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刚把李何氏引到牢门处,就听锁链急响,李老实急急扑了过来,两手死死抓住牢狱的牢柱:“娘子,娘子,煦儿还好吗?”
李何氏满眼的泪,把怀中的襁褓松了松,露出小小婴孩的脸——睡得正熟,透着一股子奶香气,小脸鼓得像个包子,嘴唇抿了一下下,似乎睡梦里还在咂奶。
李老实目不转睛地看,李何氏止不住哽咽:“老爷,你这做的是……什么孽……”
展昭叹气,悄无声息地离开。
狱门处,张龙、赵虎正低声交谈着什么,见展昭出来,两人止了谈话,疾步迎上来。
“展大哥,李掌柜……”
展昭叹气:“人证物证俱在,他自己也供认不讳。”
张龙愕然,沉默半晌,忽地一拳重重砸在墙上:“李掌柜是个老实人,此番怎么就……这么糊涂!”
赵虎心里也不好受:“那……展大哥,当街行凶,岂不是……”
“斩立决。”
回到府中,本想先向包大人报备案子的,谁知包拯入朝尚未归来,再去房中找端木翠,床上的被褥叠得齐齐,人却不见了。出来看到桌上的食盒尚在,便知她应该没有离开开封府,抽掉扣格上的袖箭,掀开食盒盖一瞅,小青花睡得四仰八叉的,还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展昭失笑,轻轻把食盒盖放下。
出得门来,四下看了看,恰见到赵虎从内院出来:“见到端木姑娘了吗?”
“好像在公孙先生那儿。”赵虎挠挠脑袋,“说是跟着先生学写字。”
学写字?
她还真是……闲得慌。
展昭迈进门来的时候,公孙策正为端木翠糟蹋了他一张又一张上好的宣纸而心痛不已,一抬眼看到展昭,激动到不能自已。
展昭微笑:“先生,我带端木出去用膳。”
公孙策赶紧点头,一瞥眼看到端木翠攥着笔杆子不放,恨不得把笔从她手里夺下来:“端木姑娘,你不是有点饿了吗,正好让展护卫带你去吃些可口的。”
“字还没写完……”端木翠头垂得低低的,又在宣纸上胡画,“再说了,我又不饿。”
展昭多少猜到她的心思,走过来从她手中把笔拿过:“不是说好了一起用膳的吗?”
“那……跟公孙先生一起。”端木翠别扭得很,就是不想跟他单独在一起,似乎扯上旁人,就会更有安全感些。
看起来是又闹别扭了,公孙策暗暗感叹。基于自己无数次做电灯泡的经验,目下看来,走为上策。于是公孙策撇下一句“失陪”,消失得那叫一个健步如飞。
“哎,公孙先生……”端木翠下意识就想追,刚抬脚,大门砰的一声就被公孙策关上了。
年轻人就是爱折腾爱别扭,公孙策慢悠悠地步下台阶,关起门来慢慢吵吧,不要有事没事都扯上老人家。
端木翠的心擂鼓样跳个不停,现在,只要是跟展昭单独在一起,她就紧张到不行。
“那……吃饭……赶紧出去吃饭……”端木翠急急就往门外走。公众场合,安全系数来得高些。
才走了两步,腰上一紧,下一刻,已经跌进展昭怀里。
“哎,展昭,这样不好。”她红着脸扶着展昭站定。
“怎么个不好?”展昭憋着笑。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端木翠咬着嘴唇。
“那以前是什么样的?”展昭好奇。
端木翠觉得自己的气势有点落下风,太不符合将军的格调,也没有神仙的气场——于是她清了清嗓子,抬起头来勇敢地看展昭:“以前,你跟我说话,有时候都会……脸红……”
“嗯……然后呢?”展昭听得认真。
“你也不会……这样……抱我……”她越说声音越低。
“也不会亲你是不是?”展昭微笑。
端木翠不吭声了。
展昭叹气,低头蹭了蹭她的发顶:“那时我跟你还不是很熟,行止之间,自然许多忌讳。但是端木,总不能一辈子跟你说话,都会脸红的。”他忽然笑出声来,“倒是你,以往你跟我说话是不脸红的,怎么现在一开口脸就红得跟煮熟的虾子似的?”
“你才像虾子,你整天穿红衣裳,你更像虾子。”即便脸红,端木翠的口角功夫仍是半分没撂下。
展昭笑:“我们原本是陌生人,然后认识,成为朋友,再然后,互相喜欢。难道喜欢一个人,不会想跟她更亲密些吗?”
“你说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啊。”展昭唇角的笑意若隐若藏,“第一次在草庐见到你,我若行止孟浪,你会怎么样?”
“那你死定了。”端木翠嘟囔。
“可是现在……”展昭揶揄她,“端木姑娘好像也没生气,也没有赏我两个耳光。再说了,端木姑娘是神仙,真的不愿意的话,大可一掌推开我,穿墙走人是不是?你既然不走,就说明你并不是不愿意,既然愿意,就说明这样并不是不好,既然并不是不好,为什么之前要说这样不好?总是你口是心非,是吧?”
生平头一次,端木翠让展昭给说晕了。
“我、我我、我哪里口是心非?”半晌她才气急败坏。
“难道不是?”展昭皱眉,“你别忘了,方才在房间里,好像是你……先亲我的。”
端木翠气结。
“不过你放心,”展昭很是郑重地跟她保证,“我不会告你非礼朝廷命官的。”
“死猫!”端木翠咬牙切齿,“现在学得这么坏!”
“我又没对别人坏。”展昭答得飞快。
端木翠愣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短短一句话,好像比之前那许多话,都更加入心些。
我又没对别人坏。
她低下头不说话。
展昭微笑着牵住她的手:“饿了吧,出去用膳。”
才走到外院,就见张龙气喘吁吁迎上来:“展大人,包大人急着找你……”忽地看见端木翠,似是想起了什么,“说是事情跟端木姐也有关系,端木姐,你也一并过去吧。”
端木翠心中咯噔一声,抬头看了看展昭,后者眸中也是满满的疑惑不解。
有什么事,跟展昭也跟自己是有关系的?难道小青花放火的事情,官家不相信?
事实证明,皇帝对小青花一案,根本没有过多关注,包拯找他们,为的是另外的事情。
“今日,庞太师的亲从从宣平回来,说是宣平出了桩怪事。”
宣平?
两人心中俱是一震。
这个名字,已经太久没有听到了。
包拯看向端木翠:“端木姑娘,宣平一役后,庞太师的亲从一直留守,以便和京城互通讯息。昨日晚间,宣平飞马来报,‘夜现白昼,天有二日’。此异象虽然延续的时间不长,但是在城中已经引起极大恐慌。据称,有一些百姓,不待天明,便拖家携口聚在城门下,等待城门开时逃离宣平。”
端木翠愣了许久,直到展昭唤她,她才回过神来,有些语无伦次:“夜现白昼,天有二日,我也不曾听过这样的……异象。”
包拯不疑有他:“宣平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再也经不起第二次了。端木姑娘,我记得你先前提过,冥道在宣平被封印,会不会是冥道之内,又有异动?”
“不会。”端木翠说得很坚决,“冥道已经被封印,不可能再起祸端。”
“那这事……”包拯有些迟疑。
“包大人,再等一段日子看看。再等一段日子,如果……那我应该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她说得含混,展昭不觉心生疑窦,待想问她,包拯已经行进到下一话题:“展护卫,还有一件事,本府要与你私下谈谈。”
看起来是要端木翠回避,展昭有些迟疑,端木翠却是浑不在意:“那……我先走了。”
包拯微微颔首,端木翠转身离去,出门槛时,忽地就绊了一下。展昭一愣,下意识想上前,就见她扶住门楣稳了稳身子,反手把门给带上了。展昭还未反应过来,身后传来包拯平静的声音:“展护卫接旨。”
展昭浑身一震,唰地转过身来,一撩衣襟,单膝跪地。
“着御前四品带刀护卫展昭,见旨之日,即刻动身前往西夏兴州,不得有误。”
“臣领旨。”
事情来得突然,展昭一时间心乱如麻。
“大人,缘何会要属下忽然前往西夏都城?”
“个中缘由,本府也不得而知。到了兴州,入松堂的人自会接应你。”
“入松堂?”展昭一怔,这名字包拯曾向他提起过,“那不是……庞太师秘密布置在西夏的暗卫?”
“是。”包拯点头,“辽国和西夏境内,皆部署有我大宋的入松堂,用以传递军讯。此趟借调你去兴州,想来是有军机要事。按理说,边境秘事,你绝不应卷入其中,但是庞太师请奏,官家允准,此事已是铁板钉钉。展护卫,你收拾收拾,明日动身吧。”
“属下遵命。”
“展护卫……”包拯欲言又止,顿了许久,才叮嘱道,“此趟需得万事小心,身在异地,不比在宋境,也不比居江湖,事若可成自当尽力;事若不可成,切勿作无谓牺牲。”
展昭心头一热:“属下铭记在心。”
目送展昭走远,包拯的眉头渐渐拧成了疙瘩,一张黑脸犹如罩上浓重的阴云。
西夏,兴州,入松堂,究竟出了什么事?
端木翠心事重重出了开封府的大门,忘了去接小青花,也忘记了和展昭约好的晚膳。
宣平,夜现白昼,天有二日……难道说……
正想得入神,忽然撞到了一个人。
抬头看时,是一个满面泪痕的妇人,发髻微乱,怀中抱着个襁褓婴儿,呆呆看了端木翠一会儿,面无表情地从她身边过去。
端木翠撇撇嘴,抬脚欲走,忽觉得脚下有异,俯身拾起时,是个叠得方方正正的红纸包。
难道是方才那个妇人掉的?端木翠正欲喊住她,眼角余光忽地瞥到纸包的背面有字。
看似随意的勾勾画画,换了这主街上任何一个人,估计都不会看懂。
除了端木翠。
昔日仓颉造字而鬼神夜哭,这是上古的初始文字。
买路钱。
端木翠看着那妇人远去的方向,咬了咬嘴唇,快步跟了上去。
李何氏走了一阵,想起当家的吩咐,伸手往襁褓外层探了探,忽然就僵住了。
老爷珍之重之,交给她的那个纸包呢?
这一惊非同小可,慌慌张张在襁褓中一通摸索,想是硌着了孩子,煦儿小嘴一撇,哇哇地哭了起来。李何氏顾不上软语哄慰,抱着煦儿急急沿原路往回走,一头就撞上了端木翠。
端木翠笑了笑,伸出手来,食指和中指间拈着一个红纸包,在李何氏眼前晃了晃。
“你这姑娘,怎么随便拿人家东西?”李何氏心慌,“还给我。”
劈手去夺,端木翠手一回,她便夺了个空。
“你再不给,我、我就喊人了。”李何氏更慌了。
“喊人做什么?我从地上捡的,又不是从你那儿抢的。”端木翠反手把那纸包握在手心,“这纸包上又没写名字,谁敢说它就是你的?”
李何氏愣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急急从腰囊里取出一块碎银子,抓住端木翠的手就往她掌心塞:“姑娘,姑娘你行行好,你还我,这东西不值钱……我给你钱,我给你钱好不好?”
端木翠看着她的脸,脸色渐渐沉下来。
“我原以为,你一个普通的妇道人家,根本不知道这纸包是干什么的……”她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鼓点样擂在李何氏心上,震得她耳膜嗡嗡乱响,“现下看来,你根本就是心知肚明。你知不知道这纸包里,包了一条人命?”
眼见秘密被端木翠叫破,李何氏如遭雷噬,她后退两步,惊恐地看着端木翠。
“那就是知道了?”端木翠大怒,“总是天意叫你撞着了我,让你奸计不成!”
眼见端木翠转身就走,李何氏情急无状,惨呼一声,一头向端木翠撞了过去。
端木翠听到身后动静,眉头皱了皱,往边上略让了让。
李何氏于武功身法,完全一窍不通,抱了你死我活的心,哪知端木翠的身形突然就避了开去。李何氏脚下一绊,向着旁侧的墙撞了过去。眼见她这一下势必撞个够呛,只是怀中还抱着婴孩,若是小儿有失终是罪过,端木翠迟疑了一下,闪身过去轻轻一带,抢在李何氏头破血流之前拦下了她。
李何氏哪里还辨得清东南西北,眼见端木翠就在近前,哑声嘶吼一声,伸手就抓住了端木翠的发髻。
“喂喂喂!”端木翠从未经历过泼妇打架的场面,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加上发根处的扯痛感——她恨不得一脚把李何氏给踢飞开去,又怕她身子经不住……
端木翠的眼角余光觑到周遭的人正渐渐围上来,还有些人正讥笑着指指点点……
糟糕了,堂堂一个神仙,被人当街揪住了不放……
“你放不放手!”端木翠怒了,正要出手,身后传来惊呼声。
“是端木姐!”
“李婶子,失心疯了是怎的,还不住手!”
来的是王朝和马汉。两人平日里多是处理莽汉争斗,于女子口角的解决,实在是非常生疏。马汉很是不得要领地去拽李何氏的手,端木翠疼得直嘘气:“哎,疼,疼。”
手忙脚乱之下,王朝加入进来,扳住李何氏的身子那么一用劲……
李何氏尖利的指甲从端木翠鬓上直划到面上,指缝间带下了她的头发不说,还给她脸上增了三道血道子。
“你!”端木翠气得差点哭出来。
王朝和马汉傻眼了。
于是,一个都不能少,通通带回了开封府。
展昭得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公孙策正帮端木翠的面上上药。她的发髻也散了,长长的黑发全部解披了下来,眼圈红红的,时不时抽搭那么一下子。
“好了好了。”公孙策软语安慰她,“幸好抓得不深,上了药,静心养几天,再忌个口,就没事了。”
“我背上还有十七道,现在又添三道!”端木翠悲从中来,眼泪扑嗒扑嗒往下掉,“我跟开封是有多不合!”
“我的主子啊!”刚到门槛,小青花就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号丧。展昭还没来得及阻止它,它已经手脚并用爬过了门槛。
“是哪个心狠手辣的下这样的毒手啊?”未及看到端木翠的脸,小青花已经捶胸顿足开了,“这以后要怎么见人哪!”
它这一干号,端木翠不哭了,她怒视小青花:“你倒是给我说说,我怎么不能见人了?”
公孙策叹气,在小青花试图证明“怎么不能见人了”这道命题之前适时把它拎了起来:“小青花,我们出去走走。”
不等小青花反对,公孙策拔腿就往外走。
“哎哎,别拎我胳膊,我胳膊……”小青花的抗议声越来越远,“还有那个……孤男寡女……不好同处一室……”
展昭叹了口气,转身掩上门,走到端木翠身边坐下。
端木翠低下头,啪嗒又是一滴眼泪。
“好了,我看看。”展昭伸手去触她的脸,端木翠转了脸不让,不过到底是拧不过他。
抓痕倒不深,但是创口渗着血丝,看得展昭好生心疼。
“好端端的,怎么跟李婶子较劲?”展昭去拿公孙策方才放在边上的药瓶。
“又不是我想的。”端木翠眼圈儿又红了。
“头偏一点,上了药就好了。”
她也不知跟谁较劲,拧着脖子不动,展昭叹口气,伸手硬把她的脑袋按到自己肩上。在她试图再次乱动之前,展昭恐吓她:“再不老实上药,当心日后留疤。”
这丫头终于老实了。
展昭伸手用指腹搽了点药膏,轻轻帮她点在创口之上。药膏凉凉的,带着丝痛痒,端木翠忍不住皱眉。
展昭想笑一笑,只是心头有事,压得他一颗心沉沉的,似乎连笑都成了为难。他低声道:“怎么好好让你回个家,都能带着伤来,让人怎么好放心。”
“又不是我想。”端木翠闷闷的,把手中的纸包儿几乎攥成了团。
“那是什么?”看到她握紧的手中露出的红色边角,展昭顺口问起来。
“那个女人,一定是杀了人了。”端木翠低声呢喃。
展昭心头咯噔一声,停下手上的动作:“你是说……李婶子?”
他失笑:“又乱说,李婶子胆子小,街坊四邻都知道。”
端木翠摊开掌心,出神地看着掌中攥成一团的纸包:“展昭,若我说,这里头包了一条人命,你信不信?”
“神仙的话,谁敢不信。”展昭微笑。
凝目看时,那纸包渐渐展开,纸面上褶皱不散,似有什么东西,在纸包内奋力挣扎。不多时似是挣扎得过猛,纸包掉翻过来,可以清晰看到背面看似随意的勾勾画画。
“这是……什么字?”展昭倒是极敏锐的。
“买路钱。”
“买路钱?”
端木翠不吭声,反向展昭怀里缩了缩。
展昭把她圈在怀里,看着她颊上的抓痕,到底是心疼,低下头去,轻轻在边上吻了吻。
“展昭,小时候抓过周没有?”
“抓过。”
“抓到什么?”
“我想想……”展昭眉峰微微蹙起,“剑穗、毛笔、香囊、手帕儿,还有……”
“抓这么多?”端木翠扑哧一笑,“贪心不足。”
“是。”展昭微笑,“还想抓甜糕桃果儿,我爹吓得不行,抬手就给我一个大耳刮子,说,别是到头来养了个吃货。”
“展昭,你信不信,人这一生,要做什么,要走什么样的人生路,能走多远,能走多快,都是定好的?”
展昭摇头:“我只信事在人为。”
端木翠看向展昭的眼睛:“你不信也好。”
“那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信则有,不信则无。到底有没有这回事,也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展昭点头,忽地想起什么,笑道:“怎么今儿说话,处处露着禅机?”
“展昭,这世上,有许多地方,律法管不到,也没法管。鬼蜮之中,有许多勾当,上界虽然不允,但始终未能根除。”
“比如买路钱?”展昭的一颗七窍玲珑心,到底是比旁人反应来得快些。
“嗯。”
“鬼蜮中有一种说法,命随天定。每个人自出生那一刻起,就注定足下会走出什么样的路,就好像拴上的红线一般,你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它就在那里。”
说到这里,她突然就坐起身来,低头看向展昭的脚底下。
展昭也低头看下去。
“他们认为,你的脚下已经有一条路了,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愿意不愿意,你都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直到死。”
说话间,她伸出手去,轻轻触到展昭皂靴的鞋面:“如果我有路魅的眼睛,我应该就能看见你脚下的路是什么样的,就好像布匹伸展开去,可能是直的,也可能是弯的,还可能是残破的。”
“路魅?”
“是啊,它们管着你脚下的路,看你是走官路还是商路,穷路还是富路,安稳路还是颠簸路。”
“那买路钱又是什么意思?”
“有些人,不愿意一辈子受苦受罪,他们觉得别人的路更坦荡更好走些,愤愤不平,觉得同是生而为人,凭什么有人享富贵有人遭穷迫。他们觉得,这脚下的路,若是能换能改能买,就好了。”
“那这买路钱,不会是冥间通用的纸钱吧?也不会是真金白银,对不对?”
“对路魅来说,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路。”端木翠叹气,“它们只做翻倍的生意,两条路才能跟它们换一条路。当然,两条路能买一条怎么样的路,还得看路衡量。”
展昭剑眉一挑:“看路衡量?”
“谁愿意做赔本的生意?”端木翠淡淡一笑,“这世上,穷路绝路多了去了,富路官路却不多。如果两条穷路可以换一条巨富之路,岂不是来得太容易了?”
“所以说,这两条路便等同于买路钱。”展昭恍然,“倘若是两条好路,便可以换一条更好些的路。”
端木翠点头。
“你怀疑李婶子杀了人……”展昭沉吟,“但是其实,杀人的是李老实,他杀了自己的表哥邵须弥。这个邵须弥与李老实虽是表亲,但平日里甚少走动。还有,两家的家境相差甚大,李老实经营茶铺,中下人家;邵须弥家却很有家底,听说这邵须弥虽是年近不惑,但还在准备明年应考。”
“难怪。”端木翠差不多已经理出了头绪,“李老实杀了邵须弥,路魅便可以剪下邵须弥后半程的路,那是官路。”
“还有一条呢?”展昭提醒她,“不是说两条路换一条吗?而且李老实已经被捉拿归案,大人判了斩立决。他不日命丧,还要换路做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
“他不是给自己换!”
在死牢里,端木翠第一次见到李老实。
李老实的目光掠过她的脸,然后停留在她身后。那里,李何氏哆哆嗦嗦地抱着煦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赶紧低下头去。
李老实面上的肌肉簌簌抖动起来,声音也沙哑得厉害:“你……不是让你回家吗?又来?”
展昭面色一沉:“李老实,噤声!”
李老实从未见过展昭如此犀利含威的模样,心头一凛,心虚地低下头去。
“李老实,”端木翠开口了,“买路钱这回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什么买……路、路钱?”李老实结巴,“我、我不知道。”
端木翠微笑:“你的名字叫李老实,此番说话,可是一点都不老实。你不知道?那我撕了这个纸包好不好?”
李老实突然看到那个红纸包出现在端木翠手中,惊出了一身冷汗,但是他很快冷静下来:“说了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姑娘就算撕了这个纸包,我也是不知道。”
“好得很。”端木翠早已料到他会这么作答,“你当然敢这么硬气,因为你知道,印了路魅鬼符的纸包,火烧不毁水浸不毁,想就这么撕掉,当然也不容易。”
乍然间听到“路魅鬼符”这四个字,李老实一下子僵住了。
端木翠举起那个纸包冷笑:“这里头包了邵须弥三滴血,困住了他一条命,也就相当于取下他后半生的官路。来日你大行之时,李何氏只要再取你三滴血,你后半生的路,也会被纳入其中。让我想想……”她眉头轻皱,好像真的在想猜不透的难题,“听说你自小孤苦,颠沛流离,而立之年始有营生,惨淡经营数十年,方有今日茶铺。前年成亲,去岁喜获麟儿。你的后半生,称不上大富大贵,但也必然平和喜乐,吃穿不愁。”
“所以你的后半生,实在是不差的。”
“你的后半生,加上邵须弥的后半生……”她略顿了顿,看向李何氏怀中襁褓,目光落在煦儿雪白粉嫩的小脸上。
“可保此子一世无忧,是吧?”
李老实半晌无语,蓦地一个抬头,凄厉的目光直直锥向李何氏的脸:“我同你说了让你……”
“不关她的事。”端木翠冷冷打断李老实,“她很听你的话,不管怎么问她,都没吐露半个字。尤其……”
她指着自己面颊上的抓痕:“尤其……她还抓破了我的脸!”
“端木……”眼见问案有向私人恩怨转化的趋势,展昭适时开口。
端木翠不高兴了:“说说也不行?”
展昭苦笑。
“你若不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买路钱这回事的,”端木翠拈起那个纸包,“就别怪我剪碎了它。”
李老实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这种事情还用得着考虑吗?”端木翠冷笑,“我剪碎了这个纸包,就不存在买路钱的交易了。邵须弥死,你亡,一命抵一命。只可惜留下这孤儿寡母,真不知今后如何残喘过活……”
“姑娘,姑娘开恩!”李老实忽然重重跪倒在地,隔着牢栏叩头不止,“我说,我说便是。只是这纸包,姑娘千万不能剪,否则煦儿这辈子……就毁了啊……”
李老实终于和盘托出。
原来李老实祖上是游方卦士,非但供养路魅,也熟知路魅买路换路之说,还留下了路魅抓周的签具。只是到了李老实父辈那一代,转而为工为商,所谓卜卦玄门之术,俱作了浮云。
诚如端木翠所言,李老实自小孤苦,颠沛流离,年近而立方安身立命,苦苦打拼数十载,方有目下生计,虽不豪富,心下足慰。不久前正值煦儿抓周,煦儿于百样什物之中,抓取笔砚,夫妻俩更是喜上眉梢。
也合该有此一劫,煦儿抓周之后,李老实忽然想到祖上留下的路魅抓周签具,虽说并不尽信,还是兴致勃勃地取出,避开旁人一试。
谁知一连试了三次,抓取的都是“绝路”签!
言至此,李老实哽咽不止。展昭和端木翠对视一眼,俱是心下恻然。李何氏背过身去,泣不成声。
“小人……不管受什么苦,都是不打紧的。”李老实用衣袖揩去眼泪,“只是,小儿……实在不忍小儿受苦,尤其还是绝路……小人只想为他铺就一条好走些的路,这才……这才翻出祖上留下的卷册,寻了这个……法子……”
“那卷册签具,现在何处?还有什么人知道这件事?”
“都在家中,放在斗橱下第二个抽屉里,姑娘可以取走。除了小人,再没有别人知道此事了。小人给煦儿抓周之时,连娘子都未曾在侧。”
“对了,”展昭忽然想起一事,“你为什么选中邵须弥下手?你怎么知道邵须弥的后半生就一定是好的?”
“邵须弥是小人的表兄……”李老实声音越说越低,“也算是李家旁系,当年出生之时,也都抓过路魅周。只是他已算是外系,所以未能得到家传的卷册……”
“邵须弥盛年横死,如此命数,也算是好命?”展昭冷笑。
李老实没敢吭声,倒是端木翠接了一句:“他这一死,相当于命和路都被人剪了去……但是他若不死,后半生的路,委实是不差的。”
展昭没吭声了,良久才道:“那么这件事,就这样了?”
“什么就这样了?”端木翠听不懂。
李老实和李何氏,却惊惶起来,心中的不安渐如滚水沸开。
“为着一己之私,戕害他人性命,致使邵须弥横死……难道要听任他得偿所愿?”
“这么说……”端木翠迟疑了一下,“你是想让我,剪了这个纸包?”
“展大人,展大人,使不得啊,展大人。”李老实叩头如捣蒜,“那邵须弥已经死了,小的也给他赔命了,一命偿一命,也不欠他什么了。但是煦儿,煦儿是无辜的啊。展大人,你侠义心肠,你忍心看到煦儿这辈子走上绝路吗?展大人,展大人,求你千万开恩啊!娘子,还不快求展大人?”
一直呆怔着的李何氏这才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膝行着步步挨到展昭腿边:“展大人,展大人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对这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我们煦儿的大恩人了,煦儿给展大人磕头了……”说话间,她按住煦儿的小脑袋就往地上磕。展昭大怒,伸手攥住她的手腕:“你干什么!”
“展大人!”李何氏泪流满面,“求展大人开恩啊……”
一时间,死牢之内净是哀哭叩头之声。展昭心中气急,但也无可奈何,只得重重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再不看这二人。
“谢过展大人,谢过展大人!”李老实却是多少知道展昭的,见他这番情状,知道多半已有松动,含泪叩头不止。
李何氏长吁一口气,瘫在当地,竟是提不起半分力气。
端木翠看看展昭,又看看李何氏,忽然冷笑一声:“哪能这么便宜了你!”
展昭未及反应过来,只觉手中一轻,巨阙已被端木翠抽了去,急回首时,只见白光一闪,剑锋朝着李何氏脖颈削去。
“端木住手!”
“娘子!”
咕咚一声,李何氏直直往后便倒,双眼翻白,竟是昏死了过去。幸好未伤及煦儿——煦儿倒是不哭,一双黑亮的眼睛骨碌碌乱转,伸手在半空乱摆乱晃。
低首看时,李何氏发顶秃了一块,露出光亮亮的头皮来,发髻连带底发,尽数被削了去。
李老实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展昭无可奈何:“你何苦……公报私仇?”
端木翠哼一声,巨阙还鞘,掷回给展昭:“谁说我是公报私仇?我跟她只有私,哪来的公?”说着转身便走,展昭叹了口气,实在不想再见到李老实夫妇,便也跟了出去,只吩咐牢狱里的差役好生看着,待李何氏醒了,便送她出去。
出得门来会合了端木翠,先去临街茶铺李老实家里取卷册签具。李老实家只剩了看门的老妈子,见官差上门,也不敢多问什么,端木翠径自进屋寻着了东西,去到灶房,通通塞进了灶膛之中。
火焰炽起,鲜红火光直直映入展昭的清亮双眸。
端木翠还嫌不够,俯下身子往灶膛里添了几把柴火。
展昭微笑:“这样的买路邪术,就此便销声匿迹了?”
“谁知道?”端木翠拍拍手上的灰尘,“谁知道这世上还会不会有第二第三个李老实,清掉一个是一个吧。”
展昭轻轻叹了口气:“李老实在开封府临街开茶铺多年,为人憨厚老实。我和开封府的兄弟们,经常在他那里用膳。”
“怎么,可怜他?”
展昭摇头:“只觉得便宜了他,他为了替煦儿换路,原本就准备搭上自己的性命,算是自作自受,但是邵须弥何辜?如今这等收拾,只觉事事遂了他的愿,恶人得不到恶报,心中别别扭扭,总是不舒服。”
端木翠宽慰他:“就算你不想放过他,又能拿他怎么样?真要剪了纸包,让煦儿走投无路?”
展昭苦笑:“稚子何辜。”
“不说这个了。”端木翠脑袋一歪,“展昭,饿了。”
“饿了?”
端木翠撇嘴:“不是说要带人家吃饭吗,事到临头,又不认账。”
“哪有不认账?”展昭微笑,“想吃什么?”
“去马行街吧。”端木翠兴奋,“展昭,李老实的案子算是结了吧?那今夜没事了?我们去马行街吃东西好不好?吃完东西,去看傀儡戏好不好?”
展昭顿了顿,没有立即答她。
“怎么了啊?”看出展昭脸色不对,端木翠有点奇怪,“展昭,你不是不想看吧?”
“不是。”展昭迟疑了一下,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端木,我有话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