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步入八月份。
炎热的太阳就将一切烤得烫人。
出租车司机原田光政在这天午后回到家中。他打开大门,从信箱中取出一封信,边看边走进了厨房。
走进厨房,原田光政坐在椅子上,准备喝点冷饮,然后再睡上一小时左右的午觉。他深深地感到自己已不是拼命干活的年龄了——近六十岁了。难道这是因为自己长期辛劳而自负了吗?人的自知之明,对于原田说来还是有的。
象虽小一点但总算还较舒适,虽说是坐落在新宿的尽头,可环境却比较理想,紧靠着新罕御苑,从地理位置上看,夹在涉谷区和港区之间,虽处闹市中心,却有一种闹中取静的感觉。
原田光政有两个孩子,义之和季美。义之毕业于帝国大学医学院,现在帝大医院内科工作;季美在短大学习后在百货商店工作。义之和季美的母亲数年前因患胃癌去世了。如今,倘若原田还有什么感到不满足的话,也就只这件事了。妻子若是还活着……,原田常常这样遗憾地设想。
人们在生活中即便一切地平安、如意,有时也会因突然掠过的思乡之情,而出现短暂的空虚。
原田把刚才收到的信通看了一遍,就将信放在了桌上。
“武川惠吉……”
他自言自语地嘟哝着。
原田从冰箱里取出果汁,倒进玻璃杯中,一口气就喝光了。他觉得怄意极了。
原田若有所思地慢慢收住自己的目光。在空中,呈现出武川的面孔,许久、许久,原田一直凝视着他。原田回过头来将信再读了一遍:一份简短的死亡通知书,但非正式的,似乎是家中某人书写的,对于与死者生前的友谊,向收信人表示谢意。
信上讲,武川是七月二十八日去世的,死因是由于发生交通事故而被送进医院,曾一度即将康复,但结果却……
原田一动不动了。
他从椅子上起来时,已不想再睡午觉了——必须去烧香!武川是老朋友了。虽然没有什么很伤和气的事情以致关系疏远,但两人还是多年没真正过面了。有件事情,一直存在于四个人之间——除原田和武川之外,还有住在北海道纹别市的北条正夫和住在大阪的关根广一。这件事深深地铭刻在四个人的心中,或者说象是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十字架那样,终生不能解脱,既便是四人关系逐渐疏远了,但事情却会永生地拴在他们的心里。
原田驾驶着出租汽车离开了家。武川惠吉的家在练马区。途中,他在佛坛买了束鲜花。
鸭雀无声的武川家,只有武川的妻子在守着,三个孩子似乎都上班去了。原田在佛龛前合上掌,口中喃喃地念着,陈述自身的苦恼。没有人会清晰地陈述自已的苦恼,这对于武田说来正舒适。他不厌恶干活,也不善长言辞。
悼完亡友之后,原田正准备告辞,被武川妻子久子挽留住了。久子预备了茶果,并述说了武川死亡的经过:
武川被车撞伤的事发生在七月十三日夜里。武川家在练马区和埼玉县交界的附近。那天他下班后回家,已是十点过了,这时街上行人稀少,一辆小汽车从后面飞速驰来撞倒了毫无戒备的武川,然后又飞快地逃走了。
救护车将武川送进了附近的医院,诊断结果,左肩部骨折,并怀疑颅内出血。翌日早晨,武川被转送到在涉谷区的中央医疗中心,因为小医院不具备这种诊断治疗条件。
经中央医疗中心诊断,颅内仅是出血,手术后取出血块,效果很好。过了十日,武川已能下床并单独去厕所了。主治医生保证说,不必再担忧了。然而,院长亲自诊断后认为,武川被撞后,是否有脑器损伤尚不清楚,但可以肯定已患有逆行性健忘症,虽不严重,但有部分记忆消失。这是一种奇妙的健忘症,对于发生的事情尚有记忆,但对家里人的事情却遗忘了。
院长叫岛中常平,是日本医学界的重要人物,任帝大医学教授,中央医疗中心是医界权威,这里的医师是由岛中派系的人充任,并占据着大厦七、八、九、十、十一层的楼面。前来这里就医的病人中极少有穷人。这是个年会费体制的豪华医疗中心,与一般的医院相比,更象是一座宾馆。在这里兼任院长的岛中常平,每周仅门诊一次,而且态度非常傲慢。
有关武川的X光照片等资料已经齐备,岛中的诊断仅在于分析武川脑器质损伤和记忆损伤之间的关系。那天,他叫负责麻醉的医生进行麻醉分析,在静脉中注入安眠剂之类的麻醉药,同时试探在有意识下睡眠时的记忆。其原理与催眠疗法相似,解除压抑,从意识中掘起失去的记忆和睡眠时的记忆,以进行治疗。
不知道这种治疗究竟有什么作用,武川接受治疗后返回病房,对前去探望他的妻子久子突然说,希望转到别的医院去。武川这时还能分辨出久子是自己的妻子,因为别人是这样告诉他的,他也能够感觉到。
“这里是一流的医院啊!医疗设备最先进,院长先生叉是帝大医学院的教授,为什么还要转院呢?”
久子劝说武川。
说得完全是事实,默默无闻的武川按常理是不能入院的,只是因为武川最初去的那所医院的院长是岛中派的一员,才得以破例入院。
“不!这里,不好。”
武川固执地说。
“为什么突然又说不好呢?”
久子追问。
“是大佐,好象是大佐……”
武川的眼睛滞呆地盯着天花板,象梦呓似地说着。
“大佐——这个,是什么意思?”
久子进一步追问。
武川望着久子,目光是冰冷的。不对,久子隐约察觉,在武川的警惕的目光中,到底是恐惧呢?还是有更深一层的含意?
俄顷,武川缓缓闭上了眼睛沉默了。
武川能够感觉到久子是自己的妻子,但是没有真实感。他与昔日的一切断然隔绝了。武川说的“大佐”是什么意思不太清楚,但至少可以肯定这是武川恐惧的焦点吧?武川已缺少真实感觉,对于唯一能和自己交谈的妻子,也不敢清楚地吐露“大佐”是什么。不仅如此,还可从武川呈现出的那种冰冷的目光中发现,里面隐藏着一种神秘的恐惧感。
翌日,久子被护士叫到院长室去。
“请坐。”
岛中是个体格健壮的男子,年龄大约六十开外,脸庞红润,目光犀利。相形之下,久子显得怯懦而矮小。
“令人不胜遗憾的是……”
岛中用臃肿的指头夹着香烟。
“啊!”
她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
“情况不很乐观。在蜘蛛膜下脑组织部分有损伤,头顶左部附近破裂,颅内出血,破裂,是由于物理作用而波及到头部另一侧,以前没有检查到。”
“那么,经您这么一说……”
久子用询问的眼神望着岛中。
“危险。”岛中避开了她的视线。证据不容置疑地,“大体可以断定,是由于大脑损伤而引起记忆损害、恐怕,还会出现幻视和幻听等现象。”
“是这样。那,先生,我的丈夫……”
“我们竭尽全力,可是……”
岛中的话语含混了,面部也隐约呈现出苦涩的表情。但很快就消失了。
“是吗?”
久子呆住了。
“那么……”
岛中作出要起身的姿势。
“先生,请稍等一会儿。我的丈夫昨天‘大佐、大佐’地嘟哝,并且想转院——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不必介意。是出现了幻觉,如果想转院的话,那请便吧!”
“不,先生,哪儿的话呀!”
久子着慌了。她已感觉到,院长的语气变然变得冷漠了。
三天之后,武川的病情恶化,很快就陷入昏迷状态,不久便离开人世了。
“人就这样地死了……”
久子强忍住盈眶的泪水。
“是吗?”
原由的脸色苍白,血液沸腾了。大佐——也许,原田很清楚,武川惠吉所说的“大佐”是什么意思。
可是——难道真的是……
原田又自我否定了。
直到今日,难道会再出现,一定是武川弄错了。也许,由于麻醉而起的昔日的记忆,顺口就说出了;再者,是因为脑损伤而产生的幻觉。要求转院,这是由于记忆与现实变得模糊混淆的。但倘若不是这样……
“唉,真是屋漏又遭连夜雨,肇事的车还没查到,在我们去医院与丈夫遗体告别的时候,家里又被小偷盗了。您瞧瞧,连衣柜什么的都……,家里就象被台风扫荡过一样。”
原田忐忑不安地听着久子的这番哀叹。各种联想倏地涌上脑际。
要镇定,要镇定——原田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但立刻又返到极度不安的状态之中。
“那么,给北海道的北条和大阪关根发信了吧?”
在告辞之前,原田又询问道。
“是的,一齐发出的。”
“哦。”
原田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