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名叫藤代的客人想见您。”
传达室打来电话。但是三尾健治一下子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似乎有点记忆,却非常模糊。流逝的岁月给记忆罩上一层蓝色的雾霭。
“是女的吗?”他反问道。心想难道真的是她吗。
“不,是男的。”
这个时候她不会来找自己的,唯一的猜测已经落空,他一边觉得有点失望,一边向会客室走去。
“我是瑛子的父亲!”来客说。
三尾从对方的脸盘记起熟悉的面影,不由得高兴地和他打招呼。
“啊,健治,我突然来打扰你,对不起。”
这个差不多七分白发的瘦削老人诚惶诚恐地从会客室的沙发上站起来表示歉意。三尾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五十左右,现在却全身透出年过六十的老态,脸色僬悴不堪。三尾最后见他的时候,还几乎没有白头发。
他就是三尾高中的女朋友藤代瑛子的父亲英三。
“好久不见。我和瑛子毕业以后也一直没有见面,她身体好吗?”
三尾看着对方僬悴凄惨的样子,不便问他身体如何。这三年里,藤代英三和他没有任何联系,现在突然来访,而且神色如此惨不忍睹。三尾预感到凶多吉少。
“我今天是为瑛子的事来找你。因为你是她唯一的朋友。”
英三的话里含带着不祥的征兆。
“瑛子怎么啦?”
三尾不由自主地探出身子。
“她要是在你身边,也不至于让我们担惊受怕。”
英三明显衰老的身体由于痛心显得整整瘦小了一圈。
“是瑛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不见了。”
“不见了?”
“失踪了。”
“是在东京吗?”
“是的。离开公寓以后,再没有回来。”
“会不会是交通事故?”
“可是,瑛子失琮的时候,东京都内和附近的县都没有接到交通事故的报告。”
“会不会出外旅行去了?”
“离开公寓快三个月了。这么长时间的旅行不至于不说一声吧?”
“这么说,有可能被绑架啰?”
三尾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不知道。她的衣服、家具等原封不动地留在公寓里。我也是接到公寓管理人的电话才知道她失踪的。”
“事出突然,我还没有完全明白。瑛子到东京以后都做什么来着?”
三尾听她说想学服装设计,但是不知道详细情况。当时瑛子对大城市也只是一味茫然憧憬,去东京以后究竟想做什么,心里也没谱。
“在服装设计的学校也就学习差不多一年,然后在一家服装设计的公司打工。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几次要她回来,可是她说回乡下还不如死了好。我也拗不过她,没有办法,只好给她寄生活费,管不了那么多,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说到底,还是我不对。她从服装学校退学的时候,我硬让她回来就好了。一个未婚的姑娘独自住在城市里,才会出现这种结果。”
“报警了吗?”
“报了。可是警察说,仅仅找不着人还不足以怀疑是犯罪。看来不太积极。”
“我也这样认为。比如说,如果瑛子有了男人,不,是有了男友,瞒着家里住在一起……”
“要是同居的话,家具不至于留在公寓里吧?”
“要是把同居的地址告诉家里的话,会遭到父母亲的反对,所以公寓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嘛?”
“从瑛子房间里的情况来看,她是临时出去的。我这个月给她寄的钱几乎还没动,衣取和随身用品也留在屋子里。要是和男朋友同居,钱和日用品总得带去吧。”
“是啊。这就怪了。可是,你为什么来找我呢?”
虽说三尾是瑛子“唯一的朋友”,那也是三年前高中毕业时侯的事情,而且是瑛子离开自己而去的。换句话说,藤代瑛子不过是三尾青春幻影中的女性。
“因为我觉得只有你才能把瑛子当作亲人去关心她。她总说你是她最可以信任的朋友,不论是异性还是同性中,只有你才是真正的朋友。事到如今,我把过去学生时代的关系搬出来,知道给你添麻烦,可我实在是束手无策啊。听说你要调到东京支行工作,我只好厚着脸皮来求你。我也到东京尽力寻找过,无奈人生地不熟,结果一无所获。警察也靠不住。你在工作之余,如果还挂念瑛子的话,能帮着寻找她的行踪吗?”
藤代英三弯着曲成一团的身体央求三尾。
三尾健治高中毕业以后进入当地的一家地方银行工作,由于成绩优秀,被调往县政府所在地的F市的总行。他所在的这家“F银行”业务范围主要在F县以及附近的县内,存款额和存款增长率经常位于地方银行的首位,贷款的相关企业集团在日本的产业界也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F银行在东京已开设有分行,但是位置不在城市中心,没有真正达到打进东京的目的和意义。这一次巳经购得地理条件非常理想的地皮,实质上就是开设“东京总行”,三尾也被派往东京参加此项工作。
当三尾被告知自己将去东京分行工作的时侯,首先浮现在他脑子里的是高中时代的“恋人”藤代瑛子的形象。高中毕业时,瑛子强烈希望三尾和她一起去东京。当时她恨不得立即离开这封闭的山间小镇。
但是,家庭困境使得三尾不能如愿以偿。他说过一段时间一定去东京找她,但是瑛子残忍地甩下—句“也许我不会等你到那一天”,便只身进京。高中时代似有若无的恋情一旦分手各自走进社会的不同领域就变得如同一页读过以后扔掉的青春故事。毕业典礼以后,全班同学在校园的一个角落里灌上水泥,按上自己的手印。如今也许只有这些手印成为青春时代的伙伴们的共同纪念。后来。三尾收到瑛子寄来的一张明信片,说自己在服装设计学校读书,此后渺无音信。
在学校的时候,经常互相串门,对彼此的家长都认识。不过,三尾调往县政府所在地的总行工作以后,与瑛子的家庭便没有任何来往。藤代在小镇里祖辈经营被褥店。瑛子还有一个现在上高二的妹妹。
三尾健治的弟弟去年高中毕业后参加工作,家庭经济情况大为好转。父亲的病情虽未见起色,但也没有恶化,一时半时不会有什么危险。
公司的命令本来就不能不服从,这次派他去东京,也是对他工作成绩的评价。因此,家庭情况的好转减少了他的后顾之优。瑛子在东京,尽管不知道是否还在等着自己,但无疑是刺激三尾情绪的一个重要因素。
虽然时间比较晚一些,但三尾毕竟实现了自己对瑛子的诺言。一到东京,头一件事就是去见瑛子。他本想这两三天到瑛子家里打听她在东京的地址,却不料这时候瑛子的父亲找上门来。
三尾对瑛子的父亲想到自己感到高兴。瑛子失踪以后,他来找三尾,把寻找瑛子的事情托付给他。这说明英三把三尾视为瑛子最亲近的人,同时他也因此感到责任的重大。
三尾既不是刑警,也不是专业侦探,即使全力寻找,个人的力量也很有限。他对东京也是人地生疏。只是在高中修学旅行时走马观花跑过几个地方,一个外行人在陌生的大都市里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没有任何线索。瑛子于今年3月16日晚上离开公寓后突然失踪。公寓管理人说看见她走的,说是手里没拿任何东西,穿着很普通的连衣裙。
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现在瑛子的公寓还保留着吗?”
“噢,因为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我预交了房租,把房间保留下来,里面的东西都没有动。如果你觉得没有不方便的话,最好就住在里面。”
“你让我住在瑛子的屋子里吗?”
三尾对这个出乎意外的要求大吃一惊。银行在东京有单身宿舍,但并没有强制性的约束力。
“我大致检査过瑛子房间里的东西,没有发现什么线索。如果她是和男人同居,随时都有可能回来。到时侯你好好看住她,不许她出门。我之所以让你住在她的房间里,就是好给我通风报信。”
三尾这才明白藤代英三的真实意图。在一千多万人口的茫茫人海中,三尾一个刚刚进城的乡巴佬根本摸不着头绪,所以藤代英三并没有对他抱太大的希望,看来只是让三尾在瑛子“离家出走”期间替她“看家”。
三尾心想看家就看家吧,住在瑛子的气息余香尚存的房间里等她回来总比单调乏味的单身宿舍强得多。至于她是否回来,那是住进去以后的事情。
“好。那我就住在里面,等瑛子回来以后再搬出来。”
“谢谢你。这样我就放心了。”
藤代英三的眉字一下子舒展开来。
“我也尽力査找。不过,她的私人东西,我能査看吗?也许能找到一些线索。”
“你请便。我就是为了让你査找,才一切保留原样。”
“这样也许会涉及瑛子的私生活部分……”
“对父母亲隐瞒的私生活,请你仔细査一査。”
就这样,三尾健治终于在东京替过去的“恋人”看家。
藤代瑛子到东京以后一直住在中野区上高地一街十四条XX号一座名叫“笠中野”的出租公寓里。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和四张半榻榻米的厨房兼餐室,适合于单身居住。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大概是她失踪以后父母亲整理的吧,个人日用品也摆放得有条不紊,冰箱、洗衣机、厨房用具、电视机等一应俱全,等着她回来随时可以使用。
卧室的角落里放着的小三面镜,以及粉红色的花布窗帘使房间依然残留着年轻姑娘浓烈的生活气息。三尾想闻到瑛子的余味,便张大鼻孔使劲呼吸,然而大概长期无人居住的缘故,他闻到的只是—股发霉的味道。
三尾打开窗户,旁边另一座大公寓的屋檐紧挨眼前,近在咫尺。公寓虽然豪华气派,生活空间却显然狭小。
“籐代瑛子一直就在这里生活啊……”
这难道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大都市生活吗?
三尾不禁百感交集。自己终于寻她而来,却只见其物未见其人,心头不由得寂寞失望又忐忑不安。
这难道就是她所说的“也许我不会等你到那一天”这句话的含意吗?因为是新迁入住,三尾到左邻右舍打招呼,奇怪的是,几乎都没人居住。星期天早晨他又转一圈,哪一家都没有人答应。总不至于所有的邻居都出去游玩吧。
整座公寓像是无人居住,走廊一侧并排的统一规格的房门都紧紫关闭着,没有任何声音。这些房客究竟都在哪里、干些什么呢?这里是都市中的“死谷”。
三尾觉得自己开始接触到大都市不可思议的魔性。终于有一户人家作出反应。门内一个声音问“是谁啊?”三尾自报姓名,表示新迁入户,前来打招呼。对方把房门打开一道细缝,但是依然挂着门链。一个年轻的女性露出脸来。三尾没有递上名片,而是送上一袋洗衣粉。对方警惕的表情才略为缓和,说:“新搬迁来这儿的住户这样向左邻右舍打招呼还是第一次。我叫永濑雅美,请多关照。”话虽这么说,并没有把门链摘下来的意思。
这个姑娘看上去也就二十三四岁,一副现代女性的外表,细长的眼角和紧闭的嘴角使她的表情显示出内心的意志,洋溢着在城市里单身生活的年轻女性特有的气息,但也令人感觉到她与陌生人之间筑起的一堵难以接近的、自我保护的厚厚高墙。她没有乡下女性抹不掉的那种感觉。
“不过,以后不必如此费心,大家只是同住一座楼里而已,互相没有来往。”
这个名叫永濑雅美的女性露出一抹优雅却冰冷的徽笑,点了点头,显然表示“请回去”的意思。
不过,永濑雅美毕竟还开了门,其他屋子都毫无动静,甚至不知道里面是否住着人。
瑛子也像永濑雅美那样生活在自我封闭的高墙里面吗?新来的住户前来打招呼,连门都不敞开,这样的都市生活究竞是怎么回事?
无数的人们集中在都市里,却心灵隔膜,甚至互相提防,每个人都孤独地生活。这样的都市真的具有使年轻人抛弃故乡、家人而一味向往的强大吸引力吗?
三尾一到东京,就体昧到冷漠孤寂的感觉。瑛子在东京独居三年。东京这个毒品已经完全腐蚀到她骨头里去了吗?即使她回到这里来,恐怕也无法从毒品侵蚀的状态中摆脱出来吧?三尾恐惧不安的情绪越发强烈,逐渐形成具体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