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晚上,端木翠都闷闷的。
两人在马行街最中央的太白楼二楼用膳,透过打开的窗扇,可以看到远远近近的灯火和热闹。展昭给端木翠夹菜,菌菇、竹笋、芽尖、糖藕,那么小一个砂碗,堆得高高颤颤。
她不看展昭,也不夹菜,自顾自拿筷子在碗和碟子之间搭桥。
展昭叹气:“端木,多少吃点,都饿了这许多时候了。”
“没胃口。”
展昭顿了顿,柔声宽慰她:“一会儿吃完饭,去看傀儡戏好不好?”
不提还好,提起这茬,她更火了:“不稀罕,一辈子不看都不稀罕。”说着腾地起身,噔噔噔下楼去了。
展昭下意识也想起身,边上忙活的小二看看情势不对,赶紧过来点头哈腰。展昭是官,他也不敢明说是怕展昭不给钱,只得拼命朝展昭笑,笑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希望展昭能明白他笑容底下的辛酸用意:爷,你若是不给钱,掌柜的会扣我工钱的……
待展昭结好账下去,端木翠早不见了。
好在,他知道她是去哪儿了。
到端木翠家时,刘婶还没来得及走,见着他第一句话就是:“姑娘睡下了。”
这么早就睡下了?展昭无奈。
刘婶倒是善解人意:“那……我先走了,姑娘刚睡下,展大人若去叫门,没准还能喊她起来说会儿话。”
送走了刘婶,展昭将门闩上,方一回身,就见端木翠穿着里衣站在阶上恨恨瞪他。
展昭哑然,半晌才找到话说:“不是睡了吗?”
“饿了!”
翻遍了整个灶房,也只剩下面的材料了。展昭将鸡蛋打在碗中用筷子搅散,揭开盖时,面条正咕噜滚着翻身。展昭将蛋花倒下去,最后加了盐巴和葱末,然后起锅。
热腾腾的葱油蛋面送到端木翠面前,她一声不吭,操起筷子在面里搅个不停。
展昭叹气:“吃水还不忘掘井人,端木,我忙活这么半天,你连谢字都没有一个。”
端木翠白他:“为什么要谢你,都是你害我没吃成饭。”
展昭哭笑不得:“又是我?”
端木翠拿筷子敲敲碗边:“真心请人吃饭看戏,为什么事前把坏消息告诉人家?你那样一说,谁还有心思吃饭看戏?总是你小气抠门,把请人吃饭看戏的钱给省了。”
展昭委屈到不行:“那桌子饭你是一口没动,饭钱我可半分没少付。”
“活该!”端木翠撇嘴,心情复苏了那么一点点。埋头吃了两口,忽然抬头问他:“要去多久?”
“什么?”
“就是那个什么西夏东夏。”她不高兴,“要去多久?”
“大人没说。”
端木翠气结:“那你老死在那头,别回来了。”
展昭也不恼:“我会尽早回来。”
“事情由得你吗?”端木翠瞪他,“你连去干什么都不知道。”
“到那里就知道了。”展昭顿了顿,“我会给你来信。”
“不稀罕,不!识!字!”
“端木,不要耍小孩子脾气。”
端木翠不说话了,筷子在面里搅了搅,忽然没头没脑来了句:“那我也去。”
“你不能去。”
“你说了算?”端木翠哼一声,“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去办事,我去……收妖。”
展昭叹气:“端木,我真的不能带你去。”
“谁要你带,我有手有脚,自己能去。”
“端木,我走了之后,你搬去开封府住,跟先生他们一道,彼此有个照应。”
“不去,我忙,我要去西夏。”
“你就住我的房间,日常跟先生学些东西,聊胜于无。”
“不学,我去西夏。”
“端木!”展昭面色一沉,语气就重了几分。
端木翠委屈:“西夏是你家的,我去转转不行?”
展昭心中一软,语气也随之软下来:“我这趟去,是有要事在身,等同于潜入兴州,何等凶险?收敛形迹尚且不及,哪里能带上你?”
“都说了不要你带。”端木翠烦躁,“都说了我自己能去。”
“西夏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孤身女子去到那里,我如何放心得下?”
“那你一个孤身男子去到那里,我就放心得下了?”她非得跟他对着干,还很不客气地揭他老底,“再碰上三个四个姚姑娘,哼……”
展昭哭笑不得,顿了顿才握了她的手:“端木,正经说话。”
“以前也好,现在也罢,哪怕是将来,我总会有许多日子在外不归,缉凶办案,端木,你不可能次次跟着我。”
端木翠咬着嘴唇不吭声。
“我知道你担心我,只是,不要任性,安心等我回来。”
“可是……”
“端木,”展昭直直看进她的眼睛里,“只有知道你好端端的,我才能安心离开。听我的话,搬去开封府住,等我的消息,嗯?”
这样的目光和温柔之下,端木翠纵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一万一千种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那……”她讨价还价,“如果你真要在那里长久待着,展昭,我是要去找你的。”
“好。”展昭答应得干脆。
睡下时,展昭帮她掖好被角,顺势在床边坐下。
“明儿几时走?”端木翠从被窝底下伸出手来,牵住他的衣角。
展昭微笑:“天交五更的时候,那时,你还没起床。”
“那不及送你了?”端木翠一下子反应过来。
“不要送。”展昭低头吻了吻她的额头,“你若送我,我怕我舍不得走了。”
“才怪。”端木翠瞪他。
“瞪什么?”展昭逗她,“再瞪,眼睛也不会再大些。”
端木翠撇撇嘴,忽地想起什么:“行装都收拾好了吗?”
“还没,”展昭摇头,“回去了再收拾。”
“那早些回去。”端木翠赶他,“早些收拾了早些睡,明日赶路才有精神。”
展昭微笑点头:“等你睡着了我就回去。”
端木翠闭上眼睛:“我睡着了,展昭,你快些回去。”
半晌不见动静,神秘兮兮地睁开一只眼睛,正看见展昭笑意浅浅的唇角。
“哎,展昭,你怎么还没走?”
“你也没睡着啊。”展昭答得理所当然。
“你在这里吵我,我怎么睡得着?”端木翠急了,坐起身来推他,“走走走。”
“好,这就走。”
确实,也该走了。
“哎。”看他真的转身要走,端木翠忙叫住他。
“什么?”展昭回头。
“要不要抱一下?”她笑嘻嘻的,“过了今晚,想抱我的时候,就只能去路边抱木头了。”
“为什么是抱木头?”展昭有点发蒙。
“因为我是端……木……翠啊。”她重点强调了自己名字中间的“木”字,“小时候,我娘叫我小木头。你想我的时候,当然要看木头。”
“哦……”展昭恍然大悟。
他走回床边坐下,故意跟她讨价还价:“那抱石头行不行?土坷块行不行?瓦罐行不行?水缸行不行?”
端木翠没好气:“行,都行。”
展昭笑出声来,伸手拥住她,用力搂了搂:“那不行,还是留着力气,回来抱小木头吧。”
端木翠不说话,埋头在他怀里,忽然低声说了句什么。
“说什么?”展昭没听清。
“没说什么,早些回去,好好睡一觉。”
展昭走了,端木翠反睡不着了。
那句话,她到底还是没敢清楚大声地说出来。
“展昭,若是我不做神仙,会娶我吗?”
话到嘴边怯了场,是怕展昭不娶她,还是终究不敢把“不做神仙”这样的话说出来?
端木翠叹气,翻身,又翻身。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了蒙眬的睡意。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她被咚咚咚的砸门声给吵醒,开门一看,居然是公孙先生。
公孙策急得满脸是汗,大声向她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挥手。但是她听不见公孙策的声音,只能看到他的嘴快速地张合、张合。
她忽然就分辨出他的口型,他来回反复,说的只是两个字:“西夏。”
“是不是展昭出事了?”她紧张起来,抓住公孙策的胳膊,又问了一遍,“是不是展昭出事了?”
公孙策回答不了她,只是大声地重复着那两个字。
端木翠撞开公孙策就出了门。门外的巷道,像是笼罩着一层雾气,有许多人站在门外,听见开门声,他们动作极慢地转过身来。
她看到一张张熟识的脸,有刘婶的、包大人的、银朱的、张龙赵虎王朝马汉的、白玉堂的、徐庆的……他们的脸上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之色,向她慢慢地摇头。每个人都在说话,嘴唇不停地张合,她听不见声音,却清楚知道他们在说同样的两个字:“西夏。”
“是不是展昭出事了?”她慌慌的,一张口就带了哭音。
没人答她。
“我去找他。”
抬脚想走,却发现足上似是坠了千斤重,低头看时,竟是小青花,死死抱住她的腿,拼命向她摇头。
她不管,她要去找展昭。
也不知怎么的真的就到了西夏,寥落的焦土战场、四处倾折的氅旗、横七竖八的尸体,四周安静得可怕。端木翠一边哭着一边在死尸间翻检:展昭不是说是潜入兴州的吗?他怎么会出现在战场?他不是兵卫,为什么要征战沙场?
恍恍惚惚间,脚下一绊,端木翠摔在地上,前方不远处落着一面氅旗。
看到那面氅旗,端木翠的心中忽然生出不祥的预感,她慢慢地伸出手去,把那面氅旗拿了过来。
这不是西夏或者大宋任何一位将领的氅旗,这是她的氅旗,是她端木营的氅旗。
周遭的呐喊声忽然齐震,端木翠猛然反应过来:这不是西夏,这是牧野!
战鼓擂如山响,旌旗挥蔽了半个天空,端木翠茫然四顾,身后响起戈戟破空的声音。
“将军!将军小心!”示警声唤回了她的清明意识,她忙转过身来。
来不及了,一柄青铜长戈直直穿透她的心口。
耳畔响起护卫兵将撕心裂肺的恸声,她倒在地上,侧脸贴着冰凉而泛着血腥气的泥土,胸前流出的血渐渐在身下渗开,如同一朵盛放的花。
端木翠惊醒之后,便再也睡不着了。
看看时辰,才是四更天的模样,她穿好衣裳,急急往开封府过来。
门口值夜的衙役认识她,先是惊讶后是心领神会地笑:“端木姑娘,这么早?哦,展大人还没走。”
端木翠嗯一声,急匆匆跨进门去。廊道里没有人,只有她的脚步声,轻一下重一下。
展昭的房门半掩着,房内透出晕黄的灯光来。隔着几步,端木翠就听到公孙先生在说话:“这一瓶是金创药,这一瓶是玉露丹,衣裳都带齐了吗?那头冷,怕是还在下雪……”
端木翠推开门,房内的两人齐齐抬头看她。展昭还穿着睡时里衣,桌上的行李都摊放着,床上衣裳摆得左一件右一件的。
“端木!”展昭惊讶地迎上来,“这时怎么会过来?才四更天。”
“睡不着。”端木翠嗫嚅着。
公孙策抚着山羊胡子呵呵笑起来:“理当是睡不着的,来了也好,帮展昭收拾收拾,也省得我这个老人家忙进忙出。”
“偏劳先生。”展昭将公孙策送到门口,轻轻把门关上,尚未及回身,端木翠忽然从后面抱住了他。
展昭先是一怔,继而微笑,顿了一顿,才拿开她的手回转身来:“怎么了?又不开心?我们先前不是说好了吗?”
“说好了什么?”端木翠闷闷的。
展昭笑着将她拥进怀里:“不是让你好好睡,不要过来送吗?”
“睡不着。”端木翠咬了咬嘴唇,侧脸偎着他的胸膛,伸手揪着他胸前的衣襟,一下又一下。
展昭笑她:“真该有面镜子,让你看看自己的模样,像个舍不得人远行的小孩子。”
“我又没送过人远行。”
展昭不说话了,叹了口气,低下头时,正看到她面上的抓痕,伸手轻轻触了触:“是不是做噩梦了?”
“梦又不是真的。”她答得飞快。
那看来是了,展昭失笑:“那再睡会儿。”
“什么?”
“你再睡会儿,我走的时候再叫你。”
展昭并不避嫌,待她躺下后,拉过被子帮她盖上。被褥微温,想是展昭起身未久,端木翠往被子里缩了缩,展昭微微一笑,坐在床边将衣裳一件件叠好。
“以前,也会这样,总要远行?”端木翠到底睡不着。
“是。”展昭点头,“来来回回,都收拾习惯了。”略顿了顿,忽然浅笑,“若是每次离开,都有端木在身边,就好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展昭低下头去继续叠衣裳,“以前来来去去一个人,无牵无挂,乐得洒脱;现在突然觉得,两个人也是好的。”
“突然觉得?”端木翠翻了个身,支颐看他,“什么时候突然觉得的?”
“就是刚才,看到你睡在这里。”展昭微笑,声音却忽然变得很轻,“好像……一个家一样……”
端木翠愣了一下,慢慢坐起来。
家?
“展昭,你好像不常回家。”
“是,我少时离家,拜师学艺,然后闯荡江湖,入公门,很少回家。偶尔回去,也是来去匆匆。”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有娘,还有哥哥嫂嫂。”展昭想了想,唇角绽出微笑来,“还有侄儿侄女,上次见,皮得不行,现下应该长高些了。”
“这么想家,为什么不常回去?”
展昭顿了一下,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下来:“离家太久,每次回家,娘待我都像贵客,诚惶诚恐,客客气气,唯恐哪处怠慢了。回到了家,反而不自在。倘若能住久些日子,说不定能找回素日一家子人的和气,只可惜,总只那么一两天。有一次离家,娘和哥嫂送了我一程,他们一路上聊些家事,哪家的租该收了,该去给哪位亲戚做寿了,该采买什么,该给孩子添什么衣裳——我插不上话,看他们絮絮叨叨,好生羡慕,似乎自己是个外人。”
“展昭……”端木翠不知该怎么安慰他。
展昭笑笑:“其实没什么,只是有些时候,有些感喟罢了。”
“展昭,如果……”端木翠说得吞吐,“我是说如果,我们是一家人,那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我们是一家人……”展昭手上的动作慢慢停下来,他微笑着看向端木翠,“那怕是要用光我一辈子的福气了。”
“你不愿意?”
“我只怕我的福气不够。”
端木翠愣住了,看着展昭,眼泪慢慢流下来。
“怎么又哭鼻子?”展昭抬手给她拭泪,“眼泪沾到伤口就不好了。”
“我想跟你做一家人,展昭,你娶不娶我?”
“娶。”
“福气用掉了也娶?”
“娶。”
“没有骗人?”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端木翠含着眼泪笑出声来,伸出手去搂住展昭,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展昭,我一定嫁你,谁都拦不住我。”
横竖是睡不着了,端木翠爬起来帮展昭叠衣服。
这怕是她头一次像模像样地叠衣服,展昭微笑着在一旁指点她:“先摊平了,袖子收过来,依着中线……”
“也不难嘛。”很快就叠好了一件,端木翠很得意,“怪道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原来我也会叠衣裳的。”
“行兵打仗都不在话下,叠件衣裳,能有多难……”话还未说完,门外忽然传来笃笃笃的叩门声,然后是小衙役毕恭毕敬的声音:“展大人,马备好了。”
展昭顿了一顿,才道:“知道了。”
原来不知不觉,已近五更天了。
包袱都打好了,巨阙横在桌上,展昭穿好皂靴,伸手去拿搭在床头的蓝袍和腰带。端木翠抢先一步拿过来:“展昭,我来吧。”
“你?”
“是我们部落的习俗。”端木翠将蓝袍展开,凌空抖了一抖,“展昭,伸手。”
展昭从未让人服侍过穿衣,端木翠也从未服侍过别人穿衣,两人拙手拙脚,穿得那叫一个费劲。展昭失笑:“你们部落的女子可真够累的。”
“又不是天天这样穿。”端木翠帮他把肩上的褶皱抚平,“只有……夫……君远行的时候……”
她拿过展昭的腰带,双手围住展昭的腰:“抬手。”
展昭乖乖抬起手来。
“以前,我带兵打仗,麾下多是部落里的男丁,若是在外还好,在外行军不带家眷。但若是从部落走,起兵那日的早上,就有很多女子嘤嘤而哭。她们为夫君束衣带,低声唱部落的歌谣。我那时只觉得她们婆婆妈妈,即便不到起兵的时辰,也会让兵卫击鼓而催。行军的时候,很多女子都尾随队伍跟出很远……唉,展昭,那时,我到底是不理解她们的心情……”她叹气,低头去结腰带上的扣钩。
展昭低头蹭了蹭她的发顶:“那首歌谣,怎么唱?”
“什么?”
“你们部落的歌谣,临别时唱的歌谣。”
端木翠脸一红:“我不记得了。”
“一定记得。”展昭不依不饶,唇角绽出微笑来,“唱给我听。”
“我唱得不好。”
“展大人!”门外又传来衙役的催行声,“五更天了。”
“知道了。”
展昭叹气,低头看见端木翠笑得促狭,伸手去刮她的鼻子:“等我回来,记得唱给我听。”
展昭不让端木翠送出门,只吩咐了她好生休息。端木翠睡不着,竖起耳朵听外间的说话声音渐渐远去,想着展昭出门的样子,上马的样子,策缰而去的样子……
那首歌谣,到底是怎么唱来着?
那时,她很烦听到那样的歌谣,总觉得女子的嘤嘤哭音,损了麾下战士的士气,每次听到都气不打一处来。
可是那些女子,并不因为主将的气恼或是不喜就停止了歌唱,每一次出征的日子,她们为夫君束上甲带,含着泪低声吟唱。
那首歌谣,到底是怎么唱来着?
她慢慢记了起来。
缶上羹沸,
君子无归,
尝无味。
夜闭窗牖,
君子无归,
独拥被。
荷锄而耕,
君子无归,
望野垂泪。
愿做刀戟眼,
锋刃不加君子背,
愿为摇辔马,
千里负君归。
屈指一算,展昭走了已有七天。
端木翠如展昭要求,住进开封府,还发展出了新的爱好,总去揪公孙策花圃里种着的所谓奇花异草。
“这花怎么个奇法了?”她把花瓣翻过来掉过去地看,就差扯下来了,“不就是红色里头带了点点白,哎,公孙先生,这就叫奇花异草了?”
“主子说得甚是!”小青花带着崇拜的眼光看端木翠:还是自家主子见识多啊……
“还有这个小黄花……野地里遍地都是嘛……”
公孙策气得把手中的《世说新语》卷作一卷,砰砰砰地直敲桌子:“野地里的叶片是尖的,这个是圆的,圆的!”
“也差不多嘛,圆的就更金贵些了?哎,这又是什么花?”她好奇地托起另一朵白花的花托儿,看起来像是茶花,白色的花瓣儿密密簇簇的,奇的是每一朵花瓣上都有一抹子淡淡的绿晕,外加一道红条子。
公孙策没好气:“抓破美人脸!”
“抓破美人脸啊……”端木翠感叹,“抓破了有红条子也就算了,这道绿的是怎么回事,美人气得脸发绿了?”
公孙策不想理她:这姑娘是怎么回事嘛,除了展护卫走的那天她表现得很有离情别绪之外,其余的日子怎么都跟打了鸡血似的精神亢奋。看花的时候你就不能愁上眉梢,吟两首哀婉凄恻的词什么的,比如“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比如“何处相思明月楼”,你净跟我的花较劲是怎么个事嘛……
公孙策决定点化一下她,他放下手中的《世说新语》,换了卷《诗经·国风》。
“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小青花神秘兮兮地看端木翠:“公孙先生思娇了。”
端木翠一个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手上的力没使好,居然就把花托儿给拽了下来。抓破美人脸华丽丽升级为扯断美人颈。
公孙策的所谓“思娇情绪”刹那间风消云散。
“你!你!你!”他气得撑住桌子的手臂抖个不停,透过窗扇看花圃中的肇事分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端木翠讪讪地笑:“公孙先生你看……这花,一点都不结实……一扯就掉……我还没怎么使劲呢……”
你还没怎么使劲呢,你使那么大劲是要翻天怎的?
眼见公孙策目光不善,隐隐流露出当日在宣平夜斗妖兽的风采,端木翠顿感不妙:“公孙先生,我赔,我赔!”
“你赔!”在公孙策爆发出怒吼声之前,端木翠脖子一缩,溜得那叫一个利索。小青花屁颠屁颠紧随其后,翻过花圃围砖时还摔了个跟头,也不知门牙又报销了几颗。
一人一碗,落荒而逃。
出门时恰好遇到张龙进来,端木翠忙揪住他:“哎,张龙,我问你,开封的花市在什么地方?”
“哦,马行街后头,顺着大路直走,尽头拐个弯就是。”
端木翠应一声,正要跨步出去,忽然又回头,低头看着地下,声色俱厉:“你,老实待着,不准跟我出去!”
小青花开始默默地捻衣角、咬嘴唇、对手指,可能待会儿还会蹲墙角画圈圈。
“端木姐,去买花吗?”张龙看看端木翠又看看小青花,“要不你等等,我把信报知大人之后陪你一起去。”
“又是什么信?”端木翠好奇。
“还不就是宣平天有二日的事情。”张龙皱眉,“这都一连七天了,也不知后头是个什么响动儿。照我说,有什么事要来就赶紧来,就这么吊着算个什么事,嗐!”
这就像整日都喊狼来了,结果一天两天狼都不露面,徒留人心惶惶——还不如赶紧来,让人死也死个明白。
端木翠的脸色有点不对:“那你忙吧,我自己去就是。”
“哎,端木姐……”张龙还想喊她,见她走得急,也只得作罢。
白日的马行街,远不如夜晚那般热闹,端木翠想起方才张龙的话,心底不免烦躁。
这七天来,她每天都能得知宣平的消息。
“一连两日夜如白昼,天有二日……”
“一连五日夜如白昼,天有二日……”
“这都一连七天了……”
端木翠咬了咬下唇,理论来说,如果没有回应,这异象应该很快就停止了,为什么还这么一日日地执拗不休?
思忖间,慢慢绕过了马行街,清淡的花香绕于身周,越往里走越是馥郁,端木翠晃了晃脑袋,把乱七八糟的念头晃了开去,快步向花市内里走去。
“老板,哪有卖茶花的铺子?”
“再往里走走,第三家就是了。”
细数一二三,果然就到了。门楣上大大的匾额,上书“茶花园”三个大字。
其实端木翠是真的不懂什么花的,她装作懂行的样子瞅了又瞅,心里已经晕菜了一半。矮矮胖胖满脸堆笑的老板跟在边上亦步亦趋:“姑娘,姑娘看起来是个内行,想挑什么花?”
“那个……”她清了清嗓子,“给我来一盆……抓破美人脸。”
老板吓了一跳。
她说这话的时候,就跟进了随便哪个饭铺子,嚷嚷“给我来一碟卤水花生”一样来得那么轻易。
“抓、抓、抓破美人脸?”老板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就是那种白的花瓣,上面有条绿道子,还有条红道子的。”
“这花……”老板傻眼了,“小的是听过,但从没见过。”
“什么?”端木翠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说话都开始打磕绊,“这、这、这花,很贵?”
“哪里是贵那么简单啊。”老板给她扫盲,“姑娘,这花是茶花中的极品啊,小的从来都是只闻其名,没见过真东西啊。不是小的打诳语,这整个开封,都未必能找出一株两株来。”
就那破花?
端木翠心里泛起了嘀咕,这公孙先生摆弄的还真的是“奇花异草”?在她看来都普普通通嘛,整个开封都未必能找出一株两株来,嘁!
“那姑娘看看,要不要买盆别的?”老板极力想促成生意。
端木翠果然不愧是将军出身,极其具有杀伐决断之才,但见她目光在四下溜了一溜,最后停留在地上一株最普通的白色茶花身上:“就它了!”
就它了?老板欲哭无泪。
这是怎样的客户啊,开始还以为是个肥羊,那么耀武扬威的,一开口就不同凡响。到了后来,居然就买了这么一盆……
打个什么样的比方呢,这么说吧,就跟进了珠宝店,开口就要海洋之星,结果店员屁颠屁颠殷勤了一圈下来,人拿了张宣传页跑路了……
老板懒得理会她了,收了两个叮当响的铜板,几乎是用脚把那个盆挪到她面前的。
端木翠兴致勃勃,一点都不在意:“老板,有石绿吗?”
端木翠右手石绿左手胭脂,就在这茶花园里公然造假。彼时“3.15协会”尚未成立,监督举报机制也不给力,打假英雄等亦未上位,种种纵容滋生的土壤,使得端木翠走上歧途毫无压力。她得意扬扬地用指甲揩了一点点石绿,小心地用指腹抹匀在白色茶花的花瓣上。老板在边上看得眼珠子都快脱眶了:她以为这样,就能造出名贵的“抓破美人脸”?
端木翠却做得认真,她打开胭脂盒,胭脂的甜腻味道浮上鼻端,仔细揩抹着花瓣,唇角忍不住绽开促狭的坏笑:这样做当然是瞒不过公孙先生的,只盼先生念她这份心意,不要再摆出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身后突然有人唤她:“端木。”
端木翠身子一颤,这声音……
这声音熟悉而又陌生,似乎起自不可名状的遥远之处,但明明近在肘间。
她有多久,没有听到过这声音了?
拿着胭脂石绿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许多埋没却从未消失的记忆自四面八方迫将过来,潮水般风急浪高,又好像深不见底的漩涡,她是最微小的尘埃,死死攀附着水沫,被动而走,无所适从。
端木翠慢慢站起来,眼底渐渐蒙上一层泪雾。她没有回头,压得极低的声音中还是带着些许难以置信。
“大……哥?”
端木翠回过头来。
杨戬正立在门口,柔和的天光自他身后披入,细小的尘埃在光晕中浮动。也不知是因为眼泪还是天光的关系,端木翠的眼睛涩涩的,一时间看不清杨戬的模样,只模糊看到他熟悉的身形——只那么一个轮廓,她已经止不住眼泪了。
说不清是开心、激动还是委屈、难过。杨戬于她,早已不是一个普通的亲人那么简单。她过往的岁月,与他有千丝万缕理不清的关联,不管是血雨腥风的沙场,还是漫长悠远的仙家岁月。
他是含威的师长,亦是亲切的朋友,是战场的同袍,亦是可以依靠的亲人……
端木翠含着眼泪笑出来:“大哥。”
矮矮胖胖的老板看看端木翠又看看门口:这姑娘癔症了?干吗对着空气又哭又笑?下一刻,他的眼皮千斤重,他打了个呵欠:是关门的时候了。
于是他迷迷瞪瞪地去上门板,对门卖花种的沈嫂子隔街冲他嚷嚷:“哎,你这个老抠油儿,今儿怎么这么早关门?”
他浑似没听见般,上好了门板,落了闩,闭着眼睛,云里雾里,深一脚浅一脚,终于摸上了床,一头栽进了黑甜梦乡。
端木翠根本没有留意到身边发生了什么,她的眼光一直停留在杨戬身上。
他的样子,几乎是没有丝毫变化的,还是那般意气风发、俊逸出尘。银色发冠、黑色大氅,通体散发着不可侵犯的凛然之气。
他是天神,是战将,也是自己的骄傲。
杨戬向端木翠行了一步:“端木。”
不知为什么,端木翠竟自惭形秽起来,下意识退了一步。
她低下头去看自己。
她穿了件普普通通的翠绿色布衫子,裙边上沾了点泥,想来是在公孙先生的花圃里胡闹时沾上的。早上束发时漫不经心,方才一通折腾,发髻已经有点散了,几缕发拂在面上,颊上还有三道抓痕,浅了些,但到底有碍观瞻。
她不知道自己下巴上还沾了一点石绿。
她原来如此狼狈,杨戬好像一面镜子,把她映衬得手足无措。
杨戬走上前来,目光停在她脸上,伸手触上她面上的抓痕。
“怎么搞得这么狼狈?”
他的声音柔和得很,指腹在抓痕之上慢慢抚过,拂过的地方又酥又痒,继而奇迹般凝成羊脂般嫩滑白皙。
“好了?”端木翠眨了眨眼睛,又是兴奋又是忐忑。
杨戬微笑:“好了。”
他伸手在半空轻轻一拂,半空中波光粼粼,凭空出现了一面镜子。端木翠对着镜子看自己的脸,似是不敢相信,又伸手验证了一回,这才露出笑靥来,对着镜子里的杨戬展颜一笑:“谢谢大哥。”
忽地心下一动:背上也有伤,能不能让大哥也如法炮制?正想说话,杨戬却突然开口了:“端木,我在宣平,数次以异象召你,缘何从不回应?”
端木翠一愣,目光对上镜中杨戬的眼睛,又迅速避开:“我……我不知道有异象的事。”
杨戬淡淡一笑:“端木,坐下谈。”
坐下?
端木翠这才发觉地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张小几案,几上的盘中盛着瑶果,还有一盏细吞口的长颈玉壶、两个玉杯。
端木翠咬着嘴唇坐下来,杨戬坐在对面,轻托衣袖,给她斟上一杯酒。琥珀色的玉液,香气馥郁。
“我们兄妹,好久没有这么坐着喝酒谈天了。”
端木翠嗯一声,伸手拿起酒杯,迟疑了一回,一饮而尽,而后用手背揩了揩嘴角:“谈什么?”
杨戬失笑:“这般喝酒?牛嚼牡丹。”
“谈什么?”端木翠沉不住气。
杨戬深深看了她一眼,酒到唇边,又放回案上。
“瀛洲这帮酒囊饭袋,急急将事情报到天庭,说是冥道生变,温孤苇余作乱,端木上仙舍命封印冥道,与妖孽同归于尽。”
“他们……这么说?”端木翠心中怅然,也不知是高兴还是失望。
“你失去了法力,仙迹在冥道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踪绝,他们会这么想,也不奇怪。”杨戬顿了顿,唇角抹出一丝轻笑,“到底不是自家妹子,他们是不在意的。”
端木翠鼻子一酸,小心地抬眼看杨戬:“大哥找我了?”
“为什么不找?”杨戬轻描淡写,“我有很多个妹子可以丢吗?”
端木翠不说话了。
“以往,天庭不是没有发生过上仙在人间遇险失去法力的事,上界这班懒散之人只凭仙迹寻人,而仙迹在出事的地点踪绝,要找寻起来很是困难。可是真要用心找,其实也不难。”
“而且……”杨戬看向端木翠,“即便是失去法力,只要自己有心,日日上祷于天,这缕回归的孤愿,总会被上界攫取到。端木,你从未做过这样的尝试。”
“嗯。”杨戬说的是事实,端木翠不能否认,她思忖着是不是要找个借口敷衍过去,比如,自己很懒,所以不愿意费事……
杨戬淡淡一笑:“不过端木向来疏懒,上祷的仪式繁复,想来你也懒得为之。既然这样,我来找便是。我在宣平以异象传唤你,夜如白昼,天有二日,一连七日,你都不曾烧符纸回应。”
“都说了我不知道天有异象的事。”端木翠嘟囔。
杨戬叹气:“端木,在你心里,大哥很蠢吗?”
“不蠢……”端木翠瞪大眼睛,不明白杨戬为什么岔开话题。
杨戬脸色一沉:“既然不蠢,就不要在我面前诸多搪塞。你不回应,是因为你怀着一丝侥幸,认为只要不回应,我就会偃旗息鼓就此返回,那样,你就能留在人间了是不是?”
端木翠让他一激,猛地抬起头来,大声道:“是!”
杨戬看着她一脸的倔强,忽地就忆起西岐往事,心中不觉酸楚,语气也放缓了许多:“端木,你实在低估我对你的关心。我们是一家人,不找到你,我如何放心?”
端木翠眼圈红了。
“凡间有一句老话,叫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仙迹踪绝,不代表你已经死了。你不回应异象,我不知道你是不愿回应,我以为你不能回应。世事变迁,此地不是西岐,你又身无法力,如何在世间立足?这个世道,对女子终究苛刻,我很怕你遭遇到不好的事情。”
他说得很慢,端木翠的眼泪慢慢流下来,终于忍不住扑进杨戬怀中大哭:“大哥,是我对你不住。”
杨戬搂住端木翠,微笑着摩挲着她的长发:“你喜欢上了展昭,所以不愿走了对不对?”
端木翠哽咽:“大哥不要怪展昭,是我喜欢上他。”
“我没有怪他,他把你照顾得很好,我反倒要谢谢他。”
端木翠抬起泪眼看杨戬:“大哥,不做神仙行不行?我留下来行不行?”
杨戬的脸色很平静,他把端木翠从怀中扶起:“端木,我们还没有谈完。”
“大哥就是想跟我谈这个的是不是?”端木翠用衣袖擦干眼泪,“那我们谈,大哥,要怎么样才能留下来?”
她的目光如此殷切,杨戬低下眼帘,实在不忍让她失望,过了很久,才低声道:“端木,你要知道,展昭的足上没有红线。”
“我知道啊,我早就知道。”端木翠急急扯住杨戬的衣袖。
“你早就知道?”杨戬的眸中掠过一丝疑惑之色,“那么,你是怎么想的?”
“因为人仙不恋,因为展昭……喜欢我。”端木翠咬了咬下唇,说得很是艰难,“月老不可能在我和他的足上牵线的。他没有红线,我在他身边陪他,不是顺理成章吗大哥?”
杨戬定定地看着端木翠,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如此夸张,以至于笑出了眼泪。
端木翠在他的笑声中渐转不安。
“因为人仙不恋,因为展昭喜欢你?端木,你还真是自以为是!”杨戬笑得半天喘不过气来,“你还真是,自以为是!”
“那是因为什么?”端木翠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些,但还是控制不住语声发颤。
“那是因为,展昭年二十七而卒,死于西夏,未及娶妻,亦无子嗣,所以他的足上根本就没有红线!”
死一般的寂静。
“大哥说的那个展昭,是我认识的……那个?”
杨戬也不看她,自顾自斟酒,一饮而尽。
端木翠咬牙,猛地坐起身子,砰一声将几案给掀翻了,壶中琼浆倾了杨戬一身。
杨戬不动声色,将氅袍拈起一角,静看酒液流下。
“大哥,我们谈自己的事,何必咒展昭!”
杨戬微笑抬头:“原来大哥在你心中,不但蠢,还很小气。诅咒一个凡人?我杨戬还不屑为之。”
端木翠的眼前一片模糊。
“展昭真的会死?”
“知道你喜欢上展昭之后,半是好奇半是愠怒,我去查了展昭的底,想不到此人如此福薄……”杨戬眸中掠过一丝惋惜,“不过这样,倒省得我费许多口舌了。他若活着,你必然舍不得走;他既死了,你也该死心了。夜现白昼,天有二日,我为何一直等到第七日才来找你,就是想避过兄妹相争,等到你死心的这一日。端木,红尘世事,皆是幻象,跟大哥回家吧。”
端木翠心中一凛:“为什么今日是我死心的日子?”
“因为今日是展昭殒命之日。”杨戬口气疏淡,“就在我们谈话的时候,他正在死,或者已经死了。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天命合当如此。”
端木翠痛哭失声,跪倒在地,死死抓住杨戬的衣襟:“大哥,救救展昭,他是好人,他不该死。”
杨戬叹息,慢慢俯下身子:“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救展昭,以答谢他对你的救助之谊。但是端木,天地之间,唯命数不可变,命数不到的时候,他若是横死,仙法可以救活他;但命数到了,任何大能者都无法力挽狂澜。你记不记得上一次,你只是延迟了梁文祈魂魄归位的时间,就遭了惩罚?你是上仙,那么你应当知道,这一次,大哥的确是无能为力。”
端木翠泪如泉涌:“展昭是好人,大哥,好人理应得到好报。”
“这只是凡人一厢情愿的梦想罢了。”杨戬的目光落在不知几许远处,“端木,你也做了上千年的神仙,于世事看得也不少了。古往今来,好人并不一定都得了好报,恶人也并不一定有报应。之所以有那么多人祈望世事公平,就是因为不公平才是常态。展昭的确是好人,大哥希望他下一世能有好报,封妻荫子,福祚绵长。”
端木翠不说话了,良久,她才攀住杨戬的手,慢慢地站起来。
“说这些话或许对你残忍,但长痛不如短痛。”杨戬抚摩着她的发,“端木,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吧。回去之后,长长地睡一觉,等你醒来之后,就会发现,别说是展昭,你认识的所有人,乃至这个大宋国,都已经改朝换代了。那时候,失去展昭的痛苦,也就不那么深了。”
端木翠全然没有听进去,她呆呆看着杨戬的脸,忽然道:“我记得,我刚上战场的时候,打过败仗,那时我觉得给尚父丢脸,一个人躲起来哭。尚父找到我,把我给骂了一顿。”
杨戬一怔,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此节,但还是体贴地顺着她说:“然后呢?”
“然后我就很少哭了,因为眼泪不能帮我打胜仗,也没什么人在意我哭还是不哭,痛还是不痛。”
“然后呢?”杨戬深吸一口气,压服下心头的酸涩之意。
端木翠面上泪痕犹湿,唇角却绽出温柔微笑来:“但是在展昭面前,我总是哭,有时不当哭,也要狠狠哭一场。”
她仰脸看杨戬:“大哥,我可笑不可笑?”
杨戬不知该如何答她。
端木翠轻轻伏进杨戬怀中:“大哥,我或许脾气不好,不懂事,但是事涉大体,我总还是知进退的。我不会让你为难,也不会提过分的要求,只有一件事,请务必答应我,送我去看看展昭。”
杨戬沉默。
端木翠微笑:“我答应过展昭,和他做一家人。现在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在外头,我要去送他一程。一家人,理当是这样的,是不是?”
“好。”
展昭乔装改扮,星夜兼程,第四日的傍晚,到达兴州城郊外。
兴州城是西夏都城,自七年前夏主李德明之子李元昊继夏国公位之后,西夏和宋的关系便日趋紧张。李元昊先弃李姓,自称嵬名氏,此后的几年,订立西夏自己的年号、建宫殿、立文武班、颁布秃发令,并派大军攻取吐蕃的瓜州、沙州、肃州,俨然已成了笼罩宋土的一块阴云。
而这块阴云在去岁隐有变电雷雨之势——李元昊称帝,建国号大夏。宋廷极为愤怒,双方关系正式破裂。有传闻说李元昊意欲对大宋谋战,也正是因为这个,庞太师所属的暗卫入松堂在兴州活动日趋频繁,希望能够刺探到更多的西夏军情,以应不测。
这一趟急令到兴州,怕是入松堂这边,有了什么纰漏。
兴州内外盘查甚严,加上党项人秃发,与宋人更是有别。展昭即便穿了胡服,也无法遮掩发上差别,若是身着斗笠帷巾,更是平白惹人生疑。因此只得远远避开,依着联络秘法,趁着夜黑无人,在尽东城墙下首处寻着了一块松动的砖石,用粉石在上画了一棵小小的松树。
第二日清晨,如他所料,一队出城的马帮和一队进城的货队在城门口因为一点小事而“争执”起来。撒泼式的争斗引发了城门兵卫的哈哈大笑、指手画脚,一片扰攘之中,谁也未曾留意到马帮的一人偷偷溜了开去,再回来时,笠子帽低压,已换成了展昭。
事情的结果,马帮的马夫头破血流倒地不起,展昭和另一人抬了他头脚入城去找医馆。因着马帮出城时皆已验过路条,守城兵卫不以为意,摆了摆手放行。
一路上,马夫哼哼哈哈,并不露有异样,展昭不动声色,也不出言询问。不多时到了挑帘的医馆,馆中有不少求医的党项百姓等候,马夫很是恃强地大叫:“大夫,快给咱瞧瞧,再迟上一迟,可就死人啦。”
那大夫掀了掀眼皮,很是嫌恶地挥挥手:“送到后头去,空了再说。”
马夫很是不情愿,大嚷大叫着被送入了后院。求医者中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还有人出言称赞:“凭什么他先看?就该这么着杀杀他的威风!大夫,他若同你胡闹,我第一个不依的!”一片附和哄闹之声中,三人疾步进了后院。那马夫再不哼哈,敏捷地下地,四下警醒地打量了一回,压低声音向展昭道:“随我来!”
展昭心中好生赞他们行事滴水不漏。
进了屋,先拐去书房,展昭心中已猜了个大概。果然,那马夫挪了挪架上的青花瓷瓶,辄辄声过,挨着整面墙的书架移了半爿开来,露出一条向下的幽深石阶。
直到一行人进了地道,那马夫才向展昭见礼:“入松堂堂主旗下齐得胜,见过展大人。”
展昭略一拱拳:“不敢当。”
齐得胜上下打量了一回展昭:“听说展大人被称作南武林的第一把剑,又称南侠,剑法卓绝,一手袖箭的功夫更是惊人,可有这回事?”
这话说得有几分无理,只是久在北地之人,说话多半如此大大咧咧,展昭微微一笑,并不略萦心上:“那都是江湖朋友谬赞。”
齐得胜哈哈一笑:“谬不谬赞不知道,不过兄弟只信一句话,是驴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便知。”他自顾自说笑间,已到了一处上行石阶,石阶顶头处是一块铁板,下头缀着挂环。齐得胜先行一步,附耳过去听了听动静,这才伸手一撑,将铁板自下而上掀开。
出来四下一看,却是身在一处嶙峋假山石之中。透过山石孔洞看出去,可以见到一爿干净宽敞的院落,和顶上瓦蓝色的天空。
方向院中行了两步,齐得胜回身向他拱手:“展大人,还请在此稍候。”
客随主便,展昭旋即止步。齐得胜带同随行的那人一走便再无音信,空空的院落显得分外寂静。这一行虽然顺畅,展昭却是不敢片刻掉以轻心,手中紧握巨阙,另一手拿住笠子帽,步子轻移,原地踱了几回。
正信步间,忽听得背后飕飕风声,似是什么暗器分上中下三路过来。展昭心下一凛,不及回身,一招梯云纵,生生将身子拔高了三四丈高。与此同时,耳辨来势,腕上使力,手中的笠子帽如飞梭般旋将出去。
这一招使的回旋巧劲,那帽子看似飞去,实则打了个旋儿又飞将回来。展昭手臂伸长,擎了那帽子在手,仔细看时,帽身上不同位置分插着三支袖箭,那袖箭的样式跟他的袖箭极是相似。展昭心下生疑,正寻思处,身后脚步声起,有人哈哈大笑着迎出来:“果然不愧是南侠,这番规避的身法,你认第二,这世上绝无人敢认第一的。”
展昭一怔,忙回过头来,就见一颀长身形的男子含笑迎出,身后不远处跟着齐得胜。那男子一身绯色锦袍,袍上暗金线绣着大爿盛放牡丹纹样,银色腰带,面貌极是俊秀,只是眸光阴鸷了些。
展昭业已猜到对方是在试探自己的功夫,淡淡一笑,举步迎上,行到丈余处,两人几乎是同时伸手抱拳。
只是,展昭的确是在抱拳,那人抬手之时,看似随意从腰间掠过,噌一声金石脆响,再看时,一柄青光软剑,银蛇吐芯般照着他面门袭来。
展昭变式也快,腰身一软,向后便倒。倒势看似将穷,出其不意处突地飞起一脚,直踢那人手腕。那人咦了一声,旋即回腕收剑。这一趟,展昭看得分明,那软剑回入束带之内,剑柄作扣钩,竟是搭合得分外精妙。
展昭冷笑一声,眉峰一挑:“怎么,还要试吗?”
那人回以一笑:“不用了,高手过招,一两招间可见端倪,用不着拆到千八百招。展大人的确是把好手,在下入松堂堂主沈人杰。”
展昭不动声色,回之以礼:“果然人中之杰,幸会幸会。”
沈人杰淡淡一笑,装作听不出展昭口中的弦外之音:“展大人,屋里谈。”
厅堂之中,业已备下一桌酒馔,俱是上好的精细菜色,精切细炙,一瞥之下,便让人食指大动。展昭一路行来,风餐露宿,入了北地之后,因着当地民俗,吃得更是简单粗糙,乍见到这样的精细盘餐,竟似是回到江南形胜之地,不觉有些恍惚。
屋内熏香极是淡雅,有美人着朱红锦袍,松绾发髻,青丝如瀑,正凭着琴案抚弦。淙淙琴音,宛若涓涓细流,沁人心脾。
沈人杰亲自为他斟酒:“上好的梨花白,展大人,尝尝看。”
展昭并不贪饮,只浅浅呷了一口,旋即停杯,若是白玉堂在,怕是又要笑他小里小气,做不成酒中神仙。
一杯过后,沈人杰单刀直入:“展大人,想必你也知道入松堂的营生。不瞒你说,自去岁狼主李元昊称帝,一直有风声说西夏要对我大宋谋战。朝廷那头急令不断,要我们尽快打探军情。”
展昭一愣,没想到沈人杰竟如此直接,此刻虽是屏退了旁人,但那抚琴的美人尚在,若是走漏了风声去……
沈人杰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无妨,自己人。”
那美人闻言,抬首向着展昭浅浅一笑,容色极是鲜妍,这一笑更如春花初绽,光影动波。展昭面上一窘,向着那美人略一颔首:“展某多虑了,姑娘见谅。”
沈人杰继续方才的话题:“我入松堂经营多年,终有小成,在李元昊的质子军中植入了细作。”
说到此处,略略一停:“狼主的质子军,展大人可有耳闻?”
展昭点头:“略有耳闻。听说质子军人数逾千,是李元昊在豪族子弟中选拔善骑射者组成的卫戍部队,分三番宿卫,保卫狼主安全。只是……”他欲言又止,沈人杰看向他,以眼神示意他但说无妨。
“只是质子军净选豪族子弟,要植入细作……”
沈人杰唇角隐有得色:“展大人莫管我入松堂是威逼引诱还是偷梁换柱,总之,这个细作,算是植进去了。”
展昭微微一笑,静待下文。
“此人名叫骨勒仁冗,在质子军中深得李元昊信任,屡次擢升,算是贴身禁卫。涉及军机大事,李元昊也并不避他……所以,他为我们送出不少得力的情报。展大人,你身在开封,可能并不知道,西夏虽然现在并未大规模对宋用兵,但边境接壤之处,已经打过了几场仗。骨勒仁冗送出的情报,对我们很有用。”
展昭不动声色:“只可惜操之过急,未能戒急用忍,这几场仗的失利,引起了李元昊的怀疑,对不对?”
沈人杰诧异地看了展昭一眼,虽是不情愿,却不得不点头承认:“是我们目光过于短浅,这件事的确引起了李元昊的怀疑。据骨勒仁冗说,李元昊并不敢肯定是谁,但是他已经开始留意几个人,其中有一个就是他。与此同时,李元昊的亲卫,也嗅到了入松堂的味道。”
“所以?”展昭挑眉。
“所以,为自救也好,为解除骨勒仁冗的怀疑也好,入松堂必须有一次扰乱视听的刺杀。”
“刺杀?”展昭悚然心惊,“刺杀谁?李元昊?”
沈人杰讳莫如深地一笑,并不正面答他:“这几日,骨勒仁冗恰好被擒生军调用,也算是机缘巧合,让他无意中知晓了李元昊近日的行猎日程。”
“所以,你想趁这个机会刺杀李元昊?洗去他对骨勒仁冗的怀疑?”
沈人杰微笑:“展昭,你果然聪明。和聪明人说话,要少费许多力气。”
展昭摇头:“要刺杀西夏国主,谈何容易?沈堂主,倘若此事闹大,你可曾想过,李元昊可能以此为借口,与大宋交恶?”
“我当然想过。”沈人杰面上现出倨傲之色来,“所以,我们并不当真要行刺李元昊,只是打草惊蛇,惊扰外围,转移李元昊的怀疑而已。点到即止,不会给李元昊留下可抓的把柄。”
展昭淡淡一笑,低头不语。沈人杰留意到展昭的面色,心中一动,话中有话:“怎么,对这一安排,展大人有异议?”
展昭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沈人杰的眼睛:“沈堂主久在西夏,一手打理入松堂,这件事的安排,原本无可厚非,细细想来,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有一点,展某百思不得其解。”
沈人杰一挑眉:“愿闻其详。”
“为什么是我?”展昭一字一顿,“严格算起来,展某不是边臣,不通军务,出身江湖,行走内廷,跟入松堂的事务八竿子都打不着,圣上怎么会突然下急令,召了我来?”
“若说是入松堂短了人手,未免说不过去。”展昭并不想表现得咄咄逼人,但眉宇间的犀利之色愈来愈盛,“有什么样的事,要千里迢迢调展某前来?行刺李元昊?展某在其中,又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沈人杰不语,倒是那美人忽然站了起来,行至桌边擎起酒壶,便欲为展昭斟酒。展昭伸手虚挡:“贪杯误事,不用。”
沈人杰忽地长身立起:“丝丝,招呼展大人。”
不及展昭回应,他径自负手而去。
展昭面上薄怒,随即站起,忽地肩上一沉,却是丝丝纤长玉指,搭上他的肩胛。
展昭肩上一矮,错开身去。
丝丝抿嘴一笑,手中酒壶微倾,清冽玉液自壶嘴而下,将展昭的酒杯斟得满满当当:“酒不沾唇,哪里就称得上贪杯误事了?展大人,请了。”说话间,两手擎杯,高送至展昭面前,忽地咯咯一笑,“展大人,你看我们这样子,算不算得上是举案齐眉?”
展昭眸光一冷:“丝丝姑娘慎言!”
“不喝也罢。”丝丝神色自若,将酒杯送回案上,“有些话,沈堂主不好说,便由我代而传之,展大人,坐下说话。”
展昭冷瞥了她一眼,拂袍就座。
“沈堂主方才有一节故意漏过了没有明言。”丝丝挨着展昭坐下,两手抚弄着鬓下垂发,“李元昊之所以嗅到了入松堂的味道,并不是因为他李元昊的卫队多么敏锐厉害,而是沈堂主有一次潜入宫中,露了行藏,一番激烈打斗之后,方得全身而退。他掉了入松堂的腰牌,李元昊这才知道兴州城内竟有这样的组织。”
展昭心中一凛:“这件事,庞太师可否知道?”
“不知。”
“不知?”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出了点纰漏,自然想方设法弥补,谁愿意事事报备上去,遭上峰惩治?”
展昭默然。
“适才在庭院中,沈堂主试过展大人的功夫,一为袖箭,二为剑术,展大人觉得,沈堂主的功夫如何?”
“袖箭的准头不差,只是力道稍嫌不足,否则袖箭应该透帽而出,而非插于帽身;至于剑术,点到即止,展某无法置评。”
丝丝笑了笑:“展大人看得不错,那是因为沈堂主先前入宫的那次打斗,受了很重的伤,以至于功夫无法施展自如。此事对外秘而不宣,只你、我、沈堂主三人知道而已。”
“所以呢?”展昭终于理出些头绪。
“所以此次刺杀李元昊,沈堂主不能带队。但是为了把戏做足,那个精于剑术、袖箭的‘沈人杰’又必须露面。纵观朝野,谁的剑术和袖箭功夫可与沈堂主比肩?而且事涉机密,此人最好是在朝之人,又口风极紧……展大人,这个名字呼之欲出了吧?”
“所以明日刺杀李元昊,请展大人带队前往,一击之下,火速撤离,性命自当无虞。但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一定要射出沈堂主的袖箭,亮出几招剑式,西夏人就会知道,刺杀李元昊的,同先前潜入宫中之人是同一伙。这样,我们方能保骨勒仁冗洗去嫌疑。展大人,骨勒仁冗,比你我想的都要重要许多,来日西夏和大宋倘若真有一战,骨勒仁冗可立首功,也不枉我们尽心尽力保他一场。”
展昭沉默半晌,才低声道:“展某明白了。”
第二日一早,展昭带同齐得胜等入松堂的好手数十人,先行埋伏于李元昊狩猎卫队的必经之地。
齐得胜虽然佩服展昭的功夫,但对展昭带队甚是不满:“他一个朝廷的官儿,于入松堂的事务什么都不懂,我们凭什么听他差遣?”
沈人杰冷冷锥视他一眼:“一切安排,都听展大人的。我们会坐守入松堂,敬候佳音。”
齐得胜再愣头青,这股子不服之气也终于压制下来。
时近晌午,李元昊的狩猎大队终于遥遥在望。
幡旗满目,毛旌随风,李元昊的车驾前后,俱是刀戟如林的京师卫戍人马,看这架势,近身都不可能,行刺谈何容易?
好在,只是外围惊扰,做足了声势便可。
眼瞅着车马将到,诸人将面巾蒙上,展昭低喝一声:“起。”
数十人齐齐呐喊,自掩身处冲将出来,两方接壤之处登时一片混乱。
不过京师卫戍部队,到底是李元昊精挑细选百里挑一出来的,个个应变极快。初时的慌乱过后,人人擎了夏国剑在手,逆势而袭,入战极快。展昭等攻势虽猛,不久仍被遏制在小小的包围圈中。
展昭觑到空子,长身纵起,一声清啸,以夏兵头顶为脚蹬,孤身向内锲入竟达十余丈,趁着内围惊呼之际,袖管微垂,三枚袖箭入手,向着李元昊车驾内激射而去。
沈人杰的袖箭,比之自己常用的,重了一分三两,不过,依然趁手。
如前所料,袖箭未到近前已被护卫舞刀拦下,不过事已达成,展昭也不恋战,喝一声:“走!”
身如鬼魅,形动如电,一行人得令,齐齐向一围攻薄弱处冲杀,趁着西夏军不备,撤得飞快,不多时便将西夏军的愤怒吼声远远落在身后。
撤退的路线亦是先前定下的,齐得胜领着众人撤下,正行进间,展昭忽地停下脚步,沉声道:“不对。”
十余人齐齐刹步,齐得胜愕然道:“展大人,有什么不对?”
展昭看向来路:“西夏人为什么追都不追?”
“那是因为我们撤得快啊!”齐得胜跺脚,“展大人,快走吧,过了这峡谷,前头就是孤岭山,山势险峻得很,翻过这孤岭山,也就没什么事了。就算被西夏人追上,躲在这山间,西夏人搜山亦是不易。”
展昭心下隐隐觉得不对,可又说不出是为什么,只得随着齐得胜疾走。方进峡谷,便觉异样,忽地听到远处破空之声,不及细想,怒喝道:“趴下!”
话音未落,就地便滚,一排白羽铜箭,铮铮铮钉入方才所站的位置。同行十数人,有两三人闪避不及,铜箭穿骨而过,一时间难禁痛楚,滚翻在地,抱着伤处惨呼不已。
展昭迅速掩身至山石之后,小心打量峡谷顶上的动静,但见峡谷之上,影影绰绰,前后都围了人,不觉悚然心惊,向齐得胜怒声道:“这撤退的路线,是你定的?”
齐得胜嗐声连连:“不是我,是骨勒仁冗,龟儿子,西夏人怎么会在此处设伏?”
展昭叹气:“或许是李元昊根本已经怀疑了骨勒仁冗,这所谓行刺,根本就是故弄玄虚引我们入彀,要不然,就是骨勒仁冗已经变节了。”
“那不可能。”齐得胜连连摇头,“我见过骨勒仁冗,他……”
“沈堂主!”峡谷之上遥遥传来呼喝之声。齐得胜蓦地住口,猛然色变:“是骨勒仁冗的声音!”
“沈堂主,大家相识一场,送你上路之前,聊表问候。”
展昭面上无波,静静掩身石后。齐得胜目眦欲裂,忽地跳将出来,指着峡谷之上破口大骂:“骨勒仁冗,你这个叛徒!”
“叛徒?”骨勒仁冗冷笑,“我原本就是大夏之人,自然对圣上尽忠。可笑你们入松堂,自以为小小利诱,就能策反于我?狼主将计就计,命我假意投诚,博得你们的信任,等的就是今日,将你们一网打尽!沈堂主,你怕是看不到,现在你的老巢,该是一片狼藉尸横遍地了吧。你们自诩同生共死,都是好兄弟,我还是快些送你上路和他们团聚吧。”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堂主真是错看了你……”
一声痛呼,齐得胜滚倒在地。展昭于石后看得分明,他脖颈之上,赫然插着一支白羽铜箭。
“齐兄!”展昭觑着外围似是无声息,飞快地将齐得胜拖将进来。齐得胜口中迸出血沫来,上气不接下气:“展大人,这骨勒仁冗,想不到……”
“人心易变,现在说这个,于事何补?”展昭伸手按住他的创口,“噤声。”
“噤声也不会……多……活两日。”齐得胜咧嘴一笑,“想不到我老齐死时,身边陪着的,是南侠……”
展昭微笑,心中却止不住叹息。
“果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齐得胜的目光渐渐涣散开来,“堂主是不是也疑心他,所以今日不带队,却推了……你……出、出面?只是堂主没想到,骨勒仁冗如此心狠……双刀齐下,竟掀了入松堂的……总舵……堂主……老齐地下见你来了……”他语声越来越弱,胸膛处终于再无起伏。
展昭一声叹息,伸手帮他将双目合上。
西夏人搞什么玄虚?既然已经围住了他们,缘何还不动手?展昭心下生疑,探头看时,只见峡谷之上,齐齐推出数十辆兵车来。
兵车?
电光石火间,展昭的脑袋轰的一声:那不是兵车,是西夏人的旋风炮!
西夏人的泼喜旋风炮,实则是抛石机,用于攻城掠寨。据《宋史·夏国传下》记载,有“炮手三百人,号‘泼喜’”。
只是对付几个小小刺客,何至于用上旋风炮?
这个念头方起,头顶已传来石块相击之声。这一处峡谷的山石早有皲裂,经石块猛击,更加禁之不住,呲呲裂响不绝,头顶落尘不断,紧接着是一声巨响。
展昭心中一凛,迅速飞身而出。就听砰的一声,巨石砸在方才掩身之处,泛起无数烟尘。浓密的烟尘之中,四面八方破空之声愈来愈密,耳畔不断传来己方的惨呼之声。展昭手中巨阙舞得密不透风,但是箭雨实在太过密集,忽地足踝一痛,知是中箭,方低头看时,背后又是裂石之声。展昭大惊之下,飞身撤开,奈何足上无力,到底迟了一步,背心重重挨了一下,血气上涌,一口鲜血喷出,当场昏死过去。
李元昊端坐行宫书案之后,正翻检枢密院的折子,忽闻门外步声橐橐,抬头看时,进来的正是骨勒仁冗和前锋卫将野力图。野力图臂上缠着绷带,行动倒是无碍,想来只是小伤。
李元昊唇角弯起:“怎么样?”
野力图面色恭敬:“如圣主所料,入松堂一班贼子果然中计,被我们绞杀于孤岭山前的峡谷中,只是……”
李元昊面色一沉,眸光暗如鹰隼:“只是什么?”
“只是那沈人杰,甚是狡诈。他身中数枚羽箭,又为重石所击,属下还以为他是死了,方近前,就挨了他一箭……”野力图恨恨,“不过圣主放心,他逃上了孤岭山,属下已派重兵封山,料他插翅也难飞。”
“射了你一箭?”李元昊的笑容甚是玩味,“什么箭?”
野力图将手中沾了血迹的袖箭毕恭毕敬奉上。
李元昊伸手拿起了细看:“我记得,先番有人潜入宫中生乱,相斗之时,留下的也是这样的袖箭。沈人杰,听说是入松堂堂主?”
后一句话是向着骨勒仁冗说的,骨勒仁冗忙道:“正是。”
“果然是个英雄,连我的前锋卫将都险些折在他手中。不过话说回来,若是个窝囊人物,也领不了入松堂了。大宋,果然还是有几个人的。”
野力图和骨勒仁冗对视了一眼,没敢应声。
“只是……”李元昊冷笑,“区区袖箭,宋人的小玩意儿,如何经得住我们大夏的重剑!”语毕扬手,就听铮的一声,袖箭钉入了墙上悬着的羊皮疆图上。
那是大宋行省疆图。
入夜。
骨勒仁冗回到家中,屏退一干守卫,径自进了卧房。
卧房中央,好一幅香艳绮丽场景,丝丝酥胸半露,绢衣不掩香肩,正偎在沈人杰怀中,举杯喂饮。沈人杰低啜两口,蓦地抬起头来,一双鹰眼精光四射。骨勒仁冗心头一凛,慌忙见礼:“堂主!”
“事情都办妥了?”沈人杰的声音阴恻恻的。
“已经办妥了。”
“李元昊没有生疑?”
“堂主尽可放心。”骨勒仁冗面上现出倨傲之色,“李元昊深信经此一役,入松堂已被一网打尽,所谓的堂主沈人杰也将不日殒命孤岭山,自己日后便可高枕无忧了。他却不知置之死地而后生,今时今日,才是我入松堂真正扎根西夏之日。”
“不错。”沈人杰面上终于露出笑意来,“费尽心机,虚实变幻,甚至赔上这许多条兄弟性命,终于让李元昊尽信于你。骨勒仁冗,你可不能负了朝廷期望。”
“堂主放心吧。”骨勒仁冗面沉如水,“西夏人掳我边庭,杀我父母,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幸遇堂主,杀骨勒仁冗,使我李而代之。在下敢不效犬马之劳?”
沈人杰微微点头,忽地想到什么,忍不住唏嘘:“倒是可惜了展昭……”
“堂主不必挂怀。”丝丝欺身上来,软语宽慰于他,“又不是为了一己之私,想来展昭也不会怪堂主。说起来,合该他不幸,偏偏擅使袖箭,剑术又佳,要找一个人假冒堂主,非他莫属,这也算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吧。退一步说……”
她语声渐低,呵气如兰:“退一步说,我听说庞太师对那个包黑子甚是不喜,想来对包黑子的羽翼也是看不惯的。这一回除去了展昭,庞太师嘴上不说,心中定是大悦,没准还会记堂主一功,你说是也不是?”
一时无话,窗外风声渐起,撼得窗棂吱吱作响。骨勒仁冗走到窗边,启牖看了看天,语焉不详:“今夜无月……天色不好,怕是会有……大雪……”
端木翠到达孤岭山时,漫山遍野,素白一片。举目看去,孤岭山像一个巨大的坟头,冷冷清清。
“哎,端木上仙。”哮天犬守候多时,很是殷勤地迎将上来,大得与整张脸不相称的鼻子吭哧吭哧冒着白气,“多时不见,更加漂亮了。”
杨戬没说话,只是冷冷瞥了哮天犬一眼。
哮天犬立刻不吭声了。
“这山叫什么山?”端木翠茫然看孤岭山巨大的弧形山线,也不知为什么,这山,她第一眼就不喜欢。
“孤岭山。”哮天犬毕恭毕敬。
“这名字不好,大哥,改了它。”
哮天犬吓了一跳,她这口气,就像杨戬只是她的小跟班一样,你说改就改了?你又不是山神。
“哮天犬,改了它。”杨戬顺口就将责任过度给哮天犬。
“是、是……改了它。”哮天犬结巴。
“展昭在哪儿?”
哮天犬小心地看着杨戬的脸色,得到默认之后,他指了指远处的山洞。
端木翠也不理他,慢慢向那洞口走去。
“哎,主人。”哮天犬看着端木翠的背影,又是迷惑又是好奇,“她怎么就不问问我,展昭是死是活?”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
哮天犬吃了杨戬一呛,蔫巴得茄子般低下了头。顿了顿,它又有发言的欲望了:“那……主人,我们要不要跟过去看看?”
杨戬抬腿就给了它一脚。哮天犬在雪地上打了个滚,再站起时,已化了原形,尾巴左摇右摆,一条大红舌头颤巍巍地垂着。
“老实待着,等上仙出来。”杨戬冷冷撂下一句,飞身上了高处巨石,大氅一掀,偎雪倚石而坐。
远处,十几个小小的黑点,正模糊地晃动着。
杨戬的眉头皱了起来。
西夏兵这是在……搜山?
端木翠一进洞,一颗心就整个儿缩了起来。洞内虽然很暗,但暗褐色的血迹分外刺眼,迤迤逦逦,一直往内延伸开去。
端木翠的眼泪又涌出来,她顺着血迹往里走。血迹的尽头处,有一人伏在地上,身下洇了一摊血。端木翠慢慢地走过去,她又想起展昭临行前夜自己做过的梦,西夏、焦土、战场。她流着眼泪,在死尸之间翻检展昭的尸体。
她颤抖着伸手把他的身子翻过来。
明知一定是他,看到脸的刹那,端木翠还是几乎委顿在地。
展昭面如金纸,双目紧闭,眼睑下浓重的暗影,唇角是暗褐色的干涸血迹,身子冰凉,冷得像块冰。
他……死了吗?
端木翠颤抖着手去试他的鼻息,只觉空空如也,又觉得还有一丝游气,反复几次,总也不能确定。巨大的恐怖慢慢蔓延开来,她抱住展昭,低头去吻他的唇,吻了又吻。
“展昭,”她晃他的身子,“你睁眼看看我,是我啊。”
展昭不答,她不死心,拼命晃他,晃着晃着,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贴着展昭冰凉的面颊大哭。
“展昭你说话不算话,你还说等我唱歌给你听……”
她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开始还絮絮叨叨哽咽着说话,后来就全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更紧地拥住展昭的身体,脑中只来回盘旋着一个念头:这个和自己这么亲的人,就真的这样走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忽然传来微弱的声音:“端木。”
端木翠浑身一震,惊得几乎跳了起来。她低下头去看展昭,他微笑着,眸间是那么熟悉的温暖笑意。
“我都睡着了。”他的声音很低,低得端木翠得把耳朵凑到他的唇上,才能听清他在说什么,“后来有一个姑娘太吵了,吵得人睡不着。”他伸出手来,轻轻贴着她的脸,“端木不要哭,你再哭,我也要跟着你哭了。”
端木翠拼命摇头:“不哭,再也不哭。”
她手忙脚乱地伸手拭泪,擦得脸上一道道的,像个小花猫。
展昭笑出声来,不经意带到肺腑之伤,面色一变,唇角流出新血来。
“展昭。”端木翠伸手去揩他唇边的血,展昭捉住她的手:“端木,扶我起来。”
端木翠不敢真的扶他坐起来,只是换了个姿势,让展昭能尽量舒服地倚在她怀里,然后低下头去,静静地听他说话。
“端木,我要死了是不是?”
“不是,乱说。”
展昭微笑:“自己的事,自己明白。”
端木翠不说话。
“人在死之前,总会想到很多很多事,想到很多很多人。”
“那想到我没有?”端木翠低声问他。
“想到了。”展昭笑,“想得最多的,就是端木。”
“真的?”端木翠微笑,“真的想我最多,比大人,比家人,加起来都多?”
展昭点头。
“为什么?”端木翠眼中噙着泪,脑袋一歪,像极了以往俏皮的模样,“是不是因为,最喜欢我?”
展昭点头:“是,最喜欢你。还因为……”他的语气柔和起来,温柔看进她含泪的眼睛里,“还因为,娘有哥哥嫂子照顾,大人有公孙先生陪着,有张龙、赵虎他们照应着,但是端木,只有我了。”
端木翠的视线瞬间模糊,她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想了很久,端木要怎么办,端木要怎么办,托付给谁我都不放心,有谁能像我这样,把端木放到心里面去,去关心端木过得好不好,穿得暖不暖,饿不饿,开心不开心,生气不生气……”
他的语气愈加温柔:“我想了很久,谁都不行。那端木要怎么办,这样一个坏脾气的姑娘,发脾气的时候没人顺着她怎么办?她难过的时候偷偷跑到一边哭怎么办?我这么心疼的姑娘,到时候没人理会她怎么办?”
端木翠泪如泉涌。
“我总怕我的福气不够来娶你,不够与你厮守,现在看来,真的是不够。”他笑,勉强伸出手去,帮她擦干眼泪,“不过,展昭这一生,俯仰无愧,自信算是个好人。我想,我应该还存了那么一点点福气。如果上天还顾念我,端木,我想帮你,拿这点福气,去换一个心愿。”
“什么心愿?”
“我想了又想,端木最好的归宿,就是回到上界去。”展昭的声音很轻很轻,“那里平安喜乐,没有人会欺负你。你还有个大哥,能好好照顾你。你虽然还会伤心难过,总好过在凡间孤苦无依。是不是?”
端木翠伏在展昭胸膛上,哭得说不出话来。
展昭伸出手去,摩挲着她柔软的细发,嘴角却带着一丝笑意:“端木,只有你好端端的,我才走得安心。我不知道我还剩下多长时间,是一炷香,还是一盏茶?现在拿走就好,都不要了,拿这一点点的命,和那一点点福气,去换端木的平安。希望老天能听到我的心愿,让你的亲人快点找到你。不然的话,做了鬼都不安心。小时候,娘说人一旦死了,做了鬼,就只知道往前走,不知道回头看了。我想,我做了鬼之后,脑袋一定是长反了的,因为放心不下端木姑娘,一定要看到你才安心……阎王看到我,会不会吓一跳,怎么有长得这么丑的鬼?”他轻轻地笑,慢慢地闭上眼睛,端木翠的泪水一滴滴打在他面上。
胳膊忽然就被人攥住了,抬头看时,是杨戬。
“端木,西夏兵就快搜到这里了……”他的目光极快地掠过展昭的脸,“他没多少时间了,走吧。”
端木翠没有动。
“端木!”
“杨戬,你放手。”她一字一顿,“你再拉我,我就一头碰死在你面前!”
杨戬愣了一下,叹了口气,慢慢走出洞去。
不远处,数十个西夏兵正向这头过来。
“主人主人,怎么办?”哮天犬原地打转,尾巴乱摇乱摆,“上仙还是不出来?”
“都要寻死了,你敢拉她出来?”杨戬冷冷瞥了它一眼。
哮天犬叹气:“一哭二闹三上吊都是凡间女人的毛病,上仙真是在凡间待久了,学了不少坏毛病。”
下一刻,听到西夏兵的呼喝声,哮天犬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浑身的毛都竖了起来:“来了来了,怎么办?”
“怎么办?”杨戬冷笑,“自然不能露了神迹,否则是要犯天条了。”
“那要怎么办?”哮天犬反应很慢。
杨戬慢条斯理地解下大氅:“也算他们幸运,可以跟上界的天神——二郎真君,实打实地过过招了。”
哮天犬的眼珠子都要瞪掉下来了:“主、主、主人……你要动手?”
杨戬的身形犹如电闪,眼前影晃,再看时,已在数丈开外。
“跟凡人动手?”哮天犬还沉浸在久久的震撼中,“这不行,主人,还是我来吧,还是我……来吧!”
洞外的刀戟相碰之声传来,展昭渐渐陷入沉寂的身子陡然一绷。
端木翠温柔搂住他:“展昭,记不记得你说要娶我?”
“端木?”展昭茫然,睁开眼时,眸光已然暗淡下去,“我是在梦里对不对,端木怎么会来。”
“我听说,”端木翠微笑,“凡间的男女婚配,都是要交换生辰八字的。展昭,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八字?”展昭呓语般喃喃,“辛亥、乙酉、丙申、壬寅……”
“辛亥、乙酉、丙申、壬寅,是不是?”
“是。”他眼睫疲倦地合上,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叹息。
端木翠低头,将展昭平放到地上,最后一次吻他的唇,起身向外走去。
洞外数十丈处,杨戬被数十个西夏兵团团围在当中,他好整以暇地左突右闪,兵刃四下招呼,就是近不得他分毫。
哮天犬在边上看着,大红舌头拖得长长的,眸中露出又是倾慕又是崇拜的目光来。
而这一切,对端木翠来说,都像是无关紧要的布景。她在雪地上跪下来,伸手拔下头上的簪子,面无表情的刺入左手掌心。
鲜血涌出,她以手做笔,在雪地上划下一圈大大的圆盘。
圆盘的顶端,她写下展昭的名字,还有展昭的生辰八字。
再然后,她的目光转到圆盘底端,手上的簪子一笔一画,端端正正写下了三个字。
端木翠。
公孙先生费了许多工夫教她写宋时的文字,她到底还是没学会,写的,还是仓颉鬼书。
她微笑着念动法咒。
半空之中开始云起雷动,有一道极小电光,穿透云层,准确无误地击中她的手。嗤的一声轻响,她的手上就多了一个血窟窿。
端木翠笑了笑,抬头看天,唇角露出讥诮的笑意来。
“还有什么更厉害的,都使出来。”她轻描淡写,“我不怕。”
第二道电光随之越空而来。
嗤的一声,又是一个血窟窿。
这诡异的天象终于引起了杨戬的疑心,他猛地转过头来,悚然色变。
“端木翠!”他怒喝,“你给我停手!”
来不及了,轰的一声巨响,大地震颤,方才画着圆盘的地方,突兀地升起丈余高,盘面呈墨黑色,正中一道鲜红色的上下指针微微颤动。而盘的外围,她的名字和展昭的名字,正快速地围绕着圆心旋转着。
端木翠目不转睛地盯着盘面。
“端木!”杨戬大惊失色,“你不能妄动生死盘!”
端木翠像是听不到他的声音。
“生死盘的指针恰好置换你二人性命的概率少之又少,很可能轮空,也有可能什么都改变不了。但是妄动生死盘,一定会有天谴,端木,这样做,不值得!”
端木翠笑了笑,盯着盘面,轻声道:“你不懂。”
杨戬无奈,忽地牙关一咬,手中的三叉戟化作三道金光,直取生死盘柱。
生死盘遭此一震,猛烈晃动起来,周身腾起烈焰。端木翠眸光一冷,双手伸出去,稳住了盘身。
杨戬眼睁睁看她双手在烈焰中炙烤,一颗心直如油煎一般,那十几个西夏兵俱呆了。
哮天犬幻回人形,急急窜回杨戬身边:“主人……这要怎么办?”
“怎么办?”杨戬唇角泛起苦涩至极的微笑,“在这儿等着,给她……收尸。”
地面又是一阵剧烈的晃动,生死盘飞转的盘面慢慢停下来。
杨戬没有去看盘面,只是看着端木翠的脸。他忽然觉得,这个妹子,他其实并不太懂她。
毂阊死时,她夺战牌出战,那时自己好生钦佩她,觉得巾帼不让须眉,她并不是耽于儿女情长的软弱女子;身为上仙,他教她上界律条。数千年来,她虽然偶尔玩闹,但从不曾触犯戒条让他为难,他觉得她知进退,是个不让人操心的妹子。他放心她,所以很少看她,她也不闹,虽然偶尔跟他发发脾气,但只要他接她去司法天神府邸小住两日,她的所有脾气都会烟消云散。
甚至知道她喜欢上了展昭,他都不担心她会违背上意执意留在世间。他只是觉得,只要将道理和利害关系慢慢同她讲清楚,她还会像从前一样乖巧听话。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谁出了错,导致这样惨烈收场。
端木翠抬起头来,面上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她抬头看向杨戬,似乎是想唤他:“大哥……”
第三道金光从天而降,直直刺透她的心口。
杨戬没有去扶她,他静静看着生死盘柱崩散如土,静静看她倒在地上,侧脸埋入雪中,胸口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身下的雪地。
杨戬背过身去。
早知道还是要死,早知道还是同两千年前一样的死法,成仙做什么,孤守这么多年的寂寞做什么?
杨戬突然觉得滑稽,踉跄着行了两步,哈哈大笑,面上滑过两道泪痕。
“主人……这……”哮天犬也呆了,“这、这怎么办?”
还有展昭,还有这十几个西夏兵,还有端木翠的……尸体……
杨戬疲倦地挥了挥手。
“清清场,都散了吧。”
他大踏步地离开,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