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绽放的梅花

今年的梅花花期似乎比往年迟了半个月。

须磨的祥顺寺的梅花终于长出了花蕾。

年轻的住持岛田良范在走廊上放了一只蒲团,然后将其庞大的身躯置于其上。

“嗨哟!”

他一边吆喝着,一边盘起双腿坐好,仿佛蒲团已经无法承受他沉重的身子了。

“你似乎又大了一圈啊?”见岛田晃动着他那庞大的身躯,中垣忍不住说道。

岛田用手摸着自己的额头:“我算怕了。整天待着不动,净长肉了。看来还是得每天动动,跳跳健身操才行啊。”

“你总是无忧无虑。”说着,中垣在岛田的对面坐下。

“坐下的时候居然连个声音都没有,真是羡煞我也。”

“我瘦了吧?”

“是吗?我已经不记得一年前你啥样了。”

“你就是这样对什么事都不上心才会越来越胖。”

“嗯,说的也是。哈哈哈……”岛田朗声大笑。

尽管中恒看起来漫不经心,但岛田很清楚他变瘦的原因。除了印度的气候,驹桥和子结婚的消息也蚕食着中垣的身心。

中垣曾在京都一所和佛教相关的高中当老师。驹桥和子是花道老师的女儿,就住在他附近。她是中垣的房东的远亲,经常会去中垣的住处玩。她短大毕业,没有工作,在家等着嫁人。

当时,岛田有事去京都,知道了中垣和她进展神速。

“女人是魔鬼,你可要当心了哦。”岛田当时只是半带打趣地给中垣泼了盆凉水,却不幸被印证了。

“你来找我,是想问问她的情况吧?”岛田看着院子问道。

他性情豪爽,但在提到这种事情的时候,心思变得格外细腻,不敢正视对方。

“事到如今,又何必多问呢?”中垣回答道。

“骗人!”岛田将目光转回中垣身上,低声说道。

“真的。”

“哦,难道是在印度开悟了?哈哈哈……”岛田朗声一笑,之后又用试探的目光盯着中垣的脸说,“既然你已经开悟了,那么也不妨听听她的事……反正无所谓了嘛。其实早些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你不也轻松了吗?简言之,有人上门提亲,她认为那是一桩良缘。她不过是把婚姻当做一道简单的算术题罢了。”

中垣呆呆地听着。

“回国了。”突然,他心里切切实实地涌起了这样的感觉。

之前在神户的码头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使他觉得似乎依然身在旅途。罗丝要去扶桑女子大学报到,蓝珀尔夫人则准备在宾馆住一晚,翌日起程前往东京。三人便在码头彼此别过。可惜中恒忘了问罗丝的住址,所以决定之后去那所大学一趟。乘出租车前往祥顺寺的途中,车窗外的景象,也没能带给中垣太多回到祖国的感觉。而此时,他才终于开始有了回国的感觉。

“不像是这花蕾的缘故啊。”中垣盯着庭院里的梅花暗自思忖。

岛田滔滔不绝地兀自说着——

“对方似乎是某花道流派掌门的亲戚。据说他的父亲是一家公司的社长,而他本人则是公司的常务董事。工作之余,他还在河原町开了一家小咖啡馆。这种优雅的咖啡馆,对女人来说总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总而言之,老师和和尚都不大受女人欢迎。之前她之所以会倾心于你……说来可能有些不敬,其实她只是对你这暗藏忧郁的脸着迷。你这种面带愁容的男子就像是一只花瓶,只可远观,不可亵玩。或许她也是在你去印度这段时间里明白了这一点的吧,所以她觉得,若想好好过日子还是找个开咖啡馆的青年实业家比较靠谱……这就是算术题的答案。”

中垣的目光一直落在庭院里,但他知道,岛田那试探的目光从未离开过自己的脸。

“虽然有些残酷,但想必你也很想知道事情的经过,所以我就尽可能详细地跟你描述了一下。”说着,岛田干咳了一声。

“你说完了?”中垣问。

“不过就是个大概,你还想再继续听吗?”

“不必了。”

“嗯,如此,我也就放心了。我本以为你会盘根问底。”

“我已经在印度开悟了。”中垣笑了笑,连他自己也没想到竟能够笑得如此从容。

中恒收回停留在梅花上的目光,看着岛田满月般的面庞。

驹桥和子的事一直缠绕在中垣的心头。或许正是因为有人在自己面前提起她,才使自己开始涌出回国的感觉吧——此刻,中垣确信自己已经回国了。

“我有件事想找你打听一下,不过这事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中垣用拇指顶住自己的下巴说道。

“什么事?”

见中垣不是问驹桥和子的事,岛田也变得放松起来。他把盘起的两腿伸开,双手不停地揉着膝盖。

“你还在写小说吗?”中垣问。

“断断续续地还在写,反正也不着急。”

“那,间谍小说呢?我听你说过,你想写一部具有真实感的间谍小说。”

“哦,那我倒还没开始写。要写这种小说,得先调查些资料才行。”

“你手头有资料没?”

“我平常也是很忙的。”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神户曾经发生过一起马歇尔事件。你是否知道些情况?”

“哦,你是说审讯时那英国人跳楼自杀的间谍案啊?”

“对,你有调查过吗?”

“还没有。调查间谍案可不是件轻松的事……话说回来,你问这事干吗?”

“我在回国的船上,遇到一名女孩,她的父亲曾受到马歇尔事件牵连……她想知道当时的情况。”

“这样啊……”岛田用手指摩擦了一下鼻头,“我这里倒有些资料。”

“太好了。你能给我说一下吗?”

“好,你先等一下,我去找找。”岛田再次吆喝着撑起他那沉重的身躯。

“他给檀家诵经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看着肥胖的岛田游泳似地走出房间,中垣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一会儿,岛田拿着一张卡片回来。晃动着身子坐下之后,他把卡片递给中垣。

“就是它了。”

“它?”

中垣本以为是些厚重的文书,没想到只是一张明信片大小的卡片,而且上头也没几个字。

卡片上写着——

弗兰克.马歇尔 英国人 时年三十二岁,H汽船常驻人员,自杀。

西蒙.吉尔莫亚 英国人 时年三十四岁,古董商,拘留一个月后释放,于昭和三十年(1955年)前后回英国。

王慎明 中国人 时年二十三岁,京大经济学部学生。遣返回国,战后再次入境,现于神户经营建茂公司。

岸尾常三 宪兵中尉 时年三十岁,为调查案件由东京派出。长野县S郡G村出身。

吉冈二郎 B报社记者,熊本县出身。

“怎么,就只有这么一点儿吗?”中垣掩饰不住内心的失望。

岛田夸张地耸了耸肩:“不过只是为了调查资料而写的纸条罢了。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我还没开始调查吗……别小看这些情报,这可都是些宝贵的线索。”

“也罢。那你就来给我说说,这些情报到底哪里宝贵吧。”

“嗯,这些情报,是从一个叫冈崎的前特务那里打听到的。如今此人年事已高,脑子都已经开始糊涂了。不是打听及时的话,他可能连这些事都会忘掉。”

岛田从中垣手里夺过那张卡片,接着说:“前面三个人,是因那起案子遭到牵连的人。主犯马歇尔自杀,使审讯遇到了瓶颈,所以吉尔莫亚开释,王慎明遣返。嗯,案件的大致经过就是这样。”

“拜托我调查此案的人,就是这个吉尔莫亚的女儿。”

“是吗……呃,这人一直在日本待到昭和三十年(1955年)啊。”

“听说他两年前在伦敦死了。”

“哦?那我可得把这事也写上去……这些记录可是很宝贵的呢。”说着,岛田伸出手接过中垣从衣兜里掏出的钢笔。

“两年前的话,应该是……”

这样简单的计算,岛田也花了很长时间。之后他提起笔来写道:昭和四十一年(1966年)死亡。

“这个岸尾常三是东京派来的宪兵。因为这案子属于特殊案件,特务警察也被委派来打杂,却并不清楚案件本身的详细情况。冈崎老人当时就是这么说的。所以了解来龙去脉的,就只有这个岸尾了。”

“这个岸尾的出身地和我住的村子很近啊。”

“是吗……调查这件案子最直接的就是去见一见岸尾。虽然不清楚这人现在在哪里,但我把他的出身地记下来了。这人和冈崎老人的朋友是同乡,所以冈崎老人还记得,或许还能帮上点忙。”

“那最后这个报社记者呢?”

“嗯,你说他啊……据说他对整个案子也很清楚。冈崎曾经说过,这人了解的甚至比特务警察还多,所以我就把他记下来了。只是有关他的经历,就只查到了出身熊本县这一点,年龄也不详。尽管这是起机密案件,此人却探听到了内部消息,调查了许多有关情况。当然了,如果你能找到岸尾,从他的口中打听到一些情况的话,这记者手上的那些陈年消息,也就没什么大用了。”

“这个被遣返的王慎明,如今已经又回到日本来了?”

“这家伙就在神户,而且我知道他人在哪里,随时都可以去找他。我是因为眼下还没空写小说,也就没去找他……”

“也只能靠这东西追查下去了。”

中垣盯着那张卡片。在他看来,这东西仿佛就是一条起跑线。

“我问一句,这个吉尔莫亚的女儿,长得还漂亮吧?”岛田良范晃动着肥硕的身子问道。

“还不错。”

“哦?这倒挺好的……未婚吧?”

“对。”

“也给我引荐引荐吧?我也可以帮她一把的——对了,我也下过决心,要把马歇尔事件写成小说的。”

“你之前不是说你很忙的吗?”

“哈哈……这种能跟美女套近乎的好机会,如果让它白白溜走的话,可是会遭天谴的。对了,这美女是金发吗?”

“她的母亲是日本人。”

“哦?照这么说,那她应该就不会是金发了。”

除了卡片上所写的情况之外,岛田对案子一无所知。他在写着西蒙.吉尔莫亚名字的那一项里,又添上了一句——妻子是日本人。

“她母亲现在在哪儿呢?”

“在她五岁的时候就死了,算来应该是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的事。”中垣不想跟岛田解释罗丝的母亲死于火灾,所以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一句。

“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是五岁的话,那么她……嗯……今年二十七岁?青春年华啊。”

岛田似乎很开心。

“她是个研究历史的女学者,这次是到扶桑女子大学去做英语教师的。”

“管他女学者还是女扒手,美女就是美女……我说中垣,试着发动一下攻势吧?你可是很有希望的。仔细想想,我太胖了,估计人家也看不上我。”岛田挠了挠头。

他这样调笑中垣,也是为了让因驹桥和子的事而闷闷不乐的中垣打起精神来。这种同情,既让中垣觉得心里直发痒,又稍稍有些烦躁。

想要治愈内心的创伤,该做的并非向罗丝发动攻势,而是学习她那种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

中垣打算在神户滞留一段时间,调查一下马歇尔事件和罗丝母亲的情况。眼下,把精神集中到某件事情上去,或许就是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的最有效的办法。

“我想在你这里暂住一段时间,行吗?要对她发动攻势,需要花点时间,而且我也得有个落脚的地方才行。”

“好,我给你准备房间,你暂时就住到别屋吧……丑话说在前,你可要尽快攻陷她的城池,暂住期间的饭钱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哈哈哈……”

出发前往印度时,中垣为了等船,也曾在祥顺寺暂住了一个星期。而以前上学的时候,每到夏天,岛田就会嚷嚷着跑到信州的中垣家里去“避暑”,往往也会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如今,岛田的父亲已经亡故,而岛田自己也成了祥顺寺的主人,再加上他还没有结婚,所以中垣在他这儿不必过于拘束。

岛田的母亲端来了茶点,说道:“如今我也上了年纪,总盼着良范能够早点成个家。中垣先生,你要是有人选的话,也给他介绍介绍吧。”

岛田听后微微笑道:“妈,现在人家中垣自己也还单身呢。等他成了家之后,我也会考虑一下的。”

“之前人家不是到印度去了吗……如今回来了,估计也差不多快了吧?”岛田的母亲瞥了一眼中垣的表情道。

“这个嘛……”中垣摸了摸下巴。

“嗯,快了。我这不正在给他打气吗?”岛田双手抱膝,吐了吐舌头。

“拜托你了,中垣先生。”

说完,岛田的母亲郑重地低头行了行礼,离开了房间。

“借你的书桌用一下。”

中垣打开旅行包,拿出笔记本和便笺,问岛田要回钢笔,掏出之前的那张卡片,提笔抄下卡片上所记录的事项之后,又动笔写起了给父亲的家信。

……儿因些许琐事,决定暂于神户祥顺寺逗留,亦盼能早日归家。至于今后之事,儿亦将于归家前作好决定……

就一张便笺的话,感觉似乎太过冷淡。中垣又在信里添上几句,说是准备和岛田商量一下有关今后的去路,以便作出决定之类的话,好不容易才凑够了两张便笺。

其实和岛田这种闲得发慌的人商量,又能有什么好主意。闭上眼,中垣仿佛能看到父亲看过信之后不停咂舌的模样。

“电话在旁边那间屋子里吧?”

岛田把中垣的坐垫对折起来当做枕头,躺下身,一脸惬意地把头靠在上边,两眼望着天花板说:“嗯,就在旁边那间……你要打给谁?”

“女子大学。”

“哦哦,找她啊?”岛田扭头望着中垣,微微一笑。

中垣走进旁边的房间里,查了一阵电话簿,拨动转盘。

扶桑女子大学的庭院里,也种着几株梅花。

罗丝从校长室的窗户里望着那些梅花,想起了母亲。

如果要选择一种最有日本味的树木的话,罗丝必定会选梅花,当然并不是说梅花给年幼的自己留下过什么深刻的回忆。要说起印象最深的,应该还是樱花。

住在伦敦郊外的托里斯姑妈家附近有座果园,果园里种了许多樱树。尽管和日本的樱花稍有不同,但对罗丝而言,即便身处英国,也同样可以看到樱花。而梅花却是东南亚独有的植物,并没有在全世界普及——这是罗丝从百科全书里看到的。

十四岁回到英国后,罗丝并没有失去对母亲国的关心,而且有关母亲国的知识,大多都是在离开日本之后补充的。这一切并非亲身感受,而只是在脑海中想象出来的。她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因此,她期盼着能够来到日本,将这些散发着油墨气息的知识,全都转化为有血有肉的亲身经历。

看到梅花,想起母亲。这也是那些从书上看来的知识化作触媒,引发出来的情感。

望着院子里含苞待放的梅花,罗丝心想:那些有关母亲国的知识,也会像外边的花蕾一样,渐渐地变得饱满吧……

校长石村圭造两手搭在膝上,挺直脊背,正坐在她的面前。据说,这位面色发黑、瘦骨嶙峋的老人曾在昭和元年(1926年)到英国留学过。

“我们想请您来教一下英语会话。可您的日语说得这么好,感觉反而不是很适合啊。上课的时候,能请您尽量别说日语吗?”

说话的时候,校长全身上下就只有嘴唇在动,甚至连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就像一尊铜像开口说话了一样。”罗丝暗自觉得好笑。

但为了掩盖自己忍俊不禁的模样,她连忙淡淡地微笑了一下。

“好的,我知道了。其实,我也正打算这样做。虽然欺骗学生不好,但我决定还是暂时装成听不懂日语的样子。”罗丝回答道。

“这主意不错。其实也没什么好不好的,毕竟一切都是为了学生。”校长一脸严肃地说。

——自我抑制,这就是日本人传统修养的目标。正是因为他们将“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当成一种美德,所以他们的表情才会如此匮乏。看到眼前的石村校长,之前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渐渐变得真实丰满起来。

而这,正是罗丝所期待的。

切身实地地体验心中那融合了幼时模糊记忆和书本知识后形成的“日本印象”,这既是她此行的目的之一,也是了解母亲的一种手段。同时,还能深刻地了解一下身上流淌着的日本人的血液的自己。

据说,之前的英语老师是一名来自美国的老妇人,如今已经回国了。

“学生们之前所学的英语更接近美式一些,这对您而言,或许是一种障碍。”石村校长说道。

“不会,我有不少美国朋友。”罗丝回答道。

她回想起了蓝珀尔夫人与其他船客聊天时听到的美式英语。蓝珀尔夫人的英语,应该不是从正规的教科书里学到的,而是在日常生活中积累学成的。

“那么,我就找人带您到宿舍去看看吧。”

校长给事务局打了电话,让对方派人到校长室来一趟。

扶桑女子大学坐落在一处高台之上,大阪湾尽收眼底。崭新的校舍,没有罗丝当年所念的英国大学的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凝重感。校园里光线充足,气氛轻快,使人很快就能适应。

只是庭院中那些梅花,却让人感觉与这所现代化的大学有些格格不入。

大概是发现罗丝正望着梅花出神的缘故,校长站起身来,走到窗边,解说道:“再过不久,梅花就要绽放了。这里曾是一座有名的梅林,而如今已所剩无几了。世道变迁啊。”

不一会儿,年轻的女事务员走进来。她长得结实,身材不错,看上去像个运动员一样。

“吉尔莫亚小姐,您的行李已经有人搬运了。我就带您到校园里走走吧。”女事务员用英语说道,稍稍有些紧张。看来,女事务员似乎也以为罗丝不懂日语。

“谢谢。”罗丝也故意用英语回答道,然后冲校长微微一笑。

在瞒过学生之前,必须先瞒过眼前这名女事务员才行。

校长却依旧不苟言笑,用英语郑重地介绍道:“这位是山下小姐,今年刚毕业,在学校的事务局里工作。”

山下小姐伸出手来,握住罗丝的手。那只手年轻而富有弹力。

从大学乘车,不到五分钟,一栋名为“蓝桉楼”的七层公寓便出现在眼前。公寓后面种着一棵蓝桉树。罗丝的宿舍在二楼,就是那位美国老妇人住过的房间。

宿舍里有起居室、卧室和会客室,还带着宽敞的厨房和卫生间。

走进宿舍,山下小姐详细地介绍了各种陈设,连电灯开关的所在、电话的使用方法和购物地点都不遗漏。她那流利的英语中,确实带着一丝美国口音。

看着眼前这个朝气蓬勃的山下小姐,罗丝不禁有些疑惑。恬静庄淑,面对他人时两眼看地,凡事都客客气气——这种典型日本女性的印象,完全无法套用到山下小姐身上。

“难道她是书本上从未提及的新式日本女性?”

多年来,罗丝在内心不断刻画着母亲的形象,但她依然无法确定自己塑造出来的形象是否和真人相符。毕竟,真正的模特已经不在。那场大火带走了母亲的一切,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

罗丝曾听托里斯姑妈说起过,母亲生前经常服用安眠药。她必定有着难以排解的苦恼,以至于不借助于药力就无法安睡。因此,罗丝曾把母亲想象成一个饱经沧桑的女子。

“如果实际上并非如此的话,那又该怎么办呢?”罗丝总带着这样一种恐惧。

但是,不能总抱着那种充盈着少女美好愿望的理想的母亲形象不放。毕竟罗丝是一个以究明真相为工作的学者。

就在她盯着空无一物的柜子思考的时候,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是中垣照道从须磨的祥顺寺打来的。他是先给学校打了电话,从那里打听到蓝桉楼的号码的。

“方便的话,今晚共进晚餐吧?”中垣发出邀请。

“这个,校长今晚邀请我到他府上去做客。明天行吗?”

罗丝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扭头看了看山下小姐。

山下小姐之前一直在检查宿舍的窗帘,听到罗丝这口流利的日语,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约好时间,挂断电话之后,就听山下小姐撅着嘴说:“吉尔莫亚小姐,您的日语讲的可真不错呢,让我大吃了一惊。”

“小时候我曾在日本待过一阵,所以稍微会那么几句。”

“呵,您这可不是‘稍微’会几句啊。您可真够坏的,让我憋我那蹩脚的英语。”

“抱歉。校长先生也说,既然我是来这里教英语的,最好是装成不懂日语……我说,山下小姐,你能帮我保密,别告诉学生我会日语吗?”

“好啊。”山下小姐一脸顽皮,连连点头。

她这种夸张的动作,和罗丝心目中的日本女性形象相去甚远。

“这种小事不必大惊小怪的。”

罗丝一边告诫自己,一边开始整理送到宿舍来的行李。

山下小姐离开之后,罗丝从行李箱底层拿出了一只粉色的纸袋。她静静地看着纸袋,发了一会儿呆。

“拿出来的第一件东西,果然是它……”

罗丝喃喃说着,把里边的东西取了出来。

先是艾略特的照片,然后是三封他寄来的信——罗丝郑重其事地把它们放到桌上。

罗丝手上本来有好几张艾略特的照片,但后来她把其他的照片全都烧掉,就只留下了这一张。她原本打算连这张也烧掉的,却始终不忍将它付之一炬。

淡淡的微笑,微露的皓齿。这张在他双唇微启时拍下的照片,向她倾诉的却并不是他的嘴——而是眼睛。

艾略特的湛蓝的双眸,总是能在话语还未出口之前,就开始向她倾诉。

“什么?”

每次看到这张照片,她总会不由得发出回应,目光四下张望。

罗丝没有把信纸从信封里拿出来。信纸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想了很久,最后决定我们以后还是别再见面了。直到今日,我依旧对你尊敬有加。也正是出于我心中对你的这种尊敬,使得我不得不离开你……

不只是文字,就连句号上渗墨的地方,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但就像他的泪痕很快会风干一样,那段悲伤的日子,不久也会被忘得一干二净吧。

一时冲动——就只能这样解释了。

之前那位美国妇人似乎有抽烟的习惯,桌上不光放着烟灰缸,还有一只跟桌椅配套的桌上打火机。罗丝摁下打火机的按钮,看着长长的火苗蹿动而出。

她拿着艾略特的照片。

“要把它烧掉吗?”

明明是自己的动作,罗丝却像是在问另一个人。

“对,让它化为灰烬吧。”

就像是在和另一个人对答一样,她轻轻地在心中念道。

火苗蹿上照片,使照片渐渐染上巧克力般的颜色,开始翻卷。蓝色的火焰正悄悄地爬向罗丝的手,于是她把带火的照片扔进了烟灰缸里。

尽管只有一张,但只要手里还留着艾略特的照片,就证明她心里对他还有些恋恋不舍。

如今罗丝的心中,已经再没有半点犹豫了。

她把那三封信也一起烧掉。

虽然那些化作灰烬的信上的每一句话,都依旧牢牢地烙在她的脑海里,但经过时光的洗涤,或许它们最终也将归于无形。尽管信中用了大段的文字来辩解,但艾略特却并没有吐露他的真心。或许他是觉得,如果他在信里说了真话,会伤害罗丝吧?但是对罗丝而言,他的这种做法,反而是一种耻辱。

看着信封被烧成了灰烬,罗丝感觉自己终于彻底结束了一段感情。

“简言之,就是他的身边,出现了比我更有魅力的女性。”

罗丝心有不甘。但是,她却拥有着正面接受现实的勇气,而不是自欺欺人。

在收到这些辩解的书信之前,罗丝就已经隐隐觉察到了这一点。一起漫步在鸽子飞舞的伦敦特拉法加广场,感受到艾略特那种不敢与自己正视的神态时,她就有了一种彼此之间已然疏远的感觉。

他的心正拖着脚步,离自己越来越远,彼此间一旦产生一定的距离,他就会扭头逃走。那天,她抬头仰望高耸的纳尔逊纪念柱时,就已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今,只不过是这不祥的预感化作了现实而已。

看着在烟灰缸里燃烧的照片和信,罗丝静静地沉浸在回忆之中。

“该抹去的东西,都已经化作了灰。今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挺直了脊背。

烟灰缸里的火焰已经熄灭,但那些已经化作灰烬的信纸,却还在扭动卷曲着。

今后,她将踏上一条追寻自我的道路。而这条路的第一步,就是查证自己从父母那里继承的一切。

“神户市神户区北野町三丁目××番地。”

罗丝翻开笔记本,默念着当年母亲死去时的家庭地址。突然,敲门声响起来了。

“哪位?”罗丝用日语问道。

过了一阵,只听有人用英语回答道:“我住在隔壁。”

“请进。”说着,罗丝打开了门。

门外站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金发妇人。她眯着眼睛道:“我是克拉拉.鲁桑,和之前住在这里的史密斯太太关系不错。”

罗丝也自我介绍了一下,请对方在沙发上坐下。

“刚才我敲门的时候,您说的是日语吧?”克拉拉.鲁桑问道。

“嗯,稍微会那么两句……您呢?”

“我也会些。毕竟我已经在日本住了三十多年了。您是在哪儿学的日语呢?”

“十四岁之前,我都住在东京。据说我一直在神户长到五岁,但我自己却都不记得了。”

“您五岁的时候?”

“就是一九四六年……说不定,或许您还认识我父亲西蒙.吉尔莫亚呢。”

无论是名字还是相貌,鲁桑太太都给人一种法国人的感觉。她或许就是个法国人。神户的外国人并不多,他们一般都不问国籍,相互认识。正因为如此,罗丝才会猜想鲁桑太太可能认识父亲。

鲁桑太太身上有一种硬质的美感。年轻的时候,想必是个美人。罗丝本想从鲁桑太太的眼里读懂她的表情,但她却眯着眼睛,使罗丝根本无法获知她心中所想。

过了好一阵子,她才说道:“认识……您就是吉尔莫亚先生的女儿?”

如果她不是慢性子,那么就是她在慎重地选择言辞。见到旧识的女儿,鲁桑太太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

“是的。”罗丝说道,“您果然认识我父亲。”

“嗯……”

罗丝语调激动,可鲁桑太太的回答却有些冷漠。

很快,罗丝便发现鲁桑太太果然不是慢性子,而是小心谨慎。

“我父亲在两年前过世了。他不太爱说话,也很少在我面前提起当年在神户时的事。这次,我有幸来到这里,所以很想找人问问我父亲当年的事。”

听罗丝这么一说,鲁桑太太立刻含混地回答说:“我和他其实也不是很熟……”

就算不熟,应该也还是能够聊起有关西蒙.吉尔莫亚的那么一两段故事,或者恭维一句“他是个好人”。然而,克拉拉.鲁桑却紧咬嘴唇,绝口不提有关罗丝父亲的事。

“她似乎不太喜欢父亲。”罗丝的直觉告诉她。

鲁桑太太说过,她和史密斯太太关系很好。也不知她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罗丝这个后继者刚到,她便立刻跑来拜访了。从这一点来看,鲁桑太太应该不是一个讨厌交际的人。相反,或许她其实很喜欢和人聊天。

“难道她还在为父亲改换国籍的事而耿耿于怀?”

罗丝暗自猜测。在马歇尔事件发生之后,罗丝的父亲加入了日本国籍。对于这件事,罗丝的父亲就只是简单地解释说——如果不这么做,就没法再在日本待下去了。

如果在战时依旧保留着英国国籍的话,就会被日本当局当成敌对国国民,不是遭到遣返,就是遭到扣留。要是还想和自己的日本妻子一起生活下去,除了加入日本国籍之外,就再没有其他办法了。因为罗丝母亲的娘家姓立花,所以西蒙.吉尔莫亚也在加入了日本国籍之后,给自己起了“立花左卫门”这么个煞有介事的日本名字。

但是,战争刚一结束,他便立刻脱离了日本国籍,重新恢复了自己的英国国籍。不管怎么说,罗丝父亲的这种做法,都难免会被人指责为毫无节操的举动。

后来他迁居东京,不光只是因为妻子的死,或许也因为受到众人责难的缘故——罗丝自己也曾如此推测过。

“战时,鲁桑太太您在哪儿呢?”罗丝问道。

“我一直都在日本。”

“没被当局扣留吗?”

“没有。我是法国人。投降德国之后,贝当元帅的维希政府也得到了日本当局的认可,所以当局并没有把我当成敌国国民。虽然多少有些不便,但我也没吃什么苦。”

“那真是太幸运了。”

“当时您父亲加入了日本国籍,所以他也同样平安无事。”

从语调上来看,对于罗丝父亲改换国籍的问题,鲁桑太太似乎并没有太大的不满情绪。

“那又是为什么呢?”尽管罗丝很想弄清这一点,可对方却依旧面无表情。

“您应该也认识我的母亲吧?”罗丝试探着问道。

“嗯,见过几面……因为当时这里没多少外国人家庭……您母亲的事,可真是令人遗憾哪。那场火真是很大。当时我就住在附近,真是吓了一大跳。”

“那,在我还小的时候,您应该也见过我的吧?”

“嗯,这么说来,当时吉尔莫亚先生确实有个可爱的女儿呢……那女孩儿就是您吧……”

鲁桑太太看着罗丝说道。可是,她的双眼却依旧只留着一条小缝。

当年的那个小女孩,在阔别了二十多年之后,如今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站在自己的眼前。在这样的场合下,鲁桑太太依旧没有流露出半点常人该有的感动。

罗丝觉得鲁桑太太的表现有些不自然。她无疑是在故意压抑自己内心的情感。这其中,必定存在着一些隐情。

或许是觉察到了罗丝的目光中的那一丝异样,鲁桑太太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我很想了解一下我那已故的父母。神户这里是否还有和我父母熟识的人呢?”罗丝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了……当年那些人,不是早已回国,就是已然作古,没剩几个了……”

鲁桑太太避开罗丝的提问,含混地回答了一句,之后便起身道:“我就住在旁边,有空常来玩吧。”说完,便匆匆离去了。

送走鲁桑太太,罗丝靠在窗边,两眼望着屋外。

附近有许多新建的建筑。现代化的线条与色彩纵横交错。这就是令罗丝感到困惑不解的新的日本。然而,此刻她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鲁桑太太一定知道许多情况。不过估计我是没办法从她口中打听到些什么的……”

鲁桑太太不光认识罗丝的父母,还见过小时候的罗丝。明知道罗丝很想找她打听些情况,而她却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话题——这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