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斯·福尔斯大学的行政大楼——傍山大会堂外站了三四十个学生,大多是女生,他们聚作一堆,秩序井然地静立在阶前表示抗议。走近了些,史蒂夫看到一条横幅标语:
立即让费拉米复职!
对他来说这是个好兆头啊。“他们在支持你呢。”他对简妮说。
她走近几步看了看,脸上漾出一抹喜悦的红晕:“是啊。谢天谢地,终归还是有人喜欢我的。”
另一块标牌上写着:
你们
不可以
这么对
JF【26】
这时候他们看见了简妮,响起一阵欢呼。她泛起微笑走到他们身边。史蒂夫跟在后面,为她感到自豪。不是每个教授都能让学生自发地支持。她不停地和男生握手,吻女生的脸颊。史蒂夫发现有位金发美女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简妮抱着人群中一位年长的女士道:“索菲!我真没想到!”
这位女士道:“进去了要加油。”
简妮离开人群,笑容满面。他俩向大楼走去,史蒂夫说:“嘿,他们都希望你继续当老师呢。”
“真太叫我感动了,”她说,“刚才那个上了年纪的女士叫索菲·查普尔,是心理系的教授。我原本还以为她讨厌我呢,没想到她竟然会站出来支持我。”
“前排那个漂亮姑娘是谁?”
简妮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不认识她?”
“我很肯定从没见过她,但她老盯着我,”这时候他恍然叫道,“噢,老天,她肯定是那个受害者吧。”
“丽莎·霍克斯顿。”
“怪不得她瞪我呢。”说到这他不禁回头看去,她曾经也是个美丽大方、性情活泼的女孩儿,个子虽小却身材丰满。而他那个“孪生兄弟”却把人家打了一顿,还摔在地上肆意强暴。史蒂夫心底涌起厌憎,好端端一个年轻姑娘,现在却要被梦魇般的回忆折磨一生。
行政大楼是栋富丽堂皇的老房子。简妮带着史蒂夫穿过大理石大厅,走进标有“旧餐厅”的门,来到一间光线晦暗的豪华房间:高高的穹顶,狭窄的哥特式窗户,粗腿橡木家具。石雕壁炉前摆着一张长桌。
长桌一侧坐着四位男士和一位中年女性,史蒂夫认出中间那个秃头就是杰克·布根,简妮的网球对手。想必这几位就是主宰简妮命运的委员了。史蒂夫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他俯身和桌对面的杰克握了握手。“早上好,布根博士。我是史蒂夫·洛根。我们昨天聊过。”史蒂夫虽然心底慌张得紧,却本能地表现出自信淡然的样子。他一一和委员握手,他们也各自通名。
桌子那头还有两位男士,穿着海蓝色马甲西装的小个子是柏林顿·琼斯,史蒂夫周一见过。旁边那位身材瘦削、茶色头发、穿着炭灰色条纹双排扣西装的肯定是亨利·奎因了。史蒂夫和他俩也握了手。
奎因傲慢地睨了他一眼,说:“你有法律职业资格证吗,年轻人?”
史蒂夫友善一笑,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说:“滚你妈的,亨利。”
奎因如遭重击,往后缩了缩,史蒂夫估计这就是这老混蛋仅有的一次退让了。
他为简妮拉开椅子,两人落座。
“那就开始吧,”杰克说,“今天走的不是正规流程,规章大家应该都收到了,所以就照章处理。今天就讨论一件事,简妮·费拉米博士使大学声名扫地,柏林顿·琼斯教授提议解雇她。”
布根说话的时候,史蒂夫打量着委员会成员,巴望看见些许同情。可情况非常不妙,只有那个女委员——珍·艾德思博罗肯瞅简妮,其他委员看也不看。四个反对,一个赞成,他忖道,出师不利啊。
杰克说:“柏林顿的律师是奎因先生。”
奎因站起来打开公文包。史蒂夫注意到他的手指被香烟熏得发黄。他掏出一叠放大的影印文件,给列席的每人都递了一张,上面是《纽约时报》关乎简妮的那则新闻,结果摆了一桌子的“基因研究的伦理问题:怀疑、忧虑和口角”。这么一看,简妮引起的麻烦令人感到触目惊心。史蒂夫暗悔自己没带几张纸来发发,这样就能盖住奎因的文件了。
奎因第一招就简单而有效,史蒂夫不禁起了怯意,对手有三十年庭审经验,他怎么可能赢呢?我输定了,他突然陷入恐慌。
奎因开始发言。他声音嘶哑、咬字清晰,不带一点儿口音。他说话缓慢,巨细靡遗。史蒂夫希望那些见微知著的知识分子委员会反感他的啰唆。奎因简述了纪律委员会的历史,阐释了其在大学管理层面中的地位,定义了“声名扫地”的内涵,还拿出一份简妮雇佣合同的复印件。随着奎因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史蒂夫慢慢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终于,奎因的开场白讲完了。他开始盘问柏林顿,第一个问题是,柏林顿何时听说简妮的电脑搜索程序。
“周一下午。”柏林顿答完后还复述了当时与简妮的对话。他的描述与简妮对史蒂夫说的一致。
接着柏林顿又道:“我一知道她用的什么法子,就告诉她我觉得这事儿不合法。”
简妮控制不住地叫道:“什么?”
奎因不理她,继续问柏林顿:“那她是什么反应呢?”
“她很生气。”
“你这个该死的骗子!”简妮叫道。
柏林顿被骂得满脸通红。
杰克·布根插嘴道:“请别干预律师盘问。”
史蒂夫密切关注着委员会。他们都盯着简妮,不知如何是好。史蒂夫搭上简妮的肩膀,好像在制止她。
“他公然扯谎!”她义愤填膺。
“你还以为他会乖乖说实话吗?”史蒂夫低声道,“他这次根本不择手段。”
“对不起。”她悄声回应。
“不用抱歉,”他跟她咬耳朵道,“就这样,委员们看得出你的愤怒发自真心。”
柏林顿继续道:“她变得暴躁易怒,就跟现在一样。她告诉我她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她签了合同的。”
泰尼尔·比邓纳姆委员闻言紧锁双眉,脸色阴郁,显然不喜欢小字辈的教员就引用合约顶撞她的教授。史蒂夫心想,柏林顿真是老谋深算,知道怎么转祸为福。
奎因问柏林顿:“你做了什么呢?”
“我想可能我错了吧。我又不懂法律,于是我就去寻求法律咨询。要是我的担忧成真,我就能给她看见确凿的证据,要是实际上她所行无差,我也可以放下这件事,免得起争执。”
“你问了吗?”
“后来就出了状况,我还没来得及问,《纽约时报》就登了这篇报道。”
简妮悄悄对史蒂夫说:“胡扯。”
“你确定?”史蒂夫问道。
“确定。”
他记了下来。
“请说说周三发生的事情吧。”奎因对柏林顿说。
“我最糟糕的担忧成真了。莫里斯·欧贝尔校长召我去他办公室,说媒体气势汹汹地打来电话质疑我系里的研究,要我给个说法。于是我们起草了一份新闻稿作为讨论基础,然后叫来了费拉米博士。”
“我的天!”简妮喃喃道。
柏林顿继续说:“她来了之后绝口不谈新闻稿,只是又一次大发脾气,坚持自己可以为所欲为,然后就摔门走了。”
史蒂夫向简妮投以询问的眼光。她轻声道:“撒的好谎。他们把新闻稿给我看的时候,早都已经是既成事实了。”
史蒂夫点头,但不打算在这一点上纠缠。不管怎么说,委员会也许都觉得简妮不该摔门而出。
“记者说那天中午就是截稿日期,”柏林顿滔滔不绝,“欧贝尔博士觉得大学应该明确表态,对此我百分百同意。”
“你的新闻稿达到你的预期效果了吗?”
“一点儿也没。但这全得怪费拉米博士。她告诉记者她才不理我们,我们也没办法。”
“校外有人因这件事问到学校的吗?”
“当然有。”
柏林顿回答那问题的方式让史蒂夫心里响起警钟,他记了下来。
“我接到布瑞斯顿·巴克的电话,他是基因泰公司的总裁,是我校重要的资助人,整个双胞胎研究项目的资金都是他投的,”柏林顿道,“他当然会在乎自己的钱是怎么花的。那篇报道让大学管理层显得很无能。布瑞斯顿质问我‘到底谁才是学校的老大’,这话多让人难堪啊。”
“这就是你最关心的部分吗?被新教员顶撞而产生的难堪?”
“当然不是,主要问题是费拉米博士的工作给琼斯·福尔斯大学造成的损害。”
这是步好棋,史蒂夫心想。所有委员都讨厌被年轻教师顶撞,柏林顿成功拉到了他们的同情。但奎因不失时机地拔高问题,让委员会可以给自己找个借口,说解雇简妮是为了大学,而非看不惯她以下犯上。
柏林顿道:“大学对隐私问题应该小心处理。资助人肯给我们钱,学生挤破头才考进来,都因为这是全国最好的教育机构之一。如果传出去说我们不尊重公民权,这对声誉损伤太大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所有委员都认同。史蒂夫也点点头表示同意。他希望大家都看到他的动作,知道这个问题已经取得了共识。
奎因问柏林顿:“那么那时候你都有些什么选择呢?”
“就一个。我们必须表明我们不认可大学研究人员侵犯公民隐私。我们也需要证明我们有权利捍卫规章。办法就是解雇费拉米博士。别无选择。”
“谢谢教授。”奎因说完就坐下了。
史蒂夫感到悲观。奎因的娴熟老练正如他预想的一样。柏林顿的陈述几可乱真。他就像是个通情达理而又忧心忡忡的上司,竭尽全力地应对着性急桀骜的下属。而且有了现实的佐证,这件事变得更为可信——简妮易怒。
但这不是真相。史蒂夫知道这一点就够了。简妮是对的,而他要予以证明。
杰克·布根说:“你有问题吗,洛根先生?”
“有。”史蒂夫顿了顿,理了理思路。
这正是他的梦想:他不在法庭,也算不得一名真正的律师,但他在为一名受压迫的人辩护,为她受到强权机构不公正的对待而辩护。虽然命运挡在他前方,但真相握在他手中。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他站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柏林顿。假如简妮的猜测是对的,这家伙现在肯定会有些不安。这就好比弗兰肯斯坦教授被他所创造的怪物质问一样【27】 。在盘问之前,史蒂夫要稍稍利用一下这点,让柏林顿失去镇定。
“你认识我吧,教授?”史蒂夫问道。
柏林顿有些紧张:“啊……是啊,我们周一见过啊。”
“你对我的一切都很了解吧?”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我在你的实验室做了一天测评,你肯定对我很有了解吧。”
“我懂你意思了,是的。”
柏林顿似乎非常心烦意乱。
史蒂夫走到简妮座位背后,把所有人的视线引向她。毕竟如果一个人用坦诚无畏的目光回应你的时候,你很难认为她是个恶人。
“教授,我想从你最开始的陈述开始问。就是你周一和费拉米博士聊完之后,想要寻求法律援助的事情。”
“好的。”
“你见律师了吗?”
“没,我分身乏术。”
“和律师约时间了吗?”
“我没时间——”
“你和费拉米博士聊完后两天,欧贝尔博士才找你说《纽约时报》的事情,但你甚至连让秘书约见律师的时间都没有吗?”
“没有。”
“也没有四处打听,问任何一位同事,寻找合适的律师喽?”
“没有。”
“那你的陈述很难让人采信啊。”
柏林顿自信地微笑道:“然而,大家都觉得我一贯诚实。”
“费拉米博士非常清晰地记得当天的对话。”
“很好。”
“她说你根本没提违法或隐私,只问了搜索引擎有没有奏效。”
“也许她忘了吧。”
“也或者是你记错了。”史蒂夫觉得这里胜了一筹,马上转换话题道,“《纽约时报》的记者福里兰德小姐,她有没有说是怎么听说费拉米博士的工作的呢?”
“要是她说了,欧贝尔博士不会不告诉我。”
“你也没问一问?”
“没有。”
“你就不好奇她是怎么知道的吗?”
“我猜记者有他们的渠道吧。”
“当时费拉米博士并没有发表任何项目内容,肯定是有人告密。”
柏林顿迟疑了一下,询问地看着奎因。奎因站起来对杰克·布根说道:“先生,这是无端推测。”
布根点头。
史蒂夫说:“但这也是非正式的听证会——我们用不着被严格的审讯程序束缚。”
珍·艾德思博罗第一次开口道:“问题似乎挺有趣的,而且我觉得也有关系,杰克。”
柏林顿怒目瞪了她一眼,她抱歉似的微微耸了耸肩。这是个非常亲昵的动作交流,史蒂夫不由得好奇这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关系。
布根等了一会儿,也许正期待其他委员会提出相反意见,他就能以主席的身份做出决断。但没人说话。“好吧,”他良久方说,“请继续,洛根先生。”
史蒂夫几乎不敢相信,第一场程序争端他竟然就赢了。教授们不喜欢那个高级律师告诉他们怎么询问才叫合法。他紧张得喉咙发干,抖着手给自己倒了杯水。
他喝了口水,转身对柏林顿说:“福里兰德小姐对费拉米博士的工作了解颇深,不仅仅是一般情况,是不是?”
“是的。”
“她确切地知道费拉米博士是通过检索数据库的方式搜寻分开抚养的双胞胎。而这种新方法是博士本人发明的,除了你和她在心理系的几个同事外没人知道。”
“也可以这么说。”
“这么看来,似乎她的信息是从系里面透露出去的,是吗?”
“也许吧。”
“那么一位同事出于什么目的,才会抹黑费拉米博士本人及其工作呢?”
“我也不知道。”
“不过看起来像是居心不良、心怀嫉妒的对手做的——你说呢?”
“可能吧。”
史蒂夫满意地点点头。他觉得自己渐渐进入了状态,找到了感觉。而且他还慢慢开始觉得自己可能胜利。
不要自满,他对自己说。得分不代表胜利。
“那我们看看你的第二条陈述吧。奎因先生问你校外是否有人因这件事问到学校时,你回答‘当然有’。你是否坚持该说法呢?”
“是的。”
“那么,除了布瑞斯顿·巴克的那通电话,还有多少资助人给你打了电话呢?”
“呃,我还和赫伯·亚伯拉罕——”
史蒂夫看出他在胡编。“请容我打断一句,教授。”柏林顿吃了一惊,但还是住了嘴,“是亚伯拉罕先生打电话给你的吗?”
“呃,是我打给他的。”
“这个我们一会儿再说。现在请先告诉我们,特意为《纽约时报》的指控而致电给你的重要资助人,究竟有几位?”
柏林顿有点惊慌失措:“我也不确定他们打来到底是不是特别为了那件事啊。”
“那么多少报考琼大的学生打给你了呢?”
“没有。”
“有没有人在电话里和你聊过那篇报道呢?”
“应该没有。”
“你是否收到任何相关邮件呢?”
“还没有。”
“那看来这件事并没什么大不了的啊。”
“我觉得你不能得出这个结论。”
这是个软弱的回应,史蒂夫顿了顿,让委员们咂味了一会儿。
柏林顿见状很是困窘。委员会听完这一轮质询后起了警戒。史蒂夫看了眼简妮,她脸上充满希望。
他继续道:“现在我们继续说布瑞斯顿那通电话吧,他是基因泰公司的总裁。照你刚才的说辞,他似乎只是个资助人,担心自己的钱用错了地方。但他不只如此吧,你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四十年前我在哈佛的时候。”
“他肯定是你最老的朋友之一了。”
“是的。”
“后来你就和他一起创立了基因泰吧?”
“是的。”
“那他也是你的合伙人喽?”
“是的。”
“这家公司就要被德国药企兰兹曼收购了吧?”
“是的。”
“毫无疑问巴克先生会从这项收购事宜中赚一大笔钱吧?”
“毫无疑问。”
“多少呢?”
“那是商业机密。”
史蒂夫无意逼他说出数值。他不肯揭晓数额这个举动已经够了。
“你们另一位朋友普洛斯特参议员也要大赚一笔。从今天的新闻来看,他要用他那份钱竞选总统。”
“我今早没看新闻。”
“但吉姆·普洛斯特是你的朋友吧?你肯定知道他要竞选总统。”
“这谁都知道。”
“这次交易你也会赚到钱吗?”
“是的。”
史蒂夫离开简妮身后,走到柏林顿跟前,把所有人的目光引到柏林顿身上:“那么,你并不仅仅是公司的顾问,同时也是股东喽?”
“这不出奇啊。”
“教授,这次收购你能赚多少钱呢?”
“这是我个人的事情。”
史蒂夫这次不打算放他一马了:“不管你肯不肯说,照《华尔街日报》的计算,整家公司至少作价一亿八千万美元,是吗?”
“是的。”
史蒂夫复述了数额:“一亿八千万美元。”然后故意停了下来,营造了一段意味深长的沉默。当教授永远见不到这么多钱,史蒂夫就是要让委员会成员感受到:柏林顿和他们完全不是一路人,他是另一类人。“你是会获得这一亿八千万美金的三个人之一。”
柏林顿点头。
“所以见到《纽约时报》报道的时候,你的确有理由紧张。你的朋友布瑞斯顿正要出售公司,吉姆要竞选总统,而你也要赚一大笔钱。你确信你要解雇简妮是因为琼斯·福尔斯大学的声誉吗?还是说这都是因为你的忧虑呢?捅开了说,教授——你慌了。”
“我非常肯定。”
“你读到一篇负面报道,联想到收购被中止,然后你就匆匆忙忙地做了应对。你被《纽约时报》吓破了胆。”
“我可没被《纽约时报》吓破胆,小伙子,我也是花了不少时间才下的决定。我只是行动果决迅速而已,但绝不仓促。”
“那你有没有去探索报社的信息来源呢?”
“没有。”
“你又花了多少天去核查真相,评估报道的真实性呢?”
“没用多久。”
“一天不到就知道了?”
“是的。”
“还是说连一小时都不到,你就赞成要写新闻稿取消费拉米博士的项目呢?”
“我很肯定超过了一小时。”
史蒂夫重重一耸肩。“那就大方些,算你花了两小时好了。够了吗?”他回头一指简妮,让所有人看向她,“两个小时你就决定取消一名年轻科学家整个研究项目?”简妮当即面露凄色。史蒂夫虽然心疼,但为了她好,现在必须利用她的情绪。他刀子般的话语在伤口中重重一扭。“区区两个小时你知道的东西就够你摧毁好几年的工作成果?就够你终结一位充满希望的科研工作者?就够你毁掉一位女士的生命?”
“我给她机会自辩的,”柏林顿也愤慨起来,“她自己发了通脾气走了!”
史蒂夫犹豫了下,随即决定冒一次大险。“她走了!”他故作惊异道,“她竟然走了!你给她看的新闻稿说她的项目被取消了。没调查过报道的信息来源,没评估过报道的可靠程度,没时间讨论,没走过任何正当程序——你就简单地公布这个年轻科学家的整个生命都完了——而她的反应就是走了?”柏林顿张口欲言,但史蒂夫把他堵了回去。“当我想到教授你周三早晨那些作为,那些愚蠢、违法和不公,我就难以想象费拉米博士到底是怎样才能克制住自己,仅仅以优雅的摔门作为抗议。”言罢他默默走回座位,转身向委员会道:“我没有问题了。”
简妮目光下视,捏了捏他的手臂。他凑过去轻轻问道:“你还好吗?”
“我没事。”
他拍拍她的手。他想说:“我觉得我们已经赢了。”但又没有十足把握。
亨利·奎因站起来,神情淡然。照理说,史蒂夫把柏林顿问得张口结舌,他应该更紧张些才对,但他无疑已经练就一身不论情况多坏都面不改色的功夫。
奎因道:“教授,要是大学不中止费拉米博士的研究项目,也不解雇她,对兰兹曼公司收购基因泰来说有什么影响?”
“完全没有。”柏林顿回答。
“谢谢,没有问题了。”
史蒂夫苦涩地想,这一招真有效。一下就打翻了他之前所有的盘问。他竭力控制表情不想让简妮看到他脸上的失落。
现在轮到简妮了,史蒂夫站起来引导简妮陈述了证言。她镇定自若,有条理地描述了她的研究项目,并解释了寻找分开抚养的双生罪犯的重要意义。她尤其细说了自己所做的预防措施,以确保受试者签署授权书之前没人能看到他们的病历。
他期待奎因会盘问她,并试图说明有微小的意外泄露机密信息的可能性。史蒂夫和简妮昨天晚上就演练过了,他扮演控方律师。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奎因没提问。他怕简妮会辩护得太好还是坚信简妮会被定罪?
奎因率先做了总结。他复述了不少柏林顿的证言,依然那么乏味无趣,不似史蒂夫想象中的睿智。然而他的总结陈词却很简短。他说:“这是一场本不该发生的危机,大学当局从头到尾都采取了明智的行动。是费拉米博士的急躁和强硬把事态引到这个地步。当然,她有合约,那份合约上写明了她与其雇主的关系。但不管如何,老资格的教员都有义务监督新学者,而新学者如果尚存一点是非感的话,就会听从更有经验的前辈的劝诫。是费拉米博士的顽抗使问题恶化为危机,而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她离开大学。”说完他就坐下了。
轮到史蒂夫发言,他已经演练了一整晚。他站起来。
“琼斯·福尔斯大学的宗旨是什么呢?”
他顿了顿,集中起大家的注意力。
“是知识。用一句话来定义大学在美国社会中的作用,想必就是探求知识和传播知识。”
他一一打量委员,寻求他们的认可。珍·艾德思博罗点了点头,其他委员则无动于衷。
他继续道:“而这种作用却又受到了攻讦,总有人想要隐瞒真相,理由各种各样,政治动机、宗教偏见。”——他看向柏林顿——“或商业利润。我认为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都同意,大学的声望,首重求知的独立性。当然,如果和其他义务相冲,比如公民权,这种独立性必须予以权衡妥协。然而,执着坚持地为大学追求知识的权力而辩护,一定会让所有有识之士更为敬仰大学。”
他挥挥手指代大学。“琼斯·福尔斯对在座的所有人都很重要。学者的名望与其工作的地点息息相关。请诸位想想,你们的裁决对大学自由、独立的治学名声会有什么影响?莫非一纸肤浅愚昧的中伤就能吓倒大学?莫非一场商业收购就能让大学取消一项科研项目?我希望不是这样的。我希望委员会能为大学正名,告诉世人,在这里只有一条简单的准则——真理。”他看着他们,等他们消化自己的话。几个委员面容不变,丝毫看不出有没有被打动。他只好坐下。
“谢谢你,”杰克·布根说,“委员会成员以外的人请退席,容我们磋商决断。”
史蒂夫为简妮打开门,在她之后走进楼道。他们随即出了大楼躲到一片树荫底下。简妮紧张得脸色发白,问道:“你怎么看?”
“我们准赢,”他说,“我们是对的嘛。”
“万一输了呢?我该怎么办?”她说,“搬去内布拉斯加住吗,做中学老师,还是跟佩妮·瓦特米都一样当个空姐?”
“佩妮·瓦特米都是谁?”
她还没来得及回话,视线一扫史蒂夫身后,便住了嘴。史蒂夫一回头,只见亨利·奎因抽着烟走过来道:“你真厉害啊,我喜欢和你斗智斗勇,我这可不是摆谱。”
简妮厌恶地哼唧了一声扭开头。
史蒂夫则超然一些,律师本该如此,出了法庭就友好相处。而且,有朝一日他可能还要找奎因谋一份工作呢。“谢谢。”他礼貌地说。
“你的论据翔实充分,”奎因继续道,坦诚得让史蒂夫吃惊,“但另一方面,这种案例里人们只会支持与自己利益相关的一方,所有委员会成员都是老教授。不论论据如何,都很难指望他们去支持年轻学者对抗他们自己集团的人。”
“但他们都是知识分子啊,”史蒂夫道,“应该会理性行事的吧。”
奎因点点头道:“也许你是对的。”说罢若有所思地瞅了史蒂夫一眼又道,“你知道这实际上是怎么一回事儿吗?”
“你什么意思?”史蒂夫小心地回应。
“柏林顿显然害怕某件事,但肯定不是毁大学名声。我以为你和费拉米博士知道些内幕。”
“八九不离十吧,”史蒂夫说,“但目前还不能证明。”
“继续努力吧,”奎因说着丢掉烟头一脚踩灭,“上帝保佑吉姆·普洛斯特当不成总统。”他转身走了。
这算什么?史蒂夫心想:一个不宣于口的自由主义者。
杰克·布根出现在门口,朝众人招了招手。史蒂夫拉着简妮的胳臂回到屋里。
他端详着委员会成员的脸庞。杰克·布根和他四目相对。珍·艾德思博罗对他浅浅一笑。
这是个好兆头。他觉得希望很大。
所有人落座。
杰克·布根漫无目的地翻动着桌上的几张纸。“感谢双方使此次听证会得以庄重进行。”他顿了顿,旋即声音肃穆地说,“我们意见一致,建议校理事会解雇简妮·费拉米博士,谢谢。”
简妮把头埋进手中。