,那是整日沉浸在梦想中的少女干的事情。如今自己早已过了天真地追寻梦想的年纪了。

丁坝的现实,还有过去的现实——不管摆在面前的是哪个现实,罗丝都会拿出勇气去直面。

中垣照道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同样的景象——但是,他心中所想的,却与罗丝完全不同。

“那就是生活……而我,似乎并没有在生活着。”

看着那些在港边来回奔忙的人,中垣的心中涌起了一丝羡慕。他也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生活着的人。为此,他必须先找点事做做。

罗丝委托自己去办的事,姑且不论它是否散发着生活的气味,但至少,这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

中垣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纸条。

那张纸条上所记录的,就是他从祥顺寺的岛田那张“资料卡”上抄下的信息。中垣希望以此为起点,开始做点事情。

“嗯……您上次拜托我的那件事,有点线索了。这张名单上的人,与当年的马歇尔事件有关,其中有几个好像就在神户。”

“那倒是很近很方便呢。”罗丝接过纸条,扫了一眼道,“这个是中国人?”

“嗯,我还在电话簿上查到了他的住址。这个叫王慎明的人在荣町二丁目开了家店,但住在六甲。”

“去找他之前,我想先到自己出生的那个家去看看。”

“不是已经烧毁了吗?”

“嗯,与其说是自己出生的家,不如说是自己出生的地方吧。”

“地址查到了吗?”

“已经记在笔记本上了。或许那地方已经盖起了新的房子,但我还是想到那附近去走走。”

中垣很理解罗丝的心情。

自己出生的地方——

想到那里去看看,这绝不只是单纯的少女情怀。毕竟罗丝自五岁搬去东京,一直到这次来日本,中间不曾回过神户。

“我来埋单吧。不过下顿可就得劳您破费了哦。”用餐完毕,罗丝站起身来说道。

在收银台付了账,她从包里掏出笔记本问道:“这地方很远吧?”

一名约摸四十岁、餐厅经理模样的男子看了一眼笔记本上写的地址道:“不远,坐车过去,也就五分钟左右吧。不过这地址应该是很久之前写的吧?”

“嗯,是啊……街道改名了吗?”

“嗯。您地址上写的‘神户区’,如今已经改名为‘生田区’了。不过街道的名字倒是没变。”

罗丝又向他请教了路线。

“先坐车到中山手一丁目的电车站,然后沿着十字路口北面的路一直走到尽头。那条路是北野町三丁目和四丁目的分界线。路东侧靠近三丁目的街角处有个派出所。只要到了那里,应该就能找到你要去的地方了。”

“连地名都改了呢。”坐在车上,罗丝喃喃自语道。

她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过去究竟有多么遥远。

下了车,中垣一个人去派出所打听情况。

一名矮个子的巡警热情地告诉他:“您是要上麦克唐纳德家去吧?我记得他家主人好像到印度出差去了啊。不知道他家太太在不在家。早上他家太太出门买东西,还路过这儿呢。”

巡警对附近的情况似乎了如指掌。

罗丝要找的地方就在小巷的巷口。她走进小巷后不久,停下了脚步。

“我好像想起来了……虽然还有些模糊,不过我记得,小时候,大人总是一遍遍地提醒我,要我从巷子走上大街之前,一定要停下脚步,看看有没有吉普车开过。”

说完,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无数次的提醒,最终化作一层薄薄的膜,残留在她内心深处。

“啊,就是这里了。”

中垣沿路确认着门牌,最后在一栋洋房外的黄铜门牌上,发现了两人所找地址的罗马字。

“看样子已经建了很多年了啊……”看着红漆铁门,罗丝压低嗓门儿说道。

虽然洋房是在火灾之后重建的,但已经没有半点崭新的感觉了。她再次体会到,过去与自己之间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中垣叼着香烟,靠在离罗丝几步远的电线杆旁。他知道,此刻最好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洋房四周围着白色的金属网围墙。透过金属网,可以看见干净整洁的庭院,里边整齐地种着一排排红色和黄色的花草。

罗丝环顾了一下四周。

“我还隐约记得,当时这里到处都是空袭后的残迹。有幸躲过空袭的人家,实在屈指可数……”

“战争刚结束的时候,都是那样。现在这里已经密密麻麻,都是房子了。”

中垣点燃了香烟。他总觉得,自己待在这里会妨碍到她。

“罗丝小姐,不如您一个人在周围走走吧?”

“我一个人?那您呢?”

“我去下派出所。那里的巡警似乎知道不少,我再去找他问问情况。”

“也好。”罗丝想了想,说道,“那就劳烦您去一趟吧……我先去走走,就一会儿。”

中垣转身向派出所走去。

之前那名巡警看到中垣,眯着眼问道:“麦克唐纳德太太在家吗?”

“不知道。您说她丈夫不在,我们就没有去冒昧打搅,反正也没什么急事。”中垣一边说,一边走进派出所。

“听说再过一个星期,麦克唐纳德先生就回来了。”巡警说道。

巡警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很亲切,虽然看起来不老,但头发已花白,估计年过五十了。

“其实未必非找麦克唐纳德先生不可。”中垣说道,“我就是想找些长年居住在神户的外国人打听些情况罢了。”

“哦?你是报社的人?”

“不,是杂志社……东京的……”中垣有些闪烁其词。

“既然如此,那您也不必再去找麦克唐纳德先生了。他到日本不过五年。”

“是别人给我介绍的……可能给我介绍他的人,也不是很了解情况吧……除了他之外,还有谁比较合适吗?”

“嗯,倒也不是没有。要不,我给您介绍一个?”

“那就拜托您了。”

“谁好呢?”巡警拿起电话听筒,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

“这附近有些外国人已经在日本生活了五六十年了,不过还是尽可能给您找个善于讲述的吧。嗯……就找波马瓦尔先生吧。他已经年过七旬,是法国人,不过在日本出生,日语也说得很地道……对了,请问您贵姓?”

“我姓中垣。”

“在哪家杂志社?”

“这个……其实我不属于任何一家杂志社。我就是一名自由撰稿人。”

“自由撰稿人?”

外国人聚居地的派出所警察,似乎也不太明白这些新兴的外来词汇。中垣只好换用更为浅显易懂的话来解释。

“就是自己写稿,然后给各家报社或者杂志社投稿。”

“哦,这样啊。”

巡警一脸不快地瞪着中垣,那神情似乎在说,原来那些整天胡说八道、瞎扯一气的自由撰稿人,就这副模样啊?或许,巡警已经开始对中垣起了戒心。

“不过您放心,我从不写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我写的一般都是些陈年往事,或者是些稀奇的事。”中垣赶忙补充道。

“这样啊……那你倒还算是个好人。就像电视一样,既有俗不可耐的节目,也有稍微还有点良心的节目。”巡警一边说,一边拨动转盘。

似乎是波马瓦尔本人接的电话。

“我是派出所的大原……嗯,上次真是谢谢您了……您还好吧?我这里有个人说想见见您……不,是杂志社的人,就是想打听一些神户的陈年往事……您现在方便吗?”

事情很快谈妥了。对方是位赋闲在家的老人,似乎很欢迎有人去找他聊天。

中垣走出派出所,稍等了一会儿,就看到罗丝脸颊绯红地出现在巷口。他把警察给自己介绍了波马瓦尔老人的事情告诉了罗丝。

“巡警已经和老人说我马上就到,所以我现在就得去拜访。您要一起去吗?”

“我还是不去了……要是你们聊到我母亲的话,我不在场更方便些。”

罗丝说自己还没收拾行李,准备回蓝桉楼去。

中垣叫了一辆出租车,送罗丝上车之后,然后独自一人向波马瓦尔家走去。

北野町二丁目,并不算远,而且巡警还给他画了张简略的地图,很容易看懂。

他在北野天神神社附近找到了波马瓦尔的家。

房子涂着陈旧的砂浆,但周围的板壁好像最近重新刷过,绿色的油漆在春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淡淡的光芒。

中垣按下门铃。

很快,一位满头华发、身穿鲜红色运动衫的老人站在门后,看身高,估计至少得有一米八。

“您就是那位杂志社派来的人吧?我是克洛德.波马瓦尔。恭候多时了,快请进吧。”

镜片的背后,老人柔和的目光中流露出欢迎的神色。他长长的脸被太阳晒得黝黑,看起来很健康。

庭院的草坪一角,放着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桌子上,铺着一块白色与粉色相间的棋盘格花纹的塑料桌布。一只鼓形的陶瓷器压在桌布上。从陶瓷器的唐狮子设计来看,应该是来自中国的。

“咱们到那边去聊吧。那里要比坐在家里聊舒服些。”

波马瓦尔指着桌子,迈步向院子的角落走去。他步伐稳健,几乎让人不敢相信他已经年过七旬。他走到窗边时,冲着里头大叫了一声:“有客人来了!”

“您身体可真棒。”

中垣在椅子上坐下奉承道。

“大概是年轻时喜欢运动的缘故吧。对了,你想知道些什么呢?”

波马瓦尔坐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他不愧是在日本出生的,日语里没有半点奇怪的腔调。

“我想向您请教一下战时待在日本的外国人的情况。不知您是否知道些什么趣事……”

“战时啊?”听了中垣的话,原本面带微笑的波马瓦尔突然板起脸来,坐正了身子道,“当时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不过不是什么趣事。毕竟,那是个令人厌恶的时代。”

就在这时,一位身穿和服的老妇人端着茶盘走进院子里。

“这是拙荆。”波马瓦尔介绍道。

那个话多的巡警并没有告诉中垣波马瓦尔的妻子是日本人。

波马瓦尔太太把茶盘放到陶瓷器上,郑重地向中垣行了个礼。

中垣赶忙站起身来回礼。

“你又准备跟人侃大山呢?”波马瓦尔太太带着温和的微笑对丈夫说道,“上次聊得太起劲,竟说了别人的坏话呢。这次可要注意了。”

“没事。”波马瓦尔苦笑了一下,“今天他问什么我答什么,绝不多说半句。你快回屋该干吗干吗去吧。”

“不行,我今天要坐这里监督你,免得你又说出些奇怪的话来。”波马瓦尔太太一边给两人斟茶,一边笑着说道。

“好吧……你想打听些什么呢?”

或许是因为当着自己太太的面,波马瓦尔一脸严肃地催促中垣道,之前那种轻松愉悦的气氛骤然消失。

“那个……如果您不愿提起战时的事情,那说说其他的也行……那个……比方说,如果一个外国人娶了一个日本妻子……嗯,或者说是感想之类的……”中垣结结巴巴地说道。

中垣是想向波马瓦尔打听一下西蒙.吉尔莫亚太太的情况。为了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到吉尔莫亚太太的身上,他试着把“外国人的日本妻子”设定为讨论的主题。

“呵呵……”波马瓦尔太太抿嘴一笑,“既然你们想聊这方面的事情,我还是回避一下吧。要是我在场的话,估计他也不敢说真话呢……”

波马瓦尔太太站起了身。

看到太太离去的身影,波马瓦尔的情绪再次变得高涨起来。

“哈哈哈……”

波马瓦尔愉快地笑着,放开盘起的双腿,把脚伸到陶椅的椅背上。

见对方并不打算接茬儿,中垣有些为难。无奈之下,他只好看着那椅子问道:“这是中式的椅子吧?感觉有些年头了呢。”

“这个……我对古董没什么兴趣,也不太懂这玩意儿,是一个卖古玩的英国人送的,估计也不是什么高价的古玩吧。他送我的时候好像详细解说过,不过我早忘了。”

“英国古玩商?不会就是当年住在神户的那位吉尔莫亚先生吧?”中垣干咳了一声,问道。

“哦?你也知道吉尔莫亚?”

“是的。为了写有关滞留于神户的外国人的故事,我曾作过一些调查。”

“你还真热心哪,连吉尔莫亚的事也调查了……我听人说,两三年前,他在伦敦死了。你知道这事吗?”

“不知道。”中垣故意装作不知情的样子,以免引起对方的疑心。

“他是个怪人。整天和发霉的古董打交道的,大都是怪人,他也不例外。”

“是吗?不过我查到的情况不多,好像他太太是日本人。”

“不错,吉尔莫亚太太……她也是个奇怪的女人。他们夫妻俩都怪怪的。”

“具体怎么个怪法儿呢?”

“一两句话很难说清的。吉尔莫亚平日很少说话,让人搞不懂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谁看到他心里都会发毛。他太太呢,正好和他相反,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而且立马就会付诸实践。她从来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所以经常有人说她的不是。虽然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很多,但我倒不觉得她是个坏女人……只是没想到,她竟然会死得那么悲惨。有人说她是遭到了天谴,不过仔细想想,其实她也挺可怜的。”

“死得很悲惨?”中垣装出一副对吉尔莫亚太太的死一无所知的样子。

“她家起火了,她没来得及逃走,真够可怜的……”

“对了,”中垣尽可能一本正经地说道,“您说她有很多流言蜚语,具体是些怎样的流言蜚语呢?”

“我跟你说,你可别写到杂志上去哦……拙荆也是日本人。日本妇女历来都是端庄贤淑、恪守本分的,但是也有例外……我这么说,你应该能想象到了吧。”

“我大致明白了。”

中垣知道波马瓦尔是在暗示吉尔莫亚太太有红杏出墙的传闻。虽然中垣很想问个仔细,但从对方的态度上来看,他是不会细说的。

“派出所的巡警什么都没有跟你说?”波马瓦尔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

“没有。”中垣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我不太想说,不过派出所的大原巡警什么都知道。如果想打听情况的话,可以去找大原。”

波马瓦尔是在暗示中垣吧。

“回去的路上,再顺道去打听一下吧。”中垣心想。

因为中恒表示“随便讲什么都行”,波马瓦尔老人便开始细数他的美好回忆。

波马瓦尔老人虽然出生于日本,但年少时是回法国接受教育的。一战期间,他回到了日本。波马瓦尔坦白说,他之所以回来,是为了免服兵役。回日本的途中,他在亚丁港被困了一个星期。因为听说当时德国的巡洋舰就在附近的海面上,所以只好暂时回避。

之后,他又向中垣吹嘘了一番自己的驾车技术。

“我给你看一件有趣的东西。”说着,波马瓦尔回屋去拿了一本古旧的证书。

那是一张大正十年(1921年)发行的驾驶证。发行机构是东京警视厅。

按照波马瓦尔的说法,大正十二年的大地震(1923年的关东大地震)里,驾驶证发放记录的原纪录被烧毁,所以以前的驾驶证全都作废了,其后又另发了新证。但他却一直把那张旧驾驶证揣在衣兜里。

“只是稍微超速的话,我就会把这东西拿给警察看,吓唬吓唬他们。只要看到这张驾驶证,他们一般都会给我行个方便的。有的警察还特地把自己的同伴也叫来看呢。”

聊了将近一小时的往事之后,中垣起身告辞。

“等你的文章上了杂志,务必送我一本。汉字我还是能看懂七成的。”波马瓦尔说道。

“好的……不过眼下还不好说我会投给哪家杂志社。”

中垣满怀着愧疚,离开了波马瓦尔的家。

回去的路上,中垣顺道去了一趟派出所。

“多亏您的介绍,我打听到了不少有意思的事。”中垣道谢说。

“是个有趣的老头吧?”

大原巡警似乎为自己能协助媒体而感到开心。

中垣心怀歉疚,在椅子上坐下,开始和大原闲聊起来——

“您在这里很长时间了吧?”

“嗯,我在这派出所里干了十八年了……不过估计除了这事之外,我也干不了其他的事了。哈哈哈……”

中垣暗自推算了一下。十八年前的话……也就说,大原是在吉尔莫亚家发生火灾几年后才来这里的,难怪他不认识罗丝的母亲。

看起来,是自己失策了。

“那,之前您在哪儿呢?”

“在长田的派出所里。”

长田离神户很远,中垣不免有些失望。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他在这里待了十八年,那么应该多少还是会听到一些相关的传闻吧。

“其实,我小时候,阿姨家就在离这里不远的西边,我还去阿姨家住过一个月呢。只不过当时战争刚刚结束,到处都废墟,挺荒凉的。”

“是啊。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这里也到处都是烧剩的废墟呢。”

“我记得当时这附近似乎还发生过火灾。”中垣试探性地说道。

“哦,起火的地方,就是您刚才去过的麦克唐纳德家啊。虽然那时候我还没来,不过听说之前那里住的也是外国人。那户人家的日本太太被大火烧死了,事情还闹得沸沸扬扬的呢。”

“哦?就是那里啊?”

“听说之前那户人家在空袭中侥幸残存了下来。幸好当时那里孤零零地只有他们一家,不必担心火灾会蔓延开来。”

“换做现在的话,可就麻烦了呢。”

“是啊,现在这里密密麻麻的到处都是人家。我刚来的时候,麦克唐纳德家的后面还有一条小路,车子可以开进去。那是一条私人修建的道路,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儿造了房子,路也就没了。还有,刚才你走的那条巷子两侧,以前也就零星有几栋房子,其余的都是空地。”

“我记得当时有位年轻母亲给过我口香糖和巧克力……她不会就是被大火烧死的那位太太吧?”

“这我就不清楚啦。”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不,应该不会的。您应该不认识那位太太吧?”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那起火灾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不过我也曾听伏见说过,那位太太是个怪人。”

“伏见是谁?”

“就住在中山手的天主教会后边,与那位太太关系不错,朋友们都说她是个好人。说起来,她倒是有可能会给小孩子口香糖呢。”

中垣再次道谢,离开了派出所。

只要能够找到这个住在天主教会后边的伏见,就能查明罗丝母亲的情况了。

“现在就去找吗?”

中垣这样想着,却又感到疲惫不堪。

他先是编造借口骗取大原的信任,然后跑去拜会波马瓦尔老人,接着又马不停蹄地回派出所向大原打听情况——他感觉紧绷的神经有些隐隐作痛。

“何必急于一时呢?下次再说吧。”

这么想着,中垣走下了坡道。

罗丝径直回了蓝桉楼。

在伦敦找商船托运的那五只装满书籍的木箱还没到,眼下罗丝的行李,就只是些随身物品罢了。但即便如此,整理起来也还是得花上一番工夫的。

她一边从箱子里拿出衣服挂到衣架上,一边思考着自己该怎样度过正式上课前的这一个月。

她决定先去一趟东京。

她在那座城市居住了将近十年,说不定还能遇上从前的老朋友。

“然后去一趟金泽……”

金泽是母亲的故乡——这是罗丝从她少言寡语的父亲口中好不容易才打听出来的。

母亲的娘家就是金泽有名的孔雀堂。母亲叫立花久子,自幼无父无母,有个妹妹。但后来母亲和娘家彻底断绝了关系,甚至连家书往来都没有——罗丝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

孔雀堂制作的究竟是什么名产?母亲又为何与娘家断绝关系?不管罗丝怎么追问,父亲只是说:“我也不清楚。你妈妈从没跟我说过这些事。”

“不可能!”

罗丝觉得,父亲肯定知道原委。或许,母亲和娘家反目,就是因为她嫁给了父亲。即便是现在,跨国婚姻也存在很多问题。但是不管怎么说,如今父亲已经去世,想要查明真相,罗丝只能亲自出马了。

因此,她必须到金泽去一趟。

去东京的事,罗丝早就和蓝珀尔夫人约好了。她知道蓝珀尔夫人住在哪家宾馆,动身前往东京之前,只要打个电话,蓝珀尔夫人就会帮罗丝订好房间。

罗丝吹着口哨,打开另一只行李箱。里边装满了罗丝从各地买来的小玩意儿,准备带到日本来送人的。

她拿起一瓶在巴黎买的香水,突然想:不如就送给隔壁的克拉拉.鲁桑吧?

昨天鲁桑太太特意跑来拜访,自己也该去回访一下,顺便把这瓶香水送给她。

罗丝和中垣有明显的不同。中垣不属于行动派,就算已经查到吉尔莫亚太太朋友的住址,他也会因为疲惫等原因而暂时搁置。而罗丝一旦想到要把香水送给鲁桑太太,她就立刻丢下满屋子的行李,跑到隔壁房间去了。

可不管罗丝怎么敲门,屋里都没有任何动静。

“莫非出去了?”

就在罗丝准备转身回屋的瞬间,她听到屋里传来了微弱的音乐声。这栋公寓一直标榜其优越的隔音性能,但其实只要把音量开大一些,走廊上还是能听得到的。

鲁桑太太一定就在屋里,只是可能没有听到敲门声罢了。

罗丝试着转动门把。

房门并没有上锁。

她推开房门,高声叫道:“鲁桑太太!”

屋里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开门进去是狭窄的衣帽间。通往客厅的房门大开着,可以看到铺在客厅里的黄色绒毯和放置在角落里的立体音响。见唱针依旧挂在唱针架上,罗丝才明白刚才自己听到的音乐并非来自唱片,而是来自收音机。

音响里的爵士乐,颇具动感。

门背后露出半个沙发。或许鲁桑太太正坐在另一半沙发上。然而罗丝探过身去,却依然没有看到她。

话说,罗丝还真没想到,鲁桑太太居然喜欢爵士乐。人不可貌相。也许,鲁桑太太其实并不像和罗丝第一次见面时表现得那么冷漠。

罗丝会心一笑——一个爱好爵士乐的老妇人。

“或许这是她个人的喜好,并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呢。”罗丝觉得有些进退两难。

对于他人的隐私,应当采取尊重的态度。

可是,自己之前已经出声打过招呼了,如果就这样转身离去的话,反而会让人觉得自己是偷看一眼之后就逃走。

她再次大叫了一声:“鲁桑太太!”

等了一阵子,屋里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罗丝本以为客厅里的黄色绒毯是无花的,但仔细一看,似乎又有些花纹。绒毯上,画着一道发黑的红色粗线。

“奇怪!”

那条线动了——仿佛在爬行。

罗丝走到客厅门外,朝里边张望了一眼。

屋里躺着一个人,一个穿着黑色衣服、伏面朝地的人。那条发黑的红线,就是从那人的胸口延伸向绒毯的。

罗丝差点惊叫起来,但她立刻用手捂住了嘴,压住了惊呼声。

那人倒在地上,脸扭向与罗丝相反的方向,但从服装上可以看出,那是个女性。她的脚上钩着一只脱鞋,而另一只脱鞋,则被踢到了房间的另一头。

“鲁桑太太!”

尽管压住了惊叫声,但罗丝的喉头还是涌出了低沉的呼声。

根本就不必去看女子的脸,光看那头金发,罗丝就能确定,倒在绒毯上的人就是鲁桑太太。

罗丝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胸口上。

心跳剧烈。

她一边克制着那颗怦怦直跳的心,一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死了吗?”

如果鲁桑太太已经咽气,那么一切就都为时已晚了。但如果她只是受了重伤的话,那就必须立刻把医生叫来。

“怎么确认才好呢?”

把自己的手放到她那沾满鲜血的胸膛上,确认一下是否还有心跳。

罗丝的身体不停地颤抖着,甚至连指尖也开始抖动起来。如此颤抖的手指,怎么可能摸出鲁桑太太是否还有心跳?

“不能乱碰现场的东西!”

罗丝想起了大学时代看推理小说时学到的知识。她知道自己不可以碰鲁桑太太,就算鲁桑太太还活着,她也无能为力。

“报警,找医生。”

她的膝盖剧烈地颤抖着。她本想冲出门外,可两腿却不听使唤。屋里的爵士乐,搔动着她焦躁的心。

她好不容易才回到了自己的屋里,抓起电话的听筒。

她记得遇到紧急情况时要拨打“110”。

可是,之前她多次感受到自己与过去之间的距离。如今连神户区都已经改名为生田区了,会不会连“110”也已经换过了?

“还是先给大学里打个电话吧。”罗丝赶忙拨动电话转盘。

“这里是扶桑女子大学。”接线员的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悠哉游哉。

“山下小姐……请找一下山下小姐!”罗丝结结巴巴地说道。

她感觉过了好久,听筒里才传出了山下小姐的声音:“让您久等了,我是山下……”

“我是吉尔莫亚。快,快报警……我隔壁……有人……有人死了。不,也可能还活着……她流了好多的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