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源于两个月之前。
那日展昭自外办案归来,路过西四大街,正值午市,熙熙攘攘分外热闹,不知是谁家马惊,一头往街心冲撞过去。众人惊吓而散,推搡间,一名荷衣女子被撞倒在地,眼见马蹄翻飞美人溅血……
好吧,不在这儿酸溜溜回溯当日场景了,总之是展昭出手,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救回美人。
美人名唤琼香,是开封城中大户许家独女。你莫问我深闺娇娥缘何现身闹市,许是一时兴起,许是偷出闺阁,这些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窈窕千金素日养于闺阁,父兄行商,钱眼里讨生活,家中的小厮不是贼眉鼠目便是唯唯诺诺,何曾见过这样英姿飒爽、剑眉星目的谦和男子?更何况方才生死悬于一线,若不是他……
一瞥之下,两颊飞红,芳心暗许,愁肠百转。
展昭却连她是眉长目短都未看清,见许家下仆过来,匆匆转身离去。
这相遇,于她,是寡淡生命中的惊鸿绝艳,是至此后时时刻刻心心念念梦牵魂绕;于他,只是区区小事举手之劳。
展昭当然不会知道,这就是整件事的开端。
“展大哥,展大哥……”展昭方跨出开封府大门,就听到王朝在身后唤得急切。
展昭回转身,险些撞上急急奔来的王朝。
“听先生说展大哥要去端木草庐。”王朝笑得喜气洋洋,“刚买了二两核桃桂花糕,我端木姐喜欢吃。”
你……端木姐?端木翠比你还小了几岁,是你哪门子的姐?
好吧,展昭承认,自从六指一案后,端木翠在开封府的声望节节飙升,不但包大人说起时赞不绝口,就连公孙先生也尽力克服自身的惊惧与端木翠互通往来,但是张龙、赵虎一干人的表现,也未免太过狗腿奉承了。
展昭无语,接过王朝手中的核桃桂花糕,然后挥挥手,示意王朝可以哪儿凉快去哪儿了。
“其实还有枣泥的云片糕。”王朝继续絮絮叨叨,“这次忘了买,端木姐要是喜欢……”
抬头看时,展昭早去得远了。
路过西街集市,无意中看到街边有卖人偶娃娃,其中一个碧色衣衫的女童人偶,打眼看去竟有些像端木翠的娃娃版。展昭的唇角不由漾出笑意,那摊主察言观色,忙将那娃娃包起,递与展昭。
展昭付了钱,接过娃娃转身欲走,迎面撞上个破落的江湖术士。那人四十上下,鹑衣百结,腌臜不堪,留着两撇山羊胡子,一双鼠眼滴溜溜乱转——尽在展昭身上打转。
展昭被那人看得心中发毛,正欲绕开了走路,那人却啊呀一声扑将上来,大声嚷嚷道:“公子有福啊,红鸾星动,将遇大喜啊……”
幸亏展昭没有在喝水,否则铁定活活呛死。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摆脱那人,赶至端木草庐时,端木翠正要出门。
“西山妖气大盛,不知要生什么精怪,我得过去看看……王朝送的桂花糕?正好路上吃……人偶也是王朝送的吗?人家送的娃娃好歹似模似样,不像你总送些妖魔鬼怪……”
“你……”展昭未及开口,端木翠已如一阵风样,刮得无影无踪,只余展昭气结,立于当地。
气了一阵,摇头苦笑,待要进屋将人偶娃娃放下,端木翠却又倏忽回返:“忘了同你讲,桌上有春秋时太吴公做的鱼羹,最是滋补不过……喝了之后,把汤碗给我洗了。”
初听微觉暖意,再听如被冰霜。
端木翠转身欲走,忽似又发觉了什么,咦了一声:“展昭,你红云罩顶……”
“红鸾星动是吧?”展昭没好气。
“红鸾星动?美得你。”端木翠啐一声,“红云罩顶印堂发黑,桃花成劫才是真的,又招惹哪家姑娘了?”
未及展昭回答,端木翠又如风样,呼啦啦刮得无影无踪。
从端木草庐回来,迈进开封府的第一步起,展昭就发觉有异样。
门口守卫的衙役见到展昭,按捺不住一脸笑意;进得门来,迎头遇上两个洒扫小厮,两人朝展昭作揖:“展大人大喜。”
大喜?这是唱的哪一出?
展昭心头发毛,进得厅中,公孙策笑得春风得意,伸手拍了拍展昭的肩膀:“展护卫,恭喜啦。真是看不出来,平时不声不响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瞒得我们好紧。”
展昭彻底糊涂了:一鸣惊人?自己干什么了?
公孙策笑得合不拢嘴,朝堂上示意。
那案前一脸憨笑的,竟是……
展家老仆展忠!
展忠为了展昭的婚事而来。
“主母已经应下了这门亲。许家是京中大户,听闻那琼香小姐姿容出众贤良淑德,跟少爷是再合适不过了……”展忠眉开眼笑,浑然没注意到展昭的眉头越锁越紧。
“展护卫也该成家了。”不识趣如公孙策者,言笑晏晏,“既有媒妁之言又有父母之命,看来开封府是要有喜事了……”
“可是展叔,这件事太过突然……”展昭真不知该如何开口。
“突然?这不是少爷应许的吗?”展忠愕然,“媒人还带来了少爷赠与琼香小姐的剑穗。那剑穗是主母亲手所结,上绾三颗如意珠,主母一眼便认出,知道是少爷先应许,这才顺水推舟应了亲事。听说琼香小姐回赠了少爷翡翠玉珠剑穗,少爷不是一直在用吗?”
一派胡言,我什么时候用了那许姑娘的翡翠玉珠剑穗,我明明用的是……
展昭将巨阙横于胸前,正要唤展忠细看,自己却忽地傻了眼。
那五色丝绦结成的同心结剑穗,末梢绾了两颗小小的翡翠玉珠,润泽莹亮,俏皮地一荡一漾,甚是可爱。
这这这……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是吧展昭?”端木翠不满,“不带你们这样玩儿的,开封府出了怪事来找我,出了喜事也来找我,我可没支过你们开封府一钱银子,可不兴拿我当管家婆使唤。”
展昭不语,良久,从齿缝中迸出几个字:“这不是喜事。”
“嫁娶还不算喜事,那么对你来说,什么才算喜事?”端木翠好奇,开始低头掰手指,“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你的意思是许琼香最好也是常州武进人,这样你在洞房花烛夜顺便可以‘遇故知’,然后皇上金口一开,再给你封个‘金牌御猫’什么的?”
展昭气结,俄顷,又从齿缝中迸出两个字:“损友。”
“咦,展大人生气啦?”端木翠眉开眼笑,“展大人预备拿损友怎么办呀,是割席分座呢还是割袍断义?”
展昭不出声,眉宇间渐渐蕴上了怒色。
端木翠倒是兴奋,她还真没见过展昭真正发怒的样子。
反正,也不怕得罪他。
“我才不会中了你的圈套。”展昭忽然双臂抱于胸前,优哉游哉地向后倚于墙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就巴望着我生气,巴望着我拂袖而去,这样你就不用出力帮我解决了对吧?门儿都没有,为了大局着想,展某还是可以忍辱负重的。”
说着,很是自鸣得意地白了端木翠一眼。
现代著名喜剧电影《东成西就》中,丐帮历任帮主里最雪白干净的那位对于踹人有着相当独特的解释:“你刚刚站的位置实在是太帅了,我情不自禁就踹了你一脚。”
套在此间,我们只能说,展昭那白眼实在是翻得太过惟妙惟肖,饱含了诸如“轻蔑”“自鸣得意”“尽在我意料之中”“你奈我何”等诸多情感,将“欠扁”一词刻画得入木三分,让人觉得,你若是没有行动,实在是对不住这惊艳的白眼。
所以,端木翠想都不想,一拳挥了过去。
“好了,”展昭将叠好的热毛巾敷于脸侧,“我被你奚落也奚落过了,打也打过了,你总该为我解决问题了。”
端木翠很是不情愿地点点头。
“不过展昭,有一句话我得说在前头,”端木翠正色,“结缡之亲,命固前定,不可苛求。伉俪之道,亦系宿缘。若你和许琼香的姻缘,早已载于月老婚牍之中,那我也就无法可施了。只要红线牵足,两个人哪怕是仇敌之家、贵贱相隔、天涯从宦、吴楚异乡,也是非结亲不可的。”
“我不至于这么背吧。”展昭心头有些发毛。
“那可没准儿。”端木翠悻悻,“你出去看看,今夜有月亮没有?”
展昭不解,但还是依言去到院中,抬头看了看天:“有,不过是云遮月。”
“那就等等,等月亮都露出来的时候再说。”
见展昭茫然,端木翠解释:“月老是向月检书,月下结绳,只有借着月光,才能让你足上的红线显形,循着红线,去找你的命定之人。若那人就是许琼香,我也没有办法;若那人不是,此中必有蹊跷,我再设法追查。”
唯今之计,似乎也只有如此了。
月亮终于自云雾间现出身来。
端木翠拈两根点燃的线香,携展昭在院落中央站定,轻阖双目,双唇微微翕动,也不知念的什么符咒。展昭侧过头,细细打量端木翠,彼时月光如水,端木翠凝神敛容,神姿清发,与平日里的玩味谐笑判若两人。
俄顷,端木翠睁开眼睛,却不看展昭,只留意手中的线香。
展昭循端木翠的目光看过去,心中微微一愕:那线香燃起的烟气,原本是袅袅娜娜蔓向上空,现下无风,却改了方向,斜往上蜿蜒而去,竟如蛇行一般。
端木翠轻吁一口气,悄声向展昭道:“月老总算受了这香火。”
展昭这才发觉那烟气蜿蜒所向,正是蟾宫所在。
因问道:“远近各处的月老庙不少,他不是整日都受着香火吗?偏你的香火稀罕些?”
端木翠得意:“那是自然,素日里那些人上的香,除了把他熏得半死之外,还能有什么用?而我这线香,自然大不同……”正说着,一瞥眼看到展昭兴趣盎然,立刻收了话头:“说了你也不懂。”
展昭哭笑不得。
须臾线香燃尽,端木翠精神为之一振,喜道:“这便好了。”说着,伸手往半空,似是撷取什么东西,口中兀自喃喃道:“千丝万缕,究竟是哪一根来?”
展昭亦睁大眼睛:“难道是月老将红线抛给你了吗,怎么我看不到?”
正说着,就听端木翠笑道:“是了,是这根了。”
展昭转头看时,只见端木翠的掌心之中拂着一根莹亮细丝,那丝线极细,目几不能见。缥缥缈缈,轻盈无根,周身暗光隐现明灭,忽而如通透金丝,忽而如暗夜雾线,竟看不清长至几许。展昭喃喃道:“这便是红线吗?竟这么美。”
端木翠笑道:“什么红线,这是月老赠予我的一根月光。”
一根……月光?
从未有人将月光以根为计,可试想月光真能如丝缕般细细点数,该是怎样的绝美和摄人心魄?
端木翠伸手将月光递至展昭面前:“都说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你闻闻,单这月光,也是有暗香的。”
展昭低头,鼻端果然有幽香浮动,只是,这似乎应是端木翠身上的粉黛香。
展昭生怕自己说闻不到,会被端木翠奚落成是凡夫俗子闻不到上界神香,装模作样道:“正是。”
端木翠也不生疑,忽地翻过手掌,掌心向下,道:“去。”
那根月光似通人语,在展昭足踝处绕了三绕,稍顿片刻,似有所觉,出了端木草庐,向着东首方向迤逦而去。
端木翠拉着展昭一同俯下身子,道:“看,是你的红线。”
果然,那根月光交缠着展昭的红线,循着红线方向延伸而去,而那朱丹的红线,在月色的掩映下泛着暗红色的哑光。
不知为什么,展昭有些许失望。
端木翠低声道:“跟上去。”
都说千里姻缘一线牵,亏得展昭的姻缘没有牵到千里之外那么远,否则又要惊动土地河伯,土遁水遁一番劳顿。
开封城,东首,朱雀大街。
愈是往这边走,展昭的心中愈是空落。
若没记错,许家就在左近。
到此处,红线自朱门中缝罅隙处伸进,仰头看时,门楣处的“许府”二字被红盏灯笼映得异样刺眼。
展昭伸手拉住端木翠:“算了,不用进去了。”
声音前所未有的疲惫,端木翠回头看时,他退在门楣的暗影之中,掩不去一身落寞。
“展昭……”端木翠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真的没有办法……”
“不怪你,你已经帮了我许多。”
素日里习惯了和展昭互相奚落互相抢白,忽然见到他郁郁寡欢的样子,端木翠居然有点难受。
隔了半晌,端木翠才道:“也许没有那么糟糕……你和许家小姐相处久了,也许……也许你就喜欢她了……”
展昭默然,好久,才低声道:“我并不喜欢她。”
不喜欢,又能怎样呢?
从古至今,月老牵成的,并不都是良缘。
两人便在此地分开,展昭回开封府,端木翠回端木草庐。
没有他话,多说无益。
那根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所有的光泽,暗成不经意的灰。
展昭的婚事似乎就这样定了下来。
张龙、赵虎还记得刚开始时展昭对这桩婚事是多么抗拒,可是自端木翠那里回来之后,似乎一切都无所谓了。
“天意如此。”展昭淡淡道,“随它去吧。”
前后的判若两人难免叫人心生揣测。
“哎,你说,”王朝伸肘捣了捣马汉,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展大哥是不是对我端木姐有那个意思啊,结果端木姐对展大哥又没那个意思,于是展大哥觉得这日子没意思了,也就应了许小姐这桩婚事了。”
马汉被王朝绕得晕头转向:“你什么意思啊,什么这个意思那个意思的?你能不能说得明白点啊?”
王朝没好气地瞪了马汉一眼:“就是那个意思啊。”
马汉张了张嘴巴,终于明白过来:“哦,你说那个意思啊。”
王朝点点头:“你觉得呢?”
“我觉得有可能。”马汉一本正经,“你想我端木姐多大本事啊,现在就能斩妖除魔飞天遁地,将来还不得道成仙白日飞升啊?戏里头不都演了嘛,要修成正果就得斩断俗世之念。”
“是啊是啊。”王朝赶紧附和,“依你这么说,端木姐飞升了,会不会也带着我们成仙啊?不是有一句古话,怎么说来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一番话说得马汉浮想联翩:“也是啊,我们要是成仙了,应该是天兵天将级别的吧?”
旁听许久亦被无视许久的公孙策终于忍无可忍:“烧得不轻啊,要不要我跟大人说一声,今晚你们就不用巡夜了?”
但见王朝、马汉二人面红耳赤,逃也似的去了。
张龙、赵虎二人随展忠去许府下聘归来,于熙熙攘攘的西街闹市,乍逢端木翠。
“端木姐!”张龙喜出望外,大老远就打招呼。
听到“端木姐”三字,展昭亦朝这边看过来。端木翠原来就在自己身后两三个人位处,眯着眼睛对着日头细细端详着手中一块老玉。
“是你们哪。”端木翠朝两人身后看过去,“展昭呢,没跟你们一起吗?”
“我们跟展老伯去许府,展大人说有事,没有跟我们一起。”
展昭原本是回头看向端木翠的,听张龙如此说,略略将身子侧了回去。
其实展昭在人群中也算扎眼,奈何展忠老眼昏花,耳聪目健的两人又满眼都是端木翠,愣是没人发现展昭也在此地。
“这样啊。”端木翠不作声了。
“端木姐,展大哥这事,真的没办法了?”赵虎还想做些尝试。
端木翠摩挲着手中的老玉,良久才道:“天意如此,我有什么办法。”
“展大哥也是这么说呢。”张龙一声长叹,偷眼看了看展忠,凑近端木翠低声道,“其实我看,展大哥真的不喜欢许小姐,到现在都不愿去许府跟许小姐照面。”
“穷不斗富,富不斗官,人不斗天。”端木翠叹口气,忽地又想起了什么,“你们见到许琼香了?她怎么样?美不美?”
“你说许小姐啊?”赵虎挠了挠脑袋,“在门外张望过一眼,她在那儿拜菩萨,就看到她背影。”
“那不是菩萨,”张龙纠正,“是个背背囊的老头,倚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个线团绕啊绕……”
端木翠哭笑不得:“什么老头,那是月老,他的背囊中存放着天下男女婚牍;那也不是什么线团,是红线。”
赵虎懵懵懂懂:“那画看上去黑咕隆咚的,像是夜里——他还去绕红线,能看清楚吗?”
端木翠恨不得敲赵虎一个栗暴:“你没看见天上有月亮吗?对月检书、望月结绳,你没听过啊?”
“没月亮啊。”赵虎茫然。
“那可能就是半月,你没看清楚。”端木翠没好气。
“端木姐,你这就是不了解我了。”赵虎不服气,“说别的我不行,论目力,我老赵在开封府校尉中绝对是居首的。张龙,你来说,你看到月亮了没?”
“这个……好像真的是……似乎没看到。”张龙期期艾艾。
端木翠的脸色忽然现出一股子怪异的神色来:“真的没有月亮?”
“没有。”赵虎肯定。
“没有月亮……没有月亮……没有月亮……”端木翠喃喃,那块老玉自左手抛至右手,又自右手抛至左手,抛得摊主心惊胆战,正想出声阻止,就听得端木翠一声怒喝:“月老三,你骗得我好苦!”
张龙、赵虎吓了一跳,正想说些什么,端木翠怒气冲冲,以足顿地:“土地,借个……”
“道”字尚未脱口,忽地有人攥住了端木翠的手臂。
回头一看,竟是展昭。
“端木翠,”展昭看了端木翠一眼,又示意了一下周遭,“众目睽睽之下,你不会就要土遁吧?”
端木翠这才了然身居闹市而非端木草庐,很不情愿地停了下来,忽而想到什么,展颜一笑,拍了拍展昭肩膀:“展大人、展护卫,你真是好福气,帮我把玉钱付了,我解你此厄。”
说着嘻嘻一笑,将老玉在展昭面前晃了晃,步履轻捷地去了。
“果然是……什么时候都不吃亏。”展昭低头自腰囊处取出银子,却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线香燃起,香雾袅袅,那细致眉目的女子,双手合于胸前,虔诚低语:“今日展家过府议聘,小女子心愿得偿,叩谢月老媒恩。许氏琼香愿折二十年寿元,以谢月老成全。”
语毕,缓缓屈身,双膝跪于蒲团之上。
一拜。
那贴于墙上的月老贴像忽地翘起了边角。
二拜。
那月老贴像整个自墙上剥落,飘飘悠悠浮于半空。
三拜。
月老贴像平平展展,自窗扇罅隙处伸展而出。
礼毕,起身。
目光所及,许琼香忽地脸色惨白,跌跌撞撞上前,伸出手指,颤巍巍抚向空空如也的墙面。
窗外,端木翠将贴像缓缓卷起,低低叹了口气,几不可闻。
回至端木草庐,端木翠直奔灶房,屈指在灶台上连叩三下:“举火。”
呼啦一声,灶膛中火起焰灼,端木翠将手中纸卷揉成一团,径自扔进了火中。
就听得有人啊呀一声惨呼,手脚并用,自火中往灶口爬来。觑着那脑袋伸出灶口,端木翠毫不客气,一脚踹了回去。
那人又是一声怪叫,奋力再次向外爬,这一次端木翠倒没有为难他,端了把椅子,悠然坐于其上,专等那人出炉。
那人一出灶口,满屋乱跳,呼哧呼哧着扑打身上火焰。端木翠冷眼打量,但见那人尖嘴猴腮,两撇山羊胡,一双绿豆眼,身上的衣服补丁缀补丁,眉毛被烧得不剩下几根,乱蓬蓬的头发还冒着焦臭余烟。
蹦跶了一顿,那人忽地停下来,恶狠狠看向端木翠:“你戏弄月老,该当何罪?”
“呦,还真把自己当棵葱呢。”端木翠斜眼看那人,“月老三,我要是把这事捅出去……你想着,你还能在阳间蹦跶几年?”
月老三忽地便矮了一截,伸手指端木翠:“你你你,你知道我是月老的……”
端木翠懒懒靠于椅背之上:“月老三兄弟,月老大位列仙班,对满月结绳,掌人间上等良缘。月老二修成精怪,对缺月结绳,牵男女中下姻亲。剩下你这月老三,资质奇差,凡胎俗骨,本来早该堕入轮回,偏偏两个兄长怜你是幼弟,偷偷与了你赤绳红线,让你在世间打着他们的幌子招摇撞骗,姻缘乱牵一气,混骗那些痴男怨女的寿元苟延存世,我说的是也不是?”
月老三耷拉着脑袋,嘟嘟囔囔做垂死挣扎:“我也不是全都是混牵一气,有好几次我也牵成了良缘的……”
端木翠冷笑:“瞎猫都能碰上死耗子,你胡牵出几个良缘,你就有理了?”
月老三不吭声了。
“展昭和许琼香的红线,是你牵的?”
“是,”月老三极力拔高自己的牵线动机,“我见那许家小姐挺可人的,跟展昭登对得很,有心成人之美……”
“是贪许琼香二十年寿元吧。”端木翠一语道破。
“算是吧。”月老三倒也不赖皮,“可是那样一个出身门第模样都不差的姑娘,为了能跟展昭在一起愿意折损二十年的寿元,不是怪可怜的吗?她也没有别的坏心思,牵给展昭怎么了?”
“再说了,”月老三越说越来劲,“那展昭足上还没有系上红线,保不准就是一个天煞孤星,我好心给他牵线,算便宜他了。”
“展昭足上没有红线?”端木翠吃了一惊。
“正是。”
“我不听你叽叽歪歪这么多废话。”端木翠转回正题,“你趁早把你混系在展昭足上的红线给我解开。”
“为什么呢?”月老三不解,“展昭尚无红线,那许琼香的红线是我二哥牵的,属下等姻亲。一个下等姻亲一个足无红线,凑到一起不是皆大欢喜吗?”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端木翠愠怒,“不为什么,你解开就是了。”
月老三忽然不说话了,若有所思地盯着端木翠,盯得端木翠心头发毛。
“我说呢!”月老三一拍大腿,“是你自己看上他了吧,怪不得你这么帮他。我看你道行不错,怎么说都该是个上界仙胎,我奉劝你啊姑娘,不要为了一介凡夫俗子断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端木翠听得心头火起,一瞥眼看到架子上那只豁了口的青花瓷碗支起两只小胳膊看热闹看得出神,想也不想,抡起那瓷碗便向月老三扔了过去。
就听两声哎哟,月老三是给吓的,那青花瓷碗却是结结实实撞到墙上,所幸身子骨尚属结实,只是又多了个豁口。
青花瓷碗眼泪汪汪。端木翠的罪孽感油然而生,想了想说:“你先下去,有什么赔偿条件,我们再谈。”
听到“赔偿”二字,青花瓷碗双目放光,喜滋滋一瘸一拐离开。
端木翠按捺下怒气,又看向月老三:“你究竟解是不解?”
月老三忌惮端木翠,又不肯乖乖就范,嘟囔道:“解开不是不可以,可是为什么不让展昭自己决定。如果他知道自己没有红线,没准儿他就愿意娶那许家小姐了,有总比没有强是不是?”
端木翠冷笑:“谁说展昭没有红线?若展昭没有红线,我就去把你大哥的红线都抢了来,展昭喜欢哪个姑娘我便帮他牵哪个姑娘,他喜欢一个我就牵一个,喜欢十个我就牵十个,你倒瞧瞧我有没有这能耐!”
月老三看了看刚刚把自己烧得鬼哭狼嚎的灶膛,又抬头看了看端木翠,终于意识到端木翠绝不是在开玩笑。他别别扭扭地,正想顺水推舟做个应承,外间传来声音。
“好大焦味,端木翠,你又在烧什么呢?”
是展昭笑着进来,刚一进门,目光就落在月老三身上:“是你?”
“你认识他?”端木翠好奇。
“也不算认识。”展昭笑笑,“那日在街上,就是他冲过来说我红鸾星动。”
原来如此,端木翠恍然,他就是借着那个机会给展昭缠上红线,趁乱李代桃僵换了剑穗的吧。
端木翠两肘支于桌上,看似百无聊赖,实则全神贯注,不欲漏过院中传来的每一句话。
原以为解开红线便罢了,没想到展昭还这么多事。
“若说是展某退婚,恐伤了许姑娘名节,老丈不妨让许家对外言说是合了八字,二人八字不合……”
“好的好的。”月老三撸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俨然真把自己当成了“老丈”。
“端木姑娘说过,姻缘前定,红线已牵,又劳烦老丈解开,展某实在过意不去。”
“不客气不客气。”月老三装模作样。
端木翠撇撇嘴。
“此番少不得要为许姑娘重牵红线,展某希望老丈能为许姑娘牵一份举案齐眉的好姻亲……”
“这个……”月老三略有迟疑,眼角余光觑到端木翠一脸寒霜,赶紧应承,“我尽力就是尽力就是。”
居然有这么多要啰唆的……端木翠翻白眼,忽然看到那豁了口的青花瓷碗,正憋红了脸爬上桌子。
“那个,”见端木翠瞪着自己,青花瓷碗心虚地抹了一把汗,“白天你提过赔偿……”
细雨蒙蒙。
一把油纸伞,伞下谦谦君子,窈窕美人。
这君子若不是展昭,美人若不是端木翠,本可以成就温柔缱绻画面,可惜……
“下雨天何必一定要出来买碗。”展昭抱怨,“开封府里的碗多了去了,又不是不让你用……”
端木翠白展昭一眼:“有碗红鸾星动,一定要个如花似玉的美碗相伴,我有什么办法?若不是为你解那劳什子的红线,我也不会把青花瓷碗扔出去……说到底都是为了你,拉你出来陪我买碗,就这么不情愿吗……”越说越气,举起半湿袖口:“你公报私仇,故意淋湿我对不对?”
展昭不答,侧过身子,让端木翠看自己湿了大半的肩膀。
事实胜于雄辩,端木翠若有所思:“这样啊……”
忽地伸手拉了拉伞柄,将整个伞盖都罩于自己顶上:“都为我打着好了,你皮糙肉厚,淋些雨没坏处。”
简直是……欺人太甚……
展昭正想把伞盖全倾到自己这边,忽听到端木翠意味深长的声音:“这世上的痴心女子,可不止许琼香一个,若再有人诚心求那月老……”
说着故作不经意地瞟了瞟展昭足踝。
展昭心中咯噔一声。
算了,小不忍则乱大谋,还是不要得罪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