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之木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份刚刚卷起了一页的年历。这页的图案是褐色山腰上,开放着大片大片的狗尾草的照片,但这会儿是还留着夏季残暑的10月份了。
塔之木坐在办公桌前,两只袖子挽到了胳臂肘的上面。
“啊……下周就要起诉了,你要把有关的情况,认真准备一下。”
“是。”被他叫来的里村玉见,带着会见永泽时的笔记本。
9月15日永泽被捕以来,先被送到检察院关押了二十天,期满时就是10月6日星期三,玉见和永泽在这个期间里,又见了四、五次面,双方确认了应对起诉的事宜。
“这次事件的关键,是那部珠光的浅粉色手机,这一点永泽明白了吗?”塔之木第一句话,就直奔事件的核心。
桂山湖事件的被害者沟口晴菜,在去年12月左右,购买的这部手机,而且用“22岁,晴子”的网名登录上网,后来又用这部手机,和永泽交上了网友。
“日野朔子自称捡到了那部手机,和永泽的手机接通了联系。9月4日,永泽为了拿到那部手机,和朔子先是在饭店的咖啡室里见了面,然后,两个人又进了新横滨饭店的一个房间里。在这之前,永泽先把朔子带来的手机,拿到了手里,看了里面的内容,的确里面存有自己发过的短信。因此,在后来他和朔子,在房间里又见面时,认为手机肯定还在朔子的身上。”
“是的!……”里村玉见点了点头,她已经从塔之木那里,了解到了这个案件的重要环节。
在发生了晴菜事件后,永泽急于要回沟口晴菜的手机,日野朔子正是抓住了永泽的这个心理,才造成了他们的见面。
玉见紧紧地追问塔之木:是不是这个原因,才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发生,虽然塔之木不正面回答,但还是表明了他的观点。
“在新横滨饭店的事件发生后,永泽拿了朔子的东西逃走了。但是,他将从朔子的胸罩里拿出来的手机,打开一看,外表和刚才自己看到的是一模一样的,但却是一个玩具手机,也就是说那是个假的。”
就是在这个时候,永泽才明白了,自己落入了朔子的圈套。
“那部真正的手机,我认为已经以什么形式,在警察的手里了。”
“估计已经成了桂山湖事件的证据。”玉见补充了一句。
“当然了。朔子是在晴菜的遗物里面,偶然发现的这部手机,那里有警方还没有发现的、沟口晴菜的网友线索,而朔子在手机里面,碰巧发现了这个秘密,决定利用这一点,把永泽诱骗出来。”
“诱骗出来?那她的目的是什么?”
“目前我还不能判断出她的目的,实际上,桂山湖事件的调查,已经有一些进展了,她还要在新横滨饭店,再和永泽交涉这个事情……”
“是啊!……”里村玉见感叹着点了点头。
“把手机交到警察手里,警方会通过手机里的线索,迅速锁定永泽,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例如从短信的内容,就可以推论出晴菜的网友永泽,在晴菜消失的那天,两个人见过面。那么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永泽为了从朔子手里,拿回那部手机,销毁自己的罪证,而答应和朔子见面,打算杀死她后逃走……”
玉见在自己的脑子里,想像着没有报道出的逮捕永泽的过程。
“永泽为什么一定要要回那部手机呢?”
“那是因为他认为警方在当时,还未必知道有那部手机的存在吧,如果从朔子的手里拿回来并销毁了,那么,桂山湖的事件,对他来说,也就等于平安无事了。”
“所以,他还带了匕首威胁……”
“看来原本,他只是打算花一笔钱了结,但是,朔子还是想面对面地,从永泽那里知道,更多的详细情况。这是永泽说的。”
塔之木看着玉见,在和永泽见面时的记录。
“他说自己带着匕首,是为了预防万一,是他在情急之下说的吧。”永泽被捕后,记者们对他家的邻居,进行了多方采访,并写出了各种各样的报道,说他“平日里对人和善,但是性急”、“容易感情用事”、“对和他有合同关系的人,进行强迫交易”等评价。
所以,以里村玉见的印象看来,这个永泽是个很有个性的人。
“但是他坚持说,他对朔子没有杀机,而且,完全记不得他用匕首,剌向朔子的过程。”
“这个嘛……”塔之木的表情,复杂得让玉见费解。
“那么……”玉见只得问到底了,“我们能够相信永泽的话吗?”
在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塔之木用冷静而怜悯的目光,盯着里村玉见,认真地说道:“在房间里,只有朔子和永泽两个人。永泽也承认:他的确曾经拔出过匕首,抵住了朔子的前胸,也许,他没有料到朔子,会拿出催泪瓦斯。但是,瓦斯是不是准确地,喷射到了他的双眼,而且是不是多少也限制了他的行动,我们就不得而知了。而永泽说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朔子已经是浑身鲜血、倒在了地上。朔子的死因,是颈部左侧被匕首刺中了,而且流了大量的血,所以,法医在现场,就认为朔子的颈动脉被切断了。”
“是的。”
“但是呢,在双方相互争斗过程中,偶然刺中颈动脉的事件,也有可能发生,在判断永泽的话是否真实,就要非常地慎重了。”
看来,塔之木还是不相信永泽的话。
“这是不是凶手经常使用的语言,来推卸自己的罪责?”
“是啊,但是……除非永泽否认自己是主动刺杀朔子,否则他很难逃过刑事责任。”
“是啊!……”里村玉见也同意这个观点。
“律师是要尊重嫌疑人的陈述的,只是有时候,律师并不知道事件的真相。有时候连自己的判断,也有错误的时候。要是嫌疑人的记忆十分暖昧,辩护律师就得仔细和嫌疑人交谈,至少要维护嫌疑人的利益,而最终的判决,是由法院作出来。”
“是!……”里村玉见点了点头。
“那么你怎么看?”塔之木用和蔼的神色看着玉见,“你是第一次为杀人犯罪嫌疑人进行辩护吧?”
“是的。我还吃不准永泽是被冤枉的,还是真正的凶手……那个人不太爱讲话。”
玉见在会见他的时候,就这样认为。
“说真的,我当时认为,他会积极地对我申述,他是被冤枉的,但是他却……我觉得他不想让我为他辩护。”
“不是的,大体上都是这样的,在他不了解你的时候,他不会轻易接受你。尤其是无辜的人,经常会是这样。”
“……”里村玉见惊讶得张口结舌,静静地听着,一语不发。
“觉得对方毫无理由、没根没据地抓起自己,会产生愤怒的。因此,他就会对所有的人,产生不信任感,也会担心律师的水平低,会加重自己的不利因素。”
于是玉见猜想,永泽拿回手机,是不是希望对外界隐藏,自己和朔子见面的事情呢?
“而且,警方已经对他进行了一天里,长达十个小时的审问,就是他拼命抵制也没有用,他已经处于被半洗脑的状况,他的精神已经被压垮了。根本不会冷静地和人正常交谈了……”
这时,里村玉见想起:当时永泽身心疲惫的样子,这些也都是在去之前,塔之木就告诉自己的。
“所以,律师从嫌疑人那里,听到的话是作参考的,要把握事件的大局,而且,一定要把起诉后,法院出具的证据,和外界的传闻结合起来,形成自己最接近事实的事件梗概。因为检察院方面,也在形成他们的事件梗概,最后是由法院来判断,谁的证据更有说服力。”
这时,在拐角的出入口处有人影晃动,女办事员端着咖啡进来了。芳香的气味扑鼻,玉见顿时也觉得有了精神。但是,她带进来的不仅仅是这些。
“刚才送到的晚报,上面登了这次事件的报道。”她放下咖啡,把晚报递给了塔之木就出去了。
塔之木连忙打开了晚报的社会版,他看了一会儿后,稍稍皱起了眉头,嘴角也有些不自然了,神色也显得不愉快了。
“永泽的事情,好像要收尾了。”
“什么?……”
“承认杀人企图……新横滨杀人事件的嫌疑人永泽悟,对搜查总部……”塔之木挑着重点的地方念。
“终于承认:自己用事先准备好的匕首,刺向日野朔子女士的颈部……”
“他怎么……”
“好像是在昨天晚上的审讯时,自己主动承认了的。”塔之木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可是那些一直蹲守的记者们,迫不及待的消息啊!……”
“这个家伙……也太……”里村玉见失望地叹息一声。
“对于嫌疑人来说,他们都有自己最薄弱的地方。在刚刚被捕后的打击下,延长罪犯的拘押时间,以及在起诉之前,都是警方重点下手的时机。下一步无论怎样起诉,基本上对警方和检方,都是有利的了。”
正是为了防止这一点,塔之木才让玉见在昨天上午,去会见永泽,但是还是没有避免警方捷足先登。
“要是这样的话,他从一开始就承认了倒好。”塔之木无可奈何地说道。
“那么,我们还为永泽,进行无罪或减罪的辩护吗?”
“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了。”塔之木苦笑着,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啊,以后就是和桂山湖事件有联系了。晴菜是怎么死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
塔之木收回了目光,突然迅速地站了起来:“反正得见一下这个永泽悟!”
上午10点半,从新宿站开出的中央本线“梓”13号特快列车,在驶过了八王子站后不久,就来到了相模湖。从车窗向外望去,大地一片深绿,髙低起伏的半山腰上,不时地可以看见,贯通着中央汽车公路的髙架桥。
位于左手的相模湖,在绿树丛中时隐时现,还可以看到桂川河的河滩上,一块一块的农田泛着片片白光。从这里开始,铁路和公路就几乎并行前进了。
车厢里和想像的一样空旷。色彩漂亮的座位席上,只有十来名乘客。正好赶上了十一点多的车,永泽彰从八王子站上了车,坐在了玉见的斜对面。今天他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衬衫,和一条黑色的牛仔裤。大概是刚去过理发店吧,他的头发短而且平,显得面部更加瘦长了。
在里村玉见9月16日,见到了永泽悟以来,一个月里,她至少见了两次永泽彰,电话打了两、三次。对因禁止家属见面,而无法见到父亲的阿彰来说,他可以通过玉见,到港北警察署,履行律师的职责时,顺便打听一些父亲的状况。这样一来,两个人之间,便产生了某种默契。因此,他对于今天能和玉见一起乘车,实现自己的愿望,非常感激;而且,一路上只是低着头,默默不语。每次玉见见到他的时候,也深感自己肩负着嫌疑人家庭的重托。
“你奶奶后来怎么样了?”
为了打破双方之间尴尬的局面,里村玉见故意用轻松的语气问道。
“啊,多亏了您的帮助。”永泽彰抬起头来,稍微笑了笑答道,“基本上恢复了……但是,她以前的身体硬朗着呢!……”
“在家里,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做了?”
“嗯,只是白天有时还得躺着……”
永泽的母亲初音,在儿子被捕后,常常因为心口难受而睡不好觉,但是,玉见通过她现在当大夫的高中同学,给她开了镇静药,她的身体才有了很大的好转。
在解除了新闻媒体的“包围”以后,永泽彰带初音去附近的医院,秘密检查了身体,也没有发现任何器质性的病变。然而,对一个72岁的老人来说,儿子被捕的打击,是完全可以想像得到的。要是马上恢复得特别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在这个时期,永泽彰就得更多地分担家中的事情了,但是,今天能有和玉见一起,小小“旅行”的机会,阿彰不想涉及更多家里不愉快的事情。
“今天你出门没有问题吧?”
“没有的。”
“进入了9月,课程又多了吧?”
“我们的高校是二期制,虽然有期末考试,但到了10月份,就开始新学期的课程了。”
似乎被考试逼迫着似的,他的口吻有些沉重。
永泽彰刚刚升入横滨的私立髙校三年级,但是,在永泽被捕的第三天,他就不得不暂时请假,随后,他又不得不遵从父亲的愿望,马上又上学去了。
“那么,今天正好稍微有了点时间?”
玉见高兴地说道。今天她去见永泽,也是永泽从大月警察署,转移到监狱时的第一次见面。
10月6日,永泽悟因为新横滨饭店事件的杀人嫌疑,在横滨地方法院被起诉。
数日前,山梨县警的两名搜查人员,来到横滨出差,对永泽进行了调查取证。
在决定起诉的三天后,也就是10月9日,永泽被移交到了大月警察署,而山梨县警又将他作为杀害沟口晴菜的嫌疑,再次予以批捕。10月11日星期一,他被送往甲府的地方检察院。
在送交地方检察院后,永泽被关押在大月警察署,在这里除了律师之外,不得有任何人前来探视。
里村玉见在电话里。对永泽彰讲了他父亲的情况后,他提出了尽管不让见父亲,但是能否给父亲送点儿东西的请求。
“因为那里离山很近,比东京要冷得多啊。”儿子叹息着说道。
“那里是比东京要冷。”
“所以,我想给父亲送点儿衣物,如果可以看他的话……”
里村玉见也想成全这件事,但是,永泽彰还要上学,于是她想利用周六的时间。所以她通知了阿彰10月16日,自己从新宿站上车,让阿彰从离家最近的八王子站上车,会合后一起去探视永泽。
在他的身边,放着一只很鼓的旅行包大小的纸袋子。
“你带的替换东西很多呀!……”
“也不知道那边的气温怎么样,以后天气就渐渐地凉了,我也不知道该带些什么,所以,每样都……”
“这些都是你奶奶准备的吗?”
“不,奶奶做不了这样的事情了……”永泽彰的目光落在纸袋上,喃喃地说道,“昨天我母亲来了……”
“什么?……”里村玉见十分吃惊,“你的母亲?”
“是……”^
“她现在在哪里?”
“她住在名古屋附近的娘家。”
“那她是从名古屋来的?”
永泽彰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港北警察署,第二次见到永泽悟的时候,他便对里村玉见讲了:自己是六年前离的婚,前妻比他小两岁,名叫真砂子。他们是在永泽上大学的时候,认识并成为恋人的。永泽大学毕业后,在荣光伤害保险公司就职后的当年,也是真砂子在美术短期大学毕业的前夕,二人结婚了。他们的婚姻持续了16年。
里村玉见问了他离婚的原因,永泽只是讲:因为双方“性格不合”。当时还在上小学六年级的永泽彰随了父亲,于是,他们就和奶奶初音,三个人一起生活。离婚是在6年前,说到这件事时,永泽的情绪很不好,于是,玉见在后来,就尽量避免说起这个话题。
在名古屋的真砂子今年42岁了,是不是再婚了,还是独身,这些玉见也不好问永泽彰。
“离婚后见过你母亲吗?”
“他们离婚四年以后。我见过一次呢!……”
“哦……在哪里?”
“那天我从学校回来时,爸爸妈妈都在家里……”
“那时和妈妈说话了吗?”
“说了几句!……”
那时的永泽彰,正在上髙一吧。四年后再见到母亲,是什么样的情景,他们说了什么?
“昨天你母亲是突然来的?”
“噢,来之前她先打来了电话,好像爸爸在被警察带走的时候,给她打了电话,说万一自己被捕了,家里有了困难,希望她帮助一下……”
“啊。那么你母亲没有问问,有关你父亲的情况?”
“妈妈说她身体不舒服,来了一下就回去了……”
“是这样啊!……要是合适的话,我还真想见一下你母亲。”
里村玉见随便说着,但是她在心里,还是很想知道真砂子和永泽彰的关系。
“嗯……”永泽彰顿时低下了头,脸颊微微潮红起来。里村玉见从他的侧脸看过去,这时的阿彰,似乎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
永泽彰是在他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和父亲一起离开母亲的,自己也和阿彰一样,19岁时就和母亲分开了。虽然现在双亲都住在鹿儿岛市内,但是,自己住在东京的国立大学法学系的学生公寓里,后来也是自己一个人,独身住在了东京。家里还有一个比自己大五岁的哥哥,就职后也住在鹿儿岛,算是可以照顾家了。
里村玉见在东京上大学的时候,就看出了母亲的不悦。后来参加了全国司法考试,竟然没有通过,想再考试的时候,母亲就公开地反对了。她肯定是希望女儿留在身边,但更重要的理由是不是,她已经看好了哪桩“好姻缘”。
里村玉见知道哥哥的同学,是在当地经营着一家运输公司,和保健机构的大户人家的儿子,小的时候就很軎欢自己,而且,父母也流露过一旦自己大学毕业,就可以“相亲”了的目的。
但是,里村玉见很厌烦母亲,那种极端的功利主义,她们之间总是发生冲突。玉见的第二次司法考试又没有通过,随后一年的时间里,她在东京过着“流浪”的生活,但她得到了在当地一家小企业里工作的父亲的支持。
直到今天,她的母亲还认为:女儿选择的这条路不尽如人意,偶然回家的时候,母亲还是会抓住这件事情,和玉见两个人发生争吵。因此,里村玉见的感情,还是倾向父亲……
刹那间,里村玉见猛然恢复到了现实中。她再次向永泽彰问道:“你母亲没有住在家里?”
“没有,昨天就回去了。”
“对你父亲的事情,她说什么了没有?……”玉见索性问了下去。
“没有,她基本上没有说到爸爸的事情……”
永泽彰一边回答着,一边把满含泪水的眼睛移向了车窗外边。
“昨天,她说了一点关于姐姐的话……”
“什么?……”玉见一下子没有明白,“是你的姐姐吗?”
永泽彰沉默了一会儿,把目光从车窗那儿转向了玉见:“最早我还有个姐姐。她比我大三岁,在上中学二年级的时候,突然溺水死了。那时我正在上小学三年级。”
“哦?……”里村玉见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她觉得永泽彰可能有什么用意。难道这件事给永泽的家庭,带来了什么影响吗?
她很想问清楚,但又怕伤害了永泽彰,心情十分矛盾。正在这时,车厢里传来了广播声:“马上就要到达大月了!……”
从东京到这里,仅仅一个小时的路程。
位于热闹的大街之外的大月警察署,是一栋被绿色的树木围绕着的、有着浅茶色外墙的、新的三层建筑。它前方的甲州大街上的车辆不多,和面临着大都市的港北警察署那破旧的建筑,形成了明显的反差。
但是,这里的接待室,却简陋得大煞风景。他们在这里见到永泽悟,他那一脸的憔悴和无奈,猛烈地冲击着里村玉见的胸膛。
他的头发搭拢着,垂在额头和耳朵后面,两颊消瘦,一双眼睛显得十分硕大。他的个子也“萎缩”了不少,长时间的拘押生活,使得他皮肤变得黝黑,满脸透着极度的疲倦。
大概他事先被告知,今天会有家人来探望吧,他好像是用上次带来的剃须刀,刚刚刮过胡子。
永泽看到玉见时,也只是无力地笑了笑,算是打过了招呼。玉见也微笑着看着他,他们通过隔断的洞孔,相互看着对方。
“怎么样啊?”
玉见一问,永泽慢慢地眨了眨眼睛:“谢谢您今天把永泽彰也带来了,东西收到了。”
于是,里村玉见便向他说明了,关于初音和永泽彰的情况,让他放下心来。
“先生对我家这么操心,我实在是感激不尽啊。”他把头微微地低了一下,算是行了礼。
当里村玉见第一次在港北警察署见到永泽时,他已经表示了彻底的失望,问什么也不回答。后来经过了几次见面,玉见充当着他和他家庭的联系人,永泽悟的心理,才多少有了一些接受的意思。如果他被转移到了他不熟悉的地方,一般都会产生厌烦的情绪。
“昨天,你的夫人到家里去了,今天给你带的东西,都是她帮助收拾的。”
“啊!……”永泽有些感慨地点了点头。
“对不起啊,请问真砂子她,现在是怎样生活的?”玉见问道。
“她在名古屋的一家和服饰品公司里工作,还在美术大学里学习呢。”
“是她一个人在干?”
“好像吧。因为她再婚后,很快又离了婚。”
“她再婚过?”
“是啊,当时的前提是要和我离婚。”像是苦笑一样,永泽那厚厚的嘴唇撇了撇。
如果说要以和永泽离婚为前提,那不就是真砂子要和别的男人结婚,就得和永泽离婚吗?
里村玉见注意到这件事情了,如果再问下去,就会触动永泽的伤心之痛,于是,她打算转移话题。
在调整好心绪后,她用缓慢的语调问道:“关于桂山湖事件,就是杀人和抛尸事件,警方对你进行调查取证了吗?”
永泽厌恶地叹了一口气,就突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其实我是想找女人,被她拒绝了我,我才用匕首吓唬她,可是却不小心,刺中了她的脖子。”
“这是事实吗?”
“不是。”永泽重重地摇了摇头,“其实我找她这样的女人,也没有什么目的。”
“那么,你是怎样和晴菜认识的?”
“只是通过几次短信。”
“可你和晴菜两人,之间相差二十多岁哪!……”
“我听说和我一样的男人,都能和年轻的姑娘成为朋友,也就是以发送短信为乐嘛!”
“可是,你们真的见面了呀!……”里村玉见惊讶地叹息着。
“是她提出要求,要和我见面的。”
“你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是在今年的1月。”
“你们在哪儿?”
“我们只是在新百合丘的车站,各自喝了喝茶而已。”
“后来呢?”
“见了几次面以后,双方就渐渐地熟悉起来了,然后,我就经常开车,带她出去兜风……”
“然后呢?”
“后来也是兜风、吃饭什么的。”
“你们在一起,都瞎聊一些什么?”
“什么都说,她的工作,看了电影就聊电影的内容……”
“在你和晴子见面之前,你告诉她你的真实年龄了吗?”
“我在网站上,的确是少写了几岁。”
“你写了几岁?”
“26岁!……”
“什么……”玉见情不自禁地惊呼道。
“我不就是为了和年轻的姑娘,能够成为朋友嘛!……”永泽叹息着说,“如果我要是写了40岁,谁还和你交往?现在都兴这样。”
晴菜和永泽成为了网站的短信友后,通过网上聊天,渐渐熟悉起来了。这个过程,虽然也在网络运营公司里记录着,但是这些资料,目前被警方收走了。在起诉后将会作为证据,向辩护方展示,也许那时,里村玉见才可能看到真正的事实。
“不过我们见了面以后,晴子小姐并没有因为我的实际年龄,那么大而生气呀!……”
“其他的……你们之间,发生过冲突吗?”
听到这话,永泽有点儿不高兴地,把脸背了过去。
“那么,你们在1月末到事件发生的6月,一共见了几次面?”
“记不太清楚了,反正每个月见两次,最多三次……”
“就是吃饭、开车兜风吗?”
永泽又沉默了。一问到事件的“核心”,他就不说话了。
里村玉见想知道,他们两个人的短信内容,但是,目前那部手机,还在警方的手里。
“你也是用自己的手机,和晴子小姐发送短信吗?”
“不,我是用电脑。我有一台在工作中,用不上的电脑。”
“现在在哪儿?”
“事件发生后我给毁坏了,作为不燃垃圾处理了。”
也就是说:作为重要的证据,只是在晴菜的那部手机里,仔细保存着了,这也只能等着在法庭上被展示时才能看到。
“事件的发生是在6月20日,星期日的傍晚吗?”玉见终于深入到事件的核心了。
“是!……”对方木然地点了点头。
“怎么发生的?”
里村玉见感到了永泽的抵触情绪,她只好忍耐着。过了一会儿,永泽才低声地说道:“3点钟左右,我把车开到新百合丘的路上,让她上了车……”
“嗯。”
“于是我开着车,朝相模湖的方向驶去……”
“大概是在3点半的时候吧,我们从中央高速公路相模湖东出口出来,把车停在了相模湖公园。我们随便喝了点茶,在湖畔坐了一个小时。由于那里人多,我们就又去了更安静的一处地点——郊游园地。那个地方我以前就知道的。于是,我们把车停在了郊游园地……”
“后来呢?”
永泽的口吻越来越沉重了,他还是低着头叹气。
“我们说了好多的话……”
“都说什么了?”
“都是说自己的事情……后来她就开始盲目地责怪我了。”
“责怪你什么?”
“说我对她冷淡……而且从5月份的时候,她就从短信里感觉到了。”
“你怎么对她冷淡了?”
“不怎么见面了嘛!……我的工作很繁忙,有时就忘了。”
“你们那天就说这些话来着?”
“大概吧!……”永泽悟含混其辞。
“你们两个人最后吵起来了吗?”
“是啊。”
“然后呢?”
永泽把头深深地埋在双肘里。
“我也不记得了,虽然我对警察说了,可我完全记不得了。”他又用手,紧紧地揪着头后部的头发。
“我说我的目的就是女人……”
“事实是什么?”
永泽慢慢地把头抬了起来。在港北警察署的时候,他就是这个样子,像是被突然袭来的打击,产生了绝望感一样,他失去了辩解和解释的气力。
里村玉见变了一下提问的形式,继续问道:“刺向晴子的匕首,是你带来的吗?”
“那是一把多用刀。”
“多用刀?……”
于是,玉见想起来了:自己见过的红颜色的不锈钢材料、大小和开关头的刀具一样的东西。于是,她连忙说了句“是啊”,并点了点头。
“是你带来的?”
“是,我放在助手座位前方的手扣里了。”
“什么是‘手扣’?”
“也叫杂物箱。”
“为什么放着那件东西?”
“男孩子从小的时候,就喜欢野战用具,买了汽车玩具以后,我就一直放在了杂物箱里。”
于是,玉见又追问了一句:“你是从杂物箱里,拿出来那个玩具的吗?”
“不是。”
“可是只有你知道有匕首呀!”
“不……我们在兜风的时候,她打开过杂物箱,也许是她发现的。”
“那么,那一天是谁拿出来的?”
“反正不是我。”永泽坚决地摇了摇头。
“那就是晴子了?”
永泽通过隔断上的小孔,狠狠地瞪着里村玉见,因为玉见的眼睛里,明显地流露出不信任的神色。最后永泽终于无力地,躲开了玉见的视线,又抱住了头。
“晴菜小姐的死因,是她的左颈部的大动脉被刺断,大量的血液流进了同时被切断的气管里,导致窒息而死亡的。那么,是不是你剌断了她的颈部动脉?”
“不……不是我。”
“那是谁?”
“我不知道哇!……我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把匕首拿走的……”永泽的声音,小得就像蚊子叫一样。
“后来呢?”
“我想不起来了,我看到的时候,发现从她的脖子里,流出了好多的血……”
里村玉见看得出来,永泽已经没有力气说下去了。
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到,我发现的时候……这些不是永泽在发生了涉及自己的新横滨饭店事件时,所一贯使用的辩护词吗?而且,他在即将被起诉之前翻供,承认了自己的杀机和杀人行为一一
“晴菜是在你的车里,就被杀死的吗?”玉见平静地问道。
永泽轻轻地点了点头。
“后来你干什么了?”
永泽低着头,故意不回答她。
“把她的尸体扔到湖里去了?”
“是……”
“为什么扔进桂山湖里?”
他终于支起了身子,看着玉见:“我听说扔到大坝内侧的湖里,绝对不会浮上来的。”
“大坝的内侧?”
“那是为了防止湖水漫上来,用水泥修的高坝,它的内侧很深。”
“你是怎么知道的?”
永泽双手抱着双肘,把全身趴向隔断台子上。他眯缝起眼睛,像是看着远处的什么东西。
“我出生在都留市,就是大月南边的一个市,上大学的时候,我就来过东京。就在那时,我听老家的亲戚说的。”
“啊?!……”玉见惊讶地听着这一切。
“那年5月的时候,一个年轻姑娘下落不明,她的家人到处找,在傍晚的时候,有人才说看到过一个人,在桂山大坝上走着……”
“原来如此!……请继续说下去。”里村玉见点头示意,对方点了点头。
“但是她的遗体,却一直没有浮上来。那个大坝在梅雨期,总会积存好多的水,所以,那时候的水深,可以达到30米,而且在高山里,湖水很凉,腐败的植物还会散发瓦斯……
“后来,警察出动了会潜水的搜查人员,在湖底发现了一具,身上捆着石块的年轻姑娘的遗体。
“我想起了这些,就也想把她这样处理……”
“她的尸体上,捆着3块石头,你是在哪儿捆的?”
“我先回了趟家。”“从相模湖?”
“是的!……”后来永泽自己又交代:
“我把助手席放倒,把晴菜平放在座位上,然后给她盖上一床旧的毛巾被。那时候是7点钟,天色已经很暗了,我把车开出了郊游园地,通过相模湖的髙速公路出入口,回到了八王子,回到了我住的相模原的家里。大概是八点半的样子。我把车停在车库里,她的遗体也就先那样放置着。”
夜里12点半,母亲初音和儿子永泽彰都已经睡下了。永泽在家里寻找着合适的石块。最后,他在冼衣机的下面,找到两块垫石,在厨房门口,找到了一块挡门的小石块,然后他用捆包裹的塑料绳,一头捆在了晴菜的双脚和腰部,一头和那三个石块拴在了一起。
在凌晨一点半的时候,他又悄悄地出了门……
从相模原到桂山湖,深夜走中央高速公路,也就需要一个半小时左右的时间。但是,当从相模湖回来的时候,他没有考虑到,高速公路的出入口,都设置着VTP(交通录像设备)的监倥,以及自己保留着收费的收据。因为在那个时间段里,通过的车量很少,因而他的车是十分明显的。
如果不走高速公路,走和它几乎是并行的甲州大道,在晚上也需要差不多的时间,然而,道路上也有读取车辆号牌的装置,不过数量也不多。经常处理车辆事故理赔事情的永泽,是十分了解这些情况的。
他从甲州大道(也就是说20号国道)的大月收费站,迅速进入139号国道,在凌晨3点15分左右,到达了桂山湖。
这时的湖水被大雾笼罩着,只有管理处的窗户,还射出了几缕灯光,照在周围不远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绕开管理处,转到沿湖畔的道路上,来到了大坝的附近,当时心里很紧张。
“因为大坝上也安装着好几个监视器,过去没有听说过……”
他绝对不能让监视器拍下。自己向湖里抛尸的记录。
他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还是不能就这样回去。他又回到了湖畔的路上,选择了突出于湖面的一处山岬。
“因为湖的边上有护栏,所以,只好把尸体扛到山岬上,一把扔到湖水里。尸体扔进去以后,很快就看不见了,我觉得不会浮上来了,心里还不可思议地,产生了一种兴奋的感觉……”
大概是他又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吧,他微微地闭着眼睛,轻轻地摇着头,然后,又深深地呼吸了一大口空气。
他对于遗弃尸体的过程,坦白得十分彻底,是毫无语言修饰的“事实”。
“你说把尸体扔下去以后,还在岬上犹豫了一会儿。”里村玉见过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是不是想去自首?”
“一开始我还真的想去,警察那儿投案自首。”看上去这是永泽真心的话。
“但是我又想,不会有人相信我的,而且……我恨女人!……”他的语气一变,突然从他的眼睛里,放射出仇恨的目光来。
“把我卷进这个事件的,就是你们女人!……如果没有你们,把我从女人的两腿之间产出来……”永泽忽然满脸胀红,“所以,把尸体沉到湖水里,我几乎没有怎么犹豫……”
接待室的空气,变得凝重起来了。
“你每天都接受调查,你说的都是事实吧?”
永泽扭曲着脸,点了点头。他可能又想起了因新横滨饭店事件,在起诉前,对他的调查情景吧。
那时,在晚报报道后,塔之木带着里村玉见,连忙前来约见永泽,而且,塔之木还质问他:混蛋,为什么要承认这些罪行!……
“他们好几遍地不停质问我,我好几次否认都不行。我已经筋疲力尽了,就想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但是,在问及他为什么对朔子,产生杀机的时候,永泽几次都否认了。
“不,我不记得我要杀她的。”
“那么在下次的调查时,你就得翻供!说你以前说的都不是事实!……以后你也绝对不能说,你有杀死她的想法!……”
但是到拘押期满,永泽也再没有接受调查了。他以“杀人嫌疑”受到了起诉……
“你不能设想,可以说服调查人员,只是可以不在这样错误的调查书上签字而已。”里村玉见叮嘱他说。
“明白了。”永泽似乎同意了。
但是今天,他的立场,使他自己陷入了绝境。
“在他的心底里,究竟被唤醒了什么?……”里村玉见感到非常担心。
如果这次他否认到底,在他拘押期满,还是会被以杀人嫌疑、遗弃尸体嫌疑而起诉的,玉见奋笔疾书地写道。
一位网友、年轻的主妇被杀,为了封口又残忍地杀死了她的母亲,而且还让人们看到了他的照片。那张脸上,生着一对鼓突的眼睛、向上撅着的厚厚嘴唇,面露凶相的好色样子。这样的人,能不会受到世人的憎恨吗?!……希望判处他死刑的人,绝对不会是少数!
从年底开始,就要进入判决的程序了,塔之木这样估计道。但是他在心里,也不敢相信永泽的供词。
在最坏的情况下,塔之木怎样破解呢?如果律师都不能够相信当事人,那么怎么取胜?……一想到自己一个人,要承担这样的辩护责任,里村玉见就感到阵阵头晕。
啊,我该怎么办?……
最好是在公判之前,这个永泽能让我相信,他一点儿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